第五章

伊拉克其他地方再怎麽刀兵四起,狼煙滾滾,科喬村的雅茲迪人也不曾直接被戰爭和暴力所摧殘。打個比方,戰亂就像是別處發生的大地震,等到震波傳導到科喬村時,就隻剩下一些小小的餘震。科喬村並沒有卷入最動**的亂局之中,無論是美國海軍陸戰隊和武裝分子在安巴爾(Anbar)省的血戰,還是什葉派在巴格達上台之後的苛政,還是基地組織的發展壯大,都和科喬村關係寥寥。村裏人看電視的時候,都會為在軍隊和警察部隊裏工作的年輕人們捏一把汗,不過起碼科喬村沒有遇到過自殺炸彈襲擊,路邊也沒有冷不丁就會爆炸要人性命的土製炸彈——在伊拉克的其他地方,這兩種東西仿佛每天都會鬧出慘劇,從不間斷。如今的伊拉克被各方勢力撕扯得支離破碎,可能以後再無寧日,而科喬村的人們所能做的,隻是遠遠地看著伊拉克分崩離析。

哈伊裏、赫茲尼和賈洛在部隊裏需要駐防很久,換防回家的時候,會跟我們講在外麵打仗的事情。有時候他們會被調到庫爾德斯坦,那裏幾乎從來不會有恐怖襲擊;有時候他們則被調到民兵控製範圍之外的地區,在那裏發生的事情經他們之口說出來,讓我們這些留在村裏的人聽了都嚇個半死。在軍隊和警察局當差是危險到隨時會掉腦袋的工作,直接上戰場打仗或者清剿恐怖組織的戰鬥人員自不待言,即使是給美國人當翻譯,也有可能會被那些叛軍和恐怖分子盯上。許多雅茲迪人被武裝分子發現曾為美軍工作之後,因為身家性命受到威脅,而不得不向美國申請避難。

戰爭的漫長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薩達姆剛倒台的幾個月,屹立在巴格達費爾多斯廣場(Firdos Square)上的獨裁者雕像轟然倒塌,伊拉克各地的美軍士兵紛紛湧入大小城鎮,和村民們握手言歡,承諾建設學校,釋放政治犯,改善伊拉克百姓的生活,人們歡欣鼓舞,喜上眉梢;可到了2007年,離薩達姆被推翻區區幾年光景,伊拉克卻已變成了一個暴力肆虐的戰亂之地,美國不得不“緊急征調”超過兩萬人之眾的增援部隊,以應對安巴爾省和巴格達日趨嚴峻的武裝暴力形勢。短期內“緊急征調”的部隊似乎起到了效果,武裝組織的襲擊減少了,海軍陸戰隊也接管了大城市,挨家挨戶地搜尋潛藏的武裝分子;可對於雅茲迪人來說,正是在“緊急征調”的那一年,戰火開始延燒到我們自己的身上。

2007年8月14日,整個伊拉克戰爭期間最嚴重的恐怖襲擊發生在科喬村西麵不遠的兩座小鎮希巴謝赫希德(Siba Sheikh Khider)和泰爾埃澤爾(Tel Ezeir)[複興黨執政時代,它們分別叫作卡赫塔尼亞(Qahtaniya)和賈齊拉(Jazeera)]。當天傍晚時分,一輛油罐車和三輛轎車分別駛入兩座小鎮的中心。這些車輛的司機都聲稱自己是來給當地的雅茲迪居民運送食物和補給的,但隨即這些車輛便被引爆,八百人喪生,一千餘人受傷——整個人類曆史上,比這次爆炸傷亡數字更高的恐怖襲擊僅有一起而已——死者的遺體大都被爆炸撕裂,或者被倒塌的建築物所掩埋。爆炸的規模極大,連住在科喬村的我們都可以遠遠望見火焰和升起的煙霧。我們開始嚴格清查村前路上的所有車輛,畢竟即使是區區一輛陌生的車,就足夠我們膽戰心驚。

襲擊雖然慘烈非常,但考慮到雅茲迪人和遜尼派阿拉伯人之間的關係幾年以來本就越發緊張,發生這樣的悲劇,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辛賈爾地區的庫爾德人影響,加上遜尼派地區的極端宗教思想蔓延,都使得雅茲迪人和遜尼派的關係充滿火藥味。2007年早些時候,就在美國宣布“緊急征調”的幾個月後,伊拉克的遜尼派開始公開聲明,要為一位名為杜阿·哈利勒·阿斯瓦德(Du'a Khalil Aswad)的年輕雅茲迪女子的死複仇。這位女子的家人因為懷疑她想皈依伊斯蘭教並且嫁給一個穆斯林男子,便施石刑殘忍地殺害了她。雖然絕大多數雅茲迪人也因為這一慘案而感到非常震驚,可沒有人在意這一點——外人開始把我們當作仇視穆斯林的野蠻人。

和伊拉克其他地方一樣,雅茲迪人的社會裏也會發生榮譽謀殺(honor killing)。千百年來雅茲迪人數度被迫改宗以保全性命,因此若是有族人改信他教,必定會被整個雅茲迪社會視為背叛宗族,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應該殺害改變信仰的雅茲迪人,杜阿家人們的所作所為也令我們所有雅茲迪人蒙羞——不僅因為她被當眾施以石刑而死的時候,周圍的圍觀者們雖然震驚恐懼,卻無一人能夠或者願意出手阻止;更因為在她死後,她受刑的一段視頻開始在網上流傳,並且吸引到了各路媒體的注意。他們開始用這段視頻作為攻擊我們的武器,對我們向杜阿家人同樣激烈的譴責置若罔聞。

杜阿的悲慘遭遇流傳開來之後,摩蘇爾周邊地區的遜尼派阿拉伯人開始鼓吹雅茲迪人是異教徒,應當被斬盡殺絕——和今天“伊斯蘭國”使用的字眼如出一轍。庫爾德人大都信仰遜尼派伊斯蘭教,因而也站在了我們的對立麵。雅茲迪人不得不重新生活在恥辱和恐懼之中。在庫爾德斯坦和摩蘇爾的大學裏念書的雅茲迪學生紛紛被校方勒令退學,而身在國外的雅茲迪人很快發現,他們身邊的人也許對雅茲迪人從無半點了解,卻在一夜之間把雅茲迪信仰當作是殺人邪教,恨不能誅之而後快。

雅茲迪人並沒有媒體渠道,在政界也沒有有影響力的代表,無法向外界解釋真相,因此遜尼派阿拉伯人對我們仇恨日深——或許他們本就一直仇恨著我們,隻不過之前他們還稍事掩飾。眼下他們已經和我們撕破了臉,針對雅茲迪人的惡言惡語也越傳越廣。杜阿死後兩周,遜尼派的槍手攔住了一輛載有雅茲迪乘客的公交車,並殺死了23人,宣稱是在為杜阿複仇。我們那時就已預料到會有更多針對雅茲迪人的襲擊,但饒是如此,希巴謝赫希德和泰爾埃澤爾發生的那種慘劇仍然令我們始料未及。

我的哥哥們望見爆炸之後,立刻上車去了事發的鎮子,和成百上千名趕來的雅茲迪人一起,為受害者帶去食物、床墊和藥品,直忙到當天深夜才回到家。他們一個個都精疲力竭,眼角低垂,愁容不展。埃利亞斯告訴我們:“你們根本想象不到那裏的場麵有多慘。整個鎮子都被炸沒了,到處都是死人。”

母親讓他們坐下,自己去煮茶,哥哥們則忙著清洗手上的汙漬。“我看見一具被炸成兩半的屍體,整個鎮子都像是流滿了血。”赫茲尼一邊說,一邊止不住地發抖。據他說,爆炸的烈度非常恐怖,有些屍體的頭發和身上的衣物在爆炸之後居然掛在了街道上空的高壓電線上。附近的醫院很快用完了所有的床位和藥品。我哥哥的一個朋友肖卡特見到趕來的醫護人員拽著死者的腳拖送遺體,悲憤難當,猛地從醫護人員的手裏將遺體搶過去,把那死者親自背到了殯儀館。赫茲尼感慨道:“那死者可是某個人的父親或者兒子,至親骨肉啊!可就那樣,被人拽著,在地上拖著走。”

死者的家屬們雙眼無神地圍攏在事發地周圍,在尚未散盡的塵煙中無聲地向前探去。有些家屬哭喊著死去親人的名字,有些則不死心,拚命在死人堆裏尋找自己的親人,殊不知他們早已殞命火海之中。即使等到那兩座鎮子清掃完畢,死者身份盡可能驗明完畢之後,有些家屬也不得不將在無名塚前悼念自家死去的親人。“那種悲劇發生之後,死人或許還得一解脫,活下來的人恐怕更難熬。”赫茲尼這樣說道。

襲擊發生之後,我們都不敢大意。村東頭和西頭分別設置兩個崗哨,村裏的男人們帶上卡拉什尼科夫步槍和手槍,輪流值守,掃視所有來往行人,排除一切隱患,並且盤查所有的陌生車輛——通常那些車輛的司機是我們不認識的阿拉伯人或者庫爾德人。別處的雅茲迪人在他們的村鎮周圍修起了土製路障,甚至挖起了壕溝,以防汽車炸彈開進村鎮裏;可盡管科喬村離遜尼派的村莊咫尺之遙,村裏人卻直到好幾年後才設置了路障和壕溝。我至今仍不明白這麽做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村裏人仍然寄希望於他們看在往日的情麵,不會加害於我們;又或許是因為村裏人不想讓自己徹底隔絕世外。一年過去了,附近並沒有再發生第二次襲擊,村裏的男丁們也不再上崗哨值守。

* *

我們全家人隻有赫茲尼想過離開伊拉克。那是在2009年,爆炸襲擊的兩年後。赫茲尼愛上了我們家鄰居的女兒季蘭,可季蘭的父母因為兩家家境相差太大而反對他們戀愛。

但赫茲尼並不打算輕易放棄。季蘭的父母不準他進入她家,於是這對戀人便跑到各自的樓頂上,隔著兩棟樓間窄窄的過道談情說愛;後來季蘭的父母在她家的樓頂修了一道牆,不讓女兒有拋頭露麵的機會,赫茲尼便在自家樓頂壘起高高磚頭,站在上麵和牆裏的姑娘相望。赫茲尼總說:“沒有什麽能阻止我愛她。”他本不是天生外向,卻愛季蘭愛得死去活來,看著的確有股不畏艱險,排除萬難,隻求和她在一起的勁兒。

赫茲尼派親兄弟或者表兄弟去季蘭家登門拜訪。按照雅茲迪人的規矩,家裏來了客人,主人必須要端茶上果,好生招待,因此季蘭可以趁父母忙著招待客人的當口,溜出去見赫茲尼。他倆相親相愛,她也曾對她的父母說過,非赫茲尼不嫁,可她父母卻仍舊不許二人來往。我聽說這件事之後,簡直氣得冒煙——赫茲尼是多麽溫柔的一個男人啊!季蘭要是能嫁給他,那真是福分不淺呢!可母親卻一如既往地報之一笑:“他們家不喜歡我們家,無非嫌棄我們窮嘛。窮怎麽了?窮又沒什麽錯。”

赫茲尼知道,除非自己能掙點錢,不然季蘭的父母是永遠不會答應這門婚事的,可那時他在伊拉克壓根找不到工作,因此憂鬱不已。他的眼裏隻有季蘭,如今季蘭遙不可及,他感到繼續待在家裏已無意義。正巧村子裏有幾個男人盤算偷渡到德國去,投奔已經到了那裏的一小群族人,赫茲尼便決意跟著他們一塊兒去碰碰運氣。他收拾行囊的時候,全家都依依不舍地掉眼淚,我更是不想他走。我無法想象家裏少了我任何一個哥哥的樣子。

臨走之前,赫茲尼把季蘭約到科喬村外的一場婚禮上見麵,以免村裏人撞見饒舌。季蘭應約而至,在人群裏找見赫茲尼。赫茲尼至今都記得,她那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他告訴季蘭:“我兩三年後就回來,到時候我們就有錢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了。”過了幾天,在我們進行一年兩次的齋戒之前,赫茲尼跟著那幫人離開了科喬。

他們先是步行穿過伊拉克的北部邊境進入土耳其,然後一路慢慢地趕路到了伊斯坦布爾。他們在那裏花錢雇了一個走私者,讓他把他們幾個塞進拖拉機的拖車裏,偷渡到希臘。走私者叮囑他們,如果邊境守衛問起,就說自己是巴勒斯坦人:“如果他們知道你們是伊拉克人,你們馬上就會被抓起來坐牢。”說完之後,走私者就把他們一行人藏進卡車裏,一路開向土耳其和希臘的邊境。

幾天之後赫茲尼給家裏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身陷囹圄。那是我們守齋結束的第一天,全家人正打算吃飯,母親的手機突然響了。原來跟赫茲尼一塊兒的一個家夥實在太害怕,沒敢撒謊,結果一車人全部被抓了包。赫茲尼說,監獄裏的條件實在太糟糕了,牢房十分狹小,裏麵的床也隻是水泥板鋪一層薄床單了事。沒有人告訴他們什麽時候能出獄,也沒有人告訴他們會不會被指控判刑。一起關在牢裏的幾個同犯有一回為了吸引看守的注意,設法點著了床單,害得赫茲尼以為一行人都要被煙熏死在牢裏。他還問我們齋戒過得如何,還說了一句:“可餓死我了。”從那以後,赫茲尼每次打電話回家,母親都不免大哭一場,而哥哥們則手忙腳亂地搶過母親的手機接起電話,避免母親傷心。

三個半月之後,赫茲尼回到了科喬村。他整個人看上去瘦削憔悴,臉上寫滿了尷尬,當時我見到赫茲尼,心裏直慶幸自己從來沒動過去德國的念頭。我到今天都覺得,一個人因為恐懼而不得不背井離鄉,放棄家鄉珍貴的一切,冒著生命危險去一個無比陌生的國家苟且偷生,已經是這世上最不公的事情之一——更何況還得為祖國背負著戰亂貧弱的惡名,去外國遭別人的白眼,即使能在外國躲得了一時,終究還是得每日祈禱自己不會被引渡回國,又每夜對故鄉的一切魂牽夢縈。赫茲尼的遭遇使我相信,逃難的伊拉克人永遠到不了他們想去的地方,他們要麽落在牢裏,要麽被打回起點。

不過赫茲尼折騰這麽一遭,也不能說是毫無收獲。他回到家的時候,迎娶季蘭的願望變得更加堅定,而季蘭也早已下定決心嫁給他。雖然季蘭的父母依舊不肯點頭,但按照雅茲迪人的規矩,一對男女若是真心相愛,便可以不顧雙方家長的意見私奔,因為敢於私奔便能證明他們確屬真愛,而戀人私奔之後,和解讓步的責任便落在了兩家的大人身上。這條規矩聽上去和如今人們的理念格格不入,甚至在有些人眼裏,這種為了“落跑女人”而定的規矩頗為原始,但其實正是因為這條規矩的存在,年輕男女才能夠從父母的約束中得到解放,尤其是許多雅茲迪姑娘,因為這條規矩的存在,才能不受父母意誌的製約,嫁給自己中意的男人。

因而某一天晚上,季蘭一聲不響地從她家的後門溜了出來,找到了赫茲尼——後者正開著賈洛的車等著她。他倆出發向附近的一處村莊疾馳而去,為了避免撞見季蘭的父親,赫茲尼竟然開上了基地組織控製的路(事後他開玩笑地說,他怕自己未來的老丈人甚於任何恐怖分子)。幾天之後他們就自行結了婚,兩家人因為彩禮家當一類的事情談了好幾個月,總算好說歹說把這門婚事談妥了,一對有情人也總算能大大方方回到科喬,張燈結彩地辦了一場真正的喜事。赫茲尼後來每當想起當年偷渡不成的往事,都會樂得大笑不止,緊緊摟住身邊的妻子說:“幸好我那會兒在希臘就被逮起來了!”

自從赫茲尼那檔子事之後,我們都決定留在科喬,盡管我們也都知道,村外的威脅正在不斷蔓延。2010年伊拉克舉行議會選舉之後幾個月,美國人就陸續開始撤離伊拉克,國內的各種勢力隨之抬頭,開始為了奪權而互相廝殺。在伊拉克,每天都會有炸彈爆炸,炸死什葉派的朝聖者或者巴格達的兒童,也炸碎我們一切對美軍撤離之後能平穩度日的幻想。在巴格達經營煙酒店的雅茲迪人都被極端分子盯上了,而我們這些村鎮裏的雅茲迪人則隻敢躲在本地,輕易絕不外出。

在突尼斯人發起的反政府示威逐漸在敘利亞引起響應之後,敘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很快血腥鎮壓了國內的示威聲浪。2012年,敘利亞爆發了內戰,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一個名為“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蘭國”的極端組織開始發展壯大,並且在伊拉克建立了相當大的影響。不久之後,“伊斯蘭國”便占領了敘利亞大部,並且開始對擁有眾多支持者的伊拉克境內虎視眈眈。兩年之後,“伊斯蘭國”在伊拉克北部大破因為輕敵而準備不足的政府軍。2014年6月,“伊斯蘭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領了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蘇爾,而摩蘇爾位於科喬村東麵,兩地相距僅80英裏。

* *

摩蘇爾陷落之後,庫爾德斯坦地區政府(KRG)開始向辛賈爾增援民兵,保衛雅茲迪村鎮。民兵們一車一車地進駐辛賈爾個個村鎮,承諾會保證我們的安全。一部分族人因為畏懼“伊斯蘭國”的兵鋒,認為伊拉克庫區比辛賈爾安全得多,便盤算著離開辛賈爾,去投奔庫爾德人的營地——盡管那裏已經擠滿了流離失所的基督徒、什葉派和遜尼派的穆斯林,還有敘利亞來的難民。庫爾德政府勸我們不要再去那裏添亂,而嚐試離開辛賈爾去伊拉克庫區的雅茲迪人,都在村莊附近的崗哨被庫爾德士兵好言相勸地攔了回去。

有幾家人覺得留在科喬無異於自取滅亡。他們朝庫爾德人抗議道:“我們已經被‘伊斯蘭國’三麵包圍了!”他們說得沒錯,科喬村隻有一條通往敘利亞方向的路還沒有被“伊斯蘭國”武力封鎖。不過科喬村的人們向來都為自己的村莊驕傲,沒有人願意放棄村子裏我們為之奮鬥的一切——那些家家戶戶花光積蓄蓋起的水泥樓也好,村裏的學校也好,大批大批的羊群也好,村裏嬰兒們降生的產房也好,一草一木,我們都絕不輕言割棄;更何況,還有不少伊拉克人質疑說,辛賈爾本不應該歸屬我們雅茲迪人,如果我們就這麽退出辛賈爾,豈不正讓人覺得我們不夠愛腳下的這片土地,落人口實?艾哈邁德·賈索在議事所召開了一個會議,村民們作出了決定。賈索宣布:“我們全村人都不會離開這裏。”他直到最後仍然希望以往和遜尼派村莊的友好聯係能在亂世之中保我們全村無事,因此我們也都留了下來。

母親努力使家裏的生活保持正常,可我們仍然時不時地警覺著陌生的路人或者可疑的動靜。7月的一個深夜,大約11點,艾德琪、凱瑟琳、哈伊裏、赫茲尼和我步行去不遠處的農場,給畜生們打草料。夏天白日裏酷暑難當,實在沒法長時間待在地裏,所以我們通常晚飯後等月亮上山,能看得清田裏,氣溫也稍涼快些的時候,才下地幹活。我們幾個人走得很慢,因為打草料這個活又累又煩,沒人愛幹,就算再仔細的人,打完草料回家的時候也免不了滿頭滿身全是草的狼狽樣子,雙手也會累得像灌了鉛,渾身還會被草沫子紮得瘙癢難耐——總之是個最苦的差事。

凱瑟琳和我負責站在拖車裏,餘下的人打好成捆的草料之後,就從地上拋給我們倆,由我們堆壘妥當。我們就這樣幹了一陣,一邊幹,一邊還有說有笑,不過我們的對話比以往要嚴肅很多。在開闊地裏,我們可以望見科喬村外的土地,每個人的心裏都既好奇又擔心,不知道天色黑暗的時候,外麵會發生什麽事情。突然,村子南麵的路上亮起了車燈,我們都停下了手裏的活計,眼睜睜地看著車燈從遠處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直到我們能看清車輛的輪廓。那是一隊看著像是軍用的大型裝甲卡車。

凱瑟琳小聲說:“我們應該快跑。”她和我最感到害怕。艾德琪卻不想跑,她一邊說“咱們接著幹活,咱們不能老是擔驚受怕”,一邊將抱著的滿滿一堆幹草塞進打捆機。

哈伊裏那時正巧因為邊境守衛部隊換防放假回家,他在部隊裏已經幹了九年,比我們都清楚科喬村外的世界正發生著什麽。他對時局有著非常清晰的判斷,看到那些車燈的時候,他將自己抱著的幹草放在地上,伸手遮住眼簾,避免車燈的強光傷到眼睛。“那些是‘伊斯蘭國’的車隊”,他說道,“他們看起來像是要去敘利亞。”他告訴我們,“伊斯蘭國”的人離這裏這麽近,很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