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母親愛我,但最初她並不想生下我。她懷上我前的幾個月,為了買避孕藥拚命地攢錢——有時是她步行很遠去集市省下的一點車錢,有時則是她賣番茄時討價還價摳下來的幾分薄利,諸如此類。她是絕不敢在我父親麵前提“避孕藥”這三個字的。雅茲迪人不和教外的人通婚,也不向教外的人傳教發展信徒,唯有通過多生多育才能保證我們不會有朝一日徹底絕跡;此外,一個家庭要是孩子越多,就可以有越多的人分擔地裏的勞作。我的母親設法連著買了三個月的避孕藥,直到花完了她存的錢才作罷。幾乎是同時,她懷上了她的第12個,也是最後一個孩子——我。
我的父親結婚兩次,結發妻子不幸早亡,留給他四個孩子。我父親為了找個女人照料他們,娶了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出生在科喬村一個貧窮而又對宗教極為虔誠的家庭,生得美麗動人;而父親當年頗有田產禽畜,在科喬村裏已是富戶,所以當他去我母親家提親時,我的外公很爽快地答應了這門親事。於是我母親在不到20歲的年紀,連做菜都還不會,便嫁作人婦,不僅一下成了四個孩子的繼母,自己也很快懷上了新的孩子。她沒念過書,目不識丁。
和許多母語是庫爾德語的雅茲迪人一樣,她不會說阿拉伯語,幾乎沒辦法和村外來參加婚禮或者做生意的阿拉伯村民打交道。甚至連我們雅茲迪人自己的宗教故事,她也隻是一知半解。然而她卻硬是一肩扛起了身為農民妻子的無數重擔——她生了整整11個孩子,並且除了生我的雙胞胎哥哥薩烏德和馬蘇德那一回,幾乎從沒去過醫院,一直都是在家裏分娩。可在雅茲迪人的眼裏,女人不僅要能生能養,還得能上山劈柴,下地插秧,自己開拖拉機,除非臨盆,否則一刻都不得休息,甚至連剛生完孩子的女人,也得抱著自己的娃接著幹農活。
我父親是科喬村裏有名的老派雅茲迪男人,恪守傳統,信仰堅定。他把自己的頭發編成一根根長辮,頭上也常年裹著傳統的白頭巾。每當村裏來了吹笛打鼓、吟曲誦經的遊方樂人(qawaal),我父親也常常會和幾個村民前去迎接他們。在村裏的集會所(jevat)裏,我父親也常常代表其他男人們,在宗教或者世俗的問題上請求長老的意見,在村裏頗有地位。
我父親平生最恨不平之事,疾惡如仇,又因為他是個最為仗義之人,往往會為弱者拔刀相助。與他相熟的村民們常喜歡回味他的那些英雄事跡——有一回,我們的長老艾哈邁德·賈索被附近一個部族綁走,險些遇害,多虧我父親營救才逃出生天;還有一回,有一個遜尼派族長的馬廄裏跑了幾匹值錢的阿拉伯馬,卻發現科喬村的一個貧窮農夫哈拉夫正騎著一匹在附近的田地裏晃悠,便要找他算賬。我父親靠著一把手槍,幫哈拉夫解了圍。
我父親的朋友在他去世後告訴我們:“他總想做仗義的事情。就像有一回,一個逃離伊拉克政府軍的庫爾德兵跑到你家,他明知政府的警察正在搜捕此人,可仍然收容了他,並且留他在自家睡了一宿。”後來那個庫爾德兵被上門的警察逮住時,我父親也差點跟著坐牢,可他說服了警察放過自己。他告訴警察:“我幫他不是因為什麽政治,我幫他是因為他也是人,我也是人,我不能見死不救。”警察們就放了我父親。“誰想得到他救的人是馬蘇德·巴爾紮尼的一個朋友!”我父親的朋友們過了這麽多年,仍然對他當時的奇遇嘖嘖不已。
我父親從不欺負弱小,但他也從不怕事。多年前農田裏一場衝突使得他半邊失明,一隻眼眶裏隻剩下一顆萎縮而混濁的眼球,樣子像我小時候玩的彈珠子一樣。這也使得他看上去就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我常想,如果“伊斯蘭國”占領科喬村時我父親還活著的話,他一定會拉起一支人馬反抗那些恐怖分子的。
1993年我出生的時候,我的父母關係早已疏遠,而我母親也日日經受著痛苦的折磨。她曾告訴我說,我父親前任妻子的長子幾年前在兩伊戰爭中戰死之後,家裏就沒有再過上一天好日子。我父親那段時間還曾帶另一個名叫薩拉的女人回家,還納她做小。如今那女人和她的孩子們住在我家另一側的一間房子裏——在我母親眼裏,那房子從來都應該是她自己的。一夫多妻製雖然並不觸犯雅茲迪人的規矩,但終究不是一件體麵事,科喬村裏要是有人娶妻後再納妾,大抵要被同村人戳脊梁骨。不過村子裏沒有人站出來指責過我的父親。他迎娶薩拉的時候,已經擁有了一大片土地和許多隻羊,當時正值兩伊戰爭,經濟製裁和戰火的雙重壓力之下,他急需添人進口才能渡過難關,而要我的母親接著生育,實在是強人所難。
我沒有辦法指責我父親娶薩拉這件事。畢竟,要是我們家一年種不出足夠數量的番茄,或者騰不出足夠的人手去尋找好的草場放羊,全家人的生計都將無以為繼。在這種情況下,我父親想要娶二房生更多的孩子,實為生活所迫,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後來我才發現父親另娶妻子的動機並不單純,他把我母親和我們這些孩子都逐出家門,趕到我家房後的一間小屋裏住,錢糧田地一概不給。我知道我父親愛薩拉遠勝過愛我的母親,我也知道我的母親自從父親把別的女人帶回家的那一刻起,已經徹底對他死了心。我們被趕走後,她常會對我和我的兩個姐姐迪瑪爾和艾德琪說:“上天保佑,你們以後可別像我一樣受苦。”至於我,我希望長大了以後能和我母親變得一模一樣,可我也不想被人無情拋棄。
我的哥哥們可不像我們姐妹幾個那麽願意體諒父親。馬蘇德曾經火冒三丈地指著我父親大喊:“神一定會懲罰你的!”不過即使是他們也承認,安排我母親和薩拉各住各家,不讓她們在父親麵前爭風吃醋,還是讓大家的日子都稍許平靜了一些。幾年以後,她們兩個也漸漸學會了與對方和平共處。科喬村並不大,我們幾個和父親還有薩拉難免低頭不見抬頭見。我每天去小學上課的路上,也都得路過我母親當初生下我的,如今卻屬於父親和薩拉的那間房子。上學路上總有許多狗跑來跑去,但隻有他們家的狗見了我不會叫,因為它還認得我。
我們甚至還會和父親他們一塊去度假,坐他的車去辛賈爾城或者進山裏。2003年,我父親得了一回心髒病,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從一個身體強健的壯年男人眨眼之間變得隻能枯坐在醫院的輪椅上,滿身是病,老弱不堪。他幾天後就去世了,我們都覺得與其說他是沒熬過心髒病,更可能是他無法接受自己突然老不中用。馬蘇德開始後悔對他大喊大叫。他原本以為父親堅強得很,什麽事情都可以扛下來的。
我母親在信仰上非常虔誠,篤信征兆和托夢——很多雅茲迪人都靠這些東西占卜吉凶。每到新月高懸的時候,我母親一定會在院子裏點起蠟燭。她跟我解釋過:“這個時候小孩子們最容易生病或者走黴運,我得祈禱你們能平平安安。”
我的胃一直不好,犯胃病時,我母親就會帶我去找那些雅茲迪行腳醫,他們會給我一些草藥和茶,盡管我十分討厭那些東西的味道,我母親也會督促我服下去。若是村裏有人過世,她就去找村裏的神漢(kochek),確認死者已經安然離開人間,進入來世;我們雅茲迪人都會去伊拉克北部的拉裏什山穀裏朝聖,因為那裏有我們最神聖的神廟,而大多數朝聖者在返程前都會采一撮那裏的泥土,保存在口袋或是錢包裏當護身符,而我的母親日夜貼身帶著那些土,哥哥們離家參軍之後更是片刻不離身。她常說:“娜迪亞,他們在外麵太危險了,能保佑他們一點是一點。”
母親不但虔誠,也十分勤勞肯幹,即使時世艱難,也努力讓我們能生活得好一些。雅茲迪人在伊拉克算得上是最貧窮的群體,而我家在科喬村都難稱富裕,我的父母分居之後更是不如以往。我的哥哥們經年打井為生,不僅得徒手刨坑,還得小心翼翼地在潮濕且充滿硫黃的地底下作業,以免段了骨頭;除此之外,他們和我的母親還有姐姐們也會去別人的田裏幫工,采收番茄和洋蔥,從別人賣菜的利潤裏換來一點點微薄的酬勞。我10歲以前,幾乎從未在晚餐桌上見過肉,都是靠煮菜過活;而我的哥哥們曾說,他們穿的舊褲子除非是破爛到露出整條腿來,不然是絕不會買新的來換的。
靠著母親的打拚,以及2003年後伊拉克北部的經濟複蘇,包括我家在內的雅茲迪人的生活漸漸得到了改善。伊拉克政府和庫區政府征募邊境守衛和警察部隊時,我的哥哥們都應征入伍。當兵是個危險的差事——我的哥哥賈洛加入了一支警察小隊,負責保衛塔勒阿法爾機場的安全。伊拉克戰爭的第一年,許多人都戰死在了那個機場。然而當兵危險歸危險,收入還是很可觀的。我們最後攢夠了錢,從我父親的地盤上搬到了我們自己的新家。
那些隻知道我母親信仰虔誠、勤勞肯幹的人們常常會驚訝於她極強的幽默感。她總是能在生活的艱苦中咂出一絲快樂的滋味。她很喜歡開玩笑,而且什麽都敢拿來開玩笑,甚至連自己幾乎肯定不會再嫁這樣的苦楚事,都能變成她逗樂的材料。她和我父親分居幾年後的某一天,科喬村裏來了一個男人,想追求她;母親抄起一根木棍,把他攆出幾裏地去,告訴他自己絕不再嫁。她回來時樂得直不起腰,跟我們說:“你們真該看看那人被嚇跑的樣子!”她學著那個人落荒而逃的樣子,把我們都逗得哄堂大笑。末了她補了一句:“我就是再嫁,也不會嫁給一個被拿著木棍的老太婆嚇跑的男人!”
母親開起玩笑來百無禁忌——有時她拿被父親拋棄的事自嘲,有時她拿自己的倒黴事兒打趣,在我迷上擺弄發型和化妝時,她也會笑我癡癡的模樣。我出生之前,她曾去成人掃盲班上過課;我年歲稍長之後,也會幫她開小灶。她學得很快,我覺得其中部分原因是她犯錯時總能一笑置之,從不感到沮喪。
每當她談起懷上我之前拚命買避孕藥的故事時,她的語氣聽上去總像是在講述一個很久以前讀過的小笑話。當時的她十分抗拒再生一個小孩,可她自打生下我的那一刻起,就特別喜歡我,如今她甚至無法想象沒有我的日子,回首往事,母親不禁感到好笑。每天早晨我都湊在家裏的土灶邊一邊取暖,一邊和忙著烤麵包的母親聊天。我早就暗暗下定決心,永遠不會離開家,離開母親。要是她流露出更喜歡我姐姐或者表姐的意思,我總是會朝她嬌嗔吃醋。我甚至從剛出世起就和母親睡同一張床,直到後來“伊斯蘭國”進了科喬村,我們一家人才被迫背井離鄉,天各一方。母親在家中既當媽又當爹,我們長大懂事之後,才知道她一路走來嚐過多少艱辛,我們對她的愛也因此更加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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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自家的土地上出生長大,對這裏充滿感情,從來沒有想過到別處生活。可在外人看來,科喬村貧瘠不堪,民生凋敝,窮得幾乎無可救藥。美國大兵們初來乍到時,遇見成群的孩子呼嘯而至,向他們討糖果或者筆的時候,恐怕也曾作如是想;而我,也曾是那些圍著美國兵乞求施舍的孩子之一。
庫區的政客們偶爾也會來科喬,但隻有近幾年如此,而且大抵隻有在選舉前才能見到他們的尊容。巴爾紮尼的庫爾德民主黨(KDP)2003年後在科喬村開了一個隻有兩間屋的辦事處,不過大多數時候,隻有村裏的黨員們會去那裏消遣取樂。許多人私下裏埋怨庫爾德民主黨強迫他們表態支持,強迫他們承認雅茲迪人是庫爾德人的一部分,辛賈爾是庫爾德斯坦的領土。至於伊拉克的政客們,他們向來對我們愛答不理,薩達姆曾經想通過威逼利誘讓我們承認自己是阿拉伯人。他不知道的是,我們不會屈服於外來的壓力而放棄我們的傳承,即使強迫我們就範,我們也總有一天會起身反抗。
某種意義上,單單是敢住在科喬,就已經很需要勇氣。70年代中葉,薩達姆就開始強製要求少數民族從辛賈爾山附近的家鄉遷到新規劃的煤磚房小區裏,以便控製這部分人口,繼而推進伊拉克北部的所謂“阿拉伯化”政策。庫爾德人和雅茲迪人都在強製遷徙之列,不過科喬村因為遠離辛賈爾山,反倒免於此難。遷走的雅茲迪人逐漸不再重視我們的傳統,而這些傳統的火種都在科喬村裏得到了保存和傳承。我們村的女人們依然和祖輩們一樣穿著白色的薄紗衣裙;我們村的婚禮上還會保留原汁原味的雅茲迪歌舞慶典;也隻有在我們村,人們還會為了向神請求贖罪而誠心齋戒——許多雅茲迪人早已放棄了這樣的風俗。
科喬村是我們安全而溫馨的避風港,即使村民們偶爾有土地或者婚嫁方麵的爭執,通常也會輕拿輕放,以和為貴,整座村子裏始終親如一家。即使是半夜三更,村裏人也可以在路上溜達,穿門過戶,一點都不用擔心安全。我曾聽村外的人說,每當夜晚降臨,四裏八鄉隻有科喬村有燈火的光亮。艾德琪也堅稱,她有一回聽別人說科喬村是“辛賈爾的巴黎”。
科喬村是個年輕人的村子,孩子也不少。親眼見證過“費爾曼”的人在村子裏鳳毛麟角,餘下的村民們則相信那些痛苦的歲月早已遠去。我們大都覺得,如今這個世界早已進入了現代文明,像一群人因為信仰不同遭到屠殺這樣的往事,絕難在今天重演——至少,我是這麽覺得的。我們童年聽得最多的除了傳統故事,就是對過去種族迫害的回憶,它們是每個雅茲迪人身份認同的一部分。母親的一個朋友曾經跟我們講過她和她的母親還有姐妹倉皇離鄉,從土耳其出逃的故事。土耳其曾是許多雅茲迪人的祖居之地,奧斯曼人開始迫害之後,她們幾個逃亡的時候,在一個山洞裏被困了數日之久,為了保命,她的母親不得不煮皮革給她們吃。這個故事我聽了無數次,每一次聽,我的胃總是不住地打滾——我覺得就算我餓瘋了,也絕不會把皮革往嘴裏送。不過對我來說,這畢竟隻是個故事罷了。
科喬村的日子並不好過。村裏每個當爹媽的人,盡管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可也沒有不為養自家孩子而發愁的。為了養家,每個大人都得臉朝黃土背朝天,沒日沒夜地在地裏刨食。若是誰家孩子生了病,大人就去采草藥,若是草藥治不好,大人就得把孩子送到辛賈爾城或者摩蘇爾看醫生。
若是孩子要衣服穿,當媽的就得親手縫,家底殷實些的話,才能每年去趕一次集,買些新衣服回來。聯合國為了趕薩達姆下台製裁伊拉克的時候,我們都哭得淚汪汪的,因為那意味著我們買不到糖了。等到村子裏終於蓋了一座小學,過了幾年又添了一座中學之後,大人們都在心裏默默打起算盤,思考到底是該送孩子讀書還是留孩子在家幫著幹活。雅茲迪人大都沒有上過學——不僅伊拉克政府不準我們接受義務教育,我們自己的宗教領袖也不願看到雅茲迪孩子上學。他們擔心國立學校上課的時候會提倡異族通婚,讓雅茲迪人的後代逐漸失去身份認同。至於父母們,他們擔心的則是家裏少一個勞力可能帶來的困難,此外他們也會嘀咕:就算讓孩子上了學,將來能有什麽出路?他們能在哪裏找到工作?又能找得到什麽工作?科喬村裏顯然是沒有什麽工作的,而會想要離開族人移居村外討生活的人隻有兩種:要麽真的是誌向遠大,要麽就實在是走投無路。
為人父母有多愛自己的孩子,一旦不幸失去他們,受到的痛苦就有多深。幹農活並不是什麽安全的勞動,事故時有發生。母親曾親眼看見自己的姐姐被加速的拖拉機甩出駕駛座,在家裏的麥田中間活活被碾死。她常說那一天是她童年的結束。我的哥哥賈洛和他的妻子阿斯瑪生過八個孩子,可因為阿斯瑪遺傳的一種怪病,其中四個都是在繈褓時便早早夭折。賈洛兩口子一貧如洗,買不起藥,也看不起病。
雅茲迪女人和伊拉克其他地方的所有女人一樣,不管婚姻生活有何種曲折,隻要丈夫一紙休書端到麵前,便得任憑他們處置,毫無半點權利可言。我的姐姐迪瑪爾離婚後,一部分孩子就被她的丈夫領走,剩下的則死在了戰場上。我出生的時候,第一次海灣戰爭已打了兩年,激戰正酣,而離兩伊戰爭結束,也不過才過去五年的時間。薩達姆和伊朗打了整整八年,除了滿足他對自己人民扭曲的控製欲之外,對伊拉克並不曾有過半點好處;而那些不幸早早戰死,從未與我們謀麵的孩子們,好似盤桓在全家人心頭的幽靈,久久不散。我父親在他的長子犧牲後,剪掉了他的辮子誌哀;雖然後來父親又為我的另一位哥哥起了與長子相同的名字,但曾經的骨肉之痛是如此刻骨銘心,以至於他終其一生,再也不曾啟齒念過那個名字。父親管我的那個哥哥叫小名“赫茲尼”,意思是“悲傷”。
由於天氣惡劣,四時節令變化無常,雅茲迪人隻能靠收獲和節慶來計算時日。嚴冬來臨時,科喬村裏的泥巴巷子仿佛水泥一般,能硬生生將穿在腳上的鞋子拽下來;夏天則是酷熱難耐,全村人都隻能在夜裏摸黑下地,以免被白日的熱浪炙烤到昏厥。要是某年地裏的收成不好,接下來的幾個月,村民們臉上總難免一片愁雲慘霧,死氣沉沉,直到來年開春播種才能堪堪打起精神;有些時候,即使年景不錯,可無論收成多少,我們始終掙不到幾個錢。每年收獲之後,我們把成袋成袋的蔬菜扛到集市上賣,買主們各取所需,而我們則不得不麵對直白而殘酷的市場行情——哪些莊稼賣得不錯,而哪些則注定要爛在我們手裏。小麥和大麥通常是賣得最好的;洋蔥雖然也賣得出去,但賣得不多;至於常常積壓過多的番茄,好幾年我們最後都不得不拿去當飼料喂給畜生吃,隻求把它們全部處理掉。
可是,無論科喬村的生活有多麽艱難,我也從未想過離開。村裏的路雖然一到冬天就泥濘不堪,但它連接著我所有的至親好友,讓我可以隨時隨地找到他們,而不必跋山涉水才能見上他們一麵;科喬村的夏天或許驕陽似火,可我們也因此有了結伴在屋頂上過夜的樂趣;在田裏討生活雖然辛苦,但靠著老天賞飯,我們也能過上樸素而又快樂的日子。我深愛著科喬村這片土地。我還小的時候,就會用廢棄的紙箱和撿來的垃圾拚拚湊湊,搭個小小的科喬村模型解悶。凱瑟琳會和我一起親手削刻幾個木頭娃娃,充當村民,還把它們兩兩配成夫妻過家家。我還撿來一個原本用來裝番茄的柳條筐,在“村子”裏開了一間“理發店”,供“新娘”們結婚前裝點打扮。
當然,我不願意離開科喬村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我的家人。我們一家人丁興旺,就像是一個微縮版的小村子。我的八個哥哥裏,埃利亞斯年紀最長,在我們眼裏,稱得上是長兄如父;哈伊裏則是家裏第一個參軍的,他去了邊境守衛部隊,當兵養家;比塞性格固執,但把家庭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一直保護著家裏的每一口人;馬蘇德是科喬村裏最好的機修工(此外也是村裏公認踢球最好的人);他的雙胞胎弟弟薩烏德則在村裏開了一間小賣部;賈洛性格外向,無論是村裏人還是村外人,他都以誠相待;賽義德鬼點子多,每天都閑不住,做夢都想著去當個英雄好漢;年紀最小的赫茲尼是個夢想遠大的人,其餘的兄弟姐妹們都很寵著他。至於還住在家裏的兩個姐姐,迪瑪爾是個安靜和藹的姑娘;而艾德琪性格純粹直爽,前一天能和家裏的男孩為了誰來開家裏的皮卡打起來,後一天卻能坐在自家院子裏為一頭夭折的小羊羔哭上好久。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們——哈立德,瓦利德,哈吉,納瓦夫,還有姐姐們——哈萊姆和海亞姆,也都住在附近。
我的母親名叫莎米,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好母親一樣,她每天都在努力給我們提供吃穿用度,讓我們能夠對生活充滿希望。科喬村並不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地方,但是我每天閉上眼想起她的時候,腦海中的她總是出現在科喬村。即使是製裁最緊張的那幾年,她也想盡辦法為一大家子人弄到了足夠的生活必需品。碰上沒閑錢給我們買糖吃的時候,母親會給我們麥子,讓我們去村裏的商店換糖果。有一回,村子裏來了個商人,叫賣一條漂亮的裙子,母親心知價格高昂,家裏買不起,可她一頓軟磨硬泡,愣是從商人那裏賒來了那條裙子。每當我哪個哥哥抱怨母親不該舉債去買東西,她總會打趣道:“起碼那家夥從今以後每次來科喬,都得先來我們家報到哩!”
母親出身貧寒,不想讓我們這些孩子被別人看低。雖然如此,其他村民們也不吝向我們施以援手。家家戶戶要是有餘糧,都會給我們一點麵粉或者小米麵。我很小的時候,母親有一回步行從磨坊回家,隨身的袋子裏隻裝著一點點麵粉。她的叔叔蘇萊曼正巧路過,便攔住了她,問她道:“我知道你家裏不容易,你為什麽從來不來找我幫忙呢?”
母親起先向他搖搖頭說:“沒事的,叔,我們還過得去,家裏該有的都不缺。”可蘇萊曼仍然想幫幫我母親,他說:“我家麥子多得是,你拿一些回家就是了。”沒過多久,他就派人把整整四油桶的麥子送到了我家門口,多到足夠我們家做兩個月的麵包。母親受人恩惠,慚愧不已,向我們講起事情經過時,眼裏噙著淚水。她從那時起下定決心,一定要拚盡全力讓我們過更好的日子。白駒過隙,仰賴母親日複一日地付出,我們如今也確實了過上了更富足的生活。對我們而言,隻要有她在,什麽困難都打不倒我們,甚至連附近窺伺村子的恐怖分子,也不足為懼。母親總告訴我們:“神會保佑我們雅茲迪人的。”
有很多東西都能讓我聯想到母親——白色的東西,一個稍顯葷俗的段子,或者是孔雀(雅茲迪人把孔雀視為神鳥),以及我對著孔雀的畫像在心裏默誦的小段禱文。整整21年,母親都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每天早上她起了床,都會搬個矮凳坐在院裏的“坦多爾”爐子前給我們做麵包。她會動手擀麵團,不停地把它們往爐壁上掄;麵團變得柔軟蓬鬆之後,她就把它們卸在金黃色的羊油碗裏待烤。
21年以來,每天伴著我醒來的,一直都是母親掄麵團的“啪啪”聲,還有夾雜著青草味的羊油香氣。有這兩樣,我就能感覺到母親在我的身邊。我睡眼惺忪地下床後,會去爐子邊陪著母親,若是在冬天,也正好借爐子的火來暖手。我和母親無話不談——我們會聊學校裏的事,村子裏的婚禮,或是兄弟姐妹間的拌嘴鬥氣。曾經有好幾年我都堅信,我家屋外淋浴間的錫頂子上繁衍著一窩子蛇。我不停告訴母親:“我真的聽見有蛇的聲音!”一邊說,一邊還給她學蛇的嘶嘶聲。可母親卻一言不發地微笑著,看著我這個家裏的老幺,哥哥姐姐們則嘲笑我:“娜迪亞膽子真小,都不敢一個人洗澡!”直到有一天我洗澡的時候,一條小蛇真的落在了我的頭上,家裏才終於決定重新蓋一間淋浴間。不過我承認,哥哥姐姐們的話也沒有錯——我確實很害怕孤獨。
我以前會一邊幫我母親剔掉新出爐的麵包上烤焦的邊角,一邊告訴她我最新的人生理想。曾經我隻是想在家裏開一間簡單的理發店,替人剪剪頭發;可如今家裏有了錢,買得起科喬村外大城市裏流行的眼粉和眼影,我在村裏的中學教完一天的曆史課後,回了家也可以給別人化化妝,搞搞自己的新副業。母親聽了之後點點頭,表示同意。她有時會一邊用布包起仍在發燙的麵包,一邊對我說:“娜迪亞,隻要你不離開媽媽,你做什麽,媽媽都由著你。”我則會告訴她:“媽媽,說什麽呢,我當然不會離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