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我出生在伊拉克北部一個名叫科喬(Kocho)的雅茲迪人小村莊,直到不久前,我還堅信自己會一輩子住在那裏。2014年初夏,就在我正忙著準備上高中最後一年的時候,村口有兩位農民突然音訊全無。他們本來正悠閑地在自家的粗油紙帳篷下休息,轉眼間便被綁到附近一個遜尼派村莊的小屋裏關押了起來。綁匪們不僅抓走了人,還順手帶走了一隻母雞和幾隻雞雛。我們村裏的人都對此感到疑惑不解。我們互相安慰道:“也許他們隻是餓壞了。”但沒有多少人真正相信這個借口。

從我出生的時候起,科喬就一直是一座屬於雅茲迪人的村莊。最早來這裏定居的是從別處遷徙而來的農民和牧羊人,為了方便外出為羊群尋找牧草,他們在科喬建造起了住所,供他們的妻兒抵禦室外沙漠般的酷熱氣候。他們找到了一片可資耕耘的良田,但它坐落的位置並不令人安心——那裏正好位於伊拉克最大的雅茲迪人聚居區辛賈爾地區的南緣,並且也離非雅茲迪人的地區十分接近。1950年代中期,最早一批雅茲迪人家庭移民到此的時候,居住在科喬的大部分還是給摩蘇爾的地主們種田的遜尼派農民。然而雅茲迪人們雇了一名穆斯林律師,將科喬的地皮全數盤了下來——這名律師甚至還因此成了雅茲迪人交口稱頌的大功臣。時光流轉,等到我出生的時候,科喬的人口已經發展到了兩百多戶,家家戶戶都是雅茲迪人,雞犬相聞,親如一家。

然而,這片讓我們安居樂業的土地,也同時將我們置於危險之中。數個世紀以來,雅茲迪人因為宗教信仰的原因而飽受迫害,而且相比大多數雅茲迪村莊和城鎮,科喬的位置較為偏遠,狹長的辛賈爾聖山世世代代庇護著那裏的雅茲迪人,但我們則孤懸於外。伊拉克的遜尼派阿拉伯人和庫爾德人將科喬看作是爭奪的對象,一直要求我們放棄雅茲迪人的傳統,向阿拉伯人或者庫爾德人的身份靠攏。直到2013年科喬通往辛賈爾山的公路通車之前,我們開家裏的白色日產達特桑皮卡,得沿著穿過辛賈爾城塵土飛揚的小路折騰將近一個小時,才能到達聖山的山腳下。總而言之,我成長的地方,離聖地和安寧太遠,離敘利亞和摩蘇爾又太近。

每次坐車去聖山都是快樂的回憶。辛賈爾城有糖果,還有一種科喬沒有的羊肉三明治。我的父親也幾乎總是會在那裏停車,讓我們買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家的皮卡車發動時總要攪起漫天的塵土,但我卻總是喜歡躺在駕駛廂外的貨**,等到車子載著我們出了村子,離開了好奇的鄰居們之後,再坐起身來,一邊讓迎麵吹來的風捋過我的頭發,一邊望著沿路吃草的牲畜們呼嘯而過的掠影。這些樂趣常常會使我開心得忘乎所以,我總嚐試著在後車越站越直,直到我父親或是我的長兄埃利亞斯叫住我,警告我如果不小心就會飛出車去之後才作罷。

而在聖山的祥和與羊肉三明治的另一頭,則是伊拉克的大千世界。在和平年代,一名雅茲迪商人如果不著急趕路,從科喬開車出發15分鍾,就可以到最近的遜尼派村莊售賣他的糧食和牛奶。我們在遜尼派的村莊有很多親朋好友——在婚禮上認識的女孩子;整個學期都在科喬的學校睡大覺的教師;還有在雅茲迪家庭舉行割禮的時候被邀請來抱緊孩子的男人們——他們通常都會成為那些孩子的“基裏夫(kiriv)”,類似西方人的教父;穆斯林醫生在我們生病的時候會來科喬或者去辛賈爾城給我們治病,穆斯林商人們則開著車在雅茲迪人的鎮上叫賣裙子和糖果,因為那些東西並不會擺上科喬村裏那幾間大多隻賣生活必需品的商店的貨架上。等到我們年紀稍長,我的兄弟們便會經常去非雅茲迪人的村莊打打雜工,掙點小錢。盡管我們和穆斯林之間的關係仍然被數個世紀之久的不信任所影響——雅茲迪婚宴上的穆斯林賓客會非常禮貌卻無比堅決地謝絕東家的食物,而一些上了年紀的雅茲迪人會因為陰謀下毒的傳聞而不吃穆斯林的食品,諸如此類的事情都確實地發生在我們的身邊——但我們和穆斯林仍然擁有著真切的友誼。我們世世代代都有著緊密的聯係,從奧斯曼帝國到英國殖民,從薩達姆當政到美國人占領,都未曾間斷,而科喬與遜尼派村莊的友好關係,尤為人所熟知。

然而伊拉克似乎總有打不完的戰爭。每當戰火燃起,那些遜尼派村莊便成為籠罩在我們這些雅茲迪鄰居頭上的陰影,固有的偏見也能輕易地被轉化為仇恨,仇恨則通常帶來暴力。伊拉克2003年起被卷入和美國的戰爭,並且逐漸陷入小規模武裝衝突以及由此演化而來的恐怖主義的泥潭,我們與遜尼派村莊之間的隔閡起碼從10年前起就開始出現,並且愈演愈烈。鄰近的村莊開始收留極端主義者,他們敵視基督教徒和非遜尼派的穆斯林,更糟糕的是,他們將雅茲迪人看作理當被清除的不信者(Kafir)。2007年,一夥極端主義者開著一輛油罐車和三輛汽車進入了科喬東北約十英裏的兩座雅茲迪城鎮的市中心,那裏的居民以為是供應當地集市的運貨車趕到,便蜂擁而至。極端主義者隨即引爆車輛,數百人喪生。

雅茲迪人的宗教是一種古代的一神教信仰,千百年來通過負責記敘的神職者們口耳相傳,以逮後世。盡管它和中東許多其他宗教都有共通之處,諸如密特拉教、拜火教、伊斯蘭教和猶太教等等,但雅茲迪人的宗教仍然非常獨特,並且它極為複雜,甚至那些負責傳承的神職者們有時也難以解釋清楚。我所理解的雅茲迪宗教就像是一棵古老的樹,開枝散葉,不可勝數,而每一枝,每一葉,都代表著雅茲迪人悠久曆史中的一段故事。很遺憾的是,這些故事中的絕大部分,都是悲劇。

今天全世界總計僅有100萬雅茲迪人。從我出生很久以前開始,我們雅茲迪人就是通過宗教確認自己的身份,並且團結成一個群體的。但我們的宗教同時也使我們成為其他更大的勢力眼中必須鎮壓的異類,奧斯曼人或者薩達姆的複興黨,莫不如是。他們侵略我們,或者企圖脅迫我們服從。他們汙蔑我們的宗教,宣稱我們崇拜惡魔或者我們不淨,並勒令我們放棄自己的信仰。雅茲迪人長久以來遭受了無數以消滅為目的的迫害,有些時候是肉體消滅,有些時候是強製改變信仰,有些時候則純粹是把我們從故土上踢走並占有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截至2014年,外部勢力試圖清除雅茲迪人的行動已經有73次。我們曾經用過一個奧斯曼詞語,管雅茲迪人所受到的壓迫叫“費爾曼”(原出土耳其語ferman,波斯語farman,本義為“敕令”,“法令”。奧斯曼曆史上曾在行省層麵上頒布法令,組織對雅茲迪人的清剿行動,故名。——譯者注),後來我們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更貼切的詞,叫種族清洗(genocide)。

當我們聽到綁匪提出的贖金要求時,整個村子都陷入了恐慌。綁匪在電話裏通知兩名農民的妻子:“要麽拿出四萬美元,要麽帶著孩子過來,全家皈依伊斯蘭教。”綁匪還說,如果不照做,那她們的丈夫性命難保。兩人的妻子在我們的村長老(mukhtar)艾哈邁德·賈索麵前癱坐在地,失聲痛哭。使她們如此絕望的並非是贖金的要求——四萬美元當然是個天文數字,但即使是天文數字,也不過是錢而已,而我們都心知肚明的是,那兩位農民肯定寧願引頸就戮也不會叛教。當被綁的兩人某天深夜破窗出逃,在大麥田裏一路狂奔,最後雙腿泥濘且觳觫不已地出現在自家門口時,整個村子都因為他們的生還喜極而泣。然而綁架並沒有就此而止。

沒過多久,我們塔哈家雇傭的一個長工迪山,在替我們看守羊群的時候被人從辛賈爾山附近的一片田地綁走了。我的母親和兄弟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購買羊隻並把它們繁衍成羊群,每一隻羊對我們而言都是珍貴的勝利。我們為擁有這些羊而感到無比自豪,它們不在村外溜達的時候,我們就把它們關在自家院子裏,幾乎像對待寵物一樣關照著它們。每年的剪羊毛就像是一場慶典,柔軟的羊毛輕輕落在地上,堆成萬卷白雲;麝香的味道則飄散在空氣中,籠罩著我們的屋子;羊在四周安靜而溫順地叫著。這一切之中點點滴滴的儀式感,使我沉浸其中。我母親沙米用羊毛填在五彩斑斕的布料裏,給我做成我最喜歡的羊毛被。有時我是如此喜歡一隻小羊羔,等到它要挨宰的時候,我得離開家才避免目睹它的慘狀。迪山被綁之前,我們有一百多隻羊——對我們來說,這可是一筆不大不小的財富。

我的兄弟賽義德想起了同村人被偷走的雞,急忙開著家裏的皮卡,沿著新鋪的水泥路,花了20分鍾趕去辛賈爾山,檢點我家的羊。剩下的家人則已經開始哀歎:“他們肯定把羊都帶走了,那可是我們全部的財產啊。”

賽義德晚些時候打電話給我的母親通報消息,他聽上去有些摸不著頭腦:“隻有兩隻羊不見了。”原來他去看時,除了一頭上了年紀,走路慢慢吞吞的牡羊,還有一隻小羊羔以外,剩下的羊都安詳地在微微泛黃的草地上吃著草,也都乖乖地跟著賽義德回了家。全家瞬間如釋重負,重新有說有笑起來。唯有我的長兄埃利亞斯麵有憂色:“那些遜尼村子裏的人並不富裕,為啥放過了我們家的羊?”他總覺得其中另有玄機。

迪山被綁走次日,科喬村自然亂成了一鍋粥。村民們大多畏縮在自家院裏,村裏的幾個誌願者則在村柵外輪流把守一個新辟的關卡,全村人提心吊膽,警戒著往來的一切陌生車輛。村子裏的一些男人們大聲爭論著如何應對這樣的事態,我的一個兄弟赫茲尼也在其中——他原是辛賈爾城的一名警察,當時正休假在家。迪山的叔父主張帶幾個人去科喬東麵一個保守派遜尼村莊進行報複,他怒不可遏地宣稱:“我們這就去那裏綁他們兩個羊倌,逼他們把迪山放了!”

這個想法有些過於莽撞,村子裏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迪山的叔父。我的兄弟們雖然和我父親一樣熱血好鬥,但在這件事上也莫衷一是。比我隻大兩三歲的賽義德整天都想著找機會證明自己是個男子漢,自然支持報複行動;而比我大十幾歲的赫茲尼性情溫和而有同理心,認為貿然報複風險太大。然而迪山的叔父最後還是召集了願意跟隨他的村民,從那個遜尼村子裏綁來了兩名阿拉伯放羊人。他開車將這兩人運回了科喬,鎖在了他的家裏,等待回應。

* *

科喬村裏若是起了什麽爭執,村民曆來都交給我們明察秋毫、洞曉人事的長老艾哈邁德·賈索做決斷。這一次,他讚同赫茲尼的看法:“我們和遜尼派鄰居的關係已經很緊張了,要是我們和他們開戰,天知道他們接下來會做出什麽事來。”長老還警告我們說,科喬村外的形勢遠比我們想象的更複雜,也更惡劣。一個自稱“伊斯蘭國”的團體,最早在伊拉克這裏初建,最近幾年又在敘利亞發展壯大,如今已經控製了我們附近的村莊。他們離我們咫尺之遙,我們甚至能在他們的卡車駛過的時候,數清車裏有幾個全身黑衣的人影。長老說是這些人綁走了我們的放羊人,他又告訴迪山的叔父:“你這麽做隻會越弄越糟。”結果,那兩個遜尼放羊人被綁來村裏之後不到半天,村民就把他們給放了。然而迪山卻還是音訊全無。

長老艾哈邁德·賈索不僅自身是個聰明而富有手段的人,而且賈索家族幾十年以來都和遜尼派阿拉伯部族打交道,他在這件事上的經驗也是無人能及。科喬村裏的大小難題都需要請他解決,而在村子以外,賈索也有長袖善舞,善於斡旋的名聲。可即使如此,村裏也有人懷疑這一次長老是否過於遷就阿拉伯人,會不會讓那些恐怖分子認為我們雅茲迪人無力自保。科喬村麵對“伊斯蘭國”實際上幾乎不設防,唯一可以仰仗的屏障便是號稱“敢死軍”(peshmerga)的伊拉克庫爾德民兵武裝。他們是將近兩個月前摩蘇爾陷落後從庫爾德自治區調來駐守科喬的,在科喬村裏深得民望。他們睡在我們學校裏的草墊子上,村裏的家家戶戶盡管都入不敷出,也會每周輪流宰一隻羊勞軍。我也非常崇敬這些戰士,我還聽說有敘利亞和土耳其來的庫爾德女兵枕戈待旦,抗擊恐怖分子,隻要想到有她們的存在,我就能多出幾分勇氣。

包括我幾個兄弟在內的一些村民覺得有必要靠自己的力量保衛村莊,他們自告奮勇地去把守關卡。艾哈邁德·賈索的兄弟納伊夫為此還遊說庫爾德政府,希望組織一支由雅茲迪人組成的民團,但他的提議石沉大海。沒有人願意給雅茲迪人進行軍事訓練,也沒有人鼓勵雅茲迪人參與對抗恐怖分子的戰鬥。科喬的民兵戰士向我們保證,隻要他們駐守在此,我們就可高枕無憂。他們還說他們會像保衛伊拉克庫爾德斯坦的首都那樣保衛我們雅茲迪人。他們說:“就算埃爾比勒陷落,我們都不會讓辛賈爾落入敵手。”他們希望得到我們的信任,我們也相信他們。

不過,即使我們相信他們的承諾,科喬村大部分家庭都還是保有武器的,像是有些笨重的卡拉什尼科夫步槍,或是通常在節慶時用來宰牲的一兩把大刀等等。包括我成年的兄弟在內,許多雅茲迪男人在2003年後響應政府募集,加入了邊境守衛和警察部隊。我們都相信,有了這些職業軍人和警員在科喬村戍守,其餘的雅茲迪男人們就能夠在家保衛自己的妻小。說到底,2007年科喬村被襲擊之後,親手修起土質村柵的是科喬村的男人;接下來一整年日夜警戒巡邏,扼守簡易關卡,盤查往來車輛行人,保證我們每日生活足夠安全的也是科喬村的男人,而並不是那些民兵。

眼下我們都正為迪山的被綁而心急如焚,可民兵們卻並沒有一點伸出援手的意思。或許在他們眼裏,這件事不過是兩個村子間雞毛蒜皮的小爭執,他們可是奉庫爾德地區政府總統馬蘇德·巴爾紮尼之命,從安全的庫區(庫爾德地區的簡稱——譯者注)調來駐守這片伊拉克數一數二凶險的地區,對我們的擔憂恐怕無暇顧及;又或許是他們麵對恐怖分子,其實也會感到不安和恐懼——民兵部隊裏有一些戰士,看上去比我家最年輕的男丁賽義德也大不了幾歲。不過戰爭終究是會改變一個人的,男人們尤其如是。不久前賽義德還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總在院子裏吵著要和我、還有我們的侄女凱瑟琳一塊兒玩洋娃娃;可如今,伊拉克和敘利亞大地上綿延不絕的暴力衝突已經不可避免地占據了他的生活。

有一天我看到他在手機上看“伊斯蘭國”斬首的視頻,不僅如此,他甚至還舉起手機來,好讓我也看見屏幕上那搖晃不已的場景。年長的哥哥馬蘇德在屋裏撞見我們倆時大發雷霆,訓斥賽義德:“你怎麽能讓娜迪亞看那種東西!”賽義德縮在角落裏,不敢出聲。我知道他並非惡意,畢竟那麽恐怖的事情發生在離我們的家園如此之近的地方,任誰都無法裝作無動於衷。

想到我們家的放羊人正身陷囹圄,賽義德手機視頻裏的血腥場麵就浮現在我腦海中,遲遲揮之不去。“如果民兵們不幫我們救回迪山,我必須靠自己做點什麽。”我這樣想著,一路小跑進了家門。我雖然是家中11個孩子的老幺,還是個女孩,但我平日裏就心直口快,有一說一,更別提此時迪山的遭遇正使我義憤填膺,渾身多了一股子不知哪來的勇氣。

我們家的房子在村子的北邊,是一排用走廊串在一起的泥磚平房,外觀仿佛項鏈一樣。房外則是一片很大的泥巴院子,裏麵有一間菜園,一架叫作“坦多爾”的烤麵包爐,經常還有家裏養的羊和雞。房子裏住著我,我的母親,我八個哥哥中的六個,我的兩個姐姐,還有我的兩個姐夫以及她們的孩子們;不遠處的另一座房子裏則住著我的另外兩個哥哥,我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們,還有幾乎所有的叔嬸和表親。房子每到冬天,屋頂總要開裂,漏進雨水;而一到夏天,屋裏則定會熱得如烤箱一般,逼得我們每夜都得上到樓頂才能睡覺。要是樓頂有一塊破了,我們就從馬蘇德的修理店裏淘幾塊廢鐵補上;要是屋裏的空間不夠了,我們就自己動手搭出一塊來。那時我們全家正存著錢,打算建一所更耐用些的新水泥房子,家裏人都省吃儉用,眼看著已是積沙成塔。

我從前門進了家,奔向我和其他女孩子同住的房間。我對著房間裏的一麵鏡子戴上了一塊白色的頭巾——原本我隻有在下地種菜時才會戴上它,好讓我的頭發不至於遮住我的眼睛。我望著鏡子裏的自己,試著想象自己是個戰士,思考著要為戰鬥準備些什麽。我在家也已務農多年,力氣其實比我看上去的樣子要大得多,可我終歸不知道,如果某天要是見到了那些恐怖分子(或者從他們村莊裏來的人)開車到科喬的話,我該如何行動。比如說,我該怎麽向他們喊話?我試著對著鏡子練習橫眉冷對的樣子,拿著嚴肅的腔調說話:“恐怖分子把我們的放羊人綁去了你們的村子。你們應該阻止他們的。起碼現在你得告訴我們他們被關在哪裏。”練得差不多了之後,我從院子的一角撿了一根形狀像牧杖的木棍,又悄悄回到前門去。我的幾個哥哥和我的媽媽在低聲商量著什麽,一點都沒注意到我出現在他們的身邊。

幾分鍾後,從綁架者們的村莊方向開來一輛白色的皮卡,車前車後各坐著兩個人,我依稀記得他們是那個遜尼村子裏的阿拉伯人。我們盯著這輛皮卡沿著滿是泥濘的大路開進科喬村裏蜿蜒的土路。那皮卡車速很慢,仿佛對科喬村全無忌憚。照理說,他們若是要去辛賈爾或者摩蘇爾那樣的大城市,走科喬村外的公路便能直達,如今開進村子裏,多半是來者不善,帶著挑事的意味。我見狀直接從家人的身後閃出,奔到路中間堵住卡車的去路,一邊揮著木棍虛張聲勢,一邊大聲喝道:“停車!說!迪山在哪裏!”

全家出動了一半的人才堪堪把我拉了回來。埃利亞斯責備我道:“你要幹什麽?你想襲擊他們嗎?難道你還要砸他們的車窗玻璃嗎?”他和幾個別的兄姊剛才正在地裏收洋蔥,渾身還帶著刺鼻的氣息。在他們眼裏,我解救迪山的想法就像三歲小孩兒一般幼稚。我的媽媽也對我竟然跑到路中央去生氣不已,放在平日,她或許也不會過多責備,甚至有時還會拿我打趣,可眼下不比平日,每個人的心都提在嗓子眼,別說我這樣年輕未婚的女孩子,就是大人們也沒一個敢妄生是非,以免飛來橫禍。“過來坐好,娜迪亞。”我媽的聲音裏透著威嚴,“你這麽做很不應該。這是男人們該管的事兒,你不許插手。”

日子還得接著過。伊拉克的人們,尤其是雅茲迪人和其他少數民族,都很善於在重重危險的夾縫中生存。在一個每天都有分崩離析之虞的國家裏,一個人要是想過上相對比較正常的生活,就必須學會小心權衡,善作取舍。為了活下去,有時我們隻需要放棄一些相對次要的東西,比如夢想——我們會調低對於未來的期望,不再奢望能在學校讀完書,能過上不需要辛苦種地的生活,或是等到適齡之後再結婚,等等——其實最初我們也心知肚明,這些對我們而言都隻是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而有時我們則會悄無聲息地被周遭的世界磨成陌生的樣子,比如我們會漸漸疏遠學校裏的穆斯林學生,又比如若是村子裏來了一個陌生人,我們就會條件反射般地感到害怕,縮在家中不敢露頭。我們在電視上看了許多有關恐怖襲擊的新聞,逐漸開始為政治憂慮,可後來我們為了保全自己,又學會了絕口不提政治。

每次有恐怖襲擊發生之後,科喬村的泥巴柵欄外就會多一批新調來的民兵。起先新來的戰士們還隻是出現在村西頭麵向敘利亞的一側,結果有一天我們醒來後突然發現,整個村子都被守衛的民兵圍了起來。饒是如此,科喬村的人也並不能安心,村子裏的男人為此還沿著村界挖了一道壕溝。

我們雅茲迪人世代以來都學著適應外界細碎的苦惱和不公,因此都已變得對這些事麻木無感。我總想,也許第一個被他人斥為食物不清真的雅茲迪人遇到這種侮辱,恐怕還會感到錯愕不已,可這種事在如今已是稀鬆平常,人人都能接受的了。即使現在雅茲迪人正麵臨又一次種族清洗的威脅,我們也強行說服自己裝作不以為意,但在每個雅茲迪人的內心深處,舊傷新痕難免隱隱作痛。

我沒有能打探出迪山的下落,隻能和我的兄姊們回到洋蔥地裏幹活。起碼在洋蔥地裏,一切都還如往常一樣。數個月前種下的洋蔥如今已經長熟,我們指望不上別人,隻能自己動手收獲,畢竟這是我們一家的生計,吃穿用度都得指望著把這些洋蔥賣個好價錢。我們在綠色的新芽邊跪成一排,將洋蔥的球莖兩三個兩三個地從泥裏拔起,收在塑料編織袋裏,等它們熟透,就拿去集市上賣。我們心裏琢磨:“今年我們還會把這些洋蔥賣到穆斯林村子嗎?”可沒有人知道答案。這時有人在地裏拔出一串黑色的已經爛了的洋蔥,帶出一陣惡臭的氣味,嗆得我們叫苦連連。所有人隻能一邊捏著鼻子,一邊繼續收洋蔥。

洋蔥地裏的勞作我們早已熟習,於是彼此之間偶爾還可以聊些閑話,逗個樂子,互相講點每個人都已聽過無數次的老掉牙故事。我的姐姐,家裏的開心果艾德琪,向我描述起那天早些時候我追那輛皮卡車的模樣:一個骨瘦如柴的小村姑,頭上披著已經垂在眼前的頭巾,高舉著一根木棍不停地揮。這副模樣著實滑稽得很,每個人都笑得幾乎摔到地裏去。

兩周之後,“伊斯蘭國”占領了科喬和辛賈爾大部。那時我們才知道為什麽當時他們會偷我們的家畜——那隻母雞,那些小雞,還有我家的兩隻羊。“伊斯蘭國”進村之後,把科喬的合村老小都趕到了村中學的樓裏。其中一名武裝分子向村裏的幾個婦女解釋了他們的行為:“你們都以為我們的到來毫無預兆,但其實我們事先已經給了你們警告。我們拿走母雞和小雞,是告訴你們我們要占走你們的女人和小孩;我們拿走的那匹老羊,是象征著你們村裏的長老;我們宰了那隻羊,是告訴你們我們準備除掉這些人;至於那隻小羊羔,象征的是你們的女孩。”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槍在身側輕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