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開戰
第1章 陛下,打仗了
希特勒入侵挪威
在1940年4月的一個寒冷的夜晚,挪威政府的重要成員被邀請至奧斯陸的德國使館看一部新電影。德國大使庫爾特·布羅伊爾(Curt Br?uer)發出的請柬要求客人們穿著“正式服裝”,意味著這將是一個盛大的正式場合。然而,對於戴著白色領帶和滿胸勳章,坐在客廳椅子上的觀眾們來說,這個晚上全然沒有節日的氣氛。
影片一開始,銀幕上就充滿了恐怖的畫麵:死馬、機槍掃射下的平民、大火燃燒的城市……這部名為《火焰洗禮》的電影是記載1939年9月德國征服波蘭的一部紀錄片,它特別記錄了轟炸華沙時所造成的破壞的細節。布羅伊爾在影片放映之後告訴大家,德國的意圖是“捍衛自己不受英國侵略”,如果挪威敢於抵抗德國的話,他們可以預期到有什麽後果。被那些可怕的鏡頭震驚的布羅伊爾的客人們,對於為什麽這位德國外交官會認為有必要向他們展示這部影片而大惑不解。這與和平、中立的挪威有什麽關係嗎?
過了四個晚上,在午夜之後,同一批官員被緊急的電話喚醒,他們被告知:有幾艘不明國籍的艦船進入了通往奧斯陸的峽灣。海霧彌漫的峽灣使得人們無法識別出那些幽靈般的裝甲艦船的標識。不過就在幾分鍾之後,這些艦船國籍的謎團就得到了解釋。挪威政府的辦公室開始被德國向挪威和丹麥各主要港口發起突然襲擊的報告給淹沒了。
指揮進攻奧斯陸部隊的埃爾溫·恩格勃雷希特(Erwin Engelbecht)將軍坐鎮在德國重型巡洋艦“布呂歇爾號”上,他與他的下屬一起審視了給他的命令。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之後,裝備有精細地圖和挪威首都照片的一千多人的德國軍隊就將從停靠到奧斯陸港口的“布呂歇爾號”下船。他們的任務是潛入還在沉睡中的城市,突襲政府大樓、國家廣播電台和皇宮。在中午之前,逮捕哈康國王、奧拉夫王儲和其他王室成員,挪威政府將被德國控製。“布呂歇爾號”上的一支樂隊將在市中心演奏“德國國歌”以慶祝德國的勝利,而德國軍方將接手挪威全國的管製和兩項最重要的資產——挪威的商船隊和它的黃金儲備。當一艘挪威巡邏艇發現德國艦隊並發出警告時,艦隊的機槍立即開火,把小艇給打沉了。隔著峽灣有兩座小型的炮台,由於得到巡邏艇的警告也向艦隊開了火。但大霧使得炮台無法準確地瞄準,德國艦隊毫發未損通過了峽灣。淩晨4點,德國艦隊駛近了奧斯卡堡炮台,這是19世紀中期建造的一座島嶼炮台,也是奧斯陸的最後一道防線。“布呂歇爾號”的艦長像遇到前麵的巡邏艇一樣,並沒有因為見到炮台而感到絲毫的不安。在他的圖表和地圖上,奧斯卡堡被標為博物館,炮台上的兩尊陳舊的大炮也早已過時。
然而地圖和圖表都錯了。炮台的功能健全,被挪威炮手們稱為“摩西”和“亞倫”的兩尊老炮還能開炮。霧散開了一點點,隨著艦船黑暗的輪廓進入視線,岸上的探照燈突然照亮了“布呂歇爾號”。摩西和亞倫在近距離內直接開炮,炮彈打到了12000噸噸位的巡洋艦上。一發炮彈打中了“布呂歇爾號”的艦橋,摧毀了艦炮和航行控製係統;另一發炮彈打中了裝滿航空燃料的儲藏艙。岸上的軍隊也開始射擊。幾秒鍾之內,“布呂歇爾號”上就燃起了大火,火焰飛向空中,趕走了霧氣,照亮了峽灣積雪覆蓋的海岸。
隨著一聲巨響,艦上的魚雷艙爆炸了。不到一個小時,才服役七個月的“布呂歇爾號”就側翻下沉了。近1000名士兵也跟著它一起下沉了,其中包括原定要去捉拿皇室和政府官員的精銳部隊的大部分。恩格勃雷希特將軍是數百名幸存者之一,他們逃離了覆蓋在峽灣海麵正在燃燒的汽油,拚命遊到了岸邊。
1940年4月9日那一整天,希特勒大膽並精心策劃的對丹麥和挪威的入侵幾乎完全按照計劃在進行著。到了下午,元首對挪威1500英裏海岸線上的目標進行了確認,幾乎所有主要目標都已經被拿下了,除了挪威的政治、經濟和通訊中心,也是這次戰役最終成功的關鍵——奧斯陸,不在其中。
4月9日早上1點30分,德國人最想抓捕的那個挪威人被他的侍從喚醒了。侍從急迫地說道,“陛下,打仗了!”國王哈康七世對這個消息並不感到驚奇。他預期並畏懼這個消息的到來已經有好幾年了。還在1932年,他就曾經告訴英國海軍上將約翰·凱利(John Kelly)爵士,“如果希特勒在德國上台並能保持權力,那十年之內我們就會在歐洲開戰了”。
希特勒上台了,但挪威的政治領導人卻忽視了國王要求加強這個國家極為薄弱的防禦力量的再三敦促。像其他斯堪的納維亞地區的國家一樣,挪威拋棄好戰的維京傳統已經有很長時期了。和平,而不是戰爭,已深深紮根於人民的心中。挪威人對軍事英雄們毫不欽佩,這樣的英雄在他們國家曆史上也為數極少。挪威議會每年選出的諾貝爾和平獎的獲獎者們則更受人敬重。挪威現役軍官人數很少,在1940年4月,其中一名軍官曾這樣說過:“在戰前的挪威,要成為一名軍人是非常困難的。”
在19世紀30年代末,這個海洋國家的海軍隻有70艘艦船,其中最大的兩艘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鐵甲艦,挪威海軍參謀長把它們親昵地稱為“我的舊浴缸”。挪威軍隊裝備的是老式步槍和大炮,沒有衝鋒槍或高射炮。騎兵部隊本應裝備有坦克,但政府撥給的錢是如此之少,結果隻購買了一輛坦克,“所以挪威士兵至少在一生中可以看到一輛坦克樣品”。戰場的機動訓練被擱置了多年——作為減少經費的一種方式,它們已被廢除了,許多旅團長官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士兵。
然而,挪威國防的脆弱卻沒有得到其政府領導人的關注。一個多世紀以來,這個國家一直處於和平狀態,成功地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保持了中立,並打算在未來仍然保持中立。挪威的領導人認為,經費應該用於社會改革,而不是建設軍隊。曾獲得192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挪威小說家西格麗德·溫塞特(Sigrid Undset)指出,在大多數挪威人看來,“戰爭是發生在世界其他地區的事情,我們中有多少人曾仔細想過這樣的事可能在挪威發生?”
曾對希特勒做過深入的研究,看了《我的奮鬥》一書的67歲的國王對形勢並不那麽樂觀。如果戰爭爆發,他那和平的北方王國雖然在軍事上難以防守,但卻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麵向西麵的英國,它提供了出入北大西洋的通道;麵向南麵,它可以進入波羅的海和德國海岸。它同時控製著將瑞典鐵礦石運往它的主要客戶——德國的西北海運路線。然後還有挪威的遠洋商船隊,那是希特勒或任何其他交戰國都想沾手的“禮物”。
然而,每次哈康提出這些看法,政府的領導人們都不予理會。大多數挪威官員將君主製藐視為一個過時無用的遺物,並認為它對政府事務不應有任何影響,許多人甚至認為根本就不應該有君主製。盡管熱愛挪威,哈康有時感到自己並不受歡迎,至少在政界的圈子裏是這樣的“感覺”。他甚至偶爾還會感到自己像過去那樣——是一個外國人。
在成為挪威國王哈康七世之前,他是丹麥王儲的第二個兒子,幾乎從未踏上過這個國家的領土。在33歲登基成為挪威國王之前,他才開始學習說挪威語。他在丹麥被稱為卡爾王子,一直是一個溫和、平易近人的年輕皇室成員。在成長的過程中他一直自信永遠也不會成為國王,並為此深感榮幸。據說他的母親曾試圖迫使他與年輕的荷蘭女王威廉明娜結婚,但是被他拒絕了,他不想與華麗並循規蹈矩的宮廷生活有任何關係。他追求並贏得了他的表妹摩德的芳心。摩德是英王愛德華七世的女兒,酷愛運動,也像他一樣熱切向往著平靜的生活。在他結婚的時候,卡爾的手臂上有一個錨的文身,他是丹麥海軍的一名軍官,並計劃把海軍作為他一生的職業。
但是1905年挪威宣布從瑞典獨立出來的聲明,徹底改變了水手王子的生活。那兩個國家之間,近一個世紀的聯盟從來都不是平等的:瑞典的國王統治著這兩個國家,瑞典從一開始就是占主宰地位的夥伴,而挪威則變得越來越不服管教。為了減少瑞典用武力反對和平抗議的可能,挪威領導人表示歡迎由一名瑞典皇室的年輕成員來擔任挪威的新君主。卡爾王子的外祖父是瑞典和挪威的國王,所以他就成了最佳的選擇。
然而,這個想法讓王子感到震驚。他不僅想要留在丹麥海軍,而且他對挪威及其人民幾乎一無所知。他還清楚地意識到,挪威在19世紀廢除了貴族爵位,許多挪威公民都傾向於共和國,而不是君主製。但在他的嶽父愛德華七世等人的重壓之下,他終於同意了,但條件是必須讓挪威在這個問題上進行全民投票來決定。當88%的選民投票選擇君主製後,卡爾被以古挪威皇室哈康的名字加冕了(他的妻子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英國人,她拒絕改稱夫姓。直到1938年去世的那一天,她一直被稱為摩德王後。她繼續像以前一直做的那樣,把丈夫稱作查理斯,那是英語版的“卡爾”。她在戀愛初期時曾在日記中寫道,“我實際上有計劃讓他完全變成一個英國人”)。
由哈康當國王,挪威自詡為世界上最具平等精神的王國。摩德父親的助手弗雷德裏克·龐森比(Frederick Ponsonby)爵士曾經說過,挪威是“如此的社會主義,國王和王後似乎是不合時宜的”。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在1911年訪問奧斯陸之後,曾在給一個熟人的信中寫道,將一個皇室家庭插入歐洲最民主的社會,就像“即興在佛蒙特州設立一個國王”一樣。
哈康經常把自己描述為“一位終生非常民主的國王”,對挪威老百姓來說他是“國王先生”,而不是“陛下”。王室的生活輕簡,摩德王後經常會自己外出購物。哈康經常到挪威各地巡視或出國訪問,他的友善和幽默感給那些見過他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在溫莎堡舉行的英國皇室的一個聚會上,他注意到他的一個年輕的遠親表弟弗雷德裏克·坎布裏奇(Frederick Cambridge)勳爵一個人尷尬地站在角落旁。他穿過大廳走了過去,握著弗雷德裏克的手用力地晃動著說道:“你不認識我,讓我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就是那個老挪威人。”
盡管哈康與英國親戚的關係非常緊密,他也非常熱愛英國,但首相內維爾·張伯倫的政府拒絕對抗阿道夫·希特勒在30年代不斷發起的入侵他國的行動,這讓他感到非常失望。當第二次世界大戰於1939年9月爆發之後,挪威與其他中立的歐洲國家一樣明確表示,它不想與英國結成軍事同盟。英國和法國一起將捷克斯洛伐克的大部分拱手交給了希特勒。而後,因德國對波蘭的入侵,英、法兩國向德國宣戰,但卻沒做任何事情去援助波蘭人。哈康在給他的侄子英國國王喬治六世的信中寫道:“現在所有的小國都明白,未來我們必須自己照顧自己。”
直到1940年春天,大戰隻是名義上的衝突。張伯倫和他的政府中的大多數官員對戰爭既沒有興趣,也沒有意願。他們對希特勒進行了經濟封鎖,似乎認為這就足以使他屈膝就範了。
然而溫斯頓·丘吉爾——張伯倫政府的海軍部長和英國內閣中唯一的主戰成員,卻強烈反對張伯倫的“虛幻戰爭”戰略。從開戰的第一天起,他就主張英國應對德國采取攻勢,但不是在德國的土地上打仗。他認為對抗應該在挪威的水域上展開。他反複敦促英國政府應設法阻止沿挪威海岸線向德國運送瑞典鐵礦石,因為那對德國的軍備工業至關重要。當挪威和瑞典兩國抗議這個想法時,丘吉爾為他們不願成為交戰的戰場而感到憤怒。他對英國的戰時內閣(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可能很難認同“戰時內閣”的稱呼)說道:“我們正在為重新建立法治並保護小國的自由而戰。當我們為爭取他們的權利和自由而戰時,小國不應來捆綁我們的手腳……我們的指導原則應該是人性,而不是合法性。”
猶豫了幾個月之後,張伯倫終於屈服於丘吉爾的壓力。1940年4月8日淩晨,英國的艦船開始沿著挪威海岸施放水雷。幾個星期前,希特勒曾表示將阻止英國在挪威的任何行動,他已經下令讓他的將軍們執行精心準備的計劃,在英國行動之後便發起突然襲擊並占領挪威和丹麥。
德國對斯堪的納維亞地區的兩個國家的陸、海、空襲擊,在絕大多數方麵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在襲擊開始之前,希特勒曾經下令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防止挪威和丹麥的國王出逃。在哥本哈根,德國人輕而易舉就抓住了哈康69歲的哥哥——丹麥國王克裏斯蒂安十世(Christian Ⅹ),他按照德國人的命令投降了。但惡劣的天氣和“布呂歇爾號”的沉沒打亂了原定瞬間完成的對奧斯陸的突襲。當德國軍隊終於在當天下午進入王宮、政府大樓和挪威銀行時,他們發現的隻有受到驚嚇的低層政府雇員和在爐子和壁爐裏燃燒的成堆文件。銀行金庫空空如也,沒有國家金條的絲毫蹤跡,國王和政府領導人也已經消失了。
4月9日早上醒來時,挪威人發現在前一天還秩序井然的世界已陷入混亂。雖然德國人還沒有進入這個城市,但德國空軍的轟炸機在天空中交叉掠過,可以聽到遠處的炸彈爆炸聲。濃煙從燃燒的政府文件中向上盤旋升起,形成了濃濃的黑色煙柱。有著青翠的公園、丘陵和森林的美麗的奧斯陸,現在對一個它從不知道的敵人開放了。
幾個小時之前,當“布呂歇爾號”還在黑暗中向奧斯陸駛來時,德國大使庫爾特·布羅伊爾就對挪威外交部部長哈夫丹·庫特提出了希特勒讓挪威投降的要求,他強調“所有抵抗將完全是毫無意義的”。盡管對突如其來的襲擊感到震驚,庫特還是幽默地提醒布羅伊爾,希特勒曾在關於捷克斯洛伐克的慕尼黑決議簽訂之後發表的言論,“一個謙和地向侵略者屈服並不進行抵抗的國家是不值得存在的”,他因此拒絕了德國人的要求。
在那天淩晨登上將國王和其他政府官員帶走的火車專列之前,庫特告訴一名電台記者,挪威已與德國開戰,國王和政府已經出逃,並且還錯誤地宣稱挪威已進入了全民總動員。成千上萬的年輕人響應了他在全國廣播的宣告,提著手提箱前往最近的軍事中心報到,然後被告知那是一個錯誤。一名英國外交官回憶說:“預備役人員和誌願者含著眼淚離開了招募站,他們被告知沒有武器來武裝他們。”在挪威首都,茫然的人群聚集在報欄前麵,交換著恐懼和謠言。
然而,一些奧斯陸市民得到了他們所需要的信息:德國人來了,他們必須在入侵者到達之前逃離首都。西格麗德·溫塞特匆匆裝滿了幾個手提箱,就離開了。這位57歲的小說家,自1930年以來就一直公開地強烈批評希特勒。在元首控製政府之後不久,她的書就在德國被禁售了。
一位年輕的名叫維利·勃蘭特(Willy Brandt)的德國政治流亡者也處於危險之中。27歲的勃蘭特在納粹上台之前就已經在街頭與他們進行抗爭了。他因此被剝奪了德國公民的身份,七年前在挪威尋求了政治庇護。在奧斯陸大學學習後,他成了一名記者,與挪威執政的工黨高層有著密切的合作。他還大量參與了德國政治流亡者組織的工作,試圖在他們的家鄉激起反對希特勒的運動。那天早晨,他被急迫的電話喚醒:他必須盡快離開城市。正如他後來所寫的:幾分鍾之後,他就“再次飛行了”,匆匆趕到奧斯陸郊區的一座安全的房子後,就有幾位挪威知名政客帶著他開車駛向安全地帶。成為德國戰後最著名的總理的勃蘭特,最終逃出挪威,去了中立的瑞典。他在整個大戰期間一直待在瑞典,作為一名記者和鼓動家,宣傳“為挪威的自由而戰”。
與此同時,國王哈康和部分政府領導人逃到了奧斯陸以北80英裏的哈馬爾。當他們的火車在那天早上離開首都時,長長一排卡車就在一座位於奧斯陸海港附近的黑色花崗岩建築——挪威銀行的外麵等候,等待著將數百箱裝有挪威經濟命脈的箱子和桶裝載上車:那是共計5500萬美元(今天為9.15億美元)的50噸金條。銀行的理事遠比政府官員更有眼光,早在幾個月前就計劃好,一旦發生襲擊就將黃金儲備撤到奧斯陸以北114英裏利勒哈默爾鎮的一個秘密的防空洞裏去。
挪威議會立即在哈馬爾當地的電影院舉行例行會議,而數百名公務員、商人、記者和外國外交人員也湧入了小鎮,占據了所有的旅館房間,擠滿了泥濘的街道。政府的部長們買下了哈馬爾全部的紙張和鉛筆,用以處理內閣業務,政府文員也開始對從奧斯陸帶來的文件包裝箱進行拆包。由紐約名流轉變為社會改革家,成為佛羅倫薩“黛西”的哈裏曼是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任命的美國駐挪威大使。她後來回憶說:“我想大家當時都在潛意識裏預計會在那裏舒服地安頓下來,我們未曾想象過國王和政府會像野生動物那樣被追殺。”
當深夜臨近時,那個脆弱的安全感被打破了。議長卡爾·漢布羅(Carl Hambro)中斷了一場辯論,宣布德國部隊正在向哈馬爾方向前進,火車正等候在車站,將把國王和政府官員們帶走。官員們抓起他們的帽子和大衣跑向門口。十分鍾後,火車離開車站前往艾爾沃姆,那是一個靠近瑞典邊境的高山小鎮。
對於大多數疲憊的政府領導人來說,這場瘋狂的戰爭的第一天終於在艾爾沃姆結束了。隻有國王、他的家人和幾個重要的部長繼續前進到了淺雪覆蓋的小村莊耐伯格森德,那裏被認為是能夠躲避德國轟炸的更安全的地方。從那裏,奧拉夫王儲將他的妻子瑪莎公主和他們的三個孩子送往了瑞典,因為那是公主的祖國。
第二天,哈康同意在艾爾沃姆與庫爾特·布羅伊爾會麵。德國大使采用了吹捧和威脅相結合的手法向國王承諾:如果接受德國的要求,他將保留他國王的榮耀和特權,挪威將不會遭受進一步的破壞; 如果國王拒絕,所有的抵抗都將被無情地粉碎。布羅伊爾告訴國王,這個要求不僅包括投降,還包括任命挪威的納粹黨的52歲領導人維德孔·吉斯林(Vidkun Quisling)為挪威的新首相。
哈康對讓吉斯林來主持挪威政府的想法感到既驚訝又憤慨!吉斯林的納粹黨在所有選舉中從來沒有贏得超過百分之二的選票,它在挪威被看作是一個笑柄。以西格麗德·溫塞特的話來說,他和他的人是一群“歇斯底裏的半人半獸”。帶著一腔怒氣,哈康國王對布羅伊爾說:“不能任命一個挪威人民不信任的政府領導人,而過去的好幾次選舉表明,挪威人民不信任吉斯林。”
當天晚上回到耐伯格森德之後,哈康向他的兒子和部長們講述了布羅伊爾的要求。在超過24小時的時間裏,這群沒有刮過臉且衣著淩亂的人在身體上和精神上早已疲憊不堪。他們中有好幾個因德國人的追捕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也為挪威當時的狀況而感到極為沮喪,他們認為應該毫不拖延地放棄抵抗並進行和平談判。他們認為:挪威完全沒有與德國打仗的準備,如果試圖抵抗,那將是整個國家的自殺。他們還指出,英國方麵曾經聲明他們的軍隊將盡快來援助挪威。但在發生了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那樣的事件之後,任何有一點腦子的人怎麽可能繼續信任英國的承諾呢?政府必須馬上投降。
高大、挺直站立的哈康很清楚,他的部長們過去從未重視過他的忠告和建議。這一次,鑒於他所接納的國家的未來正處於危險之中,他決心追隨他的良知,說出他的看法。他用不很肯定的口氣說道:“政府可以自由地作出決定,但我將明確表態:我不能接受德國的要求。這將與我35年前來到挪威擔任國王以來一直確認的責任相衝突。”並表示如果政府另有選擇,他將會退位,放棄自己的挪威王位和他家人的皇室地位。
供應部部長、未來的聯合國秘書長特裏格韋·賴伊(Trygue Lie)回憶道:“這一瞬間銘刻在了我的記憶之中。說出這些話之後,國王專注地看著奧拉夫王儲,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無法繼續說話。而後,他彎腰倒在桌上,哭了起來,奧拉夫王儲眼中也飽含淚水。”哈康最終抬起頭來,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他說道:“政府現在就必須作出決定。”
他的鮮明立場終止了所有投降的談論。受到他為了原則而犧牲王位的決心和意願的影響,部長們——包括那些最具失敗感的人在內,最終投票拒絕了最後通牒。當哈夫丹·庫特(Halvdan Koht)打電話給布羅伊爾通知他這一消息時,哈康和他的首相簽署了一項公告,並通過挪威廣播電台向全國廣播。公告拒絕了德國的要求,並呼籲全體挪威人民盡全力抵禦入侵者。當第二天早晨哈康的頑固態度傳到希特勒那裏時,德國元首習以為常的震怒就爆發了。“這個可笑的小國和它的小國王”怎麽敢藐視他?希特勒宣布:談判的時間結束了。挪威的哈康七世必須被追拿到案,處以死刑。
第二天,4月11日,哈康正在耐伯格森德的一家旅館裏和他的部長們商談。突然,汽車喇叭聲打破了鄉村的寧靜,這是事先約好的一個迫在眉睫的危險信號。國王和他的兒子以及部長們從旅館出來,跑向了附近的樹林,趴在地上。六架德國轟炸機從頭頂上俯衝掠過,並用機槍掃射了村莊。飛機反複飛過村莊,掃射並投擲燃燒彈。當攻擊終於結束時,挪威的政要們從潮濕、寒冷的地上,帶著血腥的劃痕,慢慢站立起來。整個耐伯格森德在熊熊燃燒,但這次襲擊隻造成了兩名村民的傷亡。當其中一架轟炸機過了幾天被擊落後,人們發現飛行員的日記是這樣寫的:“國王、政府都被消滅了……”
哈康一行再次向北行進,進入了挪威中部荒野——多山、布滿冰川的地區。他們的車輛漆上了白色的偽裝,沿著崇山峻嶺中顛簸不平的狹窄道路緩緩地向前爬行。汽車在路上不斷拋錨,或陷入雪坑。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裏,哈康坐著由他兒子駕駛的汽車好幾次與政府部長們的車隊走散了,雙方都不知道另一方在哪裏,他們是否還活著。德國人不停地追蹤他們,轟炸、掃射了每一處可能的藏身之地。一見到飛機或聽到上空有飛機的聲音,國王和他的隨從們就立刻跑到最近的樹叢後麵或岩石底下隱藏起來。
在這個漫長的早春季節,他們一有機會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繼續政府的工作。他們試圖了解挪威其他地區正在發生的事情,並不時地與正盡力跟隨他們的英國、法國和美國外交官們進行磋商。然而不可避免地,正在接近的德軍或德軍飛機的報告不斷迫使他們再次移動。
正如一位挪威領導人後來所指出的那樣,挪威人多少帶有他們北歐海盜的文化傳統,他們“不是具有強烈仇恨心理的人”。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很快就對德國人產生了強烈的仇恨。用西格麗德·溫塞特的話來說,那是“一群掠奪者,他們來到沒有建設過的地方生活,在沒有播種過的土地上收獲,對他們從來沒有服務過的人民實行統治”。哈康國王對德國要求的拒絕激起了全國的抵抗。德國人占領了挪威的主要港口,但無法征服挪威的內陸。一旦挪威人從起初的震驚和混亂中恢複過來,他們就會開始反擊。入侵幾天後,數以萬計的年輕人就走向鄉村,試圖在那裏找到他們可以加入的軍隊。
起初,軍隊也是一片混亂:士氣低沉的總司令傾向於與德國談判或投降。在哈康國王的支持下,內閣讓奧托·魯格(Otto Ruge)將軍替代了他。魯格身材高大,輪廓分明,是軍隊的前總參謀長。他從快速增長的通過步行、滑雪板、自行車、汽車、卡車和公共汽車湧出城市的公民誌願隊伍中拚湊起了一支40000多人的軍隊。雖然許多人是優秀射手並帶著自己的步槍或手槍,但他們沒有大炮、坦克、反坦克武器或空中支援來與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德國軍隊作戰。
魯格的策略是將德國人拖延在挪威南部,以爭取時間組織有秩序地撤退,並在挪威中部的抵抗前線穩定下來。他後來回憶說:“在盟軍的援助到來之前,我們所掌握的微弱的、湊合起來的武裝力量,不可能進行任何有決定性作用的戰鬥。我們的小部隊沒有喘息的機會,沒有後備隊,總是在第一線戰鬥,麵對的是重型火炮、坦克和轟炸機……我們的部隊堅持戰鬥了三個星期,直到盟軍到來。”
盡管來自挪威的絕望中的呼救聲越來越大,英國花了近一個星期的時間才拚湊起了一支軍隊前去援助。正如魯格指出的那樣,英國人必須意識到他們在挪威海域布雷的行動必將引發德國的反應,然而張伯倫的政府和挪威人一樣對德國入侵感到震驚。英國國防委員會包括了戰時內閣成員和所有的軍隊首領,時任國防委員會的秘書長黑斯廷斯·“帕格”·伊斯梅(Hastings“Pug” Ismay)將軍後來承認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大規模的對斯堪的納維亞的入侵。據我所知,我們根本沒有任何計劃來應付這樣的事件。”
更糟糕的是,英國的軍事指揮官們幾乎不了解挪威及其地形。一名軍官說道:“我們沒有地圖,不得不從地理書中撕下挪威的地圖,並派人去挪威旅行社購買貝第科旅行指南。從挪威大使館和眾多旅行社那裏我們收集了一大堆旅遊廣告文件。”他補充說道:“那些廣告中的照片提供了我們即將進入的戰區的唯一線索。”一位挪威曆史學家後來指出,英國人沒有一點點“關於挪威的基本知識”。
當英國軍隊終於在挪威中部登陸時,挪威軍官們對英國軍隊缺乏裝備和缺少訓練的狀況感到震驚。盡管挪威的大部分地區仍然覆蓋著積雪和冰層,但幾乎沒有一個英國士兵裝備了雪靴或滑雪板。他們也幾乎沒有他們需要的一切——運輸、炮兵、防空武器、通訊設備、戰鬥機群的保護、醫療設備,甚至食物。
在德國陸軍和空軍的輪番攻擊下,綠色的英軍顯然不堪重負。一名年輕的中尉在一場英軍大敗的戰鬥之後大聲抱怨道:“我們正在被宰殺!這是一場屠殺!”《芝加哥日報》新聞記者萊蘭·斯托(Leland Stowe)當時正報道英國的軍事行動,他後來評論道:“那真是可怕的血腥!那是軍事曆史上最昂貴、最無法解釋的愚蠢行動之一。”回應這種情緒,悲哀的英國陸軍總參謀長埃德蒙·艾恩賽德(Edmund Ironside)將軍在他的日記中寫道:“總是太遲了。老是改變計劃,而且沒有人在指揮。每天上床時都為我們的無能而感到恥辱。”
在英國軍隊登陸挪威之後不久,張伯倫政府就取消了對挪威中部重要港口特隆赫姆的攻擊計劃。4月下旬,沒有通知挪威政府或軍隊,英國就撤出了才抵達挪威中部九天的所有部隊。當英國指揮官違抗命令,在4月28日帶著一臉的羞愧通知魯格,英國軍隊將要撤出時,挪威將軍激動地喊了起來:“所以挪威將落得與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同樣的下場!但這是為什麽?為什麽?你們的軍隊並沒有被打敗!”抑製著憤怒,他離開了房間。恢複平靜之後,他又回到了房間裏,平靜地對他的英國同行說道:“請告訴我能做什麽來幫助你執行給你的命令。”在接下來的48小時裏,魯格的部隊掩護了英國軍隊撤退到了海岸。
在魯格得知英軍撤離的消息後的第二天,英國政府派出了巡洋艦“格拉斯哥號”來到挪威美麗的沿海城市莫爾德,接國王哈康和他的部長們離開他們眼下的“避難所”,前往北方北極圈以北200英裏的小城特羅姆瑟。當外交部部長哈夫丹·庫特和政府其他成員得知英國軍隊撤離時都驚呼起來:“你們是要我們去死!”然而,庫特和其他人別無選擇,隻能離開。莫爾德在德國人轟炸了一整天之後已經成了一個地獄。高爆炸彈和燃燒彈帶著呼嘯聲和轟鳴聲從空中掉下來,房屋、商店、教堂和工廠成了一片廢墟。
那天傍晚,載著王室成員和政府官員的汽車穿過城鎮,躲避著燃燒的殘垣破壁和撒滿各處的碎玻璃。有一位官員後來回憶說:“就像是在駕車穿過地獄。”港口的大部分建築也在燃燒。當國王的隊伍到達巡洋艦停泊的碼頭時,艦上的消防水龍正對著烈焰噴射水柱。
當哈康和他的同行者們登上“格拉斯哥號”時,幾十名英國海軍和挪威士兵緊張地工作著,將挪威的黃金儲備——數百箱金條裝上巡洋艦。從挪威國家銀行搶運出來的黃金,穿越了半個挪威,經曆過像國王一樣的危險逃亡後,被儲存在莫爾德一家紡織廠的地下室裏。那天晚上,隨著工廠被燒毀,挪威的老百姓和士兵冒著煙霧、火焰和快掉落的橫梁,搶救出了黃金,把它們裝到卡車上,向港口飛駛。當大約一半黃金被裝上“格拉斯哥”號時,艦船停靠的船埠也起火了。“格拉斯哥號”艦長下令停止黃金的裝載,全速倒車。拖走了一半的船埠,“格拉斯哥號”逃離了峽灣,彎彎扭扭地駛向了公海。其餘的黃金被裝載到小型漁船上,最後也被運送到特羅姆瑟。所有的黃金儲備都從那裏被送往美國和加拿大進行保管。
至少在那個時刻,哈康已遠離了德國人的威脅,而英國軍隊也正在離開挪威中部,撤回英國,魯格的部隊於5月3日向德國人投降了。在英國,內維爾·張伯倫撤兵的公告使他的同胞們感到震驚。意識到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強權被德國羞辱,整個英國陷入了憤怒和恐懼之中。
意識到他們正在麵臨著一場政治災難,張伯倫和他的部長們開始尋找替罪羊。在戰時內閣的一次會議上,曾經是挪威行動的主要策劃者的海軍部長溫斯頓·丘吉爾辯護道:“不應將責任歸咎於我們,而應該歸咎於那些中立國家,我們應該抓住每一個機會來重申這一點。”遵循他自己的觀點,丘吉爾在下議院宣稱:“挪威嚴格遵守中立是造成它目前正在經受的苦難和我們對他的援助受到限製的一個原因。”然而,許多國會議員拒絕接受丘吉爾的觀點。因為不滿張伯倫政府在戰爭期間的遲緩行動,英國下議院在5月7日和8日舉行了為期兩天的激烈辯論。首相在最終的信任投票中,以數票之差當選。
與此同時,挪威人的抵抗仍在繼續。雖然挪威南部和中部的戰爭已經結束,但由英國、法國、波蘭和挪威的部隊組成的北部盟軍,在爭奪至關重要的港口——納爾維克的戰鬥中占了上風。然而在5月10日,海嘯般的巨變使人們忘掉了挪威的戰爭。那天早上,數百萬德國軍隊伴隨著大量的坦克和飛機,以閃電般的攻擊從北海到摩澤爾河侵入了荷蘭、比利時和盧森堡。在波蘭和斯堪的納維亞地區嚐試之後,希特勒的閃電戰正在割裂歐洲的心髒。
當天下午,內維爾·張伯倫迫於他不再得到他所在黨的大多數人的信任,並被告知自由黨和工黨議員都不會在他的領導下加入聯合政府時,他向國王喬治六世建議由溫斯頓·丘吉爾出任下一任首相。丘吉爾在幾年之後承認,“考慮到我在挪威災難中所發揮的突出作用……我能幸存下來真是一個奇跡”。然而,作為張伯倫戰前綏靖政策最強烈的反對者,人們普遍認為他是有能力、有動力,並有決心領導戰時英國的唯一一位主要政治人物。
5月13日,丘吉爾在下議院的演講中表明了他的勇氣。他說道:“你問我們的目標是什麽?我可以用一個詞來回答:勝利!不惜一切代價贏得勝利!不顧任何恐懼贏得勝利!不管前進的道路有多長,有多難,也要贏得勝利!”那個單一的詞語及其實現的可能性,在那黑暗的戰爭初期看上去似乎非常遙遠,那將是他在整個戰爭期間的試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