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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來自重慶的軍用飛機,徐徐降落在興安機場上。不一會兒飛機又振響著巨大的馬達,沿著另一條跑道,騰空而起,折返而去。

座艙裏的杜聿明,完全沉浸在昨夜的夢境中。他像老僧入定那樣。雙手輕輕地放在膝頭,微閉著有些浮腫的眼睛。

他變得難受起來,耳朵什麽也聽不見。飛機越過一座山峰之後,急劇下降了兩百公尺,把他驚醒了。待他側過臉去,正對著圓形的機窗,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哈哈,真是好玩得很,這白生生的棉絮團裏,究竟包著啥玩意兒?”

杜聿明望著茫茫雲海,神誌清醒了許多,心裏一快活,不覺細細地品味起這個縹緲的世界來。

他相信,裏麵包著禍,也包著福。古聖不是有一句“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麽。但是,兩天之內,這天上的禍福與旁人無緣,不偏不倚地都降落到他的頭上,卻實在叫他難以置信。

事情來得太突然啦。

午飯之前,就在他應該收到那份“委員長已任命俞濟時為第五軍軍長”的公文的時候,他收到了蔣介石親自署名的一份急電。這份急電所談到的三件事情,似乎毫不相幹,又似乎緊緊相連:嘉獎第五軍夏季演習成績為全軍之冠,賞發特支費十萬元;撤銷兩天前軍令部的命令;務請杜聿明即達重慶,接受召見。

午飯過後,蔣介石派來專機,杜聿明便抖擻衣冠,泰然乘風。雖然有些踽踽獨行的滋味,但是名正言順,直來直往,並無私相授受之嫌,隻不過乍寒乍暖,地下天上,搞得他頭昏目眩而已。

杜聿明到達黃山別墅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鍾光景,蔣介石正在山頂臥室裏睡午覺。杜聿明被帶進山坡上一幢名叫老草房的客房裏休息,一個小時以後,才被帶去山頂客廳。

蔣介石身著戎裝,已在竹椅上坐定。杜聿明一個室內軍禮,口稱“校長”,蔣介石“嗯嗯”兩聲,抬手請坐,算是行過了見麵禮。

“廣西熱不熱?”蔣介石啟口道,“中國三個火爐子,恐怕最熱要數重慶了。南京江麵寬闊,容易散熱;武漢地勢平坦,也容易散熱;此地水窄山高,又熱又悶,像蒸籠了。”

“廣西也熱呢,”杜聿明答話說,他本想接著說一句“晚上不太好睡覺”,轉念一想,改口變作“全州一帶與重慶地形相仿,所以涼熱也就相差不多。”

“嗯嗯,同涼同熱,同涼同熱!”蔣介石連連點頭,微笑著看了杜聿明一眼。

杜聿明無法答話。有關天氣的寒暄,也就到此為止。他不敢說話,隻期冀蔣介石早早進入談話的正題。而蔣介石似乎沒有再啟口的意思,靜靜地坐在那裏,翹著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竹椅上的扶手。

杜聿明坐不住了,額頭上滲出的幾粒冷汗,快要流下來了。他蠕動著嘴唇,一下子站起來,有些結結巴巴地說:“報告校長,前不久,杜斌丞,來過全州……”

“杜斌丞?我知道這個人。”蔣介石顯露出略感突然的神色,中斷了竹椅上的聲響,朝杜聿明揮揮手,和顏悅色地說:“請坐,請坐,你有什麽事情,就對我說吧。”

杜聿明坐下後,反覺被動起來,嘴唇既已張開,就得說出話來,結果吱吱唔唔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麽:“杜斌丞是從西安來的,他先到了成都,以後去了昆明和貴陽兩個地方,就到廣西來了,南寧、桂林他都去過,我問他還要走什麽地方,他說還要去成都……”

“杜斌承到全州找你做什麽?”蔣介石打斷杜聿明的話。有些不耐煩地說。

“他給我說了一些話,”杜聿明抬頭看了看蔣介石的臉色,“他說共產黨是如何好,軍隊紀律如何嚴明,老百姓如何擁護,說胡宗南如何壞,部隊紀律不好,欺壓老百姓,還說國民黨政府腐敗無能,不會用人,肯定不會長久……”

“他說到我了嗎?”蔣介石問。

“說到了。”杜聿明又抬了抬頭,“說了一些張學良和楊虎城是如何抓……如何逼迫校長的事情。”

“他是怎麽說的?”蔣介石盯著杜聿明,“我要聽他的原話!”

杜聿明望著蔣介石微微翹起的嘴角,硬著頭皮說:“他說校長聽到槍聲,一腳踢開被子,急得顧不上穿鞋戴帽,光頭跣足的,披著睡衣,穿著白色睡褲,從五間廳住房的後窗爬了出去。還有,他說校長在翻越華清池後院的高牆時……”

“他說錯了!”蔣介石雙手按在扶手上,猛然起身,吼叫般地說,“我是用兩隻腳踢開被子的!我是穿著一隻鞋爬出窗戶的!共產黨報紙不是說在我的床下找到一隻鞋麽?你告訴他,宣傳要口徑一致,否則就等於放屁!”

杜聿明望著那張還在搖晃的竹椅,驚得半晌合不攏嘴來,慌忙把被蔣介石打斷的那後半句話,象吞鋼針似的吞進肚裏。

蔣介石在他的客廳裏,來回踱了一圈,側身走到杜聿明身旁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重新在竹椅上坐定,“嗯嗯”兩聲:“這麽髒的話,你能夠當著我的麵,一字一句地說給我聽,我是很高興的。在我們的政府裏,在我們的軍隊中,像你這樣能夠說真話的人,現在是不多的。”

杜聿明雖不敢抬頭,心裏卻輕鬆了許多。隻是想到杜斌丞以後的處境,不覺暗暗捏了一把汗。倘若蔣介石能夠看在他的臉麵上,不計較杜斌丞的言辭,那他杜聿明將盡心竭力報效黨國,死而無憾。

“杜軍長,”蔣介石第一次使用這個稱呼,“杜斌丞究竟是你什麽親屬?”

“我們是家族關係。”杜聿明在蔣介石對他的稱呼裏,聽出了“內外有別”的意思。他認為這是理應如此的,而且最好能夠到此為止。“他的年齡雖比我大,但我的輩分卻比他高,所以他叫我叔叔。我在榆林中學當學生時,他是我的校長,中學畢業以後,就是他鼓勵我投考黃埔軍校的。”

“嗯嗯。我還以為他是你叔父呢。”蔣介石靠在竹椅上,又翹著手指,敲打起扶手來,“這次準備派你去西安,看看那裏裝甲兵第二團的情況,你可以給他們提提意見。至於杜斌丞那裏,既然你是他的長輩,如果看見他,也可以訓導訓導嘛!”

杜聿明點著頭,站起身來:“校長還有什麽要指示的嗎?”

“你去看看何部長。”蔣介石想了想說,“他最近身體不大好,今天晚上我這裏有事,他也來不了。”

杜聿明從黃山別墅山頂上走下來的時候,晚霞已染紅了半個天壁,歸巢的鴉雀盤旋在山澗,深穀裏回**著一支旋律。他站在一個埡口,站在一座巨大的岩石上麵,鬆濤澆耳,山風潤心,不覺萬般愜意,飄逸欲仙。

中走到半山坡老草房了,杜聿明正準備鑽進吉普車,忽聽得“嘀嘀”兩聲,彎彎曲曲的公路上,馳來一輛嶄新的“雪佛萊”,轉瞬間停在他的跟前。杜聿明透過轎車的玻璃窗,朝後座一看,不禁頓然失色,慌忙捂著“咚咚”跳個不停的胸口,掉過臉去。

“杜軍長!”轎車裏伸出一隻手來。

“陳次長!”杜聿明機械地轉過身,上前走了一步,漲紅著臉,握了陳誠的手。

“我知道你今天要來。”陳誠推開車門,站到杜聿明麵前,笑嗬嗬地說,“恭賀你呀!全軍演習,被你奪走了狀元,胡宗南的‘天下第一軍’,成了探花啦!”

“聿明深謝陳次長栽培!”杜聿明屈著腰,點著頭,顯露出自然的誠摯的熱情。

陳誠另外找話說:“怎麽,你不留在山頂上度周末?”

“我還有點其他事情。”杜聿明伸出手,微笑著與陳誠握別。

陳誠直接上山去了。

杜聿明站在半山腰,望著比他足足矮半個腦袋的陳誠的背影,“呸”的一聲吐出口痰,然後回過身來,朝著長江對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