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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山月,高掛雲空。皎潔的月光,灑向朦朧 的峰巒,搖曳的樹梢,透過藍色的窗帷,白色的蚊帳,像臥室裏沒有熄盡的燈火,落到那張單人鋼絲**。

杜聿明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耳邊響著“嗡嗡”的聲音,他伸手給腮部一個巴掌,果然打死一隻蚊子。“媽的,北方的蚊子吸血,南方的蚊子吃肉!”他在心裏詛咒著,又側過身去。

寂靜的房間裏,聽不見楊勁支的聲音了,灰白的璧頭上,卻晃動著一個人的影子。

杜聿明驀地想起一件事。

七年前,一個春光融融的日子,正在南京中央軍校高教班受訓的杜聿明,邀約他的頂頭上司關麟征,以步當車,專程去拜望他們的黃埔一期同學賀衷寒。這位“複興社”頭麵人物的寓所,坐落在南郊一個僻靜的院子裏。按照預約的時間,他們準時走上大門前的石階,按響了門楣上的電鈴。

“幹什麽的?”一個便衣打扮的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背後。

他們被嚇了一跳,但隨即各自摸出名片。

“請簽字。”便衣朝石階下麵一指。

他們這才看見,那裏擺有一張辦公桌,桌上放著一個硯台,一支毛筆,一本簽到簿,整整齊齊的樣子,倒還像是正正經經的一回事。

杜聿明躊躇了一會兒,隻好硬著頭皮走下去。就在他抬頭看路的時候,隻見關麟征已經站立在辦公桌前,挽著衣袖,提過毛筆,蘸了蘸墨水,滴滴答答地在簿子上落下了三個大字:不要臉!

杜聿明記得,關麟征隨後扔掉了毛筆,拉著他的胳膊,揚長而去。他的胳膊被關麟征拉得很痛,可是當時,他的目光是閃爍的,步子是豪邁的。與他此間閉著眼睛,躺在蚊帳裏的情景相比,他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伸出手來摸摸,又覺得沒有什麽,仿佛臉上的滋味,通過那隻胳膊,統統傳到心裏去了。

杜聿明正是那次在南京,通過賀衷寒的介紹,加入了“複興社”的。為了履行介紹人的義務,賀衷寒坐在玄武湖畔,給杜聿明舉了一個例子:何應欽在南昌當行營主任時,他的秘書劉健群通過蔣介石的人事參謀康澤的介紹,率先加入“複興社”,結果頗受“複興社”社長蔣介石青睞,一個默默無聞的行營主任秘書,立即被召回南京,出任軍事委員會總政訓處處長。

是的,人間這麽富庶,前程那麽美好,玄武湖中的荷花,石頭城下的垂柳,都應該有自己一份。杜聿明擲石入水,凝望著一圈更比一圈大的漣漪,不覺把一幅墨跡未幹的對聯:“安危天下重,博大聖人心”,忘得幹幹淨淨。這副對聯是介紹他進黃埔軍校的陝籍國民黨元老於右任書贈給他的,他和賀衷寒進玄武湖之前,剛剛才從於公館出來。

就這樣,在一間昏暗的小屋裏,麵對著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杜聿明肅穆地舉起了右手“餘誓以至誠遵守本社社章,服從社長命令,保持本社秘密,如違誓言,願受極刑。”

杜聿明離開南京的前一天,正好是黃埔軍校成立十周年紀念日,豐富路軍事委員會那幢玻璃瓦建築的大禮堂裏,舉行著盛大的慶祝儀式。賀衷寒伴陪著杜聿明,隨著人流湧進大門,一直湧到主席台前。這裏也放著一張辦公桌,桌上豎立著一座一米高的銅塔。銅塔分十層,每一層的塔身正麵,鑄刻著十個人的名字。第一層象征著黃埔一期,粗大的塔身上麵,是一排粗大的字體。

杜聿明擠進人群,踮著腳尖,偏著腦袋,隻看見了四個人的名字:胡宗南、宋希濂、黃傑、關麟征。盡管他覺得銅塔上的名字,在主席台上的燈火的照射下,是如此明亮,又是如此輝煌,但是他沒有心思看下去了。

他退不出身來,身後站著朝前用力的賀衷寒:“光亭兄,第十個名字後麵的位置,是給你留著的。信不信?我敢打賭!”杜聿明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回頭含羞帶喜地笑了笑,忍不住伸出右手,輕輕地貼在塔身上,然後輕輕地撫摸著……

第二天清晨,在浦口車站,賀衷寒抽著他的肩頭,與他握別說:“隻有最忠實於委員長的學生,才能夠加入‘複興社’,而一旦成為‘複興社’的內圍同誌,那就是委員長的人啦!”杜聿明點點頭,望著江麵上竟發的風帆,心裏兜滿了無限的歡樂。

回到二十五師駐地,杜聿明雖然照舊當他的副師長去了,可是臉上總是笑眯眯的。偌大的一個二十五師,隻有他一個“複興社”社員,所以哪怕天外飄過一絲雲霞,他也有理由相信那是屬於他的。

盼了兩年的星星,盼了兩年的月亮。二十五師的駐地也變換了三次,可是杜聿明的職務,依舊在先前的位置。耳聞著胡宗南扶搖直上,目睹著關麟征遠走高飛,他隻有咬著牙齒,吞進淚水。細想起來,也許又是賀衷寒的一個例子,胡宗南是“複興社”骨幹呀。“媽的,他怎麽不說胡宗南是浙江人呀!”杜聿明在心裏罵道。而作為杜聿明自己的例子,關麟征是他的陝西同鄉,而且不買“複興社”的賬,憑著他的一身悍烈,一樣贏得了躊躇滿誌。

望著軍營屋角裏的蜘蛛,爬又爬不上來,落又落不下去的樣子,杜聿明卷起鋪蓋,鎖了房門,重返南京,進陸軍大學將官班埋頭讀書去了。他發誓不再過問政治,甘當正規軍人,除了帶兵打仗,不做非分之想。為了擺脫附人驥尾、副貳輔弼的命運,唯一的意念就是把那身軍服的顏色,染得深些,再深些。

杜聿明終於殺出一條血路。

他從陸軍大學將官班走出來,又進了機械化學校的大門。大門上寫著“精實學校”四個字。雖然那是對外打出的招牌,教育長徐庭瑤做人做事的內心,杜聿明卻能夠心領神會。於是,在“精”的口號下麵,他寫過“螺絲雖小,事關重大”的標語,在“實”的標語下麵,他呼過“不懂就問,不會就學”的口號。

當他從機械化學校大門走出來的時候,從徐庭瑤閃爍的目光裏,他看見了海闊天空,看見了柳暗花明,從而如願以償地跨過沼澤與沙漠,來到長著蘑菇與野花的草原,站在火紅的陽光下麵,忍俊不禁,咧嘴笑了。

然而,他有難言之隱。

杜聿明的笑容,通常是在黃昏時分消失的。每當山月新升,他的床頭,便會出現一個影子。他不知道這個影子的來龍去脈,反正他走到哪裏,影子就跟到哪裏。

在湘潭的時候,杜聿明在自己的警備司令部裏,接待過一個來自重慶的客人,談話是在稽查處的密室裏進行的。

“杜師長,為了考察幹部,以利升遷,必要的調查是應該的,嘻嘻。你的太太是個共產黨吧?”

“她在榆林女子師範讀書的時候,加入了共產黨,時間是民國十三年。自民國十六年‘清黨運動’以後,她就退出共產黨了。”

“你的太太在二百師擔任什麽職務嗎?譬如說秘書、幹事之類。嘻嘻。”

“她就是我的太太而已,別的什麽都不是。”

在祁永的時候,杜聿明的機要室裏,又出現一張陌生的麵孔,依然聲稱是軍事委員會派來的。

“杜副軍長,現在在陝北,為共產黨吹喇叭、抬轎子的李鼎銘,究竟是你什麽人?”

“他是我二姑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兄。”

“你和他有什麽聯係嗎?”

“中原會戰結束不久,父親去世,我從湖北趕回陝北老家奔喪,他也來了。從那以後,我和他沒有見過麵,也沒有書信往還。”

此時在興安,在杜聿明的臥室,出現了一個主任校閱委員楊勁支,又把杜斌丞給拉了出來。杜斌丞是“西安事變”後的第二天,擔任改組後的陝西省政府秘書長要職的。兩年前,蔣介石派親信蔣鼎文取代了孫蔚如的陝西省主席後,繼即解除了杜斌丞的職務。而今杜斌丞開赴大後方,順道來全州歇歇腳,便被重慶得知,並且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竟需要蔣介石親口詢問杜聿明。這對於正在一籌莫展的杜聿明來說,又是一件禍從天降的事情。

他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剛剛睡著,卻做了一個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