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蔣介石坐過的“自由”號飛機,於午餐前由重慶飛抵興安。機場上,杜聿明彎曲著身腰,握了握白崇禧冷冰冰的手,把他迎進自己簡陋的演習指揮所裏。沒有什麽寒暄,杜聿明像副官那樣,默默無聲地站在一旁,待白崇禧擦臉、洗手、飲茶、更衣諸事就緒,便上前一步,把他送到方形餐桌的席首,然後請徐庭瑤坐在他的側旁,自己尋了個對麵的位置。

杜聿明在察言觀色。趁著剛剛端上來的菜肴冒著薄霧般的熱氣,他睜大雙眼,把白崇禧看了一個仔仔細細。印象卻是模糊的、茫然的。杜聿明不大看得起南方人的個子,但十分敬畏南方人的眼睛,就像白崇禧那樣。不靠他筆挺的戎裝不靠他上將的領章,卻靠他那對深邃的閃亮的眼睛,顯示著宰相出朝的威風,以及衣錦還鄉的神氣。

白崇禧朝杜聿明淡淡一笑,不緊不慢地舉起筷子:“我走南闖北,踏遍天涯,總還是覺得廣西地方好。陪都大霧沉迷,難見天日,哪裏有這裏水秀山青,人傑地靈!隻可歎戰禍連年,外侮不斷,我們廣西人為了國家民族,不知流了多少血汗,不知留下多少孤兒寡婦……杜軍長,現在第五軍駐紮廣西,得助於地方當局,受惠於千裏沃土,你可得替我為庶民百姓著想啊!”

第五軍結集全州、興安一帶練兵,已有數月之久,可是直到現在,杜聿明仍像不能適應這裏潮濕的空氣那樣,適應不了這裏的政治氣候。去年年初的台兒莊之捷,竟得到廣西各界節日般的歡呼,今年春季的演習大評比,第五軍名列前茅,卻得不到社會人士客套性的問候。杜聿明深知,這裏的山,這裏的水,這裏的樹,這裏的葉,統統都是屬於李宗仁和白崇禧的,隻有他的第五軍,才是屬於蔣介石和何應欽的。於是,重重疊疊的山巒,如同桂係部隊築起的守衛本土的碉堡,而那彎彎曲曲的河流,就像是套在第五軍脖子上的繩索。

然而,杜聿明善於將危機作為動力。為了讓他的銀白色的領章,在這裏的山光水色之中顯露出惹人眼目的光澤,他毫不吝惜地付出用以收買人心的錢財,連同與治軍本身等量齊觀的心力。所以,盡管白崇禧的開場白裏,飽含著派係之間的敵意,但是杜聿明以為,他的第五軍業已開始了在廣西境內的步、炮、車聯合大演習,而且通過軍政部部長何應欽將白崇禧如願以償地請到了這裏,這就是他的一個了不起的勝利。

杜聿明舉起了筷子,不卑不亢地說:“本軍是民眾的軍隊,民眾是本軍的父老。‘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聿明再笨,也不會不悟出點道理來的。白部長光臨本軍,若是察知有騷擾地方之舉,盡可將我軍法從事!”

白崇禧笑了笑:“對於杜軍長,我還是很放心的。聽何部長說過幾回了……”

徐庭瑤打斷白崇禧的話,他想起了什麽似的興致勃勃地扭過頭去:“白部長,去年秋天長沙‘焦土抗戰’,湘潭遙熾,大有風聲鶴唳、稍縱即逝之勢,結果是杜軍長當機立斷,出動戰車,密布街頭巷尾,震懾縱火搶劫暴徒,致使湘潭全城生靈免遭塗炭之災,當地人士築‘聿明路’以示不忘哩!”

白崇禧眼睛仍然對著餐桌對麵:“杜軍長,你在湘潭擔任什麽職務?”

杜聿明不解其意地回答說:“第二百師師長,同時兼任湘潭警備司令。”

白崇禧又笑了笑:“嗯,很好,很好。關於軍人的晉升,我個人曆來主張:戰時靠戰功,平時靠練兵。可是現在全國軍隊在人事上的漏洞太多了,我是看不下去的。聽說第五軍的人事還比較公開,所以我就來了……”

隨著笑容在白崇禧的眼角消失,杜聿明的眉梢升起了如釋重負的笑意:軍訓部長不是為吃肉來的,是為挑刺來的,雖然不能放鬆“來者不善”的警惕,但是比起先前的憂慮來,又無須“如臨大敵”。餐桌上的魚,條條都有刺,現在就看他的筷子伸向哪一條了。

“杜軍長,”白崇禧停止了咀嚼,眯著眼睛問,“你當第二百師師長的時候,副師長是誰?”

“邱清泉。”

“這個人我知道。浙江人,黃埔二期學生,帶兵打仗都是不錯的。現在第二百師師長是誰?”

“戴安瀾。”

“黃埔學生嗎?”

“三期的。”

“哪裏人?”

“安徽人。”

白崇禧輕輕“嗯”了一聲,不再發問。他的眼珠慢慢地滑動到眼角,目光像探照燈那樣掠過徐庭瑤的麵部。隔了一陣,他才望著杜聿明,懶洋洋地問:“那麽邱清泉呢?”

“出任第二十二師師長。”

白崇禧沒有作聲。他像什麽也沒有聽見似的,摸著下巴望著壁頭上的地圖出神。

徐庭瑤麵帶慍色,起身離開座位,繞著身後的沙盤走了一圈,然後直端端地走到白崇禧麵前,不無激動地說:

“人事方麵的事情,不錯,很難做到半斤八兩,但是總還得有一把秤。拿秤來稱什麽呢?我同意白部長剛才說的,要稱一稱愛民之心。邱師長和戴師長,各有所短,各有所長。邱師長資曆深些,又留過洋,卻因此而驕橫。蔣委員長親口對我說過,對邱清泉要從嚴磨煉;戴師長資曆稍淺,但因此而虛心。抗戰以來,他著有三本小冊子,一曰《自訟》,一曰《磨勵集》,一曰《痛苦的回憶》,滿紙血淚,一腔憂國憂民之心,讀起來真叫人撕心裂肺……”

白崇禧待徐庭瑤把話全部說完,看了看對方通紅的眼圈,像拍著驚堂木似的大叫起來:“第五軍竟有這樣的人才!快請他來這裏見見麵!”

戴安瀾進來了。他的室內軍禮竟促使軍訓部長就地起立。入座自然是更不敢的,他忐忑不安地站在那裏。

白崇禧笑容可掬地說:“剛才聽徐教育長說,前幾天第五軍京劇團在全州、興安兩地為老百姓公演,戴師長,你是不是演過《空城計》裏的孔明?”

戴安瀾漲紅著臉說:“我是在瞎湊熱鬧。”

“怎麽會是瞎湊熱鬧?”白崇禧看了一眼徐庭瑤,又看了一眼杜聿明,一本正經地說:“你們都知道的,有人稱我為小諸葛。其實呀,依我看,誰懂得愛護老百姓,誰就是大諸葛!”

杜聿明站起身,猛烈地鼓起掌來。上午在校閱台上,他沒有鼓掌,因為那不是自己為自己慶賀的時刻。現在這個時刻來到了,杜聿明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借著白崇禧起身向他點頭致意的機會,大踏步朝前邁去,緊靠在白崇禧身旁,讓他的隨軍記者拍下這美好的一瞬。

鏡頭裏麵,他看見火紅的陽光透過淡藍的窗簾,撫摸般地照射在他的銀白色的領章上,那領章上麵的兩顆金星,一顆像太陽,一顆像月亮恒久地鑲嵌在他的晴朗的上空,靜悄悄地發亮發光……

電話鈴急促地響了。

就在這個時候,來自國民黨軍事委員會那幢深灰色大樓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對杜聿明說:“委員長已任命俞濟時為第五軍軍長,公文兩日內可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