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戰車隆隆地馳過校閱台。

蘇聯九噸半坦克,羅通戰車防禦炮,英國六噸半威克斯戰車,意大利二噸半菲亞特戰車,德國毫須裝甲,朋斯柴油卡車,美國八缸福特卡車,哈雷十二馬力摩托……

印有青天白日徽記的車身,在廣西七月的陽光下,泛出一派灼人的青輝。站在校閱台上放眼望去,像是長著密密麻麻的蘑菇和野花的草原,緩緩地移動在漫漫沙丘之上,鋪天蓋地,遮雲蔽日。

杜聿明肅穆的注目禮,持續到他的裝甲兵團、輜重兵團、汽車兵團、搜索兵團、炮兵團、工兵團、騎兵團以及補充兵團的龐大而整齊的隊列,消失在煙塵滾滾的盡頭。

軍樂聲停息下來。

炮擊聲震響起來。

遠山上廢舊的坦克車群,瞬間被各路戰車炮火的狂飆,席卷到九霄雲外。在那衝天而起的烈焰與硝煙之中,飛落在山腰上的雨點似的殘骸和彈片,激起了校閱台上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喊。

杜聿明放下望遠鏡,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他才三十五歲,不到昏花的年齡。是黃沙中的雲母碎片,在陽光下反射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光環,還是他那鍍著“克羅米”的銀白色的領章,與鑲嵌在上麵的兩顆星星交相輝映,產生出模模糊糊的疊影?

杜聿明的眼睛裏滾動著淚花……

這曾經是他夢幻裏的情景嗬,該從哪一天說起呢?他的發黃了的筆記本記得,為了這一天,他是怎樣以陸軍機械化學校學員隊少將隊長之身,默默地走進教室,聽取法國軍事顧問講解戰車訓練原理;他的磨破了的呢大衣記得,為了這一天,他是怎樣以裝甲兵團團長之身,悄悄地鑽進坦克車底下,拆除而後安裝各種機器部件。出任由裝甲兵團擴編而成的陸軍第二百師中將師長以後,他千方百計地要來了從德國軍事學院畢業的邱清泉,作為自己的貼身將領;出任由第二百師擴編而成的新編第十一軍副軍長以後,他不遺餘力地與蘇聯軍事顧問合作,編寫出《戰車訓練大綱》;他題在扉頁上的“精益求精”四個大字,有效地成為全軍將士的座右銘……

是的,自從他的老長官徐庭瑤考察歐洲軍事回來,杜聿明接手中國第一支機械化部隊,已經有四個年頭了。這是一條多麽寂寞,又是多麽漫長的路啊!有人說他的嘴唇變厚了,那是他很少說話的結果,有人說他的領章變薄了,那是他更多流汗的結果。

機械化部隊的領章是銀白色的。在國民黨軍隊中,它不像步兵的紅領章那樣耀眼,不像騎兵的黃領章那樣富貴,不像炮兵的藍領章那樣飄逸,不像工兵的白領章那樣淡雅,當然,更不像輜重兵的黑領章那樣厚重,但是,它卻比任何領章的色彩更富有光澤。這正是杜聿明引以**和自豪的。每當他獨自在軍營外邊漫步,踏著銀白色的月光,心裏便升起希望的太陽。

太陽當頂了。他沿著戰車堅實的履印,登上了由新編第十一軍改編而成的第五軍軍長這個用鋼鐵製造的寶座。而今天的課題是,在以蔣介石為校長的機械化學校教育長徐庭瑤的麵前,他能不能夠顯示出摧毀性的力量?

“杜軍長!”徐庭瑤從校閱台當中的位置站起來,朝杜聿明招了招手,“你站過來,讓我拉拉你的手……”

杜聿明吃驚地望著徐庭瑤。多少年來,這位於他有著知遇之恩的老長官,一直稱呼著他的號——“光亭”。包括八年前的夏季,也是七月天氣,他隨國民黨第四師師長徐庭瑤開拔安徽,向紅四方麵軍主力駐紮地進擊。霍邱城下,第四師第十旅受挫敗陣,徐庭瑤急令第十二旅第二十四團團長杜聿明率部續攻。桂聿明督戰前沿,全力出擊,一舉攻下城池。這次勝利挽回了第十二旅春季在湖北“剿匪”的敗局,徐庭瑤除上報杜聿明為是役首功,由上校軍階晉升為少將而外,個人方麵的表示也僅僅是在原來的稱呼後麵,加上一個不易覺察的尾音——“光亭吔”。而今的一聲“杜軍長”,徐庭瑤喊得這樣嘔心瀝血,又喊得這樣回腸**氣,杜聿明在百感交集的神情中,橫添進幾絲悲涼的氣息。

徐庭瑤紅著眼圈,凝望著藍天底下的沙丘,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現在我可以告白天下了。國家創建這支機械化部隊,沒有白花錢;我薦舉了第五軍軍長,沒有看錯人!”

杜聿明心裏一熱,低著頭,緊緊地拉住徐庭瑤的手,許久才說出話來:“徐教育長栽培之恩,聿明時時刻刻銘記肺腑,永生永世不敢相忘……”

徐庭瑤搖了搖頭:“不是這個意思。有些事情過去我是不便對你說的。現在為國家辦點事情真是難啊!第五軍本來是一塊生鐵,需要人來煉就,可是有人卻以為是一塊肥肉,張口就想吃。我為什麽前時要兼幾天第五軍軍長,讓你以副職督率全軍?原因就是不要讓他們把你吃掉了。現在我不擔心了,他們啃不動你了。他們要罵人的,讓他們罵好了,我是安徽人,你是陝西人,罵來罵去,量他們罵不出一個名堂來。”

杜聿明抬起頭,神情莊重地說:“聿明整軍經武,勵精圖治,旨在報效國家,為徐教育長爭氣。至於騷言雜語,於我倒有用處,就像汽油一樣,可以成為我的動力!”

徐庭瑤仰麵大笑,拍著杜聿明的肩膀說:“你的誌氣,我已經看到啦!我很少有今天這樣高興。回到重慶,一定把你的成績告訴何部長,讓他也高興高興!哦,對了,光亭軍長,白部長不是說他下午要來麽,你準備了什麽精彩的節目?”

“由第二十二師演習手榴彈回擲法:就是把‘敵人’投擲過來的手榴彈,迅速拾起來往回擲,讓它在‘敵人’那邊爆炸!”

“這又是第五軍的創造,很好!白部長是廣西人,在他的家鄉,你們要拿出第五軍的特產來招待他。”

杜聿明微笑著,不再說話。徐庭瑤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老實說,他又何嚐不願意讓第五軍的“手榴彈”,把桂係頭目的威風擊垮。可是那至少不是他現在的事情,剛才回答老長官的問話,他是脫口而出的。正是因為白崇禧的駕到,他才必須改變下午演習的項目。至於緣故,他當然心中有數,在這位有著“用兵如神”之譽的軍訓部部長麵前,任何一個創造性的演習項目,都是對他的尊嚴的挑釁。

這真是一對矛盾。一方麵,杜聿明企望得到白崇禧朱筆下的高分;一方麵,他又必須注視白崇禧筷子頭的去向。這位軍事委員會大員,該不會是為了吃肥肉來的吧?不過很難說,白崇禧雖然是回民,卻是個假清真,更何況政治風雲變幻無常,高深莫測。按照常理,蔣介石的嫡係部隊怎麽可能讓桂係拿去!可是前不久,蔣介石的侄女蔣小姐,就偏偏在大紅喜字下麵,倒進了李宗仁的表親韋先生的懷抱,明爭暗鬥的蔣桂雙方,竟成禮尚往來的親戚。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杜聿明走下校閱台的時候,忍不住打了一個冷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