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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堅在書房的玻璃板下麵,壓了兩行蠅頭小楷: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寫戰術書。那是邱清泉離開全州不幾日,由他自己借著黃昏時分暗淡的光線,一橫一豎悉心寫下來的。

可是今天,他出門了。他讓金絲眼鏡輝映著霞光,昂首挺胸地出門了。說來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就在昨天晚上,正當他為《當代新戰術》標題下的平日的花邊,突然從《新生報》上不翼而飛而喪魂落魄的時候,杜聿明的副官笑嘻嘻地來到他的家裏,向他呈遞了一張大紅請帖:軍部定於翌日上午八時,在新二十二師師部會議室,召集“當代新戰術”講座。聘請王堅主講。

新二十二師師部會議室,早早便座無虛席了。這個講座的聽眾雖然是各師的營長、連長和排長們,但是根據第五軍的慣例,凡是學術性會議,杜聿明都是要親自點名的。

王堅滿麵春風地進來了。杜聿明站在講台側旁,伸出雙臂,擁抱般地把王堅扶到講台正中,然後麵朝眾人,笑嗬嗬地作了一個流暢的、仿佛早有腹稿的開場白:

“《新生報》連載出來的《當代新戰術》,是王團長多年精研之成果;對本軍建設頗有教益,官兵矚目,爭相傳閱,實非偶然。但受報紙篇幅所限,有嫌粗略,尤其是戰例不多,所以今天特意把王團長請來,當麵給諸位講個明白。你們有什麽疑難之處,可以當場提問,王團長續寫之中,正需聽取各種意見。好了,書歸正傳,下麵請王團長授課。”

王堅感激地朝杜聿明點點頭,回身朝講台下彎彎腰,然後利索地打開講義夾,操著略帶四川口音的國語,振振有詞地講起來:

“當代新戰術,就法國而言,其實就是拿破侖·波拿巴當年戰術的繼承。因為拿破侖不僅大大超過了自己的前人,而且大大超過了企圖摹仿他的任何現代將軍。當代新戰術的核心思想之一,就是必須打倒對於白刃戰的崇拜。這個思想是拿破侖首先提出來的。我現在舉個例子來說吧——”

王堅的眼鏡在燈光下閃爍著,透過薄薄的鏡片,可以看見講台下一片烏黑的頭頂。他瞟了一眼坐在他身側的杜聿明,這位非同一般的軍座,竟也像講台下的低級軍官那樣,膝頭上規規矩矩地攤開筆記本,任憑筆尖沙沙作響。

王堅心裏塗了一層厚厚的蜜。正是這層橙黃透亮的蜜,模糊了他的視線,以至他的眼鏡裏出現了這樣一個鏡頭的時候,居然沒有引起他的一絲警惕:一個全副戎裝的軍官,以他輕盈的腳步,有效地消除了皮靴踏在地板上的聲音,不知不覺地進了會議室,從側門門口走到後排正中,然後便靜悄悄地站在那裏。

“縱觀拿破侖指揮的戰役,他的炮隊起了巨大的作用,有時簡直是決定性的作用!”王堅舞動著手勢,提高嗓門說,“在弗裏德蘭,支援維克托軍團的塞納爾蒙的四十門大炮,還在戰鬥剛剛開始的時候,就最猛烈地轟擊了俄軍部隊,迫使俄軍從弗裏德蘭城和阿勒河潰退,遭到毀滅性的損失。所以拿破侖斬釘截鐵地說過:現代戰鬥決定於炮火,而不是決定於白刃戰。”

王堅正在換氣,冷不防後排正中位置傳來一陣響亮的咳嗽聲。當他看見是他的頂頭上司廖耀湘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裏的時候,感受竟和老鼠突然看見了貓時的感受是一樣的。

“不錯,拿破侖說過這句話。”廖耀湘遠遠地看著王堅,或者說看著杜聿明,氣勢洶洶地說。他的氣確實憋得很足,像憋了整整一夜似的。“可惜王團長接錯了膀子。拿破侖的這句話出自他論戰場工事的著作,而不是用來論戰場攻擊的。如果沒有炮火就不能進行現代戰爭,那麽試問王團長,你怎麽去解釋拿破侖引以為驕傲的艾勞之戰的勝利?你怎麽去解釋在那場戰鬥中每三個俄軍屍首的旁邊,就有兩個甚至三個法軍屍首的戰場呢?”

王堅沒有回答,遠遠地望著廖耀湘,眼睛裏流露出哀求的神情。對方顯然是看不見這種神情的,於是他微微側身,眼巴巴地看著杜妻明。杜聿明雖然合上了筆記本,卻伸長脖子,死死地盯著廖耀湘,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位在拿破侖故鄉喝過幾年牛奶的新二十二師師長的高論。王堅隻有在心裏暗暗叫苦,硬著頭皮回過身來,趁著伸手去扶眼鏡的機會,輕輕地將額上的汗珠抹掉,然後慢慢縮進講義稿,嘩嘩嘩連翻幾頁,繼續往下講:

“當代新戰術,就德國而言,其實就是阿道夫·希特勒當年戰術的翻版……”

王堅緊咬牙關,沉著地講下去。他沒有抬眼去看廖耀湘,盡管幾次想看一眼,但是強忍住了。在他想來,即便廖耀湘不知是出於什麽目的,要對他進行第二次“掃射”,那挺架在後排正中位置的“機槍”,也是絕然打不出另一發子彈來的。講德國戰術,不關廖耀湘的事,第五軍去過柏林,去過勃蘭登堡凱旋門的人,除了現在大概正在重慶黃山別墅陪蔣委員長乘涼的邱清泉而外,隻有他一個活寶貝啦。

廖耀湘果然沒有再說話。

現在是杜聿明說話的時候了。“請王團長暫時把講稿放一放。剛才聽了廖師長的提問,我思想上很受震動,也可以說是心亂如麻!我首先想到了什麽呢?我首先想到了昆侖關戰役。”

杜聿明離開座椅,緩緩走到講台前麵,使用著低沉的略帶悲壯色彩的語調說:

“諸位都是昆侖關前衝鋒陷陣的勇士。你們記得你們的老師長邱清泉將軍,是怎樣指揮你們作戰的麽?他沒有命令你們開炮,是因為他知道占領了優勢地形的日軍炮隊,正在叢林中尋找轟擊的目標;他命令你們的血肉之軀迂回前進,是因為他懂得在近距離的爭奪戰當中,大炮僅僅是一堆安上了軲轆的廢鐵。於是我在想,如果指揮你們作戰的不是邱師長,而是信奉現代戰鬥決定於炮火的王團長,那——那抗戰史上又不知會寫下怎樣的一頁!”

杜聿明想起了王堅在《昆侖關血戰記》序言裏的這句話,現在被他信手拈來,頓時就有了反唇相譏的含義。他暗笑著退後兩步,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王堅,隻見這位五分鍾之前還是風度瀟灑的王團長,現在垂著腦袋,腮部蠟黃,竟像是快要斷氣的吊死鬼!而那緊閉的發黑的眼角上,正掛著一滴晶瑩透亮的淚珠,久久滾落不下來;仿佛是如夢方醒的王堅,特意掛在那裏留作後人當鏡子用的。

杜聿明眨巴著眼睛,越睜越圓,似乎被王堅淒慘的命運震懾住了。同情心使他頓時感到膽怯而又後悔,在沒有了任何主意的情況下,他不停地顫抖著嘴唇,麵朝眾人,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講台下的軍官們卻坐不穩了。他們開始左顧右盼,繼而交頭接耳。這間坐落在叢林之中的開有圓形天窗的會議室,眼看就要變成亂作一團的馬蜂窩啦!

用這個會議的主題——戰術的含義去說,廖耀湘顯然是在最關鍵的時刻,配合著他的長官,進行了一次成功的分進合擊。因為就在這個時候,他將自己最宏亮的聲音,從會場的後麵,送進了眾人的耳朵:

“杜軍長一番感傷之言,教人刻骨銘心,永世不會相忘!我們不是正在搞思想訓練麽,什麽是我們的經驗?邱師長就是新二十二師的經驗!什麽是我們的教訓?王團長就是新二十二師的教訓!當然,這是我個人的想法,作為這個師的師長,我既不會借前任邀功,也不會假部下避罪,我隻是請求杜軍長在調整幹部時,把王團長的錯誤和我的失職一起考慮進去!”

杜聿明站在距廖耀湘數十米之外,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其實,他考慮的是如何承接他先前的話題,現在一經廖耀湘提示,自然在亂麻之中迅速抽出了頭緒。

“我其次想到了什麽呢?我想到了第五軍人事。從現狀來看,本軍團長以下人員特別是連排長,是我們從戰火中選拔上來的。他們勇謀兼備,有才有德,是本軍戰鬥力的根本保證。至於中上級幹部的選用,我以為我們過多地考慮了資曆,好像黃埔學生、陸大學生,尤其是從國外回來的留學生,一個個都是當官的料!是那麽回事嗎?不是嘛。在我們的軍隊,那種聰明有餘、誠實不足,靠紙上談兵、賣狗皮膏藥混日子的人,還是有目共睹的嘛!這樣下去,第五軍的聲譽終究會毀之於地的!我今天在這裏鄭重宣布,今後到本軍任職的中上級幹部,必須經過我當麵考核!”

杜聿明話音剛落,廖耀湘掌聲已起。隨即經久不息轟鳴在會議室裏的掌聲,是懷著真誠的願望,為杜聿明的講話而感到歡欣鼓舞的下級軍官們拍響的。

王堅絕望地抬起頭,緩緩睜開眼睛。當淚滴沿著臉腮滾落到嘴邊的時候,他望著眾人苦澀地笑了幾聲,然後緊咬牙關,重新擺好講話的架勢,準備豁出去啦!

然而,廖耀湘發出了震動屋瓦的吼聲:“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