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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清泉去了重慶,被蔣介石留在身邊當了侍從武官。雖然曾家岩的軍事委員會大樓和黃山別墅的老草房客廳,不時充塞著邱清泉詛咒杜聿明的溫州土語,但是操著一口寧波官話的蔣介石,並沒有送給杜聿明半句“娘希匹”。相反,杜聿明剛剛接到楊勁支的來信說,蔣介石前幾天在他們幾個高參麵前,有過一聲長長的歎息:“邱雨庵性情跋扈,不如杜光亭有理有節;需要幾番磨練,他才能勝任要職啊!”

直到此時,杜聿明才驚魂方定,手臂也不痛了。那日他高舉杯盞,神經受到邱清泉的刺激,手臂幾乎放不下來,以後雖然天天熱敷,腕關節處反見紅腫。為了讓手臂擱得舒服一點,他在沙發上佝僂了好幾天,都快成駝背啦。

杜聿明挺了挺身腰,一把推開窗戶,憑欞遠眺。但見遠山連綿不絕,氣勢奔騰像一匹呼嘯著的戰馬,令他頓生勇猛之氣。“登高望遠山,勒馬定中原”,想到陝籍國民黨元老於右任於大胡子,在他初入黃埔軍校時的贈言,杜聿明躊躇滿誌地笑了。可是收眼之時,在那不遠的山坳上,在那第五軍營房範圍之內的泥土上,卻有一尊石筍拔地而起,山禿樹稀,形象竦桀,教他想起“青山如劍铓”的古句。

杜聿明皺著眉頭關了窗戶,正當他重新坐回沙發的時候,李誠義怒氣衝衝地來了。

“哼!這個王堅真是江郎才盡,你看看,他的文章愈寫愈糟糕,糟糕透頂啦!”

杜聿明從李誠義手中接過《新生報》。報紙是剛剛印出來的,第一版右下角依然連載著王堅的《當代新戰術》,隻不過往日標題以下的花邊,被毛筆塗畫的粗細不一的紅杠杠代替了。紅杠杠旁邊批有“狗屁不通”四個大黑字,可是杜聿明將文章瀏覽了一遍,並沒有發現什麽敗筆。

“都怪我瞎了眼睛!”李誠義望著杜聿明無動於衷的神情,隻得像表演口技那樣,又拿出一個段子。“光亭兄還記得《昆侖關血戰記》的序言麽?王堅說‘隻緣身在戰火中,不識全場真麵目’,這是什麽意思?他那個‘全場’就是指‘官場’呀!他是在影射第五軍人事不公開,隔著煙霧呢!”

“難怪把你的眼睛熏瞎了!”杜聿明望著李誠義上下反光的黑邊眼鏡,心裏暗暗罵道。其實,聽完李誠義的第一個段子,他就明白了這位結拜兄弟的意思。可是,趕走王堅,趕走一個團長,這有多大意思呢?和邱清泉關係密切的人還有廖耀湘。王堅隻不過是路邊的一顆石子,隨時都可以踢掉,而廖耀湘卻是長在山中的石筍,沒有一根趕山鞭在手,是奈他不何的。想到這裏,杜聿明依舊顯露著漠然的表情,反問李誠義道:

“如果我們這樣看待王團長,那麽廖師長又如何看待我們呢?”

“廖師長?哈哈哈……”李誠義把手從後腦勺移到腮邊,半掩著嘴巴說,“廖耀湘找上門來啦!昨晚他來報館,問我知不知道杜軍長有何憂心事,如若有,他一定兩肋插刀,為軍座分憂排難,萬死不辭!”

杜聿明額頭猛地發出光亮。他萬萬想不到溫文爾雅的廖耀湘,對於他那場及時雨的回報,竟采用了黑旋風的方式!他忍住心跳,迫不及待地問:“你是怎麽回答他的?”

“我說杜軍長有事從不與外人道。要是廖師長有事,直接去見杜軍長好了。”

“他現在怎麽會來找我?我倒是應該先請他來一趟。”

“怎麽,光亭兄果真有事?”李誠義斜了杜聿明一眼,“就是有事也輪不上他來湊熱鬧呀!”

“你今天提醒了我!”杜聿明拍拍李誠義的肩膀,笑嗬嗬地說,“我對部屬都是要親自考察的,廖耀湘是一師之長,有些事情更需要當麵談一談。就這樣吧,王堅的問題我們擱一擱,你現在代表我去把廖耀湘請來。”

李誠義又斜了杜聿明一眼,慢吞吞地走了。

杜聿明快活地雙手剪背,在客室裏走了幾個來回,重新臨窗放眼。說來奇怪,那尊山禿樹稀、麵目猙獰的石筍,竟在轉瞬之間枝茂葉密、青翠欲滴,像一枚貴婦人發髻上的碧玉簪,悠悠乎自天外飄來,淩空而下,教他不敢逼視。

杜聿明回到臥室換了軍裝,待副官稟報廖師長已到,方才醉眼迷離地返入客室。

“杜軍長!”廖耀湘一個標準的室內軍禮。

杜聿明意欲還禮,可是右手剛剛舉過肩頭,便軟軟地放了下來:“不要拘禮,不要拘禮,到我家裏來的,都是朋友,都是布衣之交。軍人本來是最爽快的,不知哪個發明了這許多規矩!嗯,對了,‘看見你我很高興’這句話英文怎麽講?”

廖耀湘微微欠身,流利而大聲地說了出來。

杜聿明咧嘴笑道:“就是它,就是它!美軍顧問教了我好幾遍,就是記不住。你不會笑話我吧?當軍長的人窮事多,不在軍部就在連部,很少關心到你們。今天你就在這裏吃晚飯,好不好?”

廖耀湘點點頭,剛剛坐下,眼圈就紅了:“杜軍長,跟從你一年多來,每當入夜,我就暗自慶幸自己,跟上了一位大仁大義、大恩大德的好長官……那日送別鄭軍長,見你們掉淚,我也忍不住了……”

杜聿明長長歎了一口氣,避開廖耀湘的目光,緩緩地搖搖頭,仿佛滿腹話兒不知從何說起。他本想對自己的處世道德,進行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可是到了嘴邊,卻變作軟軟綿綿的一句問話:

“你知道鄭軍長為什麽會掉淚麽?”

廖耀湘也像杜聿明那樣,緩緩地搖搖頭。其實,杜聿明的問話,他是能夠作答的。隻要知道鄭洞國與杜聿明的關係的來龍去脈的人,都能夠作答;而這種來龍去脈,在第五軍上層集團內部,幾乎人人皆知。廖耀湘之所以虛晃一槍,是想通過杜聿明自己的說法,從中來領悟對方準備告訴他些什麽。

“鄭軍長過去是跟關麟征的,”杜聿明看著廖耀湘,直接進入話題說,“那時候關麟征是第五十二軍軍長,鄭洞國當他的第二師師長。長官與部屬,休戚相關,尤其是軍師長之間,更應該情同手足。可是在台兒莊會戰緊要關頭,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小村莊,關麟征竟抓起電話把鄭洞國罵了個狗血淋頭!鄭洞國是當年黃埔學生軍東征淡水的敢死隊員,你想想看,他吃這一套麽?所以鄭洞國從此不接關麟征的電話,天大的事情,也把話筒遞到他的參謀長舒適存手裏。”

廖耀湘笑道:“我們湖南人就是這種脾氣!”

杜聿明沒有笑。“我就喜歡這種脾氣,這是真正的軍人氣質!承鄭洞國看得起我,古北口會戰中我們一見如故,隨後他就到我這裏來了……”

“鄭軍長慧眼識真金!”廖耀湘拍著大腿插話說,“我從巴黎回國的時候,關麟征率五十二軍由魯南戰場撤退到武漢,那時他已經被提升為三十二集團軍軍團長啦。有人推薦我去他那裏,可是我一打聽到他那個德性,他那雙紅眉毛綠眼睛,算了,算了,我何須為這等人賣命呢!”

杜聿明沒有新的表情,依舊平緩著語調說:“鄭洞國在兩個陝西人當中選擇了我,我真不知道怎樣回報他,隻有薦舉他當上了第八軍軍長,我才敢去為他送行,才敢去望一眼他的遠去的背影啊!”

廖耀湘聽得真切,稍作沉默便斬釘截鐵地說:“杜軍長,選擇你的絕非一個湖南人。我廖耀湘雖然不才,但是總頂得上一個兵吧?反正我跟你是跟定了。你就是趕我走,我也不走!”。

杜聿明重新咧嘴笑了。他拍著廖耀湘的肩頭,語意雙關地說:“你填補了我的空虛,填補了第五軍的空白,無湘不成軍嘛!”

廖耀湘會意地笑了。

他們的笑容分別掛在黝黑的和白淨的臉膛上,伴隨著一個又一個話題。當杜聿明提到王堅的時候,廖耀湘趕緊把嘴唇對準了杜聿明的耳朵。於是,這兩個軍人的腦袋挨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