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設在軍部小禮堂的宴席,剛剛準備就緒,杜聿明就進來了。他繞著長長的餐桌走了一圈,滿意地笑 了笑,然後順著側門,走進夥房,向炊事班每個人敬了一支美國煙。

“今天喝什麽酒呀?”杜聿明問炊事班長。

“杜軍長不是規定午宴一律不上酒嗎?”

“今天可以例外。”杜聿明笑道。

“那就喝威士忌吧。”

“好!邱副軍長最愛喝這玩意兒。”

透明的酒杯斟滿威士忌,顯得更透明了。杜聿明坐在靠壁的軟椅上,遠遠地望著一隻酒杯,目不轉睛。他像有所發現似的,突然站了起來,又突然坐了下去,通過威士忌顏色的變幻,他才知道酒杯像鏡子一樣映照著自己。當銀白色的領章正對著酒杯的時候,威士忌呈乳色,當深黃的呢料軍服正對著酒杯的時候,威士忌呈絳色。杜聿明選擇了前者,因為前者使他聯想起奶汁。這種聯想對他此間的心境是頗有影響的。本來他麵對著玉液瓊漿,想低吟“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詩句,卻想起了更美好的事情。

杜聿明承認,他是吮吸何應欽的奶汁長大的。直到前天宣讀了軍令部命令之後,他還重重地吸了一口。是的,那時他餓了,在邱清泉要挾連同恐嚇的語言裏,在會議不歡而散的氣氛中,他餓得四肢無力,兩眼發花。從軍部小禮堂回到寓所臥室,他一隻手還捏著軍令部命令,另一隻手就擬好了拍給何應欽的電報。何應欽自然沒有怠慢,當晚就回電說,副軍長不再兼任師長,乃“陳小鬼”新近發明,老頭子既能接受,亦能忍受,“光亭兄盡可置之不理。”

杜聿明咂著嘴唇,嚼著舌尖,頓然覺得“何部長”的奶汁少得可憐,淡得可憐,肚皮非但不得半飽,反倒冒出來股股酸水。“置之不理”,誰願意理之呢?杜聿明相信自己不是無事找事的人,可是他不找事,事要找他呀!

杜聿明本想推開窗戶,麵朝重慶,把陳誠大罵一通,奈何心上壓著石頭,試了兩聲,怎麽也提不起氣來。這一夜,他連晚飯也沒有吃就睡了。

一覺醒來,杜聿明在饑腸轆轆中睜開眼睛,望著壁頭上的領袖像,不覺一陣長歎短籲,自言自語道:“校長啊校長,你知道學生的苦楚麽?”

話音剛落,杜聿明猛地想到了什麽,對準腦袋就是一拳,然後翻身下床,趿著拖鞋,在案頭抓過電報稿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這是杜聿明第一次“通天”。

他扭頭又看了看領袖像,蔣介石也仿佛正在斜視他,噴射著冷峻的目光。杜聿明的手顫抖起來,想起在那沒有電報的年代,臣子向皇帝奏本的情形,要是奏不準,那是要掉腦袋的!

筆尖在稿紙上沙沙作響,杜聿明咬緊牙關,硬著頭皮寫下去了。“文死諫,武死戰”,在這個布滿明碉暗堡的官場中,文就是武,諫就是戰,隻要能夠對付邱清泉,他什麽也不顧了。當然,電文的措詞是委婉的,甚至是動聽的:杜聿明讚揚了邱清泉非凡的才幹,正因為這種才幹的非凡,他懇求蔣介石萬萬不可接受邱清泉的辭職,從而能夠與他“精誠團結,共創國軍機械化部隊嶄新局麵”。

蔣介石的複電在昨日午餐前到達全州。四小時之內收到複電的本身,竟把杜聿明嚇得麵如土色。隻有要他設法促成邱清泉“限時就職”的複電內容,才使得他那黝黑的臉頰上,升起了以往飲酒之後才會升起的紅暈。於是,為了他,為了邱清泉,他擺下了今日設在軍部的午宴。

杜聿明平日極少飲酒,可是此間他偏偏看重了這杯乳色的威士忌。這哪是什麽邱清泉愛喝的酒,這分明是“蔣委員長”恩賜給他的第一杯奶汁,既甜且濃的奶汁!盡管這時他想起一句“有奶便是娘”的話,耳根有些發熱。但是,為著健壯如牛的身軀,為著能夠頂垮一切碉堡的力氣,他毫不遲疑地驟然起身,像旋風那樣奔放地疾步朝餐桌走去了。

杜聿明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雖然仰麵揚腮,嘴角上還是流下一股泉水來。

“光亭兄!”鄭洞國不知何時走進小禮堂,神情憂鬱地站在柱頭旁邊,你不能借酒澆愁啊!”

杜聿明放下酒杯,扭頭看著鄭洞國厚厚的嘴唇,忍不住一陣開懷大笑:“借酒澆愁?我這是借酒助興呀!桂庭兄,這邊坐。你當了第八軍軍長,我還沒來得及到府上道喜呢!”

鄭洞國搖搖頭,步履艱難地走過去,緩緩地在靠壁的軟椅上坐下來,合閉著眼睛。片刻,他倏然抬頭,麵含慍怒地說:“你不要到我家裏來!你來做什麽啊?人家的窗戶後麵有眼睛,你吃的苦頭還嫌少麽……”鄭洞國一把捏住杜聿明的手,眼圈泛紅,瞬時落下兩排滾圓的淚滴,“我為什麽要當這個軍長嗬!光亭兄,你就叫邱師長去當吧,我不忍心看著你受苦。你在為我受苦啊!”

杜聿明吃驚地望著鄭洞國,頓時鼻酸口澀起來:“桂庭兄你萬萬不可說這樣的話。你榮升,我高興,真的高興啊!今日午宴,老實說,我是為你準備的,為你餞行!嗯,趁他們還沒有來,我把敬酒話先說了吧。”杜聿明把另一隻手放在鄭洞國的肩膀上,不緊不慢地吟出一句古詩來,“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鄭洞國雙手顫抖著,聲音哽咽了:“我懂,我懂,光亭兄隆情厚義,我老臉不要,統統領受得了。隻是我走後,想到你的處境,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啊!”

杜聿明把手從鄭洞國肩頭縮回來,叉在自己的腰間,微微一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

“光亭兄這樣等閑視之,我更擔心了!”鄭洞國焦急起來,“想過沒有,現在你身邊的幾個人,究竟有哪個人和你接近?戴安瀾本來是個好助手,可是……唉!不說了,反正他不會幫你的忙,也不會拆你的台。廖耀湘就不同了。他是留學生,我們機械化部隊要靠他。他也是湖南人,你看他平時理不理我?他理的是邱清泉,碰在一起就用英文對話,你曉得他們嘰哩呱啦在商量些什麽!”

“英文也好,中文也好,他們的對話在前天軍部會議以後就停止了!”杜聿明晃動著腦袋,不無得意地說,“天下的事情真有妙不可言的。邱清泉戴了皮帽卻嫌冷,還想抓一頂布帽子來戴。這一抓不打緊,偏偏抓到廖耀湘頭上來了。你說廖耀湘會願意麽?莫說邱清泉,就是廖耀湘的老子也抓不成!”

“這倒是。”鄭洞國平靜多了,“可是我的副官告訴我,昨天下午邱清泉到廖耀湘家去了。”

“我知道。”杜聿明眨眨眼睛,流露出幾絲狡黠的目光,“正因為如此,趁邱清泉還沒有出來,還沒有坐熱板凳,我就叫副官給廖耀湘去了個電話,通知今日午宴的事。怎麽樣?桂庭兄,有點出其不意吧!”

“這麽說,午宴的事情,是你決定的?”

“不是我,也不是何部長,是校長!”

“哦,這就行了。邱師長今天來不來赴宴,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鄭洞國的嘴角出現了笑意,可是眼睛卻死死盯住杜聿明,仿佛不曾相識似的,“光亭兄,我發覺你變了!”

“是變了!”杜聿明爽口應承道,“在邱清泉眼裏,我變成了擺鴻門宴的劉沛公,在廖耀湘眼裏,我變成了山東及時雨宋公明……”

話沒說完,鄭洞國慌忙朝杜聿明搖搖手;杜聿明扭頭看時,廖耀湘走進來了。他那輕快的腳步聲,像是翻飛在草原上的馬蹄發出來的。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鄭洞國不自然地站起身,請廖耀湘入座。

廖耀湘未敢坐下。他被鄭洞國的神色感染了,吞吞吐吐地問:“不知兩位軍長在指教我什麽?”

杜聿明倒從容不迫地抬起左腕,看著手表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要來,要來!”廖耀湘口齒伶俐起來,“今天這杯酒我是非喝不可的!”

杜聿明看了廖耀湘一眼,眯著眼睛笑了。餐桌上的透明的酒杯,又在他的睫毛下閃閃發亮。不一會,在頻繁的雜亂的腳步聲中,一杯杯威士忌被染成絳色,身著筆挺軍服的師長們、副師長們、師參謀長們按時赴宴來了。

隻有邱清泉沒有到。

到來的也許是邱清泉平日眼睛裏的凶光,要麽就是飄忽不定的影子,開宴之前的軍部小禮堂裏,居然籠罩著一種荒廟的氣息。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像是那斷牆殘垣下的蟋蟀;陣發性的沙啞的咳嗽,像是那掠過枯樹枝頭的烏鴉。倘若華燈熄滅,朱門掩去,每一個腦袋上麵的眼睛,就像每一座墳前的磷火。

杜聿明有些坐不住了。他欠著身,想走上前去拍拍諸位的肩頭,說上幾句笑話;可是當他看見坐在對麵角落裏的戴安瀾,正靠著牆壁作睡眠狀的時候,他不得不重新坐下來,咬咬牙,像鎮定大戰前的情緒那樣,痛苦地克製自己。

整整一個小時過去了。杜聿明度過了戎馬生涯中一個不曾有過的可怕的時刻。

終於,一個清脆的快速的皮靴聲,出現在大門外的石階,出現在杜聿明的心坎。

軍容整齊的邱清泉,龍卷風一般衝進小禮堂,豎著眉頭站在長長的餐桌的上方。

“諸位!”邱清泉雙手撐著桌布,目光環顧一周,“本不準備來,想到設宴人慘淡經營,用心良苦,盛情難卻,卻之不恭,所以還是來了。來就來——請!”

眾人“唰”地站起身,紛紛走向餐桌兩側。

杜聿明出現在邱清泉側旁,笑眯眯地舉起酒杯。

邱清泉圓睜怒目,死死盯住杜聿明,直到看見對方眨了眼睛,他方才扭過身去,麵朝眾人,舉起一杯威士忌:

“我是杯酒失兵權!”

邱清泉話音剛落,頭一昂,一飲而盡。隨即順著手勢,淩空劈下,將酒杯“啪”地摔落在磨石地上,然後邁開長筒皮靴,踩著玻璃碎片,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