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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報》以“國軍機械化部隊在戰火中壯大,第五軍擴編三萬人新建第八軍”為新聞導語,套紅印刷了這樣一個階梯式的、給人以詩的印象的通欄標題:

鄭洞國首任第八軍軍長

邱清泉榮升第五軍副軍長

廖耀湘升任第二十二師師長

邱清泉沒有讀報紙的習慣。莫說《新生報》,就是重慶的《中央日報》,他也是不屑一顧的。如若他去朋友家,見朋友正在看報,便會聳聳肩頭,捏捏鼻尖說:“你不拉屎,手拿草紙幹什麽?”

今天很反常。邱清泉一大早就打發副官去了《新生報》館,那時候報紙還正在套紅,副官守在印刷機旁,苦苦等了兩個多小時。當然也苦了邱清泉,他一直徘徊在庭院的台階上,從副官走出大門開始,到捧著報紙回來為止。

與其說邱清泉接過《新生報》,倒不如說他搶過《新生報》,由於用力過猛,報紙被他的手指戳穿了幾個窟窿。他那深陷的眼眶裏泛出來的光芒,剛剛掠過標題,看清了“邱清泉”和“第五軍副軍長”幾個字,另一隻手便從腰部位置包抄過來,像自己在自己手中搶劫似的,雙手相向用力,“嚓”的一聲,報紙被他撕成兩半,隨即化作兩個紙團,沿著長長的拋物線,滾落在早已嚇退到台階之下的副官麵前。

“拾起來!”邱清泉吼叫道。

“是”副官立正敬禮,隨即彎下身腰。

“給我送回《新生報》館去!”邱清泉愈加憤怒地吼叫說,“要他們打收條!”

“是!”副官沒有遲疑,手捧紙團,轉身走了。

“回來!”就在副官步出大門的時候,邱清泉叫住了他。聲音依然是吼叫般的,不過失去了憤怒。

副官木然地回過身,睜著恐懼的困惑的大眼,慢慢走到台階下麵。

“我怎麽能夠這樣對待你呢?”邱清泉歎了一口氣,側過身,自言自語地說,“我馬上就要當杜軍長的副官了!”

副官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嘴唇動了動,不知說什麽好。

“把紙團扔下。”邱清泉揮揮手,“告訴司機,再過五分鍾,我要出去。”

邱清泉沿著石階,一步一步走到地坎中間,下意識地站到一個紙團跟前。紙團慢慢鬆散開來,那張大了的折皺,在邱清泉眼裏,竟酷似杜聿明的口唇!

在昨日的會議上,杜聿明的口唇就是這樣啟開的:“我現在宣讀軍令部第一百零三號命令……”

邱清泉記得,杜聿明念完以後,馬上欠起身子,隔著桌麵,把手伸到他的麵前:“雨庵兄,可喜可賀呀!”

而邱清泉的手已經拍響了桌子:“請問杜軍長,桂庭兄擔任第五軍副軍長的時候,可以兼任榮譽師師長,我擔任第五軍副軍長的時候,為什麽就不可以兼任第二十二師師長?莫非副軍長也要分個輕重、編個號頭麽!”

“雨庵兄!我就深怕你誤會了。”杜聿明彎曲著腰杆,終於拉住邱清泉的手,“我保薦你的,正是第五軍副軍長兼第二十二師師長。軍令部命令今天下達後,我當即電詢重慶,結果軍令部回話說,委員長已有指示:各軍副軍長不再兼任師長。”

邱清泉眨動著眼睛,額頭上的青筋雖然扁癟了一些,手還是從杜聿明手板底下抽了出來:“這樣說來,我還得感激杜軍長囉!”

杜聿明縮回手去,捏了捏出汗的鼻尖:“知我罪我,非所計也,隻要雨庵兄能夠體諒我一片苦心,就謝天謝地了。”

“那好,”邱清泉盯著杜聿明,“為了不再給杜軍長添麻煩,我決定辭掉這份差事,請杜軍長即刻轉呈軍令部!”

杜聿明看了邱清泉一眼,沒有說話。

一夜之後,杜聿明用白紙黑字作了回答。在邱清泉看來,杜聿明利用《新生報》,閃電式的進行了人事公開,無疑出自這樣的心計:我杜聿明是照章辦事,奉命而為之,你邱清泉想幹什麽,你自己去幹吧。

事既如此,邱清泉不能不行動了。

吉普車喇叭聲聲,氣勢洶洶地馳過杜聿明寓所,大搖大擺地繞過鄭洞國院落,然後減慢車速,彬彬有禮地停放在廖耀湘住宅的大門前。

廖耀湘雖然是黃埔六期的小老弟,但是憑著他法國軍事學院留學生的資曆,連同那高大的身材,英武的相貌,幾乎從見第一麵開始,邱清泉就沒有冷淡過他。那時候,邱清泉是第二百師副師長,廖耀湘是第二百師參謀長,機械化部隊把他們連接在一起,就像那軍營裏的德式毫須裝甲,和法式戰車防禦炮連接在一起一樣。邱清泉希望通過合作,讓這種連接恒久下去,不管用來對付誰。所以他在升任第二十二師師長的時候,特意保薦廖耀湘擔任了第二十二師副師長。他記得也是軍部會議宣讀命令的第二天,廖耀湘驅車登門拜訪。在他的庭院裏,廖耀湘像遠遊的兒子撲倒在母親懷抱一般擁抱了他。“哈羅,邱將軍!”廖耀湘高叫一聲,然後用英文娓娓動聽地向他表示了“知恩必報”的意思。

“哈羅,廖將軍!”此刻在廖耀湘的大門前,邱清泉也高叫了一聲,算是對往事的提醒,然後張開雙臂,等待著廖耀湘的擁抱。可是,廖耀湘顯然失去了記憶,遲頓了一下,慌忙伸出一隻手來,像靦腆的媳婦攙扶年邁的公公一樣,將邱清泉攙扶進了客室。

“草紙怎麽能當作年畫呢!”邱清泉望著釘在壁頭上的一張套紅印刷的《新生報》,黑著臉說,“尤其是這張月經紙!”

“那是賤內考核兒子眼力,剛剛才釘上去的。”廖耀湘漲紅著臉,一把將報紙扯落在沙發後麵,用英文吱吱唔唔地說,“女人就愛幹無聊的事。”

“不說這些了。”邱清泉不願意用英文對話,繼續使用著他那聲色俱厲的浙江方言,“耀湘兄,我問你;你究竟是怎樣看待這次人事變動的?昨天會上你一言不發,想必有難言之隱,今朝私下商量,你可不要裝聾作啞哇!”

廖耀湘聳聳肩,苦笑一聲,半晌沒有作答。就在邱清泉煩躁已極,猛力揮臂的時候,廖耀湘用湖南話慢悠悠地說:“不知道雨庵兄願意聽真話,還是願意聽假話?”

邱清泉放下手臂,甕聲甕氣地說:“真話!”

“真話就好說了——”廖耀湘突然提高嗓門吼叫般地說,“你是一個傻瓜!你讓我們這些部下失望!”

“為什麽?”邱清泉聳聳肩,反倒平心靜氣了。他交錯著手臂,然後靠在沙發上,洗耳靜聽。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廖耀湘激動得亂舞著手勢,“第五軍擴編成兩個軍,實際上就構成了一個軍團,杜軍長升任軍團長,僅僅是或早或遲的事情。杜軍長一走,第五軍軍長就是雨庵兄啦!我們當部下的指望什麽?每日翹首南天,不就是在等這一天麽!”

邱清泉不知何時將手托住了腮部。他稍作思忖,突然抬起頭,用鷹一般的眼睛盯住廖耀湘說:“要是這一天等不到呢?要知道,今天,從今天開始,我就失去了一個師!我憑什麽要失去一個師?……”

廖耀湘壓低嗓門,打斷邱清泉的話說:“請雨庵兄放心,第二十二師在我手裏,就等於在你手裏。”

“你這樣想,杜聿明不這樣想!”邱清泉挺直胸脯,咬牙切齒地說,“杜聿明在想什麽?他在想把老子搞掉,一步一步地把老子搞掉。呸!莫非我邱清泉吃他這一套?明說了吧,第五軍副軍長我要當,第二十二師師長我也要當。他想搞老子就來搞吧!”

“委員長那裏,還有軍令部……”廖耀湘神色不安地說。

“重慶方麵好辦得很,隻要一張紙——大小像《新生報》那樣的一張紙,事情就解決了。”邱清泉瞟著廖耀湘,攤出手板說,“我今天到你這裏來,就是問你要這張紙!”

“我……”廖耀湘惶恐起來。

“你——”邱清泉用命令的口氣說,“你發動全師官兵聯名上書,把我這個老師長挽留下來。找一張硬一點的白紙,你第一個簽名!”

“是……”廖耀湘額上沁出汗珠,結結巴巴地說,“是不是研究一下再……”

“你要跟誰研究?”邱清泉怒目而視。

“當,當然是跟師部諸兄,我……”廖耀湘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咬著牙說,“我看就這樣吧,明天晚間召開全師官兵大會,就在會上簽名!”

“我的好兄弟!”邱清泉轉怒為喜,忍不住舉起手臂,就要去摟廖耀湘的脖子。

“報告!”廖耀湘的副官此時走進客室,“軍部電話通知。請師座出席明日午宴。”

“宴請什麽人?”廖耀湘問。

副官看了邱清泉一眼說:“歡迎邱副軍長到軍部就職。”

邱清泉張口結舌,舉在半空的手臂,半天沒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