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杜聿明離開新二十二師師部會議室,回到家裏還不到兩個小時,李誠義便興衝衝地趕來了:

“王堅這小子在卷鋪蓋啦!”

“你怎麽知道的?”

“嘿,他自己告訴我的。”李誠義晃動著梳得整整齊齊的腦袋說,“他剛才來報館找我,要回去了《當代新戰術》手稿,說是要離開全州,離開第五軍。我問他到哪裏去,他說他去重慶。我問他什麽時候走,他說他馬上回去收拾行李。”

杜聿明微微一笑:“派車送他。”

“嘻嘻,送瘟神!"李誠義陪笑一陣。忽然他皺起眉頭說:“這個瘟神要去重慶,若是跑到黃山別墅,和邱清泉抱頭痛哭,然後再借那個侍從武官的嘴巴,在委員長麵前告你一狀那又如何是好?”

杜聿明手托腮底,沒有說話。

李誠義焦急起來。“都怪我們事前沒有想到。唉,大意失荊州,今個兒是大意失全州。事到如今,依我所見,吾兄不妨趕緊通知楊勁支高參,讓他從旁窺測,適時參言,以解後顧之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杜聿明將手插進褲袋,望著李誠義突出而光亮的前額開懷大笑;直笑得這位報館老板的額頭憑空多出了幾道皺紋,他才換了一口氣說:“老兄多慮了!若是事前沒有想到王堅要去重慶,怎麽會突然鑽出來一個‘當代新戰術’講座呢?你以為王堅哭了,邱清泉也會哭麽?老兄錯啦,從牛腦殼錯到牛屁股裏頭去啦!”

“莫非邱清泉會笑?除非他真的是個瘋子!”李誠義努著薄薄的嘴唇,甕聲甕氣地說。

“他不笑,你來找我,我送你五百大洋!”杜聿明一巴掌拍在李誠義的肩頭上,“人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說你呀,正所謂‘隻緣身在戰火中,不識全場真麵目哩!而今帶兵打仗的人,誰個不想有自己的班底?那王堅既然是邱清泉的人,我怎麽能扣住人家不放呢!何況此人留在第五軍,於我總有不便,所以我隻好完璧歸趙了。”

李誠義重重地敲打著自己的腦袋。“我懂了,我懂了!我說為什麽新二十二師師部會議室門前張燈結彩、披紅掛綠嘛!‘當代新戰術’講座,原來是友好之邦的交接儀式。春光融融燈光閃閃,難怪王堅那小子來見我時,雖然臉青麵黑,卻也打不出噴嚏來!”

杜聿明正色道:“王堅怎麽看我,我不用理睬,第五軍官兵怎麽看我,我看得比命還重。古人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希望第五軍官兵都是知我者。”

李誠義翻動著運用自如的嘴皮:“希望?希望是還沒有到來的事情。杜軍長愛兵如子,官兵們早把你當成父母官啦!”

杜聿明點點頭。“官兵們的心意,我也知道一點。唉,不這樣帶兵不行嗬,古往今來,指揮官的威望不在於勇而在於賢,但是賢而無能、勇而無謀也不行。項羽就既非賢帥,也非良將嘛!”

“項羽濃眉重須,不是幹大事的人。”李誠義撲哧一笑,“關麟征尖嘴猴腮,也不是於大事的人。你莫看他整天在那裏厲兵秣馬,準備再圖霸業,可是到頭能混上個集團軍總司令,就算他的造化啦!”

“他的脾氣壞了他的事。”杜聿明說。

“而杜軍長天庭飽滿,地角方圓,慈祥得像尊活菩薩。”李誠義輕輕閉上眼睛,“不知怎的,每當想起杜軍長,腦海裏便浮現出劉備的影子來了。”

杜聿明慌忙搖手說:“你這個比喻不恰當!”

李誠義不快不慢地說:“我也以為這個比喻不恰當。因為杜軍長雖有劉玄德的德才,卻沒有劉玄德的班底,尤其是沒有那個桃園三結義嗬!廖耀湘明白事理,就算關雲長吧;戴安瀾勇猛善戰,就算黑張飛吧。除此而外,第五軍究竟還有多少人能夠與你‘不同生但同死呢’?”

杜聿明愣了一下,隨即狠狠盯了李誠義一眼,暗自在心裏罵道:你曉得個屁!第五軍上層幹部都是我一手安排的。第二百師副師長高吉人,你以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黃埔二期學生麽?他不僅是我陝西米脂同鄉,還是我母親高太夫人的家門哩!新二十二師副師長彭壁生、第五軍參謀長黃強、參謀處長羅又倫,雖然與我沒有同鄉關係,可你哪會知道他們都是我的學生,我當年在軍校七期當學生隊隊長時的最得意的學生!說句不客氣的話,我與他們的師生關係,和委員長與我的師生關係,是完全等同得起來的!

杜聿明不便多想,李誠義還在麵前眼巴巴地等回話呢。“依老兄高見,我的班底人員,除了廖、戴二位師長和你這個諸葛亮而外,還差哪些人呢?”杜聿明冷冷地反問道。

李誠義迫不及待地說:“反正薦賢不避親,我直說好了,胞兄李誠忠可以算一個!”

“胞兄?他多大歲數哪?”

“剛滿五十。”

“過去是做什麽的?”

“買賣人,在老家開瓷店。”

“他到第五軍來做什麽呢?”

“王堅這小子不是就要走了麽,讓胞兄來補缺好啦。李誠忠身體板實,是你的黃忠老將哩!”

“不妥,不妥!”杜聿明背過臉,從褲袋裏摸出一支香煙重重地在茶幾上戳了戳,“團長以上的幹部,必須是科班出身這是第五軍的規矩!”

李誠義離開座位,繞著杜聿明走了半圈,然後從衣袋裏掏出火柴,像往日那樣替他點燃香煙。“杜軍長不必為難,胞兄鬥大的字不識三筐,讓他在江西賣瓷器,興許還有效勞光亭兄的時候。我這裏另外有兩個青年人,他們都是科班出身,剛畢業的……”

“他們又是你什麽人?”杜聿明噴出的零亂的煙霧中,夾雜著股股煩躁的情緒。

“於我倒沒有什麽關係。”李誠義突然蹺起二郎腿,仰頭望著天花板,語態高傲地說,“一個是楊勁支的兒子楊竹笙,一個是周治維的兒子周國良——你還不認識周治維吧,他是剛剛上任的軍令部第二廳廳長!"

杜聿明已經伸到嘴邊的香煙,這時被他的指頭移到了眼底。煙霧散去,他又看見了煙頭上那個駱駝商標。當這個商標再一次成為他腦海中的魔影的時候,他的聲音竟是結結巴巴的:

“你……你去請他們……來好了!勞神……老兄,多謝……老兄,說不定……他們真是我的……趙雲和馬超呢!”

李誠義扭過頭說:“我剛才的話沒有說完,他們不是中央軍校的,而是西南聯大的,一個專攻法律,一個專攻英國文學。”

“那有什麽關係!”杜聿明揮動了一個很大的手勢,“不當軍人就當文人嘛!我家鄉還有‘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說法哩!你在便中告訴楊高參和周廳長一下好不好?就說他們的公子都被我任命為第五軍參議部上校參議啦。”

李誠義目不轉睛地看著杜聿明,未置可否。仿佛他的耳邊剛才吹過一陣風,或者是飄過一絲煙霧。

杜聿明掐滅尚未燃到一半的香煙,把它扔進腳旁瓷料的痰盂,然後朝李誠義笑了笑。“既然胞兄身體板實,想必足力甚好,我準備請他來擔任《新生報》記者,享受團級待遇。你看行不行?”

李誠義兩腿一伸,從沙發上彈起來,落地之時,差點跌了一個趔趄。“我代表胞兄向杜軍長磕頭!”說畢果然跪了下去。

“我也來磕個頭!”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打破了這間客室的短暫的寧靜。伴隨著用力推門時刺耳的“吱嘎”聲,她突然撞了進來。

李誠義扭頭順著自己翹得高高的臀部望去,隻見杜夫人曹秀清怒氣衝衝地站在客室門口。他不知她為何而來,也不知她對誰發火,驚詫之餘,滾地而起,顧不得拍去膝頭上的塵土,拔腿便走。

“你站住!”曹秀清的一隻手臂從腰間伸出來,指頭點了點李誠義剛才的座位,“請李先生坐下來替我斷個公道。李先生胞兄李誠忠年過半百、沒有文化,可以當記者;為什麽杜聿明老婆曹秀清三十來歲、師範畢業,就偏偏輪不上一個差事幹幹!”

曹秀清站立在兩張沙發前麵,劇烈地起伏著胸脯,死死盯住李誠義;李誠義驚魂未定,不敢與曹秀清對視,隻得緩緩側身,把誠惶誠恐的目光投向杜聿明;杜聿明頓時感到腰部隱隱作痛,身體動彈不得,卻又不能不動,於是皺著眉頭看了曹秀清一眼,搖晃著腳尖,平穩而緩慢地說:

“你的要求,凡是可以辦到的,我都辦到了。你說韓增棟不願在老家務農,我不是很快就讓他來第五軍當營長了麽?他那個營,還是我等他來了以後才新成立起來的哩!”

曹秀清的眼睛剛剛轉向杜聿明,便大步上前,一陣捶胸頓足:“我們曹家人沾你一點光,你就一輩子掛在嘴上呀!我才說一句話,你就拿韓增棟來堵我的口呀!哼,我的侄女婿到這個荒溝裏來當炮灰頂個屁用,你的堂兄弟在重慶第五軍辦事處當處長才有油水嘛!算了,算了,今天我不和你轉彎抹角了,反正上山打獵,見人有份。你給了李先生一塊肉,我就要一塊肉;你給了李先生一根骨頭,我就要一根骨頭!”

杜聿明的腳尖在曹秀清的忽高忽低、時粗時細的聲音中停止了晃動;可是他的聲音卻一下子顫抖起來,往日對她乳名的稱呼,充滿著卿卿我我的情調,而今則飽含了哀求的甚至是討饒的語氣:

“月富,月富!我不是向你說過了嗎,你是一個能幹的女性,我是一個無能的男人。雖然我當了軍長,可是軍長太太多如牛毛,現在還沒有什麽頭銜攤派給我們。慢慢來吧,過一段時間就好了,關麟征是正式發表的軍團長,他的太太不是就當了福利基金會委員麽?”

曹秀清雙手叉腰,漲紅著臉說:“我等得不耐煩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就在第五軍當差,反正女人幹不了什麽大事!”

杜聿明搖搖頭,喃喃作語道:“隻有隨軍京劇團裏才有女人嗬!”

曹秀清鐵青著臉,嗚嗚哭出聲來。“好哇,好哇!隻要你不要臉皮,老娘還怕什麽,趁我人還年輕,你趕快送我當戲子去好啦!今天就送,馬上就送。你和姓李的一個拖頭,一個拖腳,像拖死狗那樣送我出去啊……”

杜聿明霍地站起來,望著呆若木雞的李誠義,輕輕地搖了搖頭。唉!軍人帶家眷的弊病何其多也。第五軍中上級軍官家屬,有一大半生活在軍營。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這幾十本經何時才念得完喲!”

李誠義晃了晃身體,也站起來。他跟在杜聿明身後,在寬敞的屋子裏慢慢走了兩圈,隨即便沿著他的思維的軌道,飛快地走到窗前。

“杜軍長,你來看!”李誠義指點著窗外不遠那座石筍下麵的空地,驚喜地呼叫著,仿佛在這片枯黃的草叢中,突然發現了滿地黃金……

杜聿明惑然不解地走到窗前,順著李誠義的手勢踮了踮腳尖,除了一團濃重的暮氣,他什麽也沒有看到。

李誠義的聲音卻更響亮了,像雄雞報曉那樣,他要為杜聿明唱一支動聽的晨曲。“那塊空地的左麵,依山傍水,幽靜得很,何不在那裏修建一所軍人子弟學校,以解官佐後顧之憂;空地的右麵,懸崖陡壁,如同屏障,何不在那裏建造一座軍人眷屬工廠,修理修理戰車也好。將來有條件,山前山後還可以設立軍人醫院、軍人商店、軍人農場……一切儼同社會組織之縮影。如此一來,繁榮昌盛的景象便可在本軍軍營油然而生,經久不落。”

杜聿明看著李誠義,眼睛裏依然是茫然的神色。當曹秀清的腳步慢慢朝窗前移動過來的時候,他那茫然的神色中,才驀地顯露出平日裏很難見到的恐懼。

李誠義輕輕拍著杜聿明的肩膀,像拍著搖籃裏神情不安的嬰兒。“至於由誰來擔任軍人子弟學校校長和軍人眷屬工廠廠長,杜夫人自然是最恰當的人選。甚至不妨這樣說,沒有杜夫人掛帥,這所學校和這座工廠就辦不起來!隻是興事之艱,愁隻愁經費不知從何而來……”

“那有什麽愁的!”杜聿明眼光倏然一閃,仿佛著意顯示大丈夫氣魄似的。他緊捏拳頭,重重地打擊在堅硬的窗欞上。“我少招幾個連的兵,少買百十來匹馬不就成了!”

曹秀清挽著杜聿明的胳膊,笑眯眯地朝李誠義彎了彎腰。“多謝李先生開頑啟愚,彈謬糾邪!”

李誠義露著兩顆金牙,樂得合不攏嘴來。

杜聿明也笑了,額頭上橫添著幾道刀刻斧鑿般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