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譚家橋鎮其實就是沿著集溪河的一條石子街,寬不過一丈,長頂多裏把路,街麵上櫛比鱗次地倒也有十幾家店鋪。最熱鬧的是山貨收購站,秋日裏,哪家不攆著娃兒們到坡上去摘野板栗,挖野百合,采黃花菜?月明星稀的晚上,屋門前空場上,男的破箋,女的編席,嚼著細細密密的家常話。在山坳林密處安下鐵夾,繩網,興許還能捉到活蹦蹦的野兔。山雞呢。靠山吃山,祖祖輩輩都這樣。從山貨店出來,數著一疊嘩嘩響的鈔票,那紅膛膛的一張張臉被笑鋪滿了。可是誰也不朝街尾的這月餛飩鋪斜一眼,汗珠和力氣換來的鈔票,造房子娶媳婦、辦嫁妝送女兒,逢年過節置幾碗下酒菜,扯幾身新衣服……誰還舍得化一毛五分錢去喝這薄麵皮上抹點肉星的湯?啃著燒得焦黃的玉米餅,咯瞪瞪地趕回莊去了。所以,最冷清的就是這餛飩鋪,象是專為城裏下放的小夥姑娘們開的。半月青瓦房裏盤起一窩灶,臨集溪河撐出一簾青布篷,擺開兩張八仙桌。屋後的山坡上常常飄過來絲絲縷縷夾著草腥木香的風,河邊的水竹叢中時不時驚起翠羽黃脯的小鳥。
我和毛頭往八仙桌邊的長凳上一坐,呼詠呼詠喘著氣,撩起灰撲撲的衣襟抹臉上的汗。這短腿毛頭還真有點腳勁,結果是誰也當不成爹,誰也當不成兒子。
火騰騰的窩灶上,一大鍋沸水撲咕撲咕地冒著汽泡;案板上垛著一疊餛飩皮,青花邊海碗裏盛滿了拌著小蔥蒜末的肉糜,幾隻鏽綠色的大頭蒼蠅嗡嗡地繞著弧圈。
“人呢?這餛飩還賣不賣呀了”毛頭澎膨地拍著桌子叫。
“嘔,來了來了。”灶後麵冒出應聲,“老頭子,快,有客了。”
一個是壯壯實實,富富態態的大娘,夾著幾根銀絲的頭發在腦後挽個,一笑眼睛眯成了線。一個是黑黑瘦瘦,癟癟塌塌的老爹,細伶仃的腿彎弓形的背,滯木的眼珠上象遮了一層雲聆。
“嘿嘿,嘿……”大娘滿臉堆笑,用一塊油膩膩的抹布在桌麵上拖了幾下,“來幾碗瞎?早上剛宰的豬肉剁的餡呐。”
我瞄見一隻蒼蠅在青花邊海碗口叮著不動了。毛頭把兩元錢放桌上一攝,很氣派地說:“六碗”!
“暖―六碗。”大娘樂滋滋地轉回身,那步戶真象二十歲的大姑娘扭秧歌。
“吭味、吭詠、吭、吭……”老爹往灶膛裏塞了把茅柴,鍋裏的水撲騰撲翻滾起來。
“大娘,快點吧,肚子餓扁啦。”
“行。”大娘象唱山歌似地應著,站在案板後麵,一手拈起張皮子,一手用根竹筷挑一星肉糜往皮子上抹一下,五指一捏,一甩,叭,一隻餛飩落在竹匾裏了。接著又一隻、又一隻,象雜技裏的甩流星一般快,真把我們看呆了。
老爹磨蹭磨蹭地走過來,張開枯枝般的大手捧起一掬餛飩往沸水裏丟去,咕嚕嚕、咕嚕嚕,那聲音直催得人饑腸轆轆。
老爹用兩隻手指摸了下鼻涕,往發灰的黑布衫前襟上一抹,又捧起一把餛飩。我有點反胃,便撇過眼去,看那綠瑩瑩的集溪河和青鬱鬱的鳳凰山。
“小餛飩來嘍―”大娘用隻黑漆木盤托著兩碗冒著白霧的海碗來了,“嘿嘿,嘿”一邊下邊吃,熱呼呼,還加了麻油,香破?”
果真聞到一股油香味,隻填了幾團白飯的胃咕咕地叫起來,我也顧不上品嚐滋味,稀哩呼嚕地把一碗餛飩吞光了。抬頭看看毛頭,也象從來沒吃過餛飩似地狼吞虎咽著。
“嘿嘿,嘿……粉正當我們放下空碗的時候,大娘又端來了兩碗餛飩,“鮮不鮮?香不香?比你們上海的適口破?下回再來吃呐。”
肚子裏有了一碗餛飩墊底,我們便開始慢慢地咀嚼,細細地品味。餛飩皮子裏許是摻了山芋粉,粘牙;餛飩餡真的隻有眼屎大的一星肉末,餛飩湯是酸嘰嘰的醬油衝的,浮著幾片膘肉,嘖嘖,實在說是不好吃。
“呸呸,怎麽一點鮮氣都沒有?”我皺起了眉頭,故意大聲地說。
“大娘,你忘了擱佐料了吧?”毛頭索性直起嗓門叫了。
灶後嘰嘰咕咕一陣嘀咕,那老爹磨蹭磨蹭地走出來了,手裏端著一隻小罐,大娘嘿嘿笑著跟在他後麵。
“諾,加點辣子,準鮮得不舍得鬆口。”老爹把小罐往桌上一擱,呼地又摸了下鼻涕。
滿罐子紅得發亮的辣椒醬,看一眼腮幫子都發麻了,
“噬―”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蒼蠅勇氣真大,嗡嗡地飛過來,叭地叮在罐子邊上了。“噓噓噓―”老爹揮手去趕,拽著油亮的衣袖拭擦蒼蠅叮過的罐口。
“吃吧,吃吧,剛摘下的鮮辣椒, 自家在石臼裏搗成泥,還拌了香油呢。”大娘殷勤地勸著。
毛頭先挑了一些拌在餛飩裏,嚷了一口,眯著眼連連叫鮮,於是我也蘸了一點,果然別有風味,辣麻麻、香噴噴,蠻開胃的。
第二碗餛飩又呼嚕嚕地滑下了肚,鼻尖上冒出了細細的汗,滿意地抬起頭,卻嚇了一跳:老爹的那雙渾濁的眼睛就貼在我碗邊哪,
“你……作啥?”我問。
“好吃麽?好吃麽?”他定睛地瞅著我麵前的空碗問。我鬆了口氣,連點三下頭。
“回去跟你們茶場的娃娃們說說,讓他們來這兒吃餛飩,都加新鮮辣子的,咬?”老爹湊著我的耳朵說。
我又點了一下頭。
第三碗餛飩端來了,我已經打了兩次飽隔,便勻了一半給毛頭,然後一隻一隻慢吞吞地往嘴裏送。
“長腳,多加點辣子嘛,一毛五分錢一碗,盡讓他們賺了去。”毛頭辣得直吐舌頭,還拚命往碗裏加辣椒醬。我看見大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毛頭手中的匙子,待他的匙一離開罐子口,大娘便刷地把罐子捧走了。
“喂喂喂,我們還沒有吃完呢?”毛頭叫起來。
“嘿嘿,嘿……年紀輕,多吃辣傷脾胃的呀。”
毛頭想跳上前去攔下罐子,被我拖住了手臂,他還一個勁地強著,這時……
“喂―小餛飩還有賣哦?”細細甜甜的聲音從臨街的店門口飄進來。小眼小鼻小嘴淡眉毛,活象對街雜貨店裏擺著的泥塑人,是阿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