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清晨,阿翠死活不肯出門,方穗隻得獨自上山了。她不知不覺地走上了那條霧一般忽隱忽現的小路。團口的黑平絨布鞋踩在野草上,草葉上的露珠滾落下來,貪戀地舔著她的腳踩,那草尖上掠過的細風綿綿聾聾地撲上來,親昵地吻著她的睫毛和臉頰。方穗鼻根一酸,眼角浦出了熱呼呼的淚。這露、這風,都化成了一個俏麗的影子……“穗姐姐,穗姐姐……”無憂無慮的小圓臉,兩片紅潤的嘴唇中蹦珠兒似地吐出一連串熱切的呼喚。
“萄兒”方穗輕輕地應著,抬起頭,心陡地顫了一下,眼門前著火似地騰起灼目的亮光。火?又是那可怕的山火?她心慌意亂,腳踩一軟,跌倒在山坡上。
然而,山風依舊象溪水般地清涼,空氣中也沒有嗆鼻的焦味,她稍稍定了定神,哦―金燦燦黃爛爛是一片熟透了的葛子呀!
是這兒麽?是的!方穗顧不上葺子棵上的尖刺紮手,刷刷地撥開幾叢,靠著塊山崖,有一座碎石壘成的墳家,
霎那間,方穗的心境化作一片寧靜的藍天,風不吹了,雲不動了,連空氣也凝固了,隻有那毒子潑成的金黃色在簌簌地晃動,象一片流動的彩霞。
“林場姐姐,你在哭?為什麽要哭呢?”墓兒的小圓臉上凝著象清晨山林一般秀媚的神色,眼睛許是被綠林子染的,墨幽幽的;許是被清風兒洗的,水晶晶的……
兩年前的往事,原以為已經淡忘了,誰知想起來竟如此清晰,就象昨天剛剛發生。
早上,方穗坐在團委辦公室裏心不在焉地看報紙,耳朵一直留心著隔壁收發室的動靜,她在等信呢,詠平整整一個月沒來信了。剛從上海探親回來的阿翠嗯吱了半天,吐出了一條對方穗來講猶如五雷轟頂的消息:有人在公園裏看見詠平挽著一位白白淨淨的姑娘散步!方穗愣住了,真心實意地愛著的姑娘總也不相信世上竟有人把愛當作兒戲,她翻出詠平以往給她的信,專揀那些甜言蜜語處看,看著看著她對阿翠的話不相信了,白紙黑字的誓盟是他親手寫下的,他能這麽快就忘情嗎?實心眼的姑娘就天天盼詠平的信,盼得心焦了,眼穿了……
“咯瞪咯瞪……一聽這“大老郵”翻毛皮鞋的特別腳步聲,方穗便象彈簧似地從椅子上彈起來,三腳兩步地衝進收發室。
真奇怪,“大老郵”手中那麽厚一疊信,方穗一眼就能瞄到那隻天藍的信封,隻有詠平用這種信封的。她象小雞啄米般敏捷地抽出了這封信,把它壓在嗜嗜跳的心口,紅著臉跑回宿舍,關了門,放下帳門,她要一個人悄悄地享受自己的這份愛…一多麽薄的一張信紙呀!多麽冷的幾行筆跡呀! 因為方穗不能調回上海,他詠平不願一輩子當
“牛郎,所以……分手吧,“祝你獲得新的幸福!”殘一酷的祝福呀……方穗象得了瘧疾似的,渾身斷了血脈,一陣陣發冷。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奔出了房門,怎麽奔上了一條如雲如霧的小路……刺蓬荊棘劃破了她的腳背和手臂。劃破了她的心靈和神經。
她終於跑得精疲力盡,跌倒在石崖前。膝蓋被尖利的石刃蹭破了,鑽心痛,究竟是皮肉痛還是心靈痛?捏著那絕情的信紙,象捏著燙手的炭,她感到屈辱和怨恨。一摸農袋,早上點火油爐子用的火柴還在,她緊緊咬著嘴唇,哆嗦著劃著了一根火柴,斷然地把信紙湊了上去。薄薄的紙被火舌吞卷著,一點點化為灰燼,方穗覺得心被燒得吱吱作響,血液被火烤幹了……她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崖石上,傷心的淚泊泊地流出來,順著臉頰、下巴,滴滴嗒嗒地落在山坡上。
“咯咯,咯咯咯。”有人躲在崖石後麵笑,笑聲象山雀兒掠過林梢。方穗抬起淚眼,看見石崖後冒出兩根用紅綠絲線紮著的掃帚辮,“咯咯”一聲,蹦出個小鹿般的山裏姑娘,探頭探腦地朝方穗擠著眼。
“林場姐姐,哭啥呀?你看,這兒的毒子多大,來十莊饞嘴娃娃都吃不完,你可別哭了,眼淚是鹹的,灑在坡上,明年的墓子就不甜了。偌,吃一顆嘛。”她捧著一把墓子,遞到方穗眼下。方穗抹去臉頰上的淚,輕聲說,“我……不認識你。”
“我可認識你,你在林場團代會上作過報告,是嗎?掃帚辮晃悠晃悠,兩片薄嘴唇叭嗒叭嗒,就象往方穗身上紮鋼針。方穗驚恐地往後縮著身子,拚命搖頭.倘若人們沒有記憶多好,就為了那幾句天真的誓言,方穗錯過了一次次回城的機會……
“我奶奶說,人的眼睛就象一口清潭,多淌眼淚,潭就枯了,眼睛就不亮了。林場姐姐,別哭,別哭了,你看你,多好看的一雙眼,要哭壞的呀。”姑娘蹲在方穗跟前,搖晃著她的雙膝,聲音象林子裏拂過來又細又軟的涼風。
生著對漂亮的眼睛有什麽用?詠平早先不也總愛讚歎:“穗,你有一對多美的眼睛呀!”就象山野坡地的一朵野花,再鮮豔再嬌嫩都被人瞧不起。“你,你別管我!你,走開……”方穗一把推開小姑娘的手,起身往山頂跑。
“林場姐姐,慢點,慢點,你要上哪兒去呀?”
上哪兒去?方穗不知道,反正這麽被人輕視被人拋棄地活著,真沒意思……
“哎呀,往上就是懸崖了!你站住,站住!”
方穗猛地一驚:什麽?懸崖?難道我要去尋死?不不不……她撲通跌倒了。
“林場姐姐,別……別想不開。我奶奶說,千道山梁萬道坡坎,總有攀到頂的時候。你息息氣,靜靜心,嗒,落子,嚐一口。”一顆碩大的墓子塞到方穗嘴裏,嚼一下,甜的汁和著苦的淚一起咽下了。
“好吃嗎?林場姐姐,我奶奶還會釀墓子酒,喝一口香三年,任什麽愁事都會忘記的。你保準有不高興的事了,上我家去喝毒子酒吧?”
方穗望著那雙晶晶亮的眼睛,仿佛有隻柔軟的手輕輕地撫著她流血的心靈,不知不覺地,她竟把傷心事統統倒了出來……
每兒,你真是個小精靈,會猜人心事,會消人愁悶,如今方穗心中無名的煩惱你能解開嗎?
她的墳掩在荊棘茅章亂石之間,不仔細著,簡直分辨不出了。她理應該得到一塊高在的紀念碑的,可是她卻靜靜地躺在荒山坡上;她的名字理應該被當作英雄傳頌,可她卻象野幕子一般被人們淡忘了……
方穗蹲下身,拔去墳堆的茅草,用石塊把塌陷的墳頂壘高,墳旁那一株墓子棵長得有一人高,黃澄澄的落子象隻隻小燈籠似地垂著,方穗覺得它們很象是毒兒甜甜的小嘴,“咯咯,咯咯咯……”吐出來是撒珠子般的笑聲…-
“咯咯,咯咯咯……”落兒聽罷方穗傷心的訴說後,笑得前俯後仰的,“林場姐姐,就為這麽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哭了半天呀?咯咯,咯咯咯……”方穗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若不是那場可怕的山火,真懷疑她會笑上一輩子的。
山坳裏卷起一股熱烘烘的旋風。
“喂,你聞到什麽氣味嗎?”毒兒止住笑,象驚鹿一般仄著頭,瞪著烏幽幽的眼睛搜索著屏障似的山梁。方穗隨著她的視野張望,隻見山坡下騰起一團一團的濃煙。
“不好!走山火了!”每兒咬地蹦起身。
“啊?!”方穗猛吃一驚,來林場這些年,早聞說山火的厲害。據說解放前,一場山火燒了一個月,過石石焦,逢林林毀,方圓幾百畝山林十年不長草!因此每到秋天幹燥季節,管山人就開始日夜巡山,打防火道了。方穗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傷心事,她的神經象被人揪起集中到一個“火”字上,她一把拽住毒兒:“喂,你們隊管山的呢?快,快去找管山的呀!。”
幕兒狠命摔開她,兩隻頑皮的眼睛突然變得凶狠了,灼灼地射出逼人的光,她衝著方穗大聲說:“我就是管山的,我就是!”
隔著山崖清楚地傳來辟鋅撲撲千草枯葉燃燒的聲音,越來越濃的煙霧彌漫了整個山坡,風撲在臉上已經發燙了。方穗四肢發軟,隻有心髒在胸膛裏劇烈地狂跳。她心裏暗暗叫苦:“發瘋啦,叫這麽個小丫頭管山,這場火該燒不熄了!”
“上去看看!”苟兒扯住她的袖管,拖著她爬上山坡頂,隻見坡下那毒子林中騰起一條幾十米長的火龍,借著風勢,裹著濃煙朝坡頂滾來。方穗覺得自己的根根汗毛都已經燒著了,可墓兒卻長長籲了口氣,眼睛裏又閃起了一絲頑皮的神氣。
“這左右林子燒一片就足上百萬元哪!”方穗急得要哭:“管山的,怎麽辦?你說怎麽辦?”
苟兒飛快地解下腰間的長竹梆塞給方穗:“林場姐姐,你去叫人,往左邊橫插過去,不遠就是防火道了,沿林子下去,狠狠敲竹梆,作山田的人聽見了都會來的!”
“你一個人在這兒擋火?”
“羅嗦!身後是懸崖,兩邊有防火道,怕什麽?你快去,越快越好!”毒兒使勁推她。
方穗拚命地跑著,梆―梆―梆―清脆的竹梆聲在山坳裏傳開了。
“走山火啦―梆―梆―梆―”
跑了一段,方穗回頭看看墓兒,看不清了,眼前一片嗆人的濃煙。
“走山火啦―梆―梆―梆―”
越往山坡下跑,煙越濃,熏得眼淚直淌,灼人的風卷來,悶得喘不過氣。方穗頭暈眼花,腳下的路也變得象煙霧一般飄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