莓子熟了 一
“詠平,看,土坡上的刺黴棵都結果了,咯,這兒,那兒,……都熟透了,保準甜。去采些,給你帶到上海去,讓……媽嚐嚐新鮮。 萬方植斜視了詠平一眼,臉頰微微有點發熱。
“別傻了,上海什麽水果役有?誰還稀罕這種野娜子?真要被人笑話土氣了。”詠平盛了一整眉尖,方稼覺得他的目光不象往常那麽溫情柔順,變得高傲、冷淡,象溫水裏摻進了冰渣,她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頭沉沉的,沒有勇氣仰起臉看他英俊的麵龐。平常約會時,方稚總是徽仰著臉, 目不轉睛地盯著詠平,聽他滔滔不絕地說天道地,詠平說她的這種姿勢和神態有一種恬靜的美。可現在呢?方稼覺得有股酸滋滋的東西在喉口鼻根蜻動,她垂下眼皮, 目光落在布滿毒子的土坡上。
這是個多麽陳舊孤單的小站,那幢悄悄地臥在坡前的青瓦房象一位弓背曲腰的老人,它的生命如同一片塞容率章地從石坡上滑下來的枯葉,無需幾場風雨淋蝕,便會化作一杯黃土。
詠平就要乘坐停在公路上的那輛藍白相間的長途汽車永遠地離開這兒了,方穗覺得心被惆悵的霧裹住了。其實是早料到要有這一場離別的,媽正是衝著詠平有本事調回上海,才同意方穗和他談戀愛的。詠平回到上海,方穗的一隻腳不也就踏上黃浦江岸了麽?
“穗,分場勞資組、總場組織組,我都替你托了人,你要抓緊活動呀。記住,明年,明年這個時候,我在上海等你!”
方穗覺得詠平的語調冰冷冰冷,象下最後通牌一樣,“明年?明年……萬一還不行呢?”她恨自己,聲音為啥顯得可憐巴巴的?
“不會的吧……”詠平冷漠地說,那意思分明是:“不行?不行隻好分手!”
“叭―叭―”長途車喇叭尖利地叫起來……
方穗驀地驚醒了,枕巾打濕了一大片,心就象一顆投入深淵的石子,緩慢地下沉。
俗話說,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真奇怪獷方穗早就不想詠平了,怎麽又會夢見他呢?也許,越是在記憶中藏得隱蔽釣事,越是容易入夢呀。辦理戶口遷移手續以來的這些天裏,方穗真正朝思暮想的是誇兒,可幕兒卻一次也沒在她頻繁的夢中出現過。她難道怨自己的軟弱和怯懦,連夢中相逢也不願意了?這次調動,盡管不是回上海,但畢竟要離開山區了,許多人都向方穗討糖吃,她自己也覺得應該高興,可為什麽會有一種犯了罪似的歉疚堵在胸日呢?
“梆……梆……梆……”
清脆、悠遠,這是管山人在敲竹梆,一下一下,仿佛敲在方穗心尖上。她多麽熟悉那墨海般釣林子,林子旁邊就是那片長滿毒子的山坡,驀子該熟透了吧?一定又是一片金燦燦的方穗輕輕咬住了被角,象咬了顆酸毒,嘴酸,心也酸。
“哎喲一哎喲……同宿舍的阿翠發出一聲聲呻吟。”
“翠,你怎麽啦?”方穗撩開帳門問。
“唔……穗,你醒著?高興吧?哎喲,胃痛。”
方稿趕緊下床,衝了杯麥乳精,“又犯病了?快趁熱喝下去。”
“不,痛死才好呢!”阿翠推開杯子,方穗發現她的細眼睛裏喻著淚。
“翠!”方穗樓住她的肩,“別難受,別難受……”除了這幾個字,她還能說什麽?姐妹般的好朋友之間,象陡然樹起了一堵高牆。
方穗和阿翠都屬於那種循規蹈矩的“老實頭”性格,在生產隊時,年年評先進,總有她倆的名,不久,又一起調到場部機關工作,方穗被選上團委當委員,阿翠進辦公室當打字員。那時候,誰都羨慕她們,回家探親,爸爸媽媽臉上都生光,鄰居也誇:“這兩個小國有出息,下鄉沒兩天就當了幹部,坐坐辦公室,比在上海廠裏翻三班愜意多了。”
農場裏漸漸有人動腦筋找門路回城了,場團委抓紮根教育,方穗要在一團代會上作典型發言:“把青春毫無保留地獻給山區。”阿翠俏悄地對她說:“穗,別出這個風頭了,要被人罵死的。”
“罵怕啥?我們是團員,該有這個覺悟的。”她們倆第一次意見不合,兩天說不上話。可是,真有人點著方穗的背脊罵她“放空炮”、“唱高調”時,阿翠卻忍不住替她辯護,跟人家爭得麵紅耳赤,文靜的阿翠從來沒為自己的事跟任何人吵過嘴。
誰能料到,那些豪言壯語真會化作入雲即散的輕煙,方稼自己也理不清自己思緒發展的脈絡,人的感情有時就象山坳裏鑽出來的風,是變幻莫測的。
不知打哪年哪月起,上海的親戚朋友再也不用讚許的眼光看方穗了。大姨來作客,東拉西扯地牽到方稚身上,問:“稼兒也快二十五歲了吧?有對象了嗎?”
媽歎了口氣:“哪敢讓她找對象?山溝溝裏土牆茅栩的,我舍不得讓穗兒在那安家落戶呢。她姨,你認識人多,替你外甥女兒在上海說個對象吧。”
姨說:“難得很,現在上海的男青年適胃得很,誰願意找戶口在外地農村的姑娘?據說現在又是什麽男少女多的……”
媽掩麵哭了起來。
“媽,你作啥啦?我不結婚就是,年年回來看你。”方穗麵上挺硬朗,心窩裏卻抹上了一道陰影。原來紮根山區並不象呼口號那麽容易,這條根上牽著千頭萬緒,對象、結婚、母親、戶口……她可從來沒想這麽多呢。
每年一次的老同學聚會,方穗被冷落了。大夥不再象頭幾年那樣圍著自己,用欽佩的目光盯著自己被山風吹紅的臉,好奇地打聽大山裏稀奇古怪的事,把自己象英雄一樣介紹給他們的父母:“看,她就是方穗,從大山裏來的裏。”城裏人有城裏人的生活,他們見了麵,爭著談論市場上有些什麽便宜的東西,什麽時候該加工資了,誰誰誰找了個什麽樣的對象……在他們中間,方穗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她咬著嘴唇,悄悄地拉開了門。
“哎呀,方稼,你怎麽?要走?”有一位女友發現了她,叫了起來。大夥的目光投在方植身上了:“呀,病了吧?臉色多難看。”
“山裏太苦了,方穗,你怎麽還不調回來?辦病退、頂替、困退,路子多著呢。”
“你還舍不得那個芝麻綠豆官?團委委員,一點意思也沒有……”
方穗隻覺得耳畔嗡嗡響,頭皮一陣陣發麻,心痛楚地扳抖,她困惑了。
回城的人越來越多,大山裏的生活變得單調冷清。
一天,阿翠垂眉低首地來找方植。“植……”她用眼布呼一下方穗的臉,薄嘴唇食動了幾下,又緊緊地抿住了。
“你怎麽啦?吞吞吐吐的,說呀。”
“穗,我看你也想想辦法吧,你母親不是有病嗎?”
“我?不不……也許……”方穗心裏亂極了。
這一夜,方穗失眠了。臨晨,她獄亮手電筒,趴在枕頭上寫了份家庭困難情況的報告,準備交給領導,反映實際情況總是應該的吧?第二天,當她眼窩青青地站在場長書記們麵前的時候,她卻沒有勇氣把那幾張薄薄的紙拿出來。事情就這麽耽擱下來了。不久,傳達了一個文件:凡屬機關幹部編製的青年不能享受知青待遇,不能辦理頂替、困退病退等上調手續。
阿翠為方穗抱屈:“穗,小小的團委委員算啥機關千部?去辭職,咱倆一塊回生產隊,幹一年,保險能上調。”
方穗苦笑著搖搖頭,“你呢,打字員不算千部編製,你頂替的事辦妥了嗎?”
想不到阿翠眼圈一紅,落下一對珠似的淚。
“怎麽啦?,辦不成了?”
“不……是我自己不辦了。”阿翠硬咽著說。
“為什麽?”
“弟弟在江西插隊,比我更困難,媽說我好歹是坐辦公室的,一就讓弟弟頂替媽了。”阿翠抹去眼淚,臉上顯出一種自我犧牲的大無畏神色,方穗被她感動了,拉著她的手說:“翠,不走就不走,咱倆作伴,一輩子,好麽?”
“不不不,”阿翠把頭搖得象撥浪鼓,“我不想留在這兒,要把人憋死的,媽叫我辦病退。”
“病退?能行嗎?你有啥病?新新鮮鮮的……”
“我有病!”阿翠一把捂住方穗的嘴,“穗,我有胃病,真的。要是領導問起來,你可要替我證明呀。”
“那……那是要有醫生證明的。”方穗猶豫了。
“會有醫生證明的,會有的。”阿翠說這話時,眼睛發亮了。
不久,方穗就發現阿翠幾乎整天不吃飯,有時就喝幾口白開水,人瘦得象根蘆杆,臉色比枯葉還黃。方穗以為她心情不好,吃不下東西,為她煮了香噴噴的雞蛋掛麵,還澆了點辣麻油。可是阿翠怎麽勸也不肯碰一口,方穗真弄不懂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了。直到那天阿翠喜瘋了地把一張“胃下垂病情證明單”塞給方穗看的時候,方穗才恍然大悟。望著阿翠錐子般的下巴和烏黑的眼圈,方穗胸口象堵上了一團鉛。
“穗,你怎麽也哭了?還不快活嗎?”阿翠抬手摸摸方穗的臉頰,輕聲問。
快活?是的,方穗是應該高興的,為了她的工作調動,家裏人幾乎把神經都攪斷了。詠平和方穗斷交後,媽愁出了一場重病。在寧波工作的舅媽幫忙出主意了,“嫂嫂,阿穗快二十八了吧?再恥擱下去怎麽成?上海調不進,往寧波調吧?我們廠裏有個技術員,三十五歲,沒有對象,跟阿穗正配對呢!總比在山溝溝裏強,你看呢?”
媽媽一聽象撈住了救命稻草,連聲地道謝。哥哥連忙把自己準備結婚積蓄的三百元錢塞進舅媽手裏,他知道要,辦成這事,談何容易,少不了請客送禮,哪能讓舅媽破費?
一紙調令幾經周折,終於寄到方穗手中了,方稚捏著它,一點也興奮不起來,甚至還有點心酸,覺得自己怪可憐的,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翠,我,我先走了,你,別怪我……”方穗內疚地把頭伏在阿翠肩上。
“我不怪你,隻怪我爹媽太老實本份……”阿翠說不下去了,她的病退證明壓在街道知青辦已經半年多了。
“翠,別,別哭……等天亮,我陪你,你陪我,到山裏走走,散散心,好麽?”
“這山……你還沒看膩呀?”
方穗一不知怎麽回答阿翠,因為她自己都搞不清她的心裏正滋長著一種什麽感情,總覺得有什麽難舍難分。是大山嗎?還是那片長滿落子的金燦燦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