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朱墨從母親手中接過外衣,慌不擇路,撞倒了客廳裏一張木凳。他聽見自家那扇抽木相拚的房門在身後發出滯重而沉悶的膨地一聲,真有點驚魂未定的感覺,好像剛剛逃離凶險又臨絕境一般。眼前的路被厚重的雲霧遮蔽著,不知是曲是直,是平坦還是坎坷,以致他下樓梯時膝蓋骨顫顫地發軟。

一輛紫醬紅的鳳凰牌女車斜靠在樓梯轉彎角上,蒙著薄薄的灰塵,顯得有些疲憊。這是舞月的坐騎,平常總是擦得銼光閃亮,顯示出主人的潔身自好。昨天晚上回來太晚,沒有力氣收拾它了。往日裏朱墨和舞月每天早上一起出門,朱墨總是幫舞月將自行車扛下樓。朱墨雖然不善於向女人獻殷勤可也是有血有肉情意綢繆的男子,自然是疼愛嬌妻的。小科天天上高複班路不順,要借自行車,朱墨執意把自己新買的永久錳鋼二十八型讓他騎去,他舍不得舞月柔弱之軀每天加入擠車大戰。可是他今天竟然舉起奶瓶朝舞月擲去,倘若那是燒滾了的牛奶呢?想起來真有點後怕。現在,要不要先將舞月的小鳳凰扛下樓?這無疑是個企求和解的姿態。可是……時間實在是有點來不及了,頭一天上任就遲到會給工人們什麽印象?腳步雖有點紊亂卻仍是蹋蹋蹋地一路下去,好像擰緊了的發條停頓不住。小鳳凰一抹紅色擦肩而過,落到身後去了,心頓時空出了一塊,像在什麽地方丟掉了一件重要的東西。他想回頭尋找,大門外隱隱傳來公共汽車上售票員的報站聲:“乘客們,車輛轉彎,請拉好扶手。下一站,陝西南路……”清早的城市還很寧靜。脫了一班車就是七八分鍾,再晚一點,就是上班高峰時間了。於是朱墨加緊幾步,衝出大門,朝馬路對麵的車站奔去。

如果朱墨也相信神靈感應的話,那麽在這個早晨他的心理上確實有許多不祥的預兆,他的心情是那樣的焦灼、煩躁、衝動,從來連句粗話都不會罵的人竟然像個暴君似地摔起了家什。後來,當舞月哭哭啼啼地埋怨他不該在那個晚上鬼迷心竅地提起察君和鹽水女神的故事,他苦笑著不作解釋,卻悲哀地宿命地想到:書月姐是我們的月老,難怪那天早晨,我們會那樣地失去理智,平靜的持久的感情突然出現了深深的裂痕。書月姐不在了,這個可怕的裂痕還會彌合嗎?

朱墨長久地不能忘記那個早晨的爭吵卻又不敢回想爭吵時的情景。當時舞月說了些什麽令他暴跳如雷的話他都記不得了,印象中隻留下舞月朝著他的那張充滿鄙視和嘲諷的臉。麵對這張臉朱墨就會屈辱地想起舞月近來時常對他發出的種種怨言,好像他的舉止沒有一處令她滿意,從而他又想到鄭仲平突然出現以後舞月的喜出望外以及感激涕零,想到舞月為參加同學會在鏡子麵前駐足良久,衣服穿上脫下地心緒不寧,朱墨感到深深的自卑和憤恨,心便抑製不住地戰栗起來。

一個丈夫不能使妻子以他為榮這是極大的恥辱!

可是一個男人為了討好老婆而改變自己的目標那是更大的恥辱!

一輛橘紅色的公共汽車徐徐地靠站了,朱墨狠狠地想,我非得趕上這輛車!他撩開腿從一群自行車中穿弋,蹭蹭蹭地橫過馬路,在車輛即將啟動之時用肩膀頂開了已經關攏的車門。售票員驚叫起來:“你尋死呀?”朱墨朝她歉意地笑笑,規規矩矩出示月票,售票員再想發作也發作不起來了。此時的車還不算太擠,車一開,車廂裏就灌滿了颯颯金風,使朱墨愷鬱的心情廓朗了許多。

朱墨不是那種能夠隨遇而安地忍耐平庸的人,應該說真正的男子漢都是不能容忍平庸生活的。讀高中時語文課本中曾選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中兩首,老師上課時悠然自得地誦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隨後解釋道:“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朱墨忽然高舉手臂要求發言,老師請他站立,他說:“老師,我不喜歡這首詩,陶淵明叫我們逃避沸騰的現實生活,這不是革命青年應取的生活態度。”一語未了,舉座皆驚。校長得知此事,在全校晨會上表揚了他。因為母親的家教,朱墨很喜歡吟詩。他最愛蘇軾“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邁,還有曹操“老驥伏櫥,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渾厚,辛稼軒“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鬱憤,李太白“長風破浪瓷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博大。他把李清照“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詩句當作自己人生的座右銘,活要活得超群拔俗,死要死得慷慨壯烈,在朱墨健康的軀體內,早早地就蓄積了太多的**。

少小的時候,父親病逝,母子相依為命,每天夜晚,母親就給他講《山海經》的故事。那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幹戚以舞的刑天,那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的共工,那與日逐走道渴而死的誇父,還有那為治水而家破人亡的鯨和大禹父子,他們都是小朱墨心目中的英雄。青年時代,朱墨最崇拜的偶像是保爾。柯察金,一個人承受了那麽多的苦難,嚐遍了人間的痛楚,卻仍然堅韌不拔地生活,而且生活得充實豐厚。血和淚的猩紅總比平庸的灰白壯觀!朱墨在啃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時候,年輕的生命如火如茶般燃燒,全身每一塊肌肉都鼓脹著準備著赴湯蹈火。後來朱墨才漸漸地明白,原來平庸比坎坷更殘酷更難以忍受。他和同伴們胸佩紅花,高呼口號,在鑼鼓喧天中來到了貧疥的山村,原以為戰天鬥地的生活應該轟轟烈烈,等待他們的卻是千古不變的單調和枯燥,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蘿卜葉煮紅薯幹飯。偶爾開開地富反壞右的批判會,傳達一下來自中央的最新指示,已經是十分新鮮熱鬧的事了。就在這時候朱墨讀到了凜君和鹽水女神的故事,在山村沉寂遙遠的夜晚就著營營燭火,讓悲壯一點一滴地注滿了整個胸膛,迸濺出滾燙的淚珠,蟄伏著的**沸騰起來。朱墨曾經問心愛的姑娘:“我若是凜君,你會不會學鹽水女神?”舞月反間他:“我若是鹽水女神,你真會像察君那樣向我拉開弓箭嗎?”朱墨沒有回答,隻是用熱吻蓋住了姑娘的疑問。不久,公社成立了學大寨青年突擊隊,上九蟠嶺開荒造田,朱墨當上了突擊隊長,真正是豪情滿懷,向往著作出察君舉族遷徙般的輝煌事業。盡管當時有許多老農說他們幾輩子沒見九蟠嶺上長過一棵莊稼,連最有生命力的馬尾鬆在嶺上也隻能長到兩尺來高,可是當時人們信奉的是人定勝天的準則。上山那天舉行了聲勢浩**的誓師大會,縣委書記親自把突擊隊隊旗授給朱墨。隊伍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了,紅旗獵獵在黛綠的叢山中翻卷。多少年以後朱墨回憶起那一天的情景仍有一種躍躍欲試的衝動,雖然後來朱墨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可是他從來沒有後悔過,那畢竟是他生活曆程中的一個閃光點啊。

朱墨現在年近四十,四十歲的男子是應該很成熟了。有時候朱墨在夜深人靜之際嚴格地評判自己四十年的生命,他覺得自己人生最沒有意義的階段並不是在農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地勞作的那些年,甚至也不是被打成反革命後獨居深山小屋孤寂得差點發瘋的那幾個月,恰恰是大學畢業分配到局機關受人尊敬叫人眼紅的這幾個年頭。他無奈而自嘲地稱自己的工作是“孵辦公室”,每天準時上下班,到了辦公室便是一杯清茶一張報紙,看完報紙看文件,聽傳達寫總結,代頭頭們去參加那些不十分要緊的會議,還有的就是為了評職稱加工資分房子的勾心鬥角,營營苟苟地算計別人,喋喋不休地傳播小道。這樣的生活像一鍋迷魂湯,讓人沉溺讓人麻木,庸俗吞噬著祟高,舒適窒息了**,甚至連夫妻**都無法使情緒高漲起來而顯得虛情假意,舞月將這種狀況歸罪於女兒與他們同室,朱墨隻好苦笑。有一天,朱墨在鏡子裏看見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和蒼白浮腫的麵孔,大驚失色,恐慌地想:這樣的生活等於自殺!

所以朱墨下決心拋開一切得失,到那家瀕臨倒閉的工廠去當廠長。朱墨僥幸地想:也許這正是自己起死回生的一個機會呢?鄭仲平提供的條件雖是具有極大的**力,可是許多人都兩眼碧綠地盯著這塊肉,自己何必去軋鬧猛呢?朱墨現在需要的不是添加營養,他已經營養過剩了。他需要消耗能量,他需要一個發揮才華的舞台,需要證實自己價值的人生戰場!

朱墨作出這個選擇以後幾次三番想找舞月傾訴,屢屢被舞月的神情擋了回去。他害怕舞月真的充當鹽水女神的角色,他實在是不願意傷害舞月的啊。朱墨料想鄭仲平一定以為自己是因為過去的積怨而拒絕他的,朱墨在H賓館的大廳裏遇見鄭仲平時曾經企圖解釋一番的,可是又覺得無論怎麽解釋都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還是不說為好。他不能否認自己對鄭仲平依然耿耿於懷。

女人總歸是目光短淺,朱墨打算到了廠裏立即著手實施自己大刀闊斧的改革計劃,幹出一點名堂,再向舞月解釋。可是他又憂心忡仲,萬一自己的計劃隻是紙上談兵,萬一自己也落得個兵敗麥城呢?當年朱墨高舉突擊隊戰旗挺進九蟠山的時候根本不考慮失敗,真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無畏精神。可現在,盡管是自己反反複複慎重考慮而作出的決定,仍要瞻前顧後,自相驚擾。也許,這就是年輕和年長的根本區別吧?

公共汽車靠站,上上下下,車廂擁擠起來,一位懷抱嬰兒的婦女氣喘籲籲,站立不穩,整個身子都靠在朱墨身上。售票員連呼兩遍:“哪位同誌給抱小因的讓個座?”無人理睬,座位上的大都是從終點站上來又要到終點站下的長途客。那婦女歇了口氣,站直身子,不好意思地向朱墨打招呼:“對不起先生,擠著你了。”朱墨說:“沒關係沒關係,我模子大份量重,你靠著好了。”那婦女神情突然緊張起來,抱著孩子拚命往人群中軋,生怕再挨著朱墨。有人罵:“軋什麽軋?吃飽飯力氣沒處化啦?”弄得朱墨十分尷尬。前方又是紅燈,城市的交通如同淤塞的河流。車輛久久地停頓,車廂內的空氣漸漸混濁起來。

朱墨承認自己不是果斷老辣的將才,特別是人到中年,應該是四十而不惑了,卻常常臨路遲回,憂慮重重。生命已磋陀一半,又麵臨重新選擇生活道路的關口,朱墨意誌再堅強,仍渴求有人促膝長談,分優消愁。令朱墨傷感的是他已經無法與曾經心心相印的妻子溝通,他又不忍心讓雙鬢早衰的母親再為自己操心,小傅雖是高山流水的知音,可他近日正自顧不暇。對於朱墨來說,在這個世界上如今恐怕隻有一個人可以傾訴衷腸了,那便是美麗、熱情、開朗而又善解人意的書月大姐啊!

朱墨自覺對書月有種比姐姐更親近的感情。這是朱墨深埋於心底的隱秘,世界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連書月自己也不知道。很早很早以前,朱墨就悄悄地愛上了書月姐。其實那個時候他並不理解什麽是愛或者愛是什麽,他隻是想看見書月姐,想聽書月姐說話,書月姐兩三天不上他家來,他就像病了似的提不起精神。書月姐來了,跟母親講學校裏的事,關於考試呀,矢於班會呀,關於課堂紀律同學關係等等,朱墨就坐在邊上聽,書月姐麵頰紅紅的,眼睛亮亮的,笑起來嘴巴像隻粉紅的小船,說不出的好看。書月姐說話的聲音甜甜的脆脆的,說話的速度才必決很急,那些字很像一群關久了的小白鴿呼啦一下爭先恐後地飛向藍天,讓人產生許多五彩繽紛的想象。書月姐要走了,腰肢一扭站了起來,兩條長辮子在背後晃來晃去,晃得朱墨心癢癢的,忍不住仲出手來拽住辮梢用力一拉,書月姐就會格格格地笑起來,並且勾起食指輕輕地在朱墨鼻梁上刮一下。朱墨聞到了書月姐手上汗波渡的氣味,心裏很快活。

自從和舞月結婚以後,朱墨再不回首自己少年時代對書月姐的無限眷戀之情。可是,在這個清早,在這輛蹈踴龜行的公共汽車上,那些細小的往事不知不覺地從記憶的深海底浮了上來。後來當舞月歇斯底裏地尋找書月姐死亡的預兆的時候,朱墨暗自想:那天早晨莫名其妙會想起少年時代的荒唐事,難道真是因為書月姐精魂不散的緣故?在朱墨的記憶中有一個綠蔭濃蔽的暑假,假期裏,母親讓班裏的朗誦小組到家裏來排練參加全市普通話比賽的節目。朱墨知道書月姐泣朗誦小組的骨幹,一早起來,他就在水壺裏灌好了蜂蜜水,他想著書月姐排節目嗓子會念得很累。那天他們排練的節目是朗誦劇“丹攘的故事”,書月姐扮演反法西斯的女英雄丹攘。丹攘被德國鬼子抓住,受盡酷刑仍堅貞不屈,德國鬼子黔驢技窮隻好把丹攘絞死。丹攘站在絞架上,兩隻手用力拉著頭頸上的繩索,高聲喊道:“媽媽,不要哭,不要為你的女兒難過。鄉親們,抬起頭來,法西斯的日子不長了……”小朱墨騰地站起來,衝上前緊緊抱住書月姐的纖纖細腰號陶大哭。大家都被朱墨的舉動弄呆了,書月姐還沉浸在劇情中,也衝動地將朱墨擁入懷中。朱墨的麵孔深深地埋在書月姐柔軟的胸脯裏,他拚命地吮吸著那裏麵的溫馨芬芳,頭暈呼呼的,心髒仿佛要停止跳動。這是朱墨和書月姐唯一的一次親近,至今他還感覺得到那一瞬間的沉醉與癡迷。

書月姐初中畢業的那年,新疆農墾建設兵團到上海招生,那是充滿**和浪漫的革命理想主義的年代,書月姐沒有和家裏人商量就把大紅的決心書貼在學校門口了。書月姐什麽事情都不肯落後,她和其他報名去新疆的同學組成了宣講團,到全市各個中學去做報告,去激勵更多的人參加他們的行列。書月姐的事跡在《青年報》上用很大的篇幅登出來,中學生們掀起了向範書月同學學習的熱潮。可是書月姐卻和自己的爸爸媽媽吵翻了天,爸爸媽媽堅決反對她去新疆農墾兵團。爸爸說:“你才初中畢業,文化程度太淺了:你到那裏去能幹什麽呢?我並不反對年輕人到艱苦的地方去,可是也要等念完高中念完大學呀!”媽媽說:“你的身體這麽弱,三天兩頭傷風感冒發燒,到時候反倒要讓同誌們照顧你!”書月姐理直氣壯地反駁道:“如果大家都拿出種種理由不願去邊疆,那麽我們祖國一窮二白的麵貌什麽時候才能改變呢?”爸爸媽媽辯不過她,就把戶口簿藏起來,不讓她去報名。書月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來找敬愛的俞老師。朱墨想起來那天書月姐的百孔因為氣憤漲得通紅,好看的眼睛裏盈滿了淚珠,說話的時候嘴唇都扭歪了。她說:“俞老師,我一直以為我爸爸媽媽都很革命,他們雖然在美國生活過,可是新中國一成立他們就毫不遲疑地回來了。以前我一直以他們為驕傲,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思想深處隱藏著那麽多資產階級毒素。俞老師,你說我該怎樣與他們作鬥爭呢?”俞老師笑眯眯地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淚水,很慈愛地答道:“書月啊,俞老師想來想去,你不要報名去新疆了!”書月姐跳了起來,震驚地瞪直了眼,她沒料到自己最信賴的俞老師竟會勸她投降!俞老師拉過她的手說:“學校領導慎重討論了你的具體情況,決定要你留下。”書月姐斬釘截鐵地說:“不,我決不做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我決不做逃兵!”俞老師很讚賞地點點頭,說:“留下你不是讓你做逃兵,而是有更重要的崗位需要你去呀。”書月姐眼睛倏地亮了:“什麽地方?越艱苦越好!"俞老師神色莊重地說:“當老師呀!培養革命接班人,你說重要不重要?現在小學老師青黃不接,入學高峰即將來到,所以要選拔德智體全麵發展的優秀中學生直接上速成師範,進修一年,迅速補充到小學教師的隊伍中去。我們學校千挑萬挑就挑中了你呀!”書月姐喜出望外,抓著俞老師的手臂蹦了起來,喊到:“俞老師,我太喜歡當老師了,就像電影《鄉村女教師》那樣,也像你一樣!”

書月姐那年剛滿十六歲,朱墨才11歲。朱墨一直凝神聽書月姐跟母親說話,忍不住插嘴說:“媽,你不是說書月姐功課好,將來能成為中國的居裏夫人嗎?”母親似乎猶豫了一下,馬上說:“可是國家現在最需要小學老師呀!”書月姐習慣地勾起食指在朱墨鼻梁上輕輕刮了一下,笑著說:“小小年紀成名成家思想還挺嚴重呀!平凡就是偉大,為人民服務最光榮,懂嗎?”書月姐的爸爸媽媽雖然希望女兒能像他們那樣高中大學研究生一路讀上去,做一名女科學家,可是他們不敢公開表達自己的意願,他們害怕女兒鄙視的眼光,他們更害怕被戴上一頂什麽帽子反而更害了女兒。他們隻好退而求其次,勉勉強強同意書月姐去上速成師範了。

出淤泥而不染,灌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周敦頤《愛蓮說》的詞句與書月姐的人品很相吻,每每想到書月姐,朱墨的心中便漫開一片純淨。

一輛自行車突然躥上快車道,可機猛煞車,整個車廂的人都哄哄地罵起來:“尋死呀,投黃浦又沒人拉住你!大概投了人生保險,賺鈔票連命都不要啦!”朱墨想著心事腳沒站穩,一個趣超,趕緊抓住把手,心抨抨跳,差一點把心底裏最隱秘最脆弱的東西抖出來。

朱墨讀中學時個頭躥到一米七八,圓麵孔有棱有角地拉長了,說起話來嗓音又沉又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二十幾的大小夥。才華橫溢的學生會主席,常常引得一些平常蠻文雅的女孩子在他麵前失去穩重,變得嘰嘰喳喳、瘋瘋癲癲。隨著年齡的增長,朱墨對於書月姐的愛心也日益加深,那種無以擺脫的眷戀充滿了他年輕的心房,使他變得氣質深沉而富有魅力。終於,那必然的殘酷的一天來到了。是元旦,新年伊始,太陽看起來是溫馨的。朱墨聽到兩下熟悉的跳躍的敲門聲,心髒突突突地狂奔起來,他控製住自己沒有撲到門邊,走過去,拉門時手有點顫抖。於是他看見了可親可愛的書月姐。書月姐剪短了頭發顯得英姿勃發,書月姐麵龐上笑意融融比太陽還燦爛。他已經長得比書月姐高了,他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無賴地往書月姐身上蹭,他低低地歡快地喊了聲書月姐,就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張紅噴噴的臉。書月姐故作驚訝地叫起來:“哦喲小朱墨你又長高了,俞老師天天給你吃發酵粉的是吧?”書月姐甚至還抬手在他臉頰上將了一把,格格格地笑著說:“簡直不得了,都胡子拉碴的了。”書月姐今天顯得特別高興,朱墨覺得血液沸騰,心漲得很大很大。可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見了跟在書月姐後麵的他!那是一張成熟的英俊的臉,凹眼窩高鼻梁很有雕塑感,特別是那微微前傾的泛青的下巴,顯示出真正男子漢的堅毅與力度。書月姐膘了他一眼,嬌慎道:“傻站著幹嗎?進來呀!”那語氣充滿了親昵與幸福。朱墨無師自通地醒悟了一切,悶雷轟頂,有幾秒鍾他仿佛失去了知覺,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一點點地凝固,四肢在一點點地僵硬,心口好像被人鑽了個洞,心裏麵的東西都丟光了。書月姐太快活了,根本沒有注意到朱墨的失態。她羞澀地把那個他往屋中央一推,介紹道:“俞老師,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複旦哲學係的高材生,楊嘯舟。”說完就抿著嘴笑。那個他跟母親說了點什麽,母親又跟他說了點什麽,朱墨一點聽不見,他仇恨地看著他們點頭哈腰地客套著,像看一幕整腳的戲。母親敲了他一下說:“小墨,快去倒茶,拿糖,削蘋果。”他木雕似地站著,一動不動。這時候那個他朝他走來了,瀟灑地笑著,伸出右手,說:“小朱墨,我早就知道你了,書月老是講你的故事,我都要妒忌你了!”他的聲音渾厚圓潤,震得朱墨耳膜隱隱作痛。朱墨自慚形穢,他沒有勇氣抬起頭正視他的眼睛,他慌慌張張地說:“我和同學約好了……”逃也似地跑出家門。新年的太陽明晃晃,晃得朱墨睜不開眼,胸口眼角鼻根都是軟綿綿酸嘰嘰的,像堵著吸飽了水的海綿,稍稍碰一碰就會淌出水來。弄堂裏少有的安寧,休假日人們不用趕早上班,石板路上有花花綠綠的紙屑,是昨晚人們放鞭炮留下的痕跡。朱墨茫然地挪著腳步,雖然浸在陽光中卻仍是周身發冷,心空空無所依傍。這時他看見書月姐上下班騎的自行車靠在牆邊,他認得清楚,那煞把上粉紅的塑料套管還是自己幫書月姐配上的。並排停著一部簇新的高架男車,車身烏黑怪亮,十分傲慢的樣子。這無疑就是那個什麽楊嘯舟的車ON.1朱墨盯著這部車看了一會,毅然走上去,用力把它後輪胎的氣門芯拔掉了,仿佛拔去了戳在心口的一枚刺。這一天朱墨逛遍了淮海路後來又在篙山電影院看了場電影,傍晚時分才回家。母親氣極地罵他:“怎麽野了一整天?書月他們等了你許久,剛走的。”朱墨一聲不響,鑽進自己的房間。母親又說:“我們這條弄堂一向很清靜的,不知怎麽搞的,今天對麵老林家剛買的自行車就讓人放了氣。以後你不要把自行車放在弄堂裏過夜啊。”朱墨呆坐了半天,這麽看起來,書月姐和他是合坐一輛自行車來的了了一定是書月姐坐在書包架上,雙手環住他的腰。如此一想,那胸口更像是被什麽硬物頂著,橫豎都不舒服。

朱墨曾經暗暗發誓:永遠不理睬書月姐了!書月姐參加工作以後從早忙到晚,又有了情投意合的男朋友,所以到朱墨家來的次數漸漸稀少。如果生活不發生後來的變化,或許朱墨真會忘了書月姐呢?可是命運注定他和範家要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他最終還是成了範家的女婿。和舞月相愛以後,朱墨對書月姐的感情漸漸沉澱成一種向往和敬重,可是對楊嘯舟這個連襟,他總是生不出多少好感。雖然楊嘯舟滿腹經綸,才高八鬥,已是很有建樹很有名氣的學者,朱墨聽他高談闊論總是不順耳,兩人談話意見常常相左,不知真是觀點不同還是朱墨的感情在作祟?不久前楊嘯舟剛剛榮獲全國優秀社會科學論文獎,並且被美國幾所大學邀請作為期一個月的講學,正是春秋鼎盛,躊躇滿誌。對了,今天應該抽空給書月姐打個電話了。前幾天因為鄭仲平的出現朱墨舉棋不定心緒煩亂,就想找書月姐商量。電話裏,書月姐的聲音很疲勞,瘩啞著,書月姐說:“老楊要出國講學,家裏亂得一塌糊塗,等他走了,我們再談,好嗎?”書月姐是洞達事理的,楊嘯舟不在,朱墨才會對書月姐暢所欲言。朱墨抬起手臂恍嘟一下將車頂的氣窗推開了,涼風灌進來,精神為之一爽。如果今天晚上書月姐沒有替學生補課輔導紅領巾藝術團排節目之類雜七雜八的事情,就動員舞月一起上她家去。書月姐做人的思想工作是有一套訣竅的,有一篇很著名的介紹書月姐事跡的文章,題目就叫“心靈的金鑰匙,,何況舞月對書月姐的依賴更甚於自己。關鍵還在於,朱墨毫不懷疑書月姐會讚同自己的選擇。朱墨與書月姐常常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這種默契甚至在他和舞月之間也找不到。想到此,朱墨的眉頭舒展了。

朱墨差一點坐過了站,人家已經上車了,他才如夢初醒,急急忙忙擠下車。跳下車後他聽到售票員在講:“這個人神經不太正常。”朱墨急步拐彎,他還要換乘無軌電車。站頭上人山人海並且不論男女老少個個力大無窮,明明水泄不通的車廂,仍然活生生地擠上去十幾個人。朱墨前後左右被肉夾板夾住動彈不得,車子啟動了,方才可以喘口氣。朱墨麵前是一群婦女,他接受剛才汽車上的教訓,盡量窩胸吸肚,不讓身體與她們貼得太緊。

“哦喲,差點軋成肉餅子了。”一個身量瘦小的婦女呻吟著說。

“誰叫你對自己這麽吝音?頓頓泡飯醬瓜,卡路裏怎麽夠?你不擠扁人家人家就擠扁你,這就叫在夾縫中求生存,懂吧?”旁邊一個細挑個女子,看上去比那瘦小者年輕得多,卻飽經世故地告誡道。

另一個穿著時髦,嘴唇塗得血紅的婦女嘻嘻一笑道:“林妹妹是省下鈔票養老公,寵得老公變了心。”

瘦小者一聲不響,隻是勾下腦袋將身體縮得更小,那細挑個伸手敲了紅嘴唇一下並且狠狠地朝她瞪了瞪眼,紅嘴唇吐吐舌頭閉上了嘴。細挑個故意岔開話題說:“我看中國人擠車子的本領是可以寫進吉尼斯大全了,這種當仁不讓的勇氣和不屈不撓的毅力實在可歌可泣!”

“禦妹娘娘,你的錦繡文采不要在這裏發揮光了,未來的駁馬爺不會軋公共汽車上班的。”紅嘴唇抓住機會反擊道,細挑個又抬手敲了她一下。

三個女人一台戲,這話一點不假。朱墨聽著她們的對話,啞然失笑。有人要下車,左突右撞地擠出去,朱墨支撐不住,身體不由得挺了起來。麵前那瘦小的婦女哦喲哦喲地叫起來,細挑個儼然保護神,回過頭衝著朱墨喝道:“軋什麽軋!?”朱墨慌忙調過身體,以背脊對著婦女們,好男不與女鬥。

車子靠站,車廂內擠出擠進地一陣騷亂,片刻,又達到了新的平衡,現在朱墨和那三個婦女間隔了數人,但仍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們的說話。

“暖暖,你們曉得吧?馬上要收骨頭了,聽講新廠長今天就走馬上任。”是那紅嘴唇的聲音。

“我才不竹新廠長舊廠長,做好自己的生活,對得起良心。”細挑個說。

“最好來個改革家,讓大家多拿點鈔票。”瘦小的那個說。

“你不要做夢了,到時候請一天病假獎金全敲光,有得你落眼淚了!”紅嘴唇搶白了一句,又說:“我望他來幾天就走,像前頭幾個一樣,讓我們大鍋飯安安穩穩吃到退休算了。”

“你這個鳳辣子要享福辭職回家當你的老板娘,不要賴在廠裏眾人頭上揩油。”細挑個說。

“社會主義的福有享不享豬頭三,國家的油你揩我揩腳碰腳。禦妹娘娘,你不要嘴硬,聽講這個新廠長很辣手的,原先在局機關毛遂自薦要當局長,沒當上,才到我們廠裏來的。”

朱墨大吃一驚,紅嘴唇好像說的是自己!他轉過頭想看清她們的臉,卻被人牆擋住,隻好豎直耳朵聽。

“毛遂自薦有什麽不好?中國人就是虛偽,心裏麵明明極想當官,表麵上還要謙虛,讓別的同誌幹吧。人家真的幹了,又要妒忌,又要拆台,指責人家這不行那也不行!我倒蠻欣賞這個新廠長的脾氣。”細挑個憤憤不平地說。

朱墨再次回頭想看看她們,車又靠站,人群又**起來。朱墨患擠到她們邊上去,就聽見紅嘴唇叫道:“林妹妹,這裏有位置,你來坐……暖暖暖,這位阿姨,這隻位置是我們的呀。”

“又不是電影院要對號入座!誰搶到誰坐!”

“你這人怎麽不講理?人家身體不好,看你又胖又壯,好意思搶位置,再坐下去磅秤要打不起了!”

心你苗條!不拿鏡子照照看,血盆大口牛魔王!”搶坐的冷冷一笑。

“你去照照鏡子,肥得來像隻豬八戒!”紅嘴唇豈甘示弱,反唇相譏。

“算了算了,不要講了,我根本不想坐!”瘦小個息事寧人。

“睬她幹嗎?這種人,不值得。她們那月廠有什麽好貨色?產品整腳人也鼇腳!”搶坐的男朋友大聲勸女朋友。

“先生,講話下巴托托牢。”一直冷眼觀戰的細挑個終於參戰了,“吵歸吵,罵歸罵,人家工廠礙著你什麽啦?”

“哦喲,半路殺出個女咬金!”

“工廠生產劣質產品當然妨礙消費者利益!”

“你講話要負責任的,我們可以告你誹謗罪!”細挑個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手指差點戳到人家鼻尖。

“誹謗罪?幫幫忙,法院又不是你開的。”

“小姐小姐,不要太激動啦!你這種愛廠如家的精神我們都很佩服啦!”旁觀者中有人說,眾人哄笑起來。

“神經搭錯了,像真的一樣!”搶坐的女的伺機反撲。

“你自己神經搭錯,自己有毛病的人總歸講別人有毛病!”紅嘴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這位小姐講話就不大客氣了,其實廠好廠壞,你們賺不到一分外快,老板又不是你們當。”

“像煞有介事,看看麽也不像廠長,廠長麽也不會來軋公共汽車了。”

眾人又哄笑起來,細挑個氣得麵孔鐵青,紅嘴唇還在罵什麽,聲音被笑聲蓋住了。

朱墨實在很想幫她們說幾句,就像看見自家姐妹被人欺侮似的。可是,他能說什麽呢?

終於靠站了。售票員高聲喊:“老廟鎮路到了。大家省兩句吧,還要做生活去呢。明達廠、宏興廠、華光廠……好下車了!”

細挑個頭仰得高高的,像隻白天鵝,高傲地目不旁視地擠過人牆,跳下車,她的同伴也急急地下了車。朱墨跟在她們身後,隻聽得細挑個恨恨地罵:“短命工廠,叫我們跟著坍台!幹部們都是吃幹飯的,有好處就來,沒油水拍拍屁股溜!”

“就看這次的新廠長有沒有噓頭了!”紅嘴唇歎了口氣。

“不要把我們當作跳板就好了!”細挑個用力甩了下手臂。

朱墨心裏一陣緊一陣鬆,一陣喜一陣憂,千頭萬緒紋成了一團亂麻。

朱墨緊追兩步,跟上了他的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