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範舞月之所以苦苦尋覓姐姐碎死的預兆,一是為了減輕自己內心的自責和悔恨,二是為了解開姐姐之死的啞謎。人在災難降臨時常常會失去理性而求助於冥冥之中的命運,仿佛人從來就是命運任意驅使的奴隸。後來舞月經常埋怨朱墨:“那天晚上你怎麽會突然想起凜君和鹽水女神來的?神經搭錯了吧?蠻好你不要說出口的,這個故事太殘酷,太不吉利了!”好像如果朱墨不提起察君和鹽水女神,姐姐就不會死了,又好像是朱墨咒死了姐姐一般。

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說得詩意一些便叫做“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所謂預兆,那便是一些反常的現象。其實,在法醫認定的範書月離開人世的那個夜晚和早晨,最反常的事便是舞月跟朱墨的爭吵了。他們是感情甚篤的恩愛夫妻,結婚十多年來確實沒有吵過架。意見不符,爭論幾句總歸有的。舞月賭氣了,朱墨便嬉皮笑臉地檢討兩句;朱墨發慧脾氣了,舞月便溫柔地發發哆,從來沒有紅臉粗脖子地相罵過。舞月和朱墨也會吵架,那麽世界上大概就沒有不吵架的夫妻了。事後舞月的同事橫就很透徹地對舞月說:“那天早上你火氣特大是不是?那就是你姐姐的生理電波傳遞給你了,你應該馬上到她那裏去才是IL舞月聽了懂的話毛骨驚然,半信半疑。

平常家裏麵總歸是婆婆第一個起床,梳洗幹淨後關在自己房中練氣功,這是雷打不動的。第二個起床的便是舞月,舞月聽見婆婆有響動了便馬上起來,給婆婆煮一小鋼精鍋的泡飯,給丈夫女兒熱牛奶、煎雞蛋、烤麵包,十兒年如一日了。這天早晨舞月卻沒有聽見婆婆起床的聲音,因為昨晚上過於興奮,跳了舞,回到家已經是半夜了。其實舞月並沒有睡得很熟,她隻是覺得很乏力,眼皮很重,懶得起床。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到丈夫起床了,攝手攝腳的像是怕驚動自己。舞月以為朱墨是心疼自己,要讓自己多睡一會,爬起來做早飯去的。她便心滿意足地把臉埋進軟軟的木棉枕頭中,讓身體躺得更舒坦些。過了一會,她又感覺到丈夫俯著腰在看她,暖暖的鼻息噴在她的耳根上。她差點睜開眼睛,可是她忍住了,她等待朱墨吻她,隻要朱墨的唇一觸到她的臉頰,她就準備伸出雙臂環住他的頭頸讓他掙脫不了。她耐心等了一會,朱墨卻直起了腰,踞著腳尖走出去了。舞月有點掃興,不過她想朱墨是怕弄醒她,也怕驚醒沙發上的女兒。這時候舞月已經完全醒來了,仄身看看電子鍾,六點剛過,可以再躺半個小時,今天是享朱墨的福了。就在這一刻,她聽見了從微微俞開的門縫中飄進來的婆婆和丈夫的對話!舞月有時恨自己的神經太敏感了,要是遲鈍一些,她就不會有那麽多煩惱了。

“朱墨,今天起那麽早幹什麽?你又不會弄早飯。”婆婆的聲音。兒子的早起衝破了她的氣功。婆婆從來沒有對舞月說過:你起那麽早幹什麽?舞月翻了個身。

“媽,輕點!廠裏上班比局機關早一個鍾頭,路又遠,我頭一天去,遲到了印象不好。”男人的聲音再輕也像敲鍾般有回聲,舞月聽得清清楚楚。什麽廠裏?怎麽會是廠裏呢?

“單單喝瓶奶怎麽夠?我有梳打餅幹,你帶去嚼嚼。”又是婆婆的聲音。

“媽,泡飯你自己煮一下,舞月昨晚睡得太遲了!”朱墨這句話聲音略高點,嗡嗡地與空氣產生共鳴。

舞月倏地坐了起來,身子往上竄,心卻往下沉。她一下子醒悟過來:朱墨瞞著自己到那家廠裏走馬上任去了!昨天晚上被她疏忽的種種細節此刻一樁樁從眼前閃過:他的心不在焉、他的言不由衷、他的若有所思、他的步履急躁……還有,他的突然提起了察君和鹽水女神!一股受騙上當的怨憤忽地湧上來塞滿了胸腔,舞月此刻恨不得去撕裂什麽東西,咬斷什麽東西。她是屬於那種清高端方的女子,雖心性極高卻深藏不露,平時家中百事由婆婆作主,涉外事件由丈夫斡旋,自己的事也要以姐姐的意見為準,許多人都以為她是嫻靜溫順、缺少主見的少婦。她是不善於呼天搶地地吵鬧的,可她決計不再妥協,她不能看著朱墨陷進沼澤,她不能永遠卑瑣地去羨慕和妒忌大淩鄭仲平之輩,她要為丈夫為女兒為自己為她鍾愛的這個家的比現在好得多的將來與朱墨爭個魚死網破!

朱墨若是不返回臥室徑直去上班,這場爭吵或許就不會發生。偏偏朱墨將外衣丟在屋裏了,局裏開的介紹信就放在外衣口袋中,他隻好硬著頭皮進屋,緩緩地、輕輕地擰動把手,一寸一寸地將門推開,剛跨進一隻腳就像被釘子釘住了:舞月已穿戴整齊,端坐在椅子上,正目光銳利地盯著他呢!朱墨真是進也不好退也不好,一隻手中還捏著喝了一半的奶瓶,尷尬地說:“你怎麽不再睡一會了?”

“老公榮升廠長,夫人哪裏還睡得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等著為你舉杯送行呢!”舞月冷冷地斜眼看著他。

朱墨像個被揭穿謊言的孩子,漲紅了臉,嘿嘿笑了兩聲,便伸手去取外衣,被舞月搶先一把奪過去了。好好醒了,從被窩裏伸出兩隻手僻僻啪啪地拍起來,喊道:“祝賀爸爸當廠長!”舞月喝斥道:“好好,你好起床了!”朱墨滿臉堆起討好的笑容,說:“舞月,把衣服給我,都快六點半了,我要軋兩部車呢。來,我給你行個禮!”

“你不要嬉皮笑臉,我笑不出來,你把我當什麽了?這麽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還想瞞著,偷偷摸摸做賊似的,你要瞞一輩子啊?”舞月終於發作了。

朱墨收斂笑容,憂鬱地說:“我不是有意瞞你的,昨天晚上好幾次想告訴你……可是,我又舍不得破壞你的好興致,我想,過幾天再說吧……”

舞月站了起來,冷笑著:“很好,多麽會體諒人!可是你明明知道這樣做我會不高興,還是一意孤行,可見我在你心目中有什麽地位!”

朱墨說:“舞月你應該清楚你和好好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追求,我的工作由我自己選擇,這點自由你總該給我吧?”

舞月的聲音尖利起來:“我是你老婆你是我丈夫,你的事關係著我的生活,我沒有辦法不管!你要自由,除非你提出離婚!”

“媽媽!爸爸要遲到了呀!上班是不能遲到的呀!”好好叫起來。

朱墨兒近哀求地說:“舞月,什麽間題下班回來再說好嗎?”

“沒那麽容易,今天我就是不讓你去上班!有什麽了不起?一個快倒閉的破廠,人家丟給你一隻爛魚頭,你還真當是捧了玉堂金印呢!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講,什麽廠長?頂多科級了!”舞月今天是打算奮戰到底了。

朱墨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仍耐著性子說:“舞月,做這個決定我是鄭重考慮過的,我坦率地告訴你,我決不會接受鄭仲平賜給我的飯碗。”

舞月咄咄逼人地說:“那你也沒必要去充英雄,收拾爛攤子,那個廠搞得好嗎?人人都知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你偏睜著眼往沼澤地裏跑。現在老早過了哪裏艱苦到哪裏去的極左年代,你光榮?你先進?你知道人家背後會怎麽說你?不是沽名釣譽就是神經病!”

朱墨壓抑著嗓門說:“不要再講了!”

“我偏要說,你聽著不舒服,我憋著更不舒服。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你對鄭仲平耿耿於懷,可笑的心理變態、自負、虛榮!真要有誌氣,跟人家比嘛,比不過,躲著繞著,那是懦夫……”

眶嘟―清脆而尖利地玻璃迸裂聲。朱墨將手中的奶瓶猛地往地上一摔,頓時,牛奶四濺,在打蠟地板上變幻莫測地蔓延。好好雙手捂住耳朵,尖叫起來:“奶奶——”

舞月的還未出口的話通通卡在喉嚨口,她驚恐著盯著丈夫鐵青的麵孔,丈夫很有男性魅力的臉此刻顯得有些猙獰。朱墨木然地站著,保持著摔下奶瓶的姿勢一動不動,像一頭沉默的獅子。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舉動驚呆了。

爆發後的靜穆顯得異常沉重,這沉重大山似地壓在他們心頭,他們都覺得幾近窒息的痛苦。相識近二十年,患難與共地戀愛,心心相印地結合,今天卻突然陌生起來,仿佛都喝了什麽魔水改變了麵貌和本性。任何美麗典雅風度翩翩的人吵起架來都故牙咧嘴地難看,他們毫無精神準備地猛然看見了對方醜陋的一麵,並且不寒而栗地從對方臉上讀到了對自己的嫌惡與仇恨,他們都感到巨大的失望和恐慌,以至手足無措、心灰如稿。

好好哭著把奶奶拉來了。婆婆平常很少進兒子媳婦的房間。婆婆進得屋先用那雙依稀風韻的眼睛銳利地將**地上掃了一遍,然後背朝媳婦麵對兒子,低聲訓斥道:“一大清早嘰嘰喳喳,像什麽樣子?讓隔壁人家聽到有得好添油加醋了,傳開來難聽吧?講起來一家子還都是知識分子。你發什麽威風?摔奶瓶子,一隻奶瓶現在漲到三毛錢了曉得吧?不是講廠裏七點半就上班的?還呆著幹嗎?”說著婆婆轉身從媳婦手裏扯過外衣塞給兒子。舞月無法違抗婆婆,朱墨接過衣服,眼角膘了下舞月,轉身出門去了。婆婆又對好好說:“奶奶替你熱好牛奶攤好雞蛋了,快去吃,時何不早了!”好好看看媽媽,舞月摸摸她的腦袋,輕輕說:“聽奶奶話,乖,去吃早飯。”好好到廚房去了。婆婆這時方才麵對麵地看住舞月,說道:“舞月呀想你也是個聰明人,怎麽一時糊塗起來?男人家的心思你應該懂,罵他們懶罵他們饞都可以,最不可講他們無能沒出息,這是傷人自尊心的呀。“再講朱墨剛剛當廠長,萬事開頭難,你該鼓勵他,不好夾頭夾腦澆他冷水。你單位裏碰到什麽不順心的事了?月經這兩個月準不準呀?”舞月一聲不響,雕像般地站著。婆婆搖搖頭,去廁所間拿了塊幹抹布,蹲下身子要去擦地板。這下舞月不得不有所動作了,她上前從婆婆手中奪過抹布,輕輕地說道:“俞老師你腰有病我來擦。”

舞月實際上極想反駁婆婆的,可是她怕一張口她會放聲痛哭,再說她已經習慣了順從婆婆。婆婆是姐姐中學時的班主任,是姐姐最崇敬的人,而姐姐是舞月最崇敬的人。結婚十多年,舞月一直隨姐姐叫婆婆“俞老師”。

舞月擦幹了地板上的奶漬卻擦不去濺在心底的汙痕,她憋屈得喉嚨鼻根一陣陣酸脹,她強忍著,又去拿掃帚和簸箕打掃碎玻璃。婆婆在數落好好:“……洗個手幹嗎放這麽多水?你知道這透明的自來水來之不易嗎?洗完手的水不要白白倒掉,存在鉛桶裏,還可以搓擦布衝馬桶。你已經不小了,要懂得節約用水……”舞月聽見婆婆碎碎的話語心煩,便出後門去倒垃圾。舞月倒了垃圾回來,還聽見婆婆叨叨地在說。婆婆給好好梳頭,編兩條小辮,好好不要,嫌那樣像鄉下人,好好要斜度裏紮一把馬尾辮,再用木梳把辮梢刮得又卷又鬆,這種發型是街上流行的。婆婆生氣了,說:“好端端一個小姑娘弄得妖形怪狀,有什麽好看?哪裏學來這套資產階級的習氣?我要告訴你們薑老師去。”好好頂嘴說:“我們薑老師就是梳這種辮子的。”婆婆說:“薑老師真這樣就是薑老師不對,為人師表,怎麽能給學生做壞榜樣?我要找你們校長反映這種不良現象。”好好說:“校長最喜歡我們薑老師了,開大會總歸表揚薑老師的。”家裏隻有好好敢跟婆婆頂嘴,而且能頂得在講台上教了幾十年學生的婆婆無語以對。婆婆長歎一聲說:“無可救藥!學校風氣這麽糟,小孩子都給他們弄壞了!”舞月連忙拿起梳子替好好把辮子紮起,舞月實行中庸之道,紮個蓬蓬鬆鬆的馬尾辮,但不是斜紮,而是紮在後腦勺正中。好好勉強接受,拎起書包衝出門,片刻又楚轉回來,勾住舞月的脖子,在舞月耳畔悄悄說:“媽媽你別擔心,爸爸準能當好廠長。”舞月一驚,現在的小孩子什麽都懂。舞月摸摸好好的腦袋說:“大人的事你別管,用功讀書!快,跟奶奶說再見。”好好飛快地喊了聲:“奶奶再見!”話未落聲,人已無影。

家裏隻剩下婆婆和舞月兩個人,舞月立即感到言行的拘謹。來到朱家十多年,隻要舞月與婆婆獨處,總也驅趕不了這種拘謹的感覺。舞月說:“俞老師,我替你煮泡飯,一息息就好。”婆婆說:“不用了,我吃過幾塊餅幹,你忙你的,上班不要遲到,我還要繼續練氣功。”婆婆的生活非常嚴謹而有條不紊。

舞月鋪床刷牙洗臉,將氣惱失意怨恨從臉上抹去,卻怎麽也抹不幹淨,心裏麵委屈太多,抑製不住地要發泄。舞月將毛巾一摔,跑到客廳裏打電話。那個熟悉的號碼是她的救生符,每當舞月遇到麻煩或受到委屈或舉棋不定的時候,她隻要撥通這個號碼,就會得到最無私最盡心最及時的幫助。這個號碼就是親愛的姐姐家裏的電話號碼呀!

姐姐是舞月和朱墨的大媒人,父親早逝,母親遠嫁,姐姐可以說是舞月唯一的親人了,舞月在跟丈夫發生了破天荒的爭吵後首先想到向姐姐訴苦,這是合乎常理的事。可是後來舞月在尋找姐姐死亡預兆的時候卻肝膽俱裂地感悟到:姐姐在撒手人間之際曾經召喚過自己!

舞月一遍一遍地撥響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將聽筒使勁按在耳朵上,隻聽得對麵得兒——得兒——得兒——鈴聲遠遠地響,卻沒有人來接。舞月等了許久,那鈴聲的寂寞清冷使舞月想象得出姐姐家中的淩亂空落的樣子,姐夫和外甥都不在家,姐姐肯定沒心思收拾房間,被子肯定幾天不鋪,廚房間髒碗肯定積了一大堆,姐姐肯定變本加厲地撲在學校裏和她的學生泡在一起,這時刻姐姐大概已經在學校裏和學生們一起參加早鍛煉了。舞月無可奈何地放下了話筒,心裏盤算:上班時抽空給姐姐學校打電話,約姐姐出來吃午飯,痛痛快快向姐姐訴訴自己的苦惱和委屈。

後來舞月在被自責和悔恨噬齧得夜不能寐的時候、常常會聽見那一聲聲如頤在喧般得兒——得兒——得兒——的電話鈴聲,分明是姐姐掙紮在生死線上,奄奄一息,呼喊不出,無望地急哀哀地求救。想到此舞月淚如泉湧,痛徹心肺。

婆婆從臥室探出腦袋間:“舞月你還不上班?跟誰打電話呀?”在他們兩室一廳小小的空間,婆婆的神經觸角無所不在。

“給姐姐,她不在。”舞月悶悶地說。

“這時候書月早上班了。一點點小事不要老是捅到她那裏去,她自己夠忙的了。”婆婆叮囑了一句,縮回腦袋繼續做她的氣功。舞月想,婆婆的氣功的確有神效,它使婆婆的神經靈敏得驚人,常常會穿透你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