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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書月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學教師，雖說屢屢評上先進模範，但如今並不是崇尚先進模範的時代，一個企業家或者一個歌星遠比一個勞動模範的震撼力大，何況在一般人的眼裏教育戰線的先進跟有著重大發明創造的科技精英相比又略遜一籌，小學裏的先進跟大學教授相比也略遜一籌，社會心理總是追逐盛極一時的輝煌。範書月的出名相當一部分是仰仗於女記者顧影的妙筆生花，她為她采寫的專訪《心靈的金鑰匙》在報紙上登出以後，範書月一夜之間成了家喻戶曉的明星，許多家長千托人萬托人哪怕貼錢也要把孩子塞進培新小學，並且指定要上範老師教的班級。而顧影的文章不僅使範書月出了名，也使她自己成為新聞界內名噪一時的紅記者。

女記者顧影25歲的生命鋪滿鮮花陽光燦爛，頭一次遇到坎坷，拌不及防而摔得頭暈眼花。美國領事館裏那個滿頭黃毛的簽證領事看起來也比她大不了多少歲，偏偏是個坐懷不亂的冷血動物，麵對顧影這樣儀容修美、楚楚動人的妙齡少女，那隻“six months”的圖章竟然敲得下手。顧影一時還反映不過來是怎麽回事，平常那麽機靈穎慧的人變得木知木覺，腦袋裏空空如也！走出領館大門，正午的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等待簽證的人呼隆一下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簽出了吧？簽出了吧？”顧影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慘敗，委屈的淚迅速擠滿了眼眶。她強忍著，擠出人群。她看見男友滿臉春風地迎了上來，她的眼淚終於決堤，則刻地淌了下來。周圍的人馬上幸災樂禍地傳開了：“沒有簽出，剛才還神氣活現，現在癟塌了！”顧影隻恨沒有地縫讓她鑽，男友挾住她，帶她躲進一家個體戶的咖啡店，顧影索性撲在桌上喚噢地抽泣起來。從來不知道挫折的滋味，今天頭一回品嚐，往日裏那番鄙視平庸渴望曲折的勇氣到了緊要關頭一點不起作用了。

像顧影這樣的姑娘，小學，扣學大學，一貫地品學兼優，踏上社會又戴上無冕之王的桂冠，短短兩三年工夫便成績卓然，在新聞界小有了名氣。況且青春妙齡已有風流調鏡的白馬王子追隨左右，應該是無所遺憾的了。顧影還渴望什麽呢？顧影卻常常在別人以為她應該十分開心的時候一點都不開心，她厭倦平淡和淺薄，她希望自己變得色彩斑斕而且撲朔迷離。她決定申請出國留學，到新的天地裏去重塑自我。她和男友一起辦理出國留學的手續，她總是運氣很好，別人煞費苦心，她卻輕而易舉，同時收到好幾所大學的入學通知，並有媽媽老同學熱誠而雄厚的經濟擔保。周圍的少、都以為她會順利地通過簽證，她是個好福氣的女孩。男友半夜裏就去美國領事館門外排隊，讓顧影安安穩穩睡到七點再去。男友在上海文化圈子裏也是很有名氣的，對顧影卻是百般溫柔體貼入微，叫許多才貌雙全的知識女性看了眼饞。他倆事先說好辦完簽證就一起到民航售票處預定機票，憑顧影的記者證那是沒有問題的。可是，意外往往潛伏在人們以為的一帆風順之中。男友順利通過了簽證，顧影卻一頭栽在那個小黃毛手中。聽人家說小黃毛平常還是很“Laddy first”（女士優先）的，大概他剛剛跟自己的女朋友吵了架，顧影正好撞在槍口上了。

男友愛憐地安慰顧影：“我先去一步也好的，爭取幫你也爭取一份獎學金，半年以後再去簽！”顧影眼淚汪汪地說：“要是爭取不到獎學金呢？要是半年以後再簽不出呢？”顧影和男友是大學同學，戀愛三四年了，雙方家長都催他們結婚，雙方家裏都有房子，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可他們卻拖延著。他們都是具有現代思潮的青年，他們時髦地將婚姻視作愛情的墳墓，他們可以愛得神魂顛倒卻決不想結婚二字。在雙方家長的催促下，他們理智地開誠布公地談過，國外天地很大，變化也很大，遇到的人會很多，他們誰也不能保證他們之間的感情會不會發生變化，既然如此，何必要給自己套上一副枷鎖呢？如果他們的愛情經得起時間的考驗，那麽即使不結婚也會天長地久在一起的。顧影在跟男友討論愛情時那麽瀟灑，可是眼下情況突變，一紙簽證令他們之間有了微妙的距離，顧影懼怕地盯著這個距離，像盯著王母娘娘用銀替劃出的長河，柔腸寸斷。男友頭一次看到顧影這般可憐巴巴的眼神，平常她總是高傲，畢竟是女人呀。男友懷然心動，一把捏住顧影的手說：“你放心，我決不會忘掉你的。你若是不放心，我們馬上領結婚證。這樣即便沒有獎學金，你也可以伴讀，小黃毛是沒有理由拒簽你的！”顧影感動得眼淚再次橫流，男友在關鍵時刻表現出男子漢臨陣不亂胸有成竹的氣魄，顧影發現自己是在這一刻才真正地愛上男友的。

顧影和男友雷厲風行，第二天就去區政府領了結婚證，接下來便是情意綿綿無邊無際的話別。每天晚上，顧影到男友家幫他整理行裝，更多的是擁抱、接吻，信誓旦旦。在生離死別的愛情中陶醉了不長不短的一段日子，顧影依依揮手，頻頻叮濘，淚眼婆要地送走了她的白馬王子，從機場回來的路上，她突然覺著無限的疲倦和惆悵，仿佛自己剛剛客串了一個角色，現在戲散場了，她除了臉上殘留的油彩痕跡以外，一無所有！

顧影不願做成日價“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滲慘戚戚”的留守女士，她到報社上班。上上下下都以為她總歸通得過簽證的，頭頭早就把她負責跑的教衛一線交給其他記者了。頭頭問她：“此番回來，是不走了呢還是臨時過渡一下？”顧影支支吾吾地說：“恐怕……大概……”頭頭平常是很賞識她的，爽快地說：“好吧，暫時不定死你跑哪條線，你就見縫插針，寫點專訪吧。”這樣一來，顧影反倒成了報社裏很特殊的一員，難怪人家要說“一張漂亮麵孔真是攻無不克的強大武器。”顧影並不是那種淺薄的小姑娘，她洞察事理，畢竟也在新聞界混了好幾年，懂得此行的行情，人家的地盤侵犯不得，強龍難鬥地頭蛇，故而她索性跑到信訪組，幫著拆信登記打雜，做出十分安份守己的樣子。

這一天，顧影去自己原先的辦公室收拾東西，要盡快把辦公桌讓給接替她工作的人。她在抽屜裏翻出了一疊報紙，頭版頭條登著她采寫的長篇通訊：《心靈的金鑰匙》，她捧著這疊報紙，心的深處有什麽東西被輕輕地喚醒了，這是她的輝煌她的驕傲她的曆史。她不由自主地靜靜坐定了，捧著報紙讀起來。這段日子，顧影被簽證失敗和情人別離弄得很沮喪，心變得鬱悶傷感。此刻，重讀自己寫的文章，別有一番滋味湧上心頭，她被自己當年的華采與**深深地感動了，她想起與範書月老師相處的日子，便觸摸到一種久違了的熱誠與崇高的感覺。

當初顧影采訪範書月老師的時候，她正一帆風順地朝氣蓬勃，心裏充滿了理想與幢憬。她對這位相貌清俊舉止大方的女教師可以說是一見鍾情，那女教師坦誠無私的為人令她十分感動，並馬上引以為楷模和知音。範書月老師創造性的上課是一種完美的藝術，她常常把一篇短短的課文編成一出有聲有色的戲，讓小朋友們分組扮演各種角色，在排練過程中講解主題，糾正讀音，還讓小朋友們白己製作道具，選擇主題音樂，範老師上的是語文課，卻融匯了戲劇、美術、音樂各種知識。範老師教的學生多次在全市甚至全國的朗誦比賽、講故事比賽、普通話比賽中獲獎，她改編的課本劇每每被全國各省市的小學選作範本。最令顧影飲佩的是範老師那種“任憑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氣魄和意誌。小學教師清苦，這是眾所周知的，師範學校招不到學生，教師隊伍人心浮動，有門路的紛紛跳槽，可範老師自有她沉靜和認真，依然故我，站在課堂上那份自豪簡直就像世界冠軍站在領獎台上；那份投入又遠勝母親給搖籃裏的嬰兒唱催眠曲；那份光彩，宛如一輪欣欣向榮的太陽正冉冉上升！

顧影記得有一天，她去培新小學聽課，發現範老師有些異常，臉色灰白，眼圈烏黑，可她仍強打精神，綻著虛弱的微笑認認真真地講課。有一個小同學舉手發言，說：“範老師，你一定生病了，你頭上有很多很多汗流下來，我們都不覺得熱呀！”範老師讓那個小同學坐下，說：“老師沒有病，大家的思想要集中在課文裏，不要分心。”範老師終於堅持到下課鈴響，鈴一響範老師就跌倒了，不省人事。大家奔上去牽扶她，就見範老師的褲子被鮮血染透了。許多同學都嚇得放聲大哭，顧影趕緊去叫救護車。原來範老師早就查出有子宮肌瘤，醫生讓她開刀，她一拖再拖，想拖到放假，乃至引起了大出血。範老師住院的時候，顧影去看過她幾次，她的床頭床尾總是堆滿了孩子們送來的鮮花、水果、糕點，放學了，孩子們都擁到醫院，不能進病房，就在院子裏看看範老師病房的那扇窗戶也是好的。範老師稍稍複元，便在病**替學生補課了。顧影碰到過一次，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聽說他父親是賣魚的個體戶，常叫孩子幫著去收錢算錢，所以這孩子考試除了數學及格，其他門門開紅燈，隻好留級。他父親揍了他一頓說：“不要讀了，隻要認得鈔票就行。”是範老師一次次上門做家長工作，說服了家長讓他繼續留在學校裏。範老師靠在病**，那孩子就趴在範老師的腿上做作業，範老師讓他造句，一組關聯詞：雖然但是、不但而且、因為所以……範老師雖然病得很重，但是她還堅持給我補課。範老師不但教育了我，而且說服了爸爸讓我繼續讀書。因為範老師的幫助，所以我的功課進步了……什麽叫真誠？這就是真誠！什麽是真情？這就是真情！顧影的這篇文章寫得華采雋永又絲絲入扣，許多人都說顧影以後寫的通訊沒有超過“金鑰匙”的，這是因為範老師以她不凡的平凡深深感動了顧影的緣故，顧影是以燃燒著的熱情來寫範老師的，後來顧影寫文章，大都是以冷靜而謹慎的理智。顧影最後一次見到範老師是去給範老師送“金鑰匙”的校樣，範老師替她開門時她感到範老師神色稍稍黯淡，不如往常那樣神采奕奕，但範老師仍是滿臉笑容地將她迎進客廳。顧影將稿子給她看，她一字一句地念起來，念了一段，搖搖頭說：“小顧同誌，你寫得太好，我哪有這麽好。”這時候，從隔壁房間撞出一個小夥子，很高，麵容輪廓極像範老師的，怒衝衝地對顧影說：“你是記者，你們就知道寫我媽媽怎麽忘我怎麽無私，寫得她愈加不敢顧家了。我馬上要考大學，她從來無暇過間，人家同學個個請家教補課，她卻隻知道在外麵出風頭……”範老師尖利地喊著：“小科，你暗說什麽？媽媽不是答應你幫你請家教了嗎？”小科的聲音更高：“我不相信你，你答應過多少次了，你一到學校就把我忘了，你心裏隻有那些錦旗獎狀，哪裏還有我呀？”顧影看見範老師臉上無限痛苦甚至絕望的表情，和平常學校裏那個永遠掛著明亮的微笑的範老師簡直不是一個人。顧影連忙說：“範老師，這樁事體我來替你辦，我認識許多有經驗的中學教師，聯係好了我給你打電話。”小科扭頭進了自己的房問，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範老師一把捉住顧影的手說：“小顧同誌，實在謝謝你了，這件事無論如何幫幫我，我實在對不住小科呀！”顧影說：“範老師，你放心好了，你用不到謝的，你為那麽多孩子操盡了心，我幫你這點忙又算什麽呢？＂顧影很快就幫小科聯係了補課老師，文理科各一位，她跟他們說了範老師的情況，他們衝著顧影的麵子都打了包票，收費也不高。顧影打電話告訴範老師，範老師在話筒裏一個勁地謝她，高興得不得了。後來小科補課的情況怎麽樣？考上大學沒有？他和範老師的關係緩解了嗎？顧影因為忙於其他采訪，一直沒再見到範老師。

顧影一口氣讀完“金鑰匙”，抬起頭，窗外淡淡的秋陽把梧桐樹葉照得剔透玲瓏，她的心漸漸地被一種高尚純淨的感情占據，鬱積了多日的悶氣煙消雲散，人總是向往著真正的崇高的精神的。顧影想，現在手頭沒別的事，何不趁此去拜訪一下範書月老師，作一篇追蹤報道，或許她新近又有發展呢？顧影的新聞細胞又活蹦亂跳起來，她立即給培新掛電話，掛了半天掛通了，卻說範書月不在學校，到區中心教研組開會了。顧影順便問了句：“範老師近來可好？”對方回答：“範老師總歸好的，她是先進呀！”顧影放下電話，若有所失，好像有人往她心裏加了塊秤陀。

這時，頭頭把腦袋探進來說：“小顧，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就現在，馬上。”顧影疑疑惑惑走進頭的辦公室，頭頭說：“小顧你坐。找到什麽采訪線索沒有？”顧影說：“我想再挖掘一下培新小學的範書月……”頭頭打斷她的話：“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我們報紙宣傳也要以此為重點，你說說，一個中心是什麽？”顧形說：“經濟建設嘛，我知道。可是這條線跑的人最多，我又不能去搶人家的飯碗。”頭頭說：“現在我們跑新聞的就是有這麽個缺點，條條塊塊分得太死，跑這條塊的記者往往成了這條塊的既得利益者和唱讚歌的歌手，新聞報道報喜不報憂，報紙上出現一片鶯歌燕舞，這有什麽好處？可是我也無法打破這種格局，孤掌難嗚啊了隻好利用你來唱一出獨腳戲了！”顧影一向很佩服她的頭，便兩肋插刀地說：“我總歸服從命令聽指揮。”頭頭很高興，說：“這裏有樣東西，你看看。”顧彤接過，原來是封群眾來信，具名：明達廠工會主席陶珊春。顧影說：“這個明達廠好像有點名氣的。”頭頭說：“那是兒年前的事了，現在他們廠的產品被幾家合資廠打得一敗塗地，產品積壓，虧損嚴重，但是它又曾經是家標兵廠，所以上麵還想挽救一下，聽說最近從局機關調了一位幹部去任廠長，實際是摸摸情況，看看究竟還能不能起死回生。我們不能等人家成功了再去總結經驗呀，現在就開始采訪，無論成敗，至少可以寫出一種經驗，是不是很有意思？”頭頭說話間顧影便瀏覽那封來信，信中語氣十分尖銳，觀念卻有些陳舊，“……我舉雙手讚同改革開放，但是改革開放不等於借外國人的鈔票整垮國營企業呀。有些我們技術上不過關的，或者沒有能力生產的東西，引進外資是應該的，可是有些產品我們自己能夠生產並且生產的很好，為什麽還要合資？黨一直提倡的獨立自主的原則還要不要了呢？聽任合資產品擠垮國貨算不算經濟浸略？改革開放還講不講自力更生？國貨並不是質量比不過人家，隻是人家有優惠政策，不在一條起跑線上起跑，何談公平競爭？這些問題我們廠許多幹部工人都向上級領導反映過，可是一直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頭頭問：“怎麽樣？有點新聞價值吧？”顧影說：“很有意思，我看這位工會主席年紀一定不輕了。”頭頭說：“也不一定。”顧影說：“我們打賭，我馬上就去明達廠！”

顧影決定將重訪範書月的事挪後，先去明達廠見見那個工會主席陶珊春，看名字，又是個女的，顧影喜歡采訪女人，女人對女人更能夠體察對方的心境。可是，她沒想到這一來她就錯過了與範書月最後見麵的機會，並且使自己的生活生出了許多枝節，幾乎從根本上改變了自己的生活道路。人生的三岔路口常常是不知不覺地出現的，人們常常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甚至是在無意間就跨出了關鍵的一步，要說命運的神秘感大概就在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