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28
除舊迎新,這是大自然嚴峻而殘酷的規律,不管多愁善感的人們如何纏綿縫給地懷舊,也不管墨守成規的人們如何畏首畏尾地拒新,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沒有人能夠抗拒得了。
大街上,高大的懸鈴木曾經那樣繁榮昌盛如冠如蓋的樹葉已經悄然退盡,光禿禿的枝幹縱橫交錯,應是一幅蕭條落寞的景象,然而銳意進取的人們卻能營造繁華,臨近歲尾,商店門庭前拉起了大大小小的橫幅,“聖誕節讓利銷售”,“迎新春大減價”,“精品賀卡展銷”,每一句口號都是那樣真城熱情,那樣蠱惑人心。大門口搭起臨時櫃台,精紡羊毛衫高腰時裝褲新款式風衣金屬棉夾克……五花八門琳琅滿目,讓行人們目不暇接而流連忘返。飯店舞廳的櫥窗裏霓虹燈勾勒出聖誕老人慈祥可愛的模樣,“隆重推出聖誕大菜!”“聖誕夜通宵舞會,紅歌星一展歌喉!”
聖誕黑、不知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開始時興起來的,好好已經幾次跟舞月提出:“媽媽,我們也過聖誕夜嘛,我也要有聖誕樹嘛!”婆婆說:“聖誕節是什麽你懂吧?基督聖誕基督聖誕,我們又不兒基督信徒,過什麽聖誕節?”好好說:“我們學校聖誕節還舉辦聯歡會呢!”舞月訓好好:“不許對奶奶凶聲凶氣說話。”背著婆婆舞月答應好好帶她去參加聖誕晚會,公司裏聖誕節肯定有活動的。
出門前,舞月對著鏡子仔細地描眼線,塗唇膏。幾個月工夫,範舞月已經今非昔比了,按奇奇的說法:“二表姐你已經整個兒地換了種活法!”經常出入社交場合,高級賓館對她已習以為常,最近鄭仲平又提升她為總經理助理,每天上下班有轎車接送,她的小鳳凰已經完成了曆史使命,撂在樓梯口,鋼圈己鏽跡斑斑了。時常在各種各樣的交易會洽談會聯誼會上碰到大淩,大淩一次一次沉醉癡迷地看住她,由衷地讚歎:“百靈鳥終於變成了金鳳凰!”大淩跟她說話再也沒有了那種居高臨下的優越,她跟他交談生意上的各種事,商量,爭論,討價還價。每天,她收拾得高貴華麗,風度優雅地坐上轎車,弄堂裏有多少鄰居羨慕而妒忌地看住她,以前她向往的不就是這種傲視凡俗、受人尊重的地位嗎?她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經過細心的收拾,她的麵龐愈顯得嬌嫩豔美,逼近了才能隱隱看出眼囊有些浮腫,她又往雙頰薄薄地彈上一層粉餅,這才滿意地籲了一口氣。她欣賞地盯著鏡子中這個美麗的女人,她想:你有必要這麽考究地打扮自己嗎?你這麽精心這麽無一遺漏地裝飾自己究竟為了什麽?女為悅己者容,你為誰容?她這麽一想,心倏地往下沉,生氣地擰開龍頭,撩起涼水往臉上潑,把一臉的脂粉弄得一塌糊塗。是啊,她打扮得再漂亮再舉世無雙,朱墨從來不注意,深更半夜地回家,他甚至都來不及朝她看上一眼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明達廠不是已經起死回生了嗎?報紙上已經不止一次地介紹了你的豐功偉績,你還這麽忙天忙地忙什麽?一到廠裏你就精神抖擻,回家來沒跟你說兩句話就上下眼皮粘牢!舞月問過小傅:“你們廠人人都這麽沒日沒夜地上班?”小傅說:“當然不是。可朱兄是一廠之長,你還不了解他?逐鹿不顧兔的脾氣,要做一樁事體就一門心思做到底。過去他當青年突擊隊一長的時候,鑽進大山頭兩個月不出來,把你急得天天念阿彌陀佛,生怕他被山上的狼吃掉,你忘了呀?廠裏現在正搞上崗考核,這是得罪人的活,還要籌辦職工培訓學校和服務公司,朱兄正是四麵夾攻、焦頭爛額,嫂子,你可要體貼他呀。”這些情況朱墨從來沒跟舞月說起,朱墨也從來不問舞月公司裏的事。舞月惱恨朱墨的這種冷漠與敵視,一個男子漢心眼那麽小,不就是為了鄭仲平嗎?你隻知道維護你的尊嚴,你不知道女人也有尊嚴?你要你的事業,我也要事業呀!
舞月把滿腹怨氣一古腦兒地怪在朱墨身上,她不知道她的情感正在悄悄地發生變化,那也是一種除舊迎新的變化,盡管她仍無限眷戀著舊的,卻無法擺脫那新的**,她拚命地抵禦著又強烈地向往著,她情感上的除舊迎新艱苦曲折,勝負未卜,雖然她已得到了以往她所追求的東西,卻沒有感到心滿意足的快樂,反而愈發的恍惚、仿惶和空虛。
笛、笛、笛―窗外傳來三聲喇叭,那是公司來接她上班的小汽車發出的信號。舞月慌忙洗淨麵孔,重新描眼塗唇。近來她常常化好了妝又洗去,洗去了又重化,老是在妝台前耽擱很久。婆婆已經對她的變化司空見慣,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了,什麽東西一旦成為慣例它便暢通無阻。舞月現在在家裏簡直可以為所欲為,每個月她摔在抽屜裏的工資足足比朱墨多三四倍,婆婆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舞月梳洗完畢換上時裝,又在衣領上別上一隻蘭花型鑽石的胸針,嫋嫋婷婷正要出門,電話鈴響了。他們家終於換上了新型的電話機,粉紅色的,數字按鍵是漆黑的,非常醒目,而且還有個分機,就放在舞月床頭。鄭仲平想得周到,他說:“萬一晚上有緊急事情要找你,省得你鑽出被窩凍出毛病。”新的話機的鈴聲很輕鬆悅耳,像一串串的風鈴在旋轉。舞月拎起話筒,剛剛“喂”了一聲,對麵就傳來一陣惡狠狠的辱罵:“告訴姓朱的,不要得誌太猖狂!他有把柄抓在我們手裏,他和那個女記者勾勾搭搭,別以為人家不知道!叫他斬人客氣點,否則他這大老板的交椅就坐不長了!”舞月心跳口幹,間:“你是哪一位?”對麵已經啪地掛斷了。舞月頹然跌坐在床沿上,征忡著,連話筒都忘了擱下。她忽然想起在姐姐追悼會上看到的那個年輕漂亮的女記者,渾身便轟地一下點著了似地燥熱起來。好啊朱墨,怪不得你沒日沒夜地不想回家,怪不得你跟我說話就裝胭乏!你把我範舞月當成什麽啦?她恨不得立即就揪住朱墨問個明明白白。
“舞月,就是這個人,這幾天老是打電話來,講點不三不四的話,我看不是好人,我已經向居委會治保主任反映了。你不要去信他的。……”婆婆什麽時候走了進來,急巴巴地說。
舞月立即收斂起所有的表情,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站了起來,婆婆在客堂間一定也聽了電話,舞月冷冷一笑說:華無聊!”
舞月背上羊皮小包走出房間,婆婆跟在身後說:“你要跟朱墨講講的,做事穩當點,不要趕時髦。我想來想去不對頭,工廠又不是他開的,有飯大家吃,有難大家當,不好好工作就做思想工作,就像我們學校裏有學生不守紀律、成績不好,也要教育他幫助他,也不可以不讓他讀書,趕他回家呀!”
舞月拉開了門,轉身對婆婆說:“俞老師,還是你跟朱墨說好,朱墨他會聽你的。”舞月說罷就跨出門,她不想看婆婆失望的表情。
舞月到了公司,徑直走到自己的辦公桌邊,悶悶不樂地坐下,東翻翻西翻翻,靜不下心做任何事。
“Hello,密斯範,You are two minutes latel”
舞月抬起頭,看見鄭仲平紅潤的笑臉,她沒好氣地說:“那是你的表快了!”
鄭仲平看看她,公周軍公辦地說:“範小姐,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舞月默默地站起來,跟在鄭仲平身後。平常,她一到公司總是首先到總經理辦公室請示一下工作,然後聆聽鄭仲平對她的服飾妝扮熱情洋溢的讚歎,初付也委婉地指出一些細小的不足,鄭仲平實在是很精通女人的。今天舞月任性地當眾頂撞了他,他會怎樣訓斥自己?他畢竟是老板呀。
他們一前一後地進了總經理辦公室,鄭仲平順手把門關上,問道:“舞月,你今天心裏不高興吧?碰上什麽事了?”
鄭仲平的細膩與體貼攪得舞月一陣心酸,眼圈紅了,連忙咬住嘴唇。
鄭仲平走近了一步,又問:“是朱墨欺侮你了,是吧?”
“請你不要提他!”舞月說著,眼淚便湧了出來。
鄭仲平連忙扶住她的肩膀將她領到沙發前坐下,又掏出自己寬大的手帕替她擦眼淚,一邊說:“唉,我真搞不懂,朱墨這家夥守著這麽個老婆卻不知道珍愛,要是我……”鄭仲平不說下去了,輕輕地將舞月攬進懷裏,下巴摩擎著她的頭發,手掌撫摸著她的背脊。舞月神智一下子迷亂了,她想離開他的懷抱站起來,可是四肢軟綿綿的沒一點力氣。就在這個時侯,辦公桌上的電話鈴清脆燎亮地響了起來!事後舞月真正是感謝這隻電話呀,倘若不是電話鈴響,下麵將發生的事情令舞月毛骨驚然。鄭仲平的意思是再明白不過的了,而且**一步比一步危險。舞月開始尚能堅決的拒絕,漸漸地她隻有東藏西躲的份了。
鄭仲平鬆開舞月站起來接電話,這使舞月有了調整情緒重築防堤的時間。
“是找你的,總機轉進來了。”鄭仲平將話筒遞給她,眼睛沒有一秒鍾離開她的麵孔。
舞月接過話筒,驚魂未定,氣喘籲籲,聲音都是頗抖的:
“喂——”
“二表姐,你怎麽啦?病啦?”
“是奇奇呀!”舞月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大聲叫了起來。
“二表妞,你這麽激動幹什麽?是想我了吧?中午請我吃西餐怎麽樣?”
舞月定了定神,說:“你有什麽事嗎?”
“當然有事,而且是重大事件!你究竟請不請客呀?”
“中午12點,12樓西餐廳,我等你!”舞月不想當著鄭仲平的而跟奇奇聊天,迅速地說了時間地點,便放下話筒。
鄭仲平又朝她走近一步,舞月慌忙後退兩步,垂著眼皮低低地說了聲“謝謝”,轉身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一上午鄭仲平沒來找舞月,舞月也沒有再進總經理辦公室。總經理助理半天不跟老板說話,其他員工都軋出點苗頭,但見舞月冷若冰霜的麵孔,權作惜懂之態。不覺時近正午,平常鄭仲平總是邀舞月共進午餐,此刻舞月匆匆收拾了桌上的文件,也不跟任何人關照,獨自上12樓西餐廳去了。
舞月踏進西餐廳,一眼就看見奇奇光彩照人地坐著,與兩個男招待談笑風生地談論什麽。舞月走攏去,奇奇便向他們介紹道:“這是我表姐,就在樓下新大陸公司任職,總經理助理呢!”舞月白了她一眼,兩位招待卻格外殷勤起來,左一個右一個地介紹起菜譜,奇奇都慷慨地點頭要下,仿佛她是東道主。
“好了,二表姐,怎麽板著臉?心痛鈔票啦?我心裏有數的,不會超過兩百塊的。”奇奇笑眯眯地說。
“我可沒時間陪你長談的,我們公司有製度,午休超出規定時間,要麽罰款,要麽下班後加班。”舞月沒好氣地說。
“我就不相信,你們鄭老板會對你這麽鐵麵無私?”奇奇仍是嬉皮笑臉。
“奇奇,你再胡說八道,我不想理你了!”舞月惱怒地說。
“二表姐,我怎麽胡說八道啦?”奇奇仲長頭頸盯住舞月的眼睛:“你今天不對頭,火氣那麽大,大概有什麽心事,你碰上感情危機了吧?”
舞月咚地站了起來:“奇奇,你沒什麽妥緊事,我就不奉陪了。”說著從皮包裏抽出兩百塊錢往餐桌上一放,起身要走。
“二表姐,別別別。你呀,永遠也學不會幽默,這方麵你的智商是零。”奇奇把舞月按回座位,自己也坐得畢恭畢敬:“人家是特意來找你商量終身大事的呀!”
“誰吃得消你這種幽默。”舞月緩和了口氣:“說吧,爽爽快快,我洗耳恭聽。”
奇奇重重地歎了口氣:“密斯脫白催著我領結婚證呢,這老頭真是墜入情網啦?”
“是應該給人家一個答複了,老吊著人家算什麽意思?你心裏究竟愛不愛他呢?”舞月說。
“我們這種年齡了,還談什麽愛不愛?各方而條件合格就行。”奇奇雙手托住下巴,又歎了口氣:“我就是害怕領那張紅派司,那滋味我嚐過,還是錢錘書深刻,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裏的人又想出來,真正是自尋煩惱。”
“那你就回絕人家算了,你的男朋友還嫌少啊?”舞月說。
“二表姐,真要我放棄他,我又舍不得了。你不知道,那老頭挺溫柔,還真舍得花錢。另外,我隻告訴你一個人的,雖說他60多了,那種事方而,一點也不差勁呢!”說罷奇奇格格格地笑起來。
“你呀,真真是皮厚!”舞月瞪了她一眼,“這樣看起來,你是非嫁他不可的了。”
“那也不一定。不過,我想讓我媽見見他,老太太的這一票也很重要的。白然哆,那一天還得請二表姐作賠吝,你在場,我媽就不會讓人家下不了台。這個忙你總是肯幫的吧?”奇奇說。
“那當然,這麽大的喜事,我今夭這二百塊還是花得值得的。來,我們碰碰杯。”舞月舉起了粒粒橙的杯子。
“範舞月,原來你在這裏請客呀,”鄭仲平不知什麽時間進了西餐廳,突然出現在他們桌邊,笑容可掬地說:“這位漂亮的小姐是誰呀,請引見一下好嗎?”
舞月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臉,尷尬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倒是奇奇落落大方地站起來,笑盈盈地說:“我是舞月的表妹,我叫範奇奇。你不用說,我猜得出,你是二表姐的老板,鄭經理,對吧?”
鄭仲平哈哈哈地笑起來:“範小姐真是聰明絕頂,漂亮姑娘又聰明的真是很少有的呀。”
奇奇高興地說:“鄭經理過獎了。吃過午飯沒有?坐下一起用吧!”
“午飯是吃過了,不過很願意陪兩位範小姐聊聊天。”鄭仲平拖開椅子坐了下來,又說:“怎麽沒有酒?無酒不成席呀。招待,請來一瓶大香檳,再加一隻杯子。舞月,今天就算是工作午餐吧!”
舞月臉一板,正色道:“鄭經理,我不想違反公司規章,是你平時常說的,我屬於公司,公司不屬於我!”
鄭仲平連忙說:“算我個人請客,行了吧?”
招待替他們斟滿了香檳,奇奇舉起酒杯,雙目炯炯地看著鄭仲平,說:“鄭經理,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瀟灑慷慨,令人敬慕,真有點相見恨晚呀!”
鄭仲平與她碰了碰杯,說:“看來我們倆是一見鍾情呀!舞月,你藏著這麽漂亮的表妹,也不早點給我引見引見!”說罷開懷大笑,一飲而盡。
奇奇吃吃地笑紅了臉,舉止變得文雅端莊,細細地抿了兩口酒就放下了杯子。
舞月竭力抑製著心中的不快,勉強保持著淡然的笑容,她恨鄭仲平偷偷地跟蹤自己,她恨奇奇在鄭仲平麵前賣弄**,她更恨鄭仲平見個女人就獻殷勤。她故意一口氣喝幹了一滿杯香檳,她想引起鄭仲平的注意,可是鄭仲平正與奇奇談得投機,沒發現她失常的舉動,也許是故意裝作不看見?舞月想保持鎮靜聽聽他們談什麽,卻一句也聽不進,隻有他們互相傳遞的火辣辣的目光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她憤您、委屈、妒忌、惡心,下意識地不停地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漸漸地她覺得胸口有一團東西頂著喉嚨要湧出來,她站了起來,撐出個笑,說:“我去下盟洗間……”她頭重腳輕地走了兩步,嘩地一聲,全吐了出來。
舞月迷迷噸噸被扶上公司的小車,聽得鄭仲平間奇奇:“你表姐心裏好像不開心,是不是跟丈夫鬧矛盾了?”奇奇說:“不會的不會的,天底下夫妻都矛盾他們倆也不會有矛盾。鄭經理都怪你,誰讓你請我們喝酒啦?”奇奇又格格地笑,舞月恨她輕狂,又感激她的機靈,替自己遮掩。到了家門口,奇奇自告奮勇送舞月上樓,鄭仲平從車窗伸出頭說:“舞月你不舒服就多休息幾天,我準你假期。”婆婆見舞月麵孔煞白地被送回家,大驚失色。奇奇說:“俞老師,你別緊張,二表姐就是工作太賣力了,讓她好好睡一覺,別差她做這做那了。”婆婆說:“我哪裏差得動她呀。”又狐疑地縮了縮鼻子:“什麽味道?”奇奇衝著她張大了嘴,又說:“是我喝了酒。俞老師,要不要我留下照顧二表姐?”婆婆忙說:“不用不用,我會照顧她的。”
舞月一直閉著眼佯裝迷糊,她聽著奇奇蹋蹋地下樓,窗外又揚起她脆生生的笑,汽車嘟地一聲開走了,鄭仲平會把她帶到哪裏去呢?婆婆輕手輕腳地掩上了房門,舞月慢慢地睜開酸澀的眼皮,冬口的太陽很軟弱,房間裏陰黯敷的凝著寒氣。她拉了拉被子,將身體蜷縮起來。自己今天的舉止太失態了,沒來由的吃祝},鄭仲平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他會感覺出什麽來嗎?!舞月想,無論如何得彌補一下,譬如索性為他和表妹牽紅線,可是這樣會不會反而顯嚇太做作?她反反複複想了各種辦法,都覺不妥,想著想著,真的談糊過去。她好像走進了鄭仲平的辦公室,鄭笑眯眯地迎上來說:“舞月,我是一直喜歡你的呀!”說完就張開雙臂撲過來。舞月想逃,卻拔不動腿;想喊,卻發不出音。鄭仲平抱著她正要親熱,忽然有個凶神惡煞的男人衝進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罵道:“你這個**婦,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舞月發現這男人竟是朱墨,嚇得大喊一聲,驚醒過來,看見好好正撲在白己胸口,用塊小手絹替白己擦汗呢!
舞月一骨碌坐起來,好好說:“媽媽你躺好,你出了好多汗,一定病得很重。”
舞月還心有餘悸,背脊骨絲絲寒意,臉紅心跳,她摟住女兒親了一下,說:“媽媽睡了一覺好多了。你放學了?功課做好了嗎?”
好好搖搖頭:“媽媽病了,我做不進功課。”
舞月心裏愧得要命,平常老是有應酬,好久沒竹女兒的作業了,簿子上的簽名都是“俞淑貞”。舞月趕緊下床,一邊說:“好好,今天媽媽陪你做作業。”好好開心得蹦蹦跳跳,拎起書包嘩啦一廠把東西都倒了出來。舞月很長時間沒享受這種寧和清淡的天倫之樂了,她擰亮了天藍的落地台燈,在藍瑩瑩的燈影裏與女兒西對麵地坐著,抿著清茶,欣賞著女兒認認真真做作業的可愛模樣,疲倦而滿足地休味著做母親的偉大和幸福。這時候,心的音晃裏掖著的藏著的掛著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統統隨風而逝,剩下的隻有純淨的無私的母愛。從前,舞月常常陪伴督促女兒做作業,卻從來沒覺出這麽大的樂趣啊!
房門吱呀一聲響,好好而對著門,跳了起來喊:“爸爸!”舞月一口頭,果然看見朱墨立在房門口。
“你今天怎麽跑得開的?你一走,廠裏的天不會塌曰會吧?"舞月心裏有愧,故而語氣溢柔,滿臉堆笑。
“聽說你病倒了,馬不停蹄趕回家啊。”朱墨也笑肴說。
“其實沒什麽大病的。”舞月還想卜J誰告訴你的,終於忍住了,她不想因為提及那個名字而破壞他們此刻融洽的情緒。
婆婆也顯得很高興,說:“晚上吃點什麽?不曉得你們都口來,什麽菜也沒有。”
舞月說:“俞老師,我來做晚飯,現在農貿市場還熱鬧得很,快落市價錢也便宜,我去兜一圈。”
朱墨說:“我幫你拎籃子。”
好好歡躍著喊:“我也去,我也去。”
從來不曾一家三口逛過菜場,頭一次,很生疏,卻很新鮮,都興致勃勃。好好吵著要吃基圍蝦,朱墨說太貴了,舞月說是這個價,使買了半斤。好好又點了黃瓜炒鱔絲,朱墨說這個季節哪裏有黃瓜?舞月說現在一年四季什麽菜沒有了隻要有錢就買得到。黃瓜兩塊錢一斤,朱墨連連瞠目結舌,一頓晚飯要花30多塊呀!好好說爸爸你哪像個廠長?一點派頭都沒有。我們同學家天天上館子,每頓一百多塊錢呢!朱墨說,爸爸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春遊隻喝一分錢的大碗茶,哪裏像你又是粒粒橙又是樂百氏?好好便說,爸爸小時候還沒有改革開放呢!好好一手拉著爸爸,一手拉著媽媽,嘰嘰喳喳像隻快樂鳥,舞月和朱墨心情難得地輕鬆起來。
舞月在廚房做菜的時候,婆婆跑進來對她說:“舞月,吃飯的時候跟朱墨說說,那個莫名奇妙的電話,勸勸他。”舞月一邊炒萊一邊說:“俞老師,他難得輕鬆輕鬆,讓他定定心心吃頓安穩飯吧。”舞月今天一心一意要討朱墨開心。婆婆點點頭,歎了口氣出去了。
這頓晚飯大家都吃得很多,菜盆子都掃幹淨了。婆婆誇好好今天吃飯才像個吃飯樣,好好說,我不喜歡吃黴幹菜燒肉,我喜歡吃基圍蝦。舞月叫好好不能這樣對奶奶說話,婆婆卻出奇地寬容起來,說隻要好好考試考得好,愛吃什麽就吃什麽。
“舞月,有件事,不知你肯不肯?”朱墨猶猶豫豫地說。
“什麽?”舞月心有些虛。
“快過年了,我們廠要開一個幹部家屬聯歡會,明達廠扭虧為贏,家屬功不可沒。你能抽空參加嗎?"朱墨滿懷希望地看著她。
舞月鬆了口氣,她不喜歡以廠長賢內助的形象在眾人麵前亮相,可是今天她無法拒絕他。她笑著點點頭,問:“什麽時候開?早點通知,我好安排。”
“原想在元旦晚上,可是大家都說還是聖誕夜好,所以就定在聖誕夜了。”朱墨見舞月應允,臉上立即光彩起來。
“爸爸,我能去參加嗎?我是你的家屬嗎?”好好間。
朱墨和舞月都笑起來。舞月說:“好好當然是爸爸的家屬,好好和媽媽一塊去。”舞月想到聖誕夜可以有理由拒絕鄭仲平的邀請,感覺到一種報複的快樂。
爸爸媽媽難得早回來,好好發哇,賴在他們房中不肯走,一會兒要爸爸陪她下跳棋,一會兒又要媽媽給她念《安徒生童話》。舞月念了《醜小鴨》又念《海的女兒》,念著念著,好好發出了輕輕的熟聲。朱墨笑笑說:“別弄醒她了,我睡到沙發上去。”舞月今天有強烈的欲望,想跟朱墨溫柔一番,可是看看女兒甜蜜的睡容,隻好作罷。
朱墨說:“你今天身體不好,也早點睡了吧。”
舞月突然說:“今天早上我接到一隻匿名電話,講你在廠裏有第三者。”
朱墨正在脫毛線衣,兩條手臂在半空中停住了,向道:“是誰?”
“你是問打電話的人呢還是那個第三者?”舞月反向他。
朱墨想想自己確實向得不妥當,脫下毛衣往椅背上一丟,說:“其實我也不想知道是誰,這種人無聊透頂。你信嗎?”
舞月說:“我還沒有那麽俗氣。”
朱墨說:“主要是沒有精力跟他們搞,我都到不惑之年了,再搞下去,我這輩子還能幹什麽?”
舞月聽了十分感觸,這一瞬間她心裏真是原諒了他。她聽見他的身休輾得沙發彈簧哢哢響,她很希望朱墨能將自己摟過去親熱親熱,有了丈夫的愛撫,她一定能夠抵禦備種**的。
“朱墨,睡著啦?”
“沒有……”
“我媽來信了,安德森先生是開直腸癌,所以她是跑不開。”
“唔……”
“我媽說,安德森的公司可以聘用我們,H-1簽證隻要擔保牌子硬,還是容易簽出的。”
“……”朱墨沒有回答。
“要不,你自己看看信吧。”
“……”朱墨仍不回答。
舞月欠起身子,看見朱墨雙目微閉。舞月赤著腳走過去推推他,他是真的睡著了,呼吸又深又沉。舞月摸摸他的臉頰,毛糙糙的,胡子拉碴,額上的皺紋像刀鐫刻上去一般。舞月又持將他的頭發,心揪得緊緊的,怎麽有一半是白絲了呀!他這個樣子,像個有外遇的人嗎?他就是這種脾氣,認定了做一樁事,開弓沒有回頭箭。當初自己不就是喜歡他的這種百折不撓的英雄氣概嗎?舞月心中湧起了對朱翠的無限愛戀,夾著對他的歉疚,她俯下身子,久久地吻著他寬厚的溫濕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