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們的好榜樣,同學們的好老師,人民的優秀園丁範書月同誌……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為小教事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功績……正當她桃李天下,百花爭豔的時候,她,範書月同誌,卻……積勞成疾、抱病身亡……”念悼詞的龔教導已經是泣不成聲,追悼大廳被一片幼哭聲淹沒了,簇擁在範書月巨大的遺像周圍層層疊疊的鬆柏盆景和鮮花花圈仿佛被淚水浸潤,蒼翠欲滴、鮮豔無比。遺像中的範書月燦爛高貴得像一輪驕陽,她那樣溫厚而親切地微笑著,好像仍在課堂上娓娓動聽地向學生們講述寓言故事。悼詞原本由鍾校長來念,可是鍾校長臨場血壓升高,不能支持,便委托龔教導念了。
姐姐,你的追悼會終於召開了,你獲得了應有的榮譽,你擁有那麽多人的愛戴,你在九泉之下能夠安眠了嗎?舞月望著姐姐明亮的眼睛輕輕地說。
範書月的追悼會隆重地選在龍華火葬場的大廳裏召開,這個地方通常都是為德高望重的長輩或有名望有地位的人開追悼會用的。市教育局和區教育局都有領導出席追悼會,全區小學校也都選派了代表來參加。培新小學幾乎是傾巢出動的,說好各班級派代表,卻無法阻止學生,火葬場門口又不收門票。大廳裏擠不下了,學生們都站在外麵的場地上,後來的人花圈都送不進去了,也隻好放在路邊上。
今天,楊嘯舟是範書月的主要親屬,他悲傷而不失風範地接受著絡繹不絕的慰間,用極簡短而周到的詞匯頻頻表達謝意,他的疲憊的眼神和暗啞的嗓音都隱隱透露肴他承受的巨大痛苦,讓人為之動容。
由姐夫承擔了一切應酬斡旋,範舞月隻需靜靜地站立一旁品嚐無窮無盡的哀傷,任淚水痛暢地流淌。教師代表學生代表發言說些什麽她都沒聽清,每個人的語言都被抽泣和嗚咽切割得零零落落。有一個男生被他大塊頭的父親拖著走到書月的遺像前,父親吼了聲:“給範老師跪下!”兒子便撲通跪下了。父親又說:“給範老師磕頭!”兒子便十分地道地磕了三個頭。父親自己向遺像深深鞠了一躬,抬起頭大聲地說:“範老師,要是有誰再往你頭上撥髒水,我同他拚了!”
哀樂聲轟然響起,要向遺體告別了。舞月膝蓋骨一軟,跪了下來。朱墨原本攙著他母親,慌忙叫好好照顧奶奶,自己去拉舞月。
沒有了生命的姐姐的身體縮得很短很小,躺在那兒怎麽像個孩子?湊得很近,也看不清姐姐的麵容,舞月想撲上去,被朱墨拉住,舞月感到朱墨拽住自己的手冰塊一樣冷,而且微微地戰栗著。
學生們魚貫而入,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枝鮮花,他們哭泣著向範老師的遺體鞠躬,小心翼翼地把鮮花放在範老師的身上。不一會,縮得很短很小的範老師的身體就被鮮花遮沒了。舞月記得姐姐小時候是最喜歡鮮花的,姐姐在陽台上的泥盆裏自己種風仙花,用花瓣替舞月染紅指甲,姐姐還會在弄堂天井裏的牆角采些野花替舞月紮花環。可是姐姐上了速成師範以後就不大玩花弄草了,舞月若是纏她,她就說,那不好,那是小資情調。奇怪的是姐姐的學生們怎麽會知道姐姐喜愛花的呢?
有一個女學生和她的母親一起來跟範老師告別,她們母女倆捧著一大束鮮花,看看範老師身上都堆疇了,就把花束放在範老師的頭邊。那母親向範老師鞠躬,彎下腰就不再直起,掩麵哭得渾身顫抖。來了兩個老師將她扶起來,她們應該繞過屍體從家屬們麵前走過,可是那母親忽然掙脫老師的牽扶,一把拽住女兒,慌慌張張地從原路擠了出去。舞月聽見朱墨輕輕地“咦”了一聲,她抬起淚眼不解地看看他,他說:“沒什麽,那個家長是我們廠的工人。”
向遺體告別以後悼念儀式就算結束,人們照例把悲傷和眼淚留在大廳裏,走到室外,天氣晴和,大家便三三兩兩地招呼寒暄,議論其他什麽事情。大廳裏哀樂陣陣,大廳外已是笑語喧嘩了。舞月卻發現有一位中年男教師自始至終地守在遺體腳後,淡漠地毫無表情地站立著,仿佛是姐姐的一尊忠實的石俑。直到殯儀館的工人來推屍體了,他才愕然驚醒,依然是淡漠地毫無表情地轉過身子朝外走去。他走路的姿勢很奇特,兩個肩膀一高一低地搖擺著。
“他是誰?”舞月茫然地問。
朱墨亦茫然地搖搖頭。
關於範書月死因顛來倒去的折騰已經將他們失去親人的痛苦磨礪得堅如磐石,多少天來他們的眼淚幾乎已經流盡,悲傷已成了他們軀體的組成部分。他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呼天搶地地為親人送葬,他們一家人互相偎依著,默默地看著殯葬工人將載滿了鮮花的書月的遺體車沿著長長的走道骨碌碌地推走了。
下午包租大廳開追悼會的單位已經屢屢催促他們盡快收拾東西離場。楊嘯舟便先行告辭,他要趕著去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奇奇紅腫著眼睛說:“大姐夫,這樣趕你太傷精神了。”楊嘯舟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說。“古人雲,吾身聽物化,化及事則休。當其未化時,焉能棄聽謀。書月撒手人間,留下幾多遺憾?我們活著的,隻有抓緊時機幹我們想幹的事,日月無情,不知何時來煎人壽呢!”說罷,他鑽進了轎車,前麵有好幾輛學校租來的大客車,正緩緩地調頭,轎車一時開不出去。舞月透過車窗看見姐夫正在換上預先放在車裏的西裝,前傾著身子對著反光鏡係領帶。舞月心裏隱隱地飄過一絲陰影。
一位俊逸飄灑的年輕姑娘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立在舞月和朱墨跟前,朱望脫口叫了起來:“顧影,剛才怎麽沒看見你?我還以為你有事沒來呢!”
“範老師的追悼會,天塌下來我也要來參加的。”顧影說話時眼睛一直盯住舞月上上下下地打量,舞月被她盯得難過,狐疑地看看朱墨。
“她就是采訪書月姐的那個女記者呀,”朱墨對舞月說,又轉向顧影:“妙是我妻子……”
“範老師的妹妹!”顧影打斷朱墨:“不用介紹,誰都認得出來,跟範老師真是太像了!”
“上回我打電話到廠裏找他,是你接的電話,對嗎?”舞月狡黯地看看朱墨,又看看她。
“小顧同誌對工廠改革也有興趣,經常到我們廠來了解些情況。”朱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解釋,而且又稱顧影為小顧同誌了。
顧影神情上略有局促,很快就用輕盈的笑掩飾過去,她說:“我打算寫範老師的續篇,到時侯還要來打擾你們的,不要嫌我麻煩呀屍說罷,她朝他們揮揮手,跳上了一部正在啟動的大客車。舞月側臉看朱果,朱墨正朝著車上的顧影擺手,舞月覺得朱墨臉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表情。女人的敏感具有神奇的穿透力,有時連男人自己都還投有意識到的東西,女人卻已經感覺到了。
大客車載著學生一輛接一輛地開走了,舞月抬起頭,看見路邊常綠的冬青旁停著一輛替車,警車前立著下巴青晃晃的杜隊長。杜隊長也看到了他們,欲滅手中的煙蒂,慢吞吞地朝他們走過來。
“杜隊長,你怎麽來了?又有什麽疑點了?”舞月問。
杜隊長搖搖頭說:“我好像成了掃帚星了!我隻是想來表示一點對範書月的哀思,我也有個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我曉得當小學教師的辛苦。”杜隊長說著瞥了舞月一眼,舞月隻覺得臉頰上灼燙了一下。停頓一會,杜隊長又說:“你姐姐活得不容易呀!”
“什麽意思?”舞月和朱墨幾乎是同聲間道。
杜隊長摸摸下巴:“我們曾經走訪過給範書月看過病的幾位醫生,他們反映範書月有嚴重的神經官能症,晚上經常睡不著覺,頭痛,心悸,耳鳴,她幾次三番問醫生,我會不會發神經病?這說明她精神上有很大的壓力,也許就直接導致了她心髒病突發而死!”
“這不可能吧?”朱墨說。
“決不可能的!”舞月說。
杜隊長笑笑:“自然,這已經不屬於我的工作範圍了。”
舞月擔優地說:“姐夫不是說少了一萬塊錢嗎?這事你們也不查啦?”
杜隊長又習慣地往衣兜裏掏香煙,掏了出來,看看舞月,又放進去了,說:“楊嘯舟姿態很高,他說隻要範書月的死因查清了,那一萬塊錢他也不想追究了。所以……我們是可以撒手不管的了。”
舞月疑慮重重地看看朱墨,朱墨正優鬱地望著遠處火葬場高聳的煙囪,那煙囪正嫋嫋地吐出一團一團青灰色的煙霧,在蒼白的天空上幻化出各種神秘莫測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