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範舞月作為新大陸貿易公司上海分公司的唯一代表出席了在廣州召開的新產品貿易交流會,他們公司是頭一次參加這類會議,人生地不熟,臨行前,鄭仲平對範舞月說:“你此行目的,三句話,亮牌子、廣交友、摸情況,一張合同簽不成也沒關係。”然而,由於舞月高雅的氣質、迷人的微笑以及她超群不凡的美貌,新大陸貿易公司馬上引起各方麵的注目。邀請舞月參加各類懇談聯誼早茶晚宴的絡繹不絕,獻籌交錯輕歌曼舞中,舞月竟達成了好幾項協議。南方最負盛名的粵海實業有限公司總經理在一次宴會上認識了她,相見恨晚,特約她到府上做客,直截了當地提出:“隻要範小姐肯加盟我們公司,一切條件從優,你可以提要求。新大陸公司名不見經傳,範小姐太屈才了。以範小姐這樣的才貌雙全,到粵海來才能真正展示你的魅力。”舞月平和而得體地說:“貴公司已是如日中天,我若來頂多也是錦上添花了。新大陸正在初創階段,如果以後能脫穎而出,我可以自豪地說這其間有我一份功勞。”粵海總經理聽罷連連說:“難得難得,範小姐一柔弱女子竟有此海闊胸襟,實在令人敬佩。就衝著你範小姐,我們粵海也願意和新大陸建立廣泛的業務聯係,來日方長啊。”鄭仲平實在是很懂生意經的,他知道就算他自己赤膊上陣四處遊說,也不及舞月回眸一笑。舞月也非常感激鄭仲平的重用,南國之行使她了解了自己的魅力和價值,從而對自己充滿了信心,陰鬱了許久的心情終於透進了一縷亮光。
回程時舞月先是想給朱墨打長途電話的,她在廣州為自己添置了兒身衣服,現在出入社交場合愈來愈多,再不能保持以往的清淡素樸。她也給家裏人包括姑媽奇奇都買了禮物,所以一隻箱子沉甸甸的。她拎起話筒對著號碼鍵發呆,誰知朱墨此刻是在廠裏還是在家裏?他會有空到機場來接自己嗎?再說,他就是來接,自己不見得穿著這身華貴的服裝跟著他擠公共汽車,或者再像插隊時那樣一扭屁股坐在他自行車的書包架上。若叫Taxi,朱墨會同意嗎?他原本就不習慣花錢,現在跑到一家窮得嗒嗒嘀的廠裏當廠長,更是一分錢冊兩月用了。猶豫了半天,舞月還是給鄭仲平掛了長途。他是老板,派車來接自己是理所應當的。舞月對自己解釋。
舞月通知鄭仲平要他派車來接自己,想不到鄭仲平親自來機場了。其實舞月是應該想得到的。鄭仲平見了她誇張地張開雙臂,舞月稍稍後退了一步,才僅僅讓他捉住了一隻手。鄭仲平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看,舞月被看得十分不安,一上車她就公事公辦地匯報工作,拉開皮包拉鏈嘩啦嘩啦地翻意向書。
鄭仲平按住她的手,說:“這麽急幹嗎?我們找家飯店,坐下慢慢談嘛。”
“不不不,我不高興上飯店!”舞月急叫起來,自覺失態,又故意來點幽默:“你這老板也太苛刻了,早過了下班時間,還不準人家回去休息呀?”
鄭仲平很失望的樣子,朝後一靠,半天不說話。車子駛過了兩條馬路,暮色漸漸濃重,虹橋開發區那一片林立的賓館群摩天大樓,星星點點亮起了燈光,遠遠望去,是一派恢宏的銀河。鄭仲平忽然用肘撞撞舞月,間道:“你出去半個月,很想他吧?”
“想,當然想,誰不想家?”舞月迅速地堅決地回答。
鄭仲平又不說話了。這以後他們一直沉默。
汽車彎彎繞繞停停頓頓,終於到了舞月家。鄭仲平下車,從後蓋拎出舞月的箱子,說:“我送你上去,這箱子死沉,非把你的手腕折斷。”舞月稍顯遲疑,他馬上問:“他會不開心嗎?”
“才不會呢,省得他下來拿,他還得謝你呢!”舞月明知朱墨此刻不可能回到家,樂得落落大方。
舞月走在前麵,鄭仲平跟在後麵,舞月聽到他呼吸很重,回頭說:“你吃不消吧?還是我來拎。”鄭仲平說:“你那麽小看我呀?”一鼓作氣跨上幾級樓梯趕到舞月前麵,又說:“有什麽辦法呢?“你一向就是小看我!”舞月裝作沒聽見。
舞月想給好好一個意外驚喜,不熄電鈴,在包裏掏了半天,找出鑰匙,輕輕地轉動把手,猛地推開門,她征住了,身體仿佛被點化似地變成了一尊石像:朱墨和婆婆好好三人正圍坐著方桌吃晚飯呢!朱墨真真是破天荒回家吃晚飯的!朱墨當然也一眼看到了舞月身後拎著箱子的鄭仲平,臉色便如塗上層石灰般地慘白起來,他緩緩地站起來,亦如化石般地呆立著。幸虧有好好打破僵局,好好摔下筷子跳了起來,歡樂地喊著:“媽媽―你怎麽不聲不響就回來了?”
“鄭經理,要你親自送舞月回家,真是過意不去,”婆婆站起來,彬彬有理地招呼鄭仲平,又慎怪道:“舞月你也真是,怎麽好讓經理將你拎箱子,喊一聲朱墨就會下來的嘛!”
舞月臉漲得通紅,想說我不知道朱墨在家,當著鄭仲平又不好說,隻好垂下眼皮不響。
鄭仲平放下箱子,說:“伯母,這是應該的,社會主義把這稱作幹部關心群眾,甘做人民的勤務員。按照西方的說法,這就叫感情投資。舞月是我的得力的助手,我自然要千方百計籠絡她囉!”說罷哈哈大笑。
朱墨聽了鄭仲平的話臉色更難看了,鄭仲平卻滿不在乎地走到朱墨跟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搖了搖,說:“你這老兄脾氣還是那麽固執,就是不肯屈尊,你若來,我把總經理的位置讓給你。不過你同意舞月到我的公司,等於送給我一條臂膀,我還是要大大地謝你呀!”
朱墨從他掌中抽出手,勉強笑笑說:“我們是互通有無,用不到客氣。你坐,好好,給鄭叔叔倒杯茶,我們家可沒有香煙啊!”
“不用忙不用忙,車子還在下麵等我。”鄭仲平拍拍朱墨的肩膀:“我在報上看見有關你們廠的報道,我這個人喜歡雪中送炭,新大陸和明達廠搞個合資項目怎麽樣?”
舞月惱火地瞥了鄭仲平一眼,從未聽他提起過這個意向,這不是存心刺激朱墨嗎?
朱墨淡淡一笑,說:“承蒙錯愛,不勝榮幸,不過明達廠並沒有窮到沿街乞討的地步,我們有能力翻過身來,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鄭仲平搖搖頭說:“朱墨,你的觀念太陳舊太狹窄,要是你們明達廠病入膏育無可救藥,我也不會把鈔票投下去的,我們新大陸貿易公司也不是慈善救濟所。你再考慮考慮,我隨時恭候你來洽談。”
如果說這話的不是鄭仲平,朱墨或許會認真考慮這件事的。可是他看著鄭仲平圓鼓鼓沒棱沒角卻紅光滿麵的臉心裏就來氣,對他來說,感恩戴德地接受鄭仲平的施舍,不窗最嚴酷的刑罰。他依然淡淡地笑著說:“也許到時候我來找你洽談的是我們明達廠如何向新大陸投資的問題呢?”
鄭仲平先是一楞,繼而哈哈大笑:“朱兄真是壯誌淩雲,我也一定恭候啊!”
婆婆圓場道:“鄭經理,你還沒吃晚飯吧?我們家是粗茶淡飯,你要不嫌棄,坐下隨便吃點吧?”
連舞月都聽得出婆婆是下逐客令了。鄭仲平不動聲色地說:“不啦不啦,我還要趕回公司處理一些事體,你們吃,打攪打攪!”他漂了舞月一眼,舞月連忙調開眼睛。
鄭仲平一走,好好就貼到媽媽身上,纏著媽媽說:“媽媽你給我帶什麽好東西回來啦?”
婆婆說:“好好,讓你媽媽洗把臉,坐下吃飯。”
“俞老師,我在飛機上吃過了。”舞月撒了個謊,她對飛機上的食品倒胃,一口沒吃。她不敢看朱墨的臉色,倒希望好好纏自己。她對好好說:“媽媽給你買了好多漂亮衣服,媽媽拿給你看。”
好好高興地勾住她的頭頸在她臉上順了一下,說:“媽媽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怪不得鄭叔叔要幫你拎箱子對吧?他是大老板呀!”
舞月臉哄地熱了,好好的話真是給朱墨火上澆油!她生氣地瞪了女兒一眼:“小孩子不要亂講!”
朱墨忽然說:“媽,我還要到廠裏去看看,薑久如他們加班加點測試新產品,我放心不下。”
“都這麽晚了……下午還有39度寒熱,你吃得消嗎?”婆婆說。
“這點小毛病沒關係的。”朱墨故作輕鬆地笑笑。
好好一把拽住了爸爸的手臂:“不,爸爸不能到廠裏去,陶阿姨和小顧阿姨叫我看住你的,吃好飯吃藥,吃好藥睡覺!”
舞月這才抬起眼看朱墨,看見他雙頰赤紅,嘴唇幹裂,形銷骨立的樣子,不由得一陣心痛,忍不住說:“病得這個樣子怎麽能出去?你們廠裏沒有其他人啦?廠醫務室配了點什麽藥啊?”一邊說一邊抬起手去摸朱墨的額頭。
“就一點感冒。”朱墨歪歪腦袋躲開了舞月的手,彎下身去哄好好:“乖好好,爸爸下午睡過覺了,出了一身汗,已經好了,陶阿姨和小顧阿姨交給你的任務你已經完成了。爸爸在家裏心急,反而更妥急出病來的,聽話!”
“好好,讓你爸爸去吧,當廠長是要身先士卒的。”婆婆說。
好好看看媽媽,舞月自知攔不住朱墨,什麽也不說了,就把好好拉到身邊。
“爸爸,你早點回來呀。”好好撅著嘴說。
朱墨拍拍女兒的頭頂,朝舞月看看,說:“你也累了,早點休息,不用等我。”說罷便拉開了門。
門砰地關上,舞月覺得心裏好空。好好說:“媽媽你給我看漂亮衣服呀!”舞月卻覺得懶懶的沒了興致。箱子裏還有替朱墨買的高級牛皮帶和羊毛衫,原想讓他也高興高興,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天仿佛體恤舞月的心情,門複又旋開,朱墨竟轉了回來。舞月精神一振,問道:“不去了嗎?”
好好撲上去攬住他的腰:“爸爸不走了!”
“等一會再走。有件要緊的事忘了告訴你。”朱墨看著舞月,舞月心口別別一跳,目光急切地迎了上去,朱墨卻把眼睛越過舞月的頭頂看著空中的一點,聲音暗啞地說:“公安局前幾天通知我們了,書月姐第二次屍體解剖結果,各方麵專家都認為不是死於苯巴比妥中毒,所以排除了自殺的可能……”
“剛才我就想說的,當著鄭經理的麵怕不妥當。書月的靈魂總算可以安寧了。”婆婆說著微微合上了眼皮。
舞月感到一陣暈眩,她一把捉住朱墨的手問:“姐姐的死因究竟是什麽呢?”
“瑞金醫院心血管外科主任認為書月姐是死於一種特殊的心髒病,這種心髒病醫學上稱作為馬兒氏病,隨時都可能造成死亡,美國著名的排球運動員海曼就是死於這種心髒病的。法醫和其他醫生都同意這個診斷,認為是有科學依據的。”朱墨說完,費力地舔舔幹裂的嘴唇。
舞月手腳發軟,又像發現姐姐屍體那天全身虛脫的感覺。她喃喃地說:“姐姐怎麽會得這種病?她渾身上下都是病,就是從來沒聽她說起這種病。”
“說到底,書月是為教育事業嘔心瀝血,勞累而死的呀!”婆婆輕輕地說著,幹枯的麵容籠罩著聖潔的光彩,口氣中也有了一份自豪。
“媽媽,你別哭呀!”好好掂起腳尖用小手替舞月擦眼淚,又說:“我早就知道大姨不會自殺的,大姨答應中秋節給我做兔子月餅的。”舞月聽好好說得愈發心酸,索性摟住好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她搞不清楚為什麽自己突然這般傷心,排除了姐姐自殺的可能應該是好事,可是她卻控製不住地淚如泉湧。好好看見舞月還是哭,就勾住她的頭頸,對著她的耳朵大聲說:“媽媽,你不要再哭了呀,外婆就要回來了!”
舞月的哭聲戛然而止,抬起頭滿麵淚痕地問朱墨:“我媽全知道了?”
朱墨陰沉地點點頭。
“是你姑媽給她打了長途電話,花了兩百多塊錢,你母親說,一定趕回來參加書月的追悼會。她是應該回來參加追悼會的!”婆婆一字一句地說。
昔日的範師母要回來參加大女兒的葬禮,這消息在範家三親六戚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許多淡漠了的有關範師母品行的攀論又如沉渣泛起,不斷有人向範家現在最德高望重的範德炎姑媽逃言,有的說:“她還有何麵目回來奔喪?書月早就與她斷絕母女之情。”有的說:“書月是我們範家的光榮範家的驕傲,她已經離開範家,幹她什麽事?”也有的說:“嫁出去後從來也沒回來過,這次就叫她破破財,回來向書月贖罪。”範師母臨離家前一晚,範書月苦口婆心地勸她:“媽媽,從前爸爸常常對我們說,做人最要緊的是氣節,人窮誌不窮,難道你能為了些許蠅頭微利去出賣自己的精神和肉體?”範師母當即抬起手打了書月一個耳光,書月沒有哭,隻是仇恨地看著她。這就是她們母女倆最後的一麵。範師母帶著女兒的仇恨去了異邦,時間還來不及填平她們之間的鴻溝,範書月就死了,於是範師母將永遠地承擔著一份罪名了。從前對範師母改嫁怨恨最深的範德貞姑媽這次卻表現出非凡的寬厚與大度。她親自打長途電話給昔日的弟媳報喪,並且讓奇奇搬到她房中和她一起睡,特意為範師母的到來精心布置了一間客房。連奇奇都覺得奇怪:“我媽這回真有點日出西山水倒流了,她一輩子沒跟人在一張**睡過覺,我吮奶瓶的時候都沒有享受過這份殊榮呢!”
舞月十分感激姑媽,是姑媽一一關照楊嘯舟、小科和朱墨:“你們三個男子漢統統要去機場接客,誰也不準找理由推脫,我知道你們忙,我也是忙過來的人,沒有忙得幾個小時假都請不出的事情。姑媽我平常從來不麻煩你們什麽,這次都得聽我的裏多去點人熱熱鬧鬧,寬寬她的心,不要讓她以為書月早逝,我們也都在水深火熱中生活。”若不是姑媽這番話,舞月恐怕朱墨又會抽不出空去機場接母親了。不管人家怎樣褒貶母親,舞月始終是深愛母親的,而且舞月知道姐姐其實也是深愛母親的。舞月想,姐姐不在了,自己要和朱墨帶上好好一起出現在母親麵前,這對母親的心靈或許是一種慰藉吧。
這天清晨,朱墨照例早早地起床,馬馬虎虎收拾了一下,輕手輕腳地走出去。舞月想叮囑他一聲,別忘了到機場接母親。正遲疑著,又聽他的腳步龍了回來。朱墨輕輕走到舞月身邊,俯下腰。舞月聞到他的氣息,忽地掀開眼簾。朱墨笑著說:“你醒著呀?飛機是11點20分到是吧?我會趕去的,你放心好了。”舞月點點頭,盯著他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他們很久沒有這樣逼近地對視了,心裏都淌過一種異樣的感覺。舞月極想伸出胳膊攬住他的頭頸將他拉進自己的懷裏,她隻是矜持地想等待他的主動。朱墨也極想去吻她那張精致的散發著溫馨的麵孔,可是時間不允許他逗留。索性請一上午事假算了,這念頭像偶爾飄過的一線雨絲瞬息即逝,廠裏正在進行崗位測評,這是一樁極細致極複雜的工作,全廠工人的眼睛都盯著呢,朱墨實在不敢有半點疏漏。他總是這不放心那不放心,廠裏的事沒有一件放得下,樁樁件件都關係著明達廠千把工人的身家性命,更關係著他朱墨的生死存亡!於是他克製著衝動,朝舞月點了點頭,直起腰朝門外走去。舞月聽見房門唉地關上,不由得歎了口氣,心中籠起一團一團的惆悵。
起床後,舞月先是替好好花枝招展地打扮起來,雪白的開司米的連衣裙,平常婆婆不讓好好穿到學校裏去,再不穿都嫌短了。頭發披散開來,一條白色的長綢從耳後穿過,到頭頂因打成一隻碩大的白蝴蝶結。好好身材和媽媽一樣頑長,這麽一打扮,簡直像個白雪公主。婆婆一向不讚成女孩子過分打扮,今天卻不好反對,因為好好出世後還是頭一次見外婆的麵。舞月替好好到學校裏請了一天假,婆婆開始也不同意,小孩子飛機場用不著去了,放學回來見外婆也不晚呀。可是舞月一堅持,婆婆也就不響了。舞月去鄭仲平公司上班以後,變得越來越有主張了,而且她發現什麽事隻要她稍稍強硬一下,婆婆就悶聲不響地縮回去,頂多聲音重點歎兩口氣。這麽看來婆婆真是像姐姐說的那樣很好弄的,過去因為舞月總是妥協,才顯得婆婆專橫跋危似的。
九點剛過,奇奇和小科就來了。奇奇穿著一套玫瑰紅的薄呢套裝,裙子剛剛掩及臀部,非常紮眼。
“哦喲,奇奇,陰曆都過立冬了,你兩條大腿還露在外麵,當心凍出毛病來!”婆婆說。
“伯母,我的大腿久經考驗,從前在農村三冬臘月挖河泥練出來的。”奇奇扭動屁股學著時裝模特的台步扭到婆婆跟前。
婆婆隻好朝後退,一邊說:“你就輩到一張嘴巴上,像個快嘴李翠蓮,沒人敢討去做媳婦。”
奇奇笑著說:“可惜呀伯母,你隻有一個兒子,要是還有一個兒子就好了。”
舞月怕奇奇信口雌黃把婆婆惹惱了,趕緊將他們帶進自己房中。好好一見小科哥哥就纏住他一起打電子遊戲機,舞月間小科:“你爸爸不會忘記時間吧?”
“爸爸今天上午陪外賓參觀虹橋開發區,他說他會趕到機場來的。”小科正在打“超級瑪莉”,頭也不抬地回答。
“你和爸爸兩個人,吃飯間題怎麽解決?”舞月想想少了姐姐的那個家,不無憂慮地間。
“爸爸很少在家吃飯,我會下方便麵炒蛋炒飯。”小科順口說。
“我叫他不要搬回去,兩個男人在一起有什麽味道?他不肯,要學黃香扇枕。大姐夫沒什麽遺憾了,兒子這麽孝順。”奇奇說。
好好叫了起來:“媽媽小阿姨你們別煩了好不好?我和小科哥哥是比分數的。”
舞屍戳戳女兒的額頭:“好好你要像小科哥哥那樣懂事就好了!”
奇奇笑了起來:“二表姐你也被小科的假象所蒙蔽了,別著他平常不聲不響,本事可大呢,上回被我撞見,跟一個瓷娃娃似的小姑娘在大光明看夜場電影……”
“你呢?你自己跟個港客看電影,還讓人家摟住腰!”小科抬起頭,麵孔通紅地反擊奇奇。
“你這個小叛徒,”奇奇拍了小科一下,“叫你不要說,我還給你20塊錢呢!”
“是你先出賣我的!”小科頭頸硬硬的。
“二姨跟前說說有什麽要緊?”奇奇捏捏他的耳朵:“小姨不告訴你爸爸,你也別到老姑婆跟前亂說,記住了?”
小科下巴一磕,又埋頭打遊戲機。
舞月湊近奇奇低聲間:“怎麽又出了個港客?”
“已經跟他拜拜了。”奇奇聳聳肩,滿不在乎。
“小科20還不到吧?就有女朋友啦?”舞月又問。
“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小科也問間她,你跟二姨夫逛山路時多大年紀?你爸爸給你媽媽寫情書的時候又有多大年紀啦?”奇奇用力推了小科一下,笑著說:“把你怎麽贏到這張電影票的故事講給二姨聽聽嘛,比她們的戀愛故事著實精彩多了。”
好好馬上喊:“我也要聽!”
“不跟你玩了!”小科把遊戲機一甩,威脅好好。
奇奇說:“小姨不想聽你羅嗦麽你偏羅嗦個沒完,現在二姨想聽你講麽你倒裝斯文了。念情詩的勇氣到哪裏去啦?”
舞月驚訝地說:“小科還會做情詩啊?”
奇奇格格格地笑起來,笑得小科撓首搔耳地不自在。奇奇笑停了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嘛。小科的情種是大姐夫給培育的,誰叫他書櫃裏有那麽多情詩呀。我來講個故事,有三個男孩啊同時喜歡上了一個小姑娘,一個男孩家裏挺有錢,可以一件一件地給女朋友買東西。另一個男孩會唱流行歌曲,心中隻有你呀,愛你無商量啊,沒你不能活呀,唱了一首又一首。剩下的這個男孩沒錢也沒歌,可是他讀過許許多多古今中外膾炙人口的情詩,拜倫、普希金、勃朗寧,戴望舒、徐誌摩,等等等等。那姑娘過生日,一視同仁地邀請他們三人參加家庭Party。吃過蛋糕以後,那有錢的男孩便神氣活現地拿出一條亮閃閃的金項鏈送給姑娘,姑娘馬上眉飛色舞地戴上了。會唱歌的男孩也不示弱,彈起了吉他,沙著嗓子唱,我的夢中不能沒有你,我的心中不能沒有你,隻要心中有了你,狂風暴雨有何妨?於是姑娘也跟著他一塊唱了起來,告訴我,輕輕地告訴我,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一邊唱還一邊扭了起來。剩下的這個男孩鼓足勇氣站起來念詩了,他從沒有登台表演過,可是他念得很真誠,那些美麗的詩句好像是他的心裏話,一句一句蠶吐絲一般。那姑娘不笑了,不唱了,也不說話了,老是用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後來呀,姑娘送他們出門的時候,悄悄地把一張電影票塞在念詩的男孩手中了!”
“這個男孩就是小科哥哥屍好好拍著手喊。
“你滾遠點!”小科瞪起眼珠朝好好吼著。
舞月頗為感慨地說:“一轉眼小科已經長大了!什麽時候把那姑娘帶來給二姨看看,嗯?”
小科埋著頭不作聲,奇奇說:“二表姐你不要俗氣好吧?人家少男少女在一起玩玩,哪裏就可以當它一碼事啦?我對小科說了,他以後的路還長著呢,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漂亮姑娘呢,切不可剛剛見到一個就愛得死去活來。初戀說它純是純,可是太脆弱了,十有八九長不了。小科讚同小姨的觀點,是嗎?”
小科把頭埋得更低了,兩隻耳朵根血血紅。
舞月無奈地笑著搖搖頭,心想,我和姐姐不都是初戀成功了嗎?忽又想到自己與朱墨不冷不熱的狀況,不由得失神入定,發起呆來。
“二表姐,你在想什麽?不同意我嗎?老實說,要是現在有讓你重新選擇的機會,你還會挑中二姐夫嗎?”奇奇格格地笑著拍了她一巴掌。
舞月猛地一驚心,惱怒地說:“亂講點什麽?你自己管管好自己吧,瞧你滿身金光閃閃,都是白先生送的吧?我們可等著吃你的喜糖!”
奇奇二郎腿蹺蹺,說:“這有什麽?小意思啦,不見得這點東西就買了終身?我還要考慮考慮呢!”
窗外有汽車喇叭笛笛地鳴叫聲,婆婆在外間喊:“舞月,你們公司的車來啦!”
大家都站了起來,奇奇說:“二表姐到底今非昔比了,再也用不到叫Taxi了吧?”
舞月不搭腔,匆匆下樓去。她向鄭仲平告假的時候,鄭仲平也要求去機場接她母親,是被她堅決地拒絕了。鄭仲平有時候真是無孔不入,舞月想起來又是恨又是怕。
她們一行到了機場,走進大廳就看見楊嘯舟鶴立雞群的身影,楊嘯舟穿著一件淺駝色嘩嘰夾大衣,烏黑的微微卷曲的頭發披向腦後,腦門寬闊而且峻拔,一見她們便含笑迎了過來。
“大姐夫你好帥啊!”奇奇啃歎著說,“我看到過這麽一句詩,悲傷是男人的時裝。”
“我真希望脫掉這件時裝。”楊嘯舟苦笑著搖了搖頭。
“姐夫,你外賓送走了嗎?”舞月問道。
“參觀算是完了,中午還有宴會,我跟他們說遲到一些。無論如何我一定要來接媽媽的,我是代表書月啊!”楊嘯舟縮了下鼻子。
舞月連忙垂下眼皮,看到神采奕奕的姐夫就想起疲乏困頓而死的姐姐,悲哀便不可抑製地湧動起來。
巨大的電子屏幕上不停地顯示著各個航班抵達的準確時間,奇奇跑過去看了,跑回來說:“還好,舅媽的飛機隻晚點十分鍾。二表姐,二姐夫怎麽還不來?他這個廠長倒比總理還忙。”
舞月抬腕看表,已經12點多了,也有點著急,說:“他講他一定會來的。”
又過了十分鍾,仍不見朱墨,奇奇說:“二姐夫改革改昏了頭!”
好好說:“我爸爸不會昏頭的。”
“廠裏麵有什麽事一下子脫不開身也是難免的。”楊嘯舟說。
舞月沉不住氣了,到投幣電話亭給明達廠掛電話。“喂,我找朱墨!”舞月口氣很急。
“朱墨不在,你找他有什麽事?跟我說好了。”對麵是個嬌嫩的女人的聲音。
“他上哪裏去了?"舞月更急了。
“噢―您是……他到飛機場去了呀,走了半個多鍾頭了!”
“謝謝……”舞月放下話筒,胸口莫名其妙地生出些東西頂得難受,這女人是誰?對朱墨會了解得這麽巨細。
奇奇看看她的神氣,間:“怎麽?他來不了啦?”
舞月說:“他早出來了!”
她們跑出大廳朝廣場上張望了一會,看見一輛油漆斑駁的小三卡橫衝直撞地沿著跑道駛過來了,在一片鏗光閃亮的轎車中,它顯得粗野而寒酸。小三卡直至大廳入口處才嘎地煞車,車投停穩,車廂裏便跳下一個人來,他正是朱墨啊!
寄奇拉著舞月迎上去,笑著說:“二姐夫,你們屍改革的旗幟舉得那麽高,改來改去還那麽破的車呀?我還當是車垃圾的呢!”
朱墨工作服都沒來得及換,半路上超速趕時間,被交通警攔下,挨了訓又罰了錢,正一肚子火,冷冷一笑說:“你以為改革就是買一輛高級轎車?上海灘上有些小姑娘身上穿幾百塊錢的時裝,頓頓吃鹹菜豆板湯,有的新婚夫妻為了一擲千金地辦喜事,甚至偷盜貪汙搶劫,不借觸犯法律!”
奇奇多少會鑒貌辨色,馬上調轉話頭說:“就是呀二姐夫,我從來不相信報紙上的宣傳,改革形勢一片鶯歌燕舞,叫人熱血沸騰,可是到下麵去看看,貪汙受賄行騙,資本主義的先進管理技術還沒學得像,腐敗的那套東西倒都引進了。”
楊嘯舟在一旁聽了說:“奇奇你又走極端,社會逐步繁榮的過程總要伴隨著許多痛苦,甚至是很殘酷的,哪怕紅日高懸之時也總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不能有了這點陰暗就連陽光燦爛都否認了呀。過去我們有些概念很模糊,以為革命者的形象就是苦行僧……”
“至少,能稱作為革命者,在現階段就叫改革者,應該是先天下之優而優,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奉獻者。”朱墨不客氣地打斷他,並且用尖銳的目光掃視著他從上到下的不凡氣度。
楊嘯舟是意猶未盡還想說點什麽的,被奇奇阻止了。奇奇說:“好了好了,我建議我們不要再討論改革了,不嫌累嗎?我們家為改革做的貢獻蠻大了,已經累死了一個,還不夠嗎?”
奇奇原本是一句玩笑話,不意觸動了大家的神經,舞月眼圈馬上紅了,楊嘯舟和朱墨都沉默不語,嚇得奇奇暗暗咬自己的舌頭。
小科和好好跑過來說“飛機到了,飛機到了!”他們都慌慌張張地擁向出口處。等了片刻,方有人陸陸續續地出來,他們都激動起來,拔長了脖子盡量往深處看。
“來了來了,諾咯錯,那個穿寶藍大衣的老太太,是舅媽!”奇奇喊。眼巴巴等那人走近一看,根本不是。
“我看見外婆了,穿雪青毛衣的那個,她好像也盯著我呢!”小科又喊,還拚命揮手。人家卻不理不睬地走過去了。
楊嘯舟說:“我們分兩邊看著,別漏過了。奇奇,我和你到對麵去。”
舞月被他們東喊西喊喊得心慌意亂,她害怕母親變得太厲害以致認不出來而錯過了她,她使勁撐住酸脹的眼眶死死盯住在出口處出現的每一個有點年紀的女性,恨不得用目光將她們解剖開來。她緊張得有點透不過氣,不得不用冰冷的手指緊緊擻住了身邊朱墨的手臂。周圍充溢著鼎沸的人語聲和雜遝的腳步聲,她像在潮水中支撐著不讓自己跌倒,眼門前的一張張麵孔漸漸地模糊一片,分不出眉眼,像沒有衝印過的一長串底片。她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視神經反映到腦海裏的卻是當年送母親出國時的情景,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拚命地朝母親揮手,母親那高貴而美麗的麵孔淒慘地回頭一笑,曇花一現般消失在紅色通道口裏麵。“媽媽―”舞月忍不住悲切地喊著。
“舞月,你看花眼了?哪裏有媽媽?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沒看見媽媽呀!”朱墨搖搖她的肩膀,焦慮地說。
舞月定定神,才發現出口處人群都散了,大廳裏頓時顯得空曠。楊嘯舟和奇奇從對麵走過來,奇奇大聲問:“二表姐,你看見舅媽啦?”
舞月慌忙搖搖頭:“沒……”
小科說:“我把每個老太太的臉都仔細看過了,我敢保證,外婆沒出來!”
好好哭喪著臉說:“外婆會不會走錯路啦?”
“不要說傻話,飛機場又沒有別的出路的!”小科說。
產一定是在飛機上發病了,不要像大表姐一樣啊!”奇奇驚恐地說。
舞月麵容慘白,隻有靠在朱墨身上的份了。
“不要急不要急,讓我去問問。”楊嘯舟按按手掌示意大家冷靜,他大步流星跑進海關,門口有個警衛攔了他一下,他出示了一下什麽證件,人家就放他進去了。外麵的人隔著玻璃門隻見他指手劃腳地跟人家說什麽,聽不清,幹著急。
大概有一枝煙的工夫,楊嘯舟從裏麵出來了,大家呼地擁上去,舞月一把扭住他的衣袖問:“姐夫,媽媽出什麽事了?”
“別緊張,什麽事也沒出。乘務員肯定地說,機上乘客都下來了,旅途中沒有人發病或者出現什麽意外事故。”楊嘯舟用手指理了理稍有淩亂的頭發,又說:“他們正在通過電腦查詢乘客名單,放心好了,隻要媽媽買過機票,就會有她的行蹤。”
大家總算鬆了口氣。疑疑惑惑地又等了一會,好好喊肚子餓,奇奇便去買了一大堆麵包和飲料一一分給眾人,隻有楊嘯舟說不餓。正又吃又喝的時候,一個麵容嬌好的女乘務員笑盈盈地朝他們走來公楊嘯舟迎了上去,女乘務員說:“楊先生,名字查到了,這位老太太是在起飛前一小時把機票退了,所以乘客中沒有她了。”大家聽了麵麵相覷。楊嘯舟連連向女乘務員致謝,女乘務員漲紅了臉說:“不用謝的,楊先生,您能替我簽個名嗎?”楊嘯舟瀟灑地一笑,說:“好哇!”女乘務員連忙拿出一本通訊錄,楊嘯舟刷刷刷地寫了一行字,又流利地簽上名字。女乘務員捧著本子歡天喜地地走了。奇奇問:“大姐夫,你寫了句什麽?”楊嘯舟說:“總不外是讚美鼓勵的話哆!”
“媽媽為什麽把票退了呢?”舞月喃喃地問。
“媽媽一定有什麽事耽擱了。”失墨說。
楊嘯舟看看表,說:“我要趕去和外賓共進午餐,晚上再聯係再商量吧!”
楊嘯舟鑽進了一輛銀白色的雪佛萊走了,朱墨依然跳上了那輛破舊的小三卡,舞月她們原班人馬去姑媽家。一路上小科和好好掃興地打磕睡,奇奇想挑話頭,說:“我媽叫阿姨燒了一桌萊等著呢。”舞月懶得開口,神情低飲地想心事。奇奇見狀,沒趣地閉了嘴。
到了姑媽家,奇奇說:“小科先上去給姑婆報信,姑婆不會衝你發火的。”
小科說:“我才不當槍靶呢!”
還是一起上了樓,開門進屋,屋裏悄然無聲,飯桌上也無佳肴,冷清得蹊蹺。奇奇緊張地叫了聲:“媽―”小阿姨匆匆從裏間跑出來,說:“阿姐你們總算回來了!姑婆婆聽了一隻電話,躺在**不會動了,嚇死我了!”
大家呼隆隆擁進姑媽的臥室,但見姑媽雙目緊閉,紋絲不動地躺著。
“媽你怎麽啦?”奇奇驚叫著,跑近了問。
姑媽忽地睜開眼,目光搜索著,落到舞月臉上,便撐著坐了起來,重重地歎了口氣,說:“舞月啊,你也不值得為那樣的母親生氣,我的氣也過去了!剛才她一隻長途電話,輕巧巧地說是她先生開刀住院,不回來參加追悼會了。你看看,虧她說得出口:罷罷罷,她不回來也好,反正她早已不足範家的人,也省得人家點點戳戳多閑話。從前你爸爸追悼會上,她就死樣怪氣,一滴眼淚都沒有,還裝高姿態,什麽要求都不提。要不是我向上麵反映,哪有你從鄉下調上來的名額?她的心早被那個洋鬼子俘虜了,哪裏還盛得下你們姐妹倆?舞月,別傷心,你就把姑媽當親娘吧……”
舞月如萬箭穿心,無語凝噎,止不住兩行清淚刷刷地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