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朱墨已經逐漸習慣了,隻要懷中的小鬧鍾一鬧,哪怕他還在做夢,都會翻身坐起。已經用不著點燈,絕不會將褲子當衣服穿,毛衣和襪子反穿是經常有的,但是外衣一套鞋子一穿誰會看見?眼睛還沒睜開,人已經摸進廁所間,涼水嘩嘩往腦袋上一衝,頓時精神抖擻了。日子變得那麽簡單,起**班回家睡覺,簡單得常常讓他莫名其妙地空虛,心不曉得什麽地方隱隱作痛。他絕對不去研究這種空虛和痛楚,他可以用廠裏麵大量的紛繁的惱人的或者喜人的事情來填補空虛和掩蓋痛楚,人一踏進明達廠就沒有分秒時間去空虛和痛楚了,朱墨也不會想到明達廠竟會成為他逃避空虛和痛楚的桃花源。

朱墨抓起幹毛巾擦去臉上的水珠,從冰箱裏拿出瓶奶咕嚕咕嚕地喝光了,正準備出門,一轉身看見母親悄悄地立在身後。

“媽,是我吵醒你啦?”他抱歉地說。

母親搖搖頭:“我特意起來關照你,今天是好好的生日,你隨便怎麽樣要回米吃晚飯的,小孩子天天不見爹娘麵,再不陪她過生日,不要傷心死了?昨晚臨睡前她千叮囑萬叮囑,奶奶,爸爸媽媽回來了告訴他們我明天生日啊!”

朱墨踞起腳尖輕輕走進母親的房間,俯下身體看看女兒。他們夫妻天天早出晚歸,母親不忍孫女的孤單,就一直讓好好睡在她的大**。晨曦中好好熟睡的麵龐十分甜美,也許在做夢,小嘴蠕動著,像一朵帶著露珠即將開放的蓓蕾。朱墨忽然熱淚盈眶,女兒可愛的麵孔讓他感受到他曾經擁有過的那一份山高海深般的愛情,這愛情如今像霧似地難以觸摸了!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溫柔的憐憫,不知是憐憫女兒還是憐憫自己。他將臉埋在女兒柔絲般的頭發中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他決然地站起來朝外走,腳步很急以致地板都格格響。母親頓顛地迫在他後麵說:“曉得了吧?要回來吃晚飯!”他走到門口立定了,對母親說:“曉得了,我會帶一隻蛋糕回來,讓好好高興!”

“你去跟她關照一聲好吧?看她這些天神魂顛倒的樣子,恐怕早就忘了!”母親用手點點隔壁房間。

朱墨猶豫了一下,說:“媽,我不想叫醒她,等她醒來你跟她說好了。”

“你也真是的,怎麽會同意她到那個姓鄭的公司裏去的呢?”母親嘀咕了一句。

朱墨心中那隱隱的痛點一下子擴展開來,痛得他幾乎要倒下,他努力使自己紋絲不動地站著,像塊任巨浪拍打的礁石。好一會他才輕輕地對母親說:“她會趕回來給好好過生日的!”

朱墨走出大門,晨風迎而襲來,秋深了,清晨的風很涼,輕拂著他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了的身體,舔著他心頭不斷地淌著血的傷口,朱墨慢慢地起死回生了。他仰起頭,望著淡紫色的清明的天空,星星還沒有退盡,遙遠的灰白的散散落落的,像許多飛舞著的細小的蟲,鹽水女神變成的小蟲使凜君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馬路上落葉鋪金,他跨著大步,踩得落葉嚓嚓嚓嚓地響,仿佛有一支行進著的軍隊,他的部族已經登船整裝待發。察君你已經姆有退路了,狠狠心,發箭吧……美麗的鹽水女神帶著察君射給她的箭,悠悠****飄落下來了!

朱墨默默地望著天空踩著落葉往車站趕,默默地對自己說,不要去問她為什麽,為什麽還要去問她呢?洪荒遠古,天地之廣,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

朱墨加緊腳步,跟著一部電車一起進了站,他一個箭步竄上了車門,腳跟沒站穩,車就啟動,他從後門躍跌撞撞衝到中門,一把拉住把手才沒有撲倒在地。這一個赳超使他有種痛快的感覺,好像把身體裏裏外外一些累贅的東西摔掉了。他站稼了,拿出月票並朝售票員笑了笑。

車廂裏有人格格格地笑了起來,有人說:“廠長,你的平衡細胞不怎麽樣,怎麽好到明達廠來當廠長?明達廠的事體七撬八裂很難擺得平的。真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呀!”

朱墨循聲尋去,車腰處香蕉座上坐著劉定金和韋阿鳳,兩雙眼睛正亮晶晶地看著自己,劉定金抿著嘴笑,韋阿鳳咧著嘴笑。朱墨也笑了,移步挪到她們跟前,心情鬆快地說:“就是因為平衡細胞不大靈光才要到明達廠來校正一下呀。你們出出進進不是三姐妹嗎?戴巧玲呢?”

“林妹妹又在家裏焚稿葬詩魂呢。”阿鳳笑著說。

“巧玲又請病假,自從她男人跟她鬧離婚後她就三日兩頭地病假,都是被那個陳世美害的。”劉定金歎了口氣說。

“你們要幫幫她,讓她振作起來。”朱墨想起了戴巧玲那雙朦朧的優鬱的眼睛,倒是有點像林黛玉的。

“夫妻兩個人的事情外頭人幫是幫不好的,越幫越忙。就像三老板,薑久如老婆要離婚她去講講公道話反惹了一身羊騷臭,巧玲的事她幫到現在了,廠工會局工會總工會的牌子都扛出來了,有什麽用?人家男的索性搬到外麵去住了。再講現在又不是秦香蓮那個朝代,就算黑包公轉世也不能將陳世美斬首了呀!”阿鳳說得車上許多人都朝她看。

“巧玲就是想不穿,牛不喝水強按頭,有什麽味道?"劉定金說,“我看看結過婚的人都是折騰,還是一個人清清爽爽的好。”

阿鳳說:“隻怕你見了中意的白馬王子巴不得立時三刻進洞房呢裏哦喲―”劉定金在背後狠狠擰了她一把。

車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朱墨雙手吊住把手,身體被人頂得朝前弓。劉定金說:“廠長我們換換吧,你來坐一會。”說著便立起身。阿鳳也連忙抬了抬身子:“廠長我讓你坐!”

“不用不用,哪裏有讓女士讓座的呢?”朱墨按住她倆,旁邊有人嘀咕:“不要客來客去了,你們不坐讓我坐。”於是劉定金和阿鳳又坐定了。朱墨剛才被劉定金的話觸動了心事,思緒悠悠地飄了出去,現在急急忙忙地收回來,暗自警告自己:為什麽又要去想她了呢?廠裏的事千頭萬緒剛剛開頭,職代會雖然通過了他的改革方案卻隻是微弱多數啊!曆史上的帝皇將相朱墨看不起呂布、唐明皇、宋徽宗,都是英才誤於女色。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大概就在於此,男人可以用事業來填補感情的空虛,而女人卻往往拘於其間無法自拔。

朱墨調整好情緒,笑著問道:“最近手中活多了,你們不大有時間講閑話了吧?”

“哦喲廠長,我們從不說閑話的,是在議論廠裏改革!”阿鳳說。

“廠長,這種生活做是在做,心裏是不情願的。”劉定金說:“東方廠搶了我們的生意,弄得我們明達廠一敗塗地,我們為什麽還要幫他們做板子?我恨起來做幾塊次品出出氣!”

“廠長,你不好去跟東方廠的陸廠長通融通融啊?陸廠長老早也在明達廠待過的,總歸會念點舊情,他們生活來不及做,索性把用戶讓點給我們好了。”阿鳳說。

“你想得倒好,你老公賣水果,叫他把跑到攤位跟前的買主推給別人,他肯吧?再講好多用戶都是衝著東方廠有張羊皮的份上,要來的推不掉,不來的也拉不動,誰稀罕!”劉定金說。

朱墨蠻興趣地聽她們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原來他喜歡擠公共汽車上班是因為在車上經常能碰到廠裏的工人,聽到一些在會議上聽不到的片言隻語。她們講得盡興了,朱墨才說:“吃小虧占大便宜,這句話‘文革’中曾被批判過,我想想也不是一點沒道理。我們現在忍忍氣,吃點小虧,將來才能挺起腰杆占大便宜。就好比韓信受**之辱終於成為大將軍,勾踐臥薪嚐膽而完成滅哭大業。我們現在替東方廠加工零件,一方麵可以增加點效益,另一方麵嘛,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我們了解了他們的產品,才能想辦法超過他們。等我們的新產品上去了,用戶不用求就會來的,用戶一時上會看看羊皮的麵子,時間一長,還是要靠產品的質量,對吧?”

阿鳳指著朱墨的鼻尖說:“廠長,看看你蠻老實相的,做起生意比我們家裏那位門檻還精,你要是真做老板,肯定會發的,可惜你這個大老板隻是嘴巴上叫叫的。”

“朱廠長是考上過狀元的,才不稀罕當老板呢戶劉定金說。

“誰講我不稀罕,真叫我當老板我當然要當哆!”朱墨說。三個人都很開心地笑起來。朱墨又間:“現在的定額大家做做緊不緊?來得及嗎?”

“思想集中點,差不多。”劉定金說。

“廠長,你不能以她為標準,她是禦妹娘娘有法寶的。我們是做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廁所都不敢去上了。”阿鳳說。

“哪一天我到你們車間來做做看。”朱墨說。

“廠長你千萬別來,你一來,我們的定額又要加上去了。”阿鳳叫了起來。

說話間已到了站。

朱墨走進廠長辦公室,陶珊春隨後就進來了,遞給他一張報紙,頭版上登了顧影寫的一則報道:“改革分配製度,強化激勵機製——明達廠決意從零開始。”

“你看看,話說得太滿了,剛剛一動作就被曝光,以後每走一步都在公眾輿論關注下,萬一有個差錯怎麽辦?"陶珊春不無憂慮地說。

朱墨很有興致地看著報紙,說:“這就逼著我們把工作做得盡量好,而且,這就等於替我們做免費廣告呀!”

陶珊春看看他,說:“是不是要辦一份禮送給小顧同誌?”

“為什麽?”朱墨不解地望著她。

“人家都這樣的,宏興廠前幾天開產品訂貨會,又請吃飯又送禮……”陶珊春說。

“顧影不會要我們送禮的!”朱墨堅決地一揮手說,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直呼顧影的名字,企業給記者送禮以求輿論上的支持,這在社會上仿佛已成定規,朱墨並不是不知道。要是換了別的記者,朱墨也一定會那樣去做的。可是對於顧影,朱墨潛意識中總感到她是超凡不俗的,倘若那樣做了,就會砧汙了她似的。為什麽有這種感覺朱墨沒有深究,也許是因為她曾經那樣完美地歌頌了書月姐?也許是因為她對剛剛準備從艱難中奮起的明達廠表現出的異乎尋常的熱情?

陶珊春還想說什麽,又止住了,站在他辦公桌前磨磨蹭蹭。

“你還有話,是吧?”朱墨間。

陶珊春垂著眼皮看著桌麵,期期艾艾地說:“對於薑久如回技術部工作的事,群眾……有些人,有一些閑話……不大好聽……”

朱墨溫和地笑笑,說:“議論總歸會有一些的,等到老薑把新產品搞出來,閑話自然就消失了。閑話有時會像小腳老太婆的裹腳布那樣使人裹足不前,所以我們不能總是在閑話麵前卑躬屈膝呀。”

陶珊春神氣開朗了一些,不好意思地衝朱墨笑笑,又說:“徐大寶今天來上班了。”

朱墨說;“那太好了,待會我們一起找他談談。”

正說時,新上任的生產部部長愁眉苦臉地跑了進來,說:“朱廠長,三老板你也在,我這個生產部部長當不了,我提出辭職!”

“前兩天還拍胸脯舉拳頭,信心百倍的,怎麽一下子就像蔫了的敗草似的,沒見刮風下雨呀?”朱墨笑著說。

“徐副廠長一來上班,就把我們布置下去的工作全部否了,要照他的一套幹。下麵人想想他總還是副廠長吧?總歸聽他的哆,我這生產部長還不是形同虛設?不如辭職的好!”

朱墨不笑了,站了起來,兩手掘住桌子說:“職代會上,你當著全體代表的麵接受了廠部的聘任書,你就應該大膽地抓工作,你還怕什麽?”

生產部長搓搓雙手說:“朱廠長,我跟你說句心裏話,徐副廠長一向是分管供銷這頭的,現在你把供應科歸到我們生產部,我總覺得是搶了老徐的飯碗,看見他心裏虛虛的,像欠了他什麽似的。”

陶珊春也說:“對這個向題我一直有保留意見,你把供銷一劃兩,銷售歸了經營部,供應歸了生產部,你不是把老徐給架空了嗎?他一個老同誌一下子怎麽受得了?”

朱墨暗自磋歎:論資封躥坐交椅,大家都知道不好,都喊著要打破,可是一旦真打破了,又都覺得不習慣了。所以說習慣勢力這個東西真像棵盤根錯節的百年老樹,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將它鏟除啊!朱墨走到生產部長跟前,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問:“你真想交出聘書?”

生產部長頭一次看到朱墨這樣嚴厲,中層幹部私下裏議論,朱廠長年輕又是大學高材生,富有才氣和浪漫的憧憬,作為企業家來說似乎缺少一點鐵的手腕和一呼百應的威懾力。今天他算是領教到了朱廠長作為血性漢子的決斷與剛烈,他有點慌神,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我不想幹,就是覺得很難處理這個關係……”

“有什麽難的嘛?”朱墨不耐煩地一揮手,“腦袋裏少一點患得患失,多想你工作的責任,就不難了。我不會教你怎麽樣處理這個養係,我隻知道定期考察你的工作,不稱職的話,我就撤了你!”

生產部長被朱墨罵了一通,反倒覺得心定了許多,他嘿嘿地衝著朱墨一笑,又朝陶珊春點點頭,就跑出去了。

朱墨對陶珊春說:“我們就去找老徐談談吧!”

陶珊春擔心地說:“你說話態度好一點,老徐這個人是吃軟不吃硬的。”

朱墨說:“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不是去找他吵架的。”

他們兩人走出辦公樓,就看見徐大寶怒氣衝衝地迎麵過來。他們連忙迎了上去,朱墨說:“老徐,聽說你來上班了,你的辦公桌現在暫時搬在我一間裏,我們上去談談吧,我把這一階段的工作情況向你介紹介紹。”

徐大寶不看他,衝著陶珊春說:“你幫我跟廣播站說一下,讓他們立即播個通知,各車間主任到我辦公室開會!”

陶珊春進退兩難,看看朱墨。朱墨說:“老徐,開個車間主任的會是很有必要的,不過我想還是等我們交換了意見再開更妥當些。”

“我跟你沒什麽好談的,你不是已經撤了我的職嗎?我隻想告訴你,我是17級幹部,1948年參加革命,是可以享受離休待遇的。我曆史清白,受‘四人幫’迫害多年。我貪汙了嗎?受賄了嗎?有政治問題還是有生活間題了你一條也講不出,憑什麽撤我的職?”

廠道上圍攏來許多工人,陶珊春輕輕勸徐大寶:“老徐,注意點影響,到辦公室裏去講。”

朱墨說:“你現在仍是副廠長,我們考慮你有經驗,上上下下熟人多,想讓你負責明達服務公司的籌建工作……”

“你怎麽不說讓我到托兒所去帶孩子?!”徐大寶打斷朱墨,冷冷一笑,“你小子要糊弄我還太嫩了點。你對我這種態度,卻把個勞改犯奉為至寶!我們是要談的,不是在這裏談,到局裏去談!”徐大寶說完甩手就走。

“老徐,老徐,有話慢慢說嘛,有些向題我們還是可以商量的。”陶珊春急急追了上去說。

“你不要來和稀泥,你的原則性呢?陶珊春同誌,不要因為一點私心而坐歪了屁股!”徐大寶說完,推開陶珊春怒衝衝地走了。

“……”陶珊春明白老徐所指,一時間麵孔煞白,嘴唇哆嗦。她擔心自己控製不住,別轉身往辦公樓裏跑。

回到廠長辦公室,陶珊春將門一關,抑製不住地衝著朱墨喊起來:“我叫你要謹慎,徐大寶不是省油的燈,他有資格,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完全可以跑到公司裏去當個什麽處長的。現在你看看,弄成這個樣子怎麽收場?”

朱墨喉嚨也響了起來:“我們既然已經明確了目標,就不要再左右旁顧了!天天擔心怕得罪這個得罪那個,什麽時候才走得到目的地?我們耽擱的已經太多太多了,我們自己不允許我們再等,明達廠的工人也不允許我們再等,中國已經等不起了!”

他們互相優心忡忡地望著對方,他們都聲嘶力竭得口幹唇焦,他們都焦慮地在想:為什麽我們目標一致,卻總是要分歧,總是要陣營壁壘呢?!

傍晚,朱墨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著見女兒在做功課,便高高舉起手中的蛋糕,喊道:“好好,Happy birthday to you!”好好跳起來,張開兩隻手臂蝴蝶般地撲上來,勾住他的頸脖唱:“我有一個好爸爸好爸爸好爸爸……”

“好好,不要瘋,先讓爸爸洗洗手!”母親在一旁笑著說。

“好好,我們先看蛋糕好嗎?”朱墨在女兒額上吻了一下,說。

“好!”好好歡躍著。

“下班的公共汽車多擠呀,爸爸為了保護好好的生日蛋糕,隻好把它頂在頭上,頭頸都憋歪了。”朱墨說著,掀開了蛋糕盒的蓋子。

“哇―喜馬拉雅山珠穆朗瑪峰呀!”好好歡喜地叫起來,好好絕頂聰明,地理課上剛剛教了這個名詞,她便會用來譬喻了。

這是一隻精致的雙層蛋糕,奶油很厚,五顏六色的,裱著仙鶴、小兔、猴子,各種可愛的小動物,中間有一排紅字:“好好生日快樂!”下午,顧影挾了一大蠶報紙到明達廠來報喜,朱墨實在脫不開身,就厚厚臉皮托她替自己去買女兒的生日蛋糕。顧影去了兩個鍾頭,竟然拎回一隻特製的蛋糕,朱墨驚訝地間她:“你哪來這麽大的神通?”顧影仰著臉迎著他的目光,得意地說:“你別忘了我是個記者,而且還是個女記者!”當時朱墨因為替女兒高興,又見顧影活潑調皮得像個小女孩,便不由自主抬手刮了她一下鼻子。顧影歡喜地漲紅了臉,他驀地意識到什麽,反而尷尬起來。

“爸爸,媽媽怎麽還不回來?你沒跟她說呀?她會不會忘記呢?”好好看看鍾點,搖著爸爸的手臂間。

朱墨撫著女兒的頭頂無奈地安慰她:“媽媽不會忘記好好的生日的,媽媽馬上會回來的,你要心急,給媽媽打個電話催催呀!”朱墨說完這話,又覺得自己有點卑鄙。好好去撥電話號碼了,朱墨就跑進廁所間洗手,他好像害怕聽到什麽,把水龍頭放得嘩嘩響,可是耳朵又拚命地豎起來。

“喂―是鄭叔叔嗎?媽媽在嗎?我要跟她說話……”

朱墨心裏很別扭,鄭仲平的公司在賓館包了幾套房子,早過了下班時間,她和他還在那兒幹什麽?這麽一想他又覺得自己很萎瑣;撩起把冷水往頭上撥,要洗去這感覺。

“媽媽,我是好好,你忘了我過生日啦?爸爸已經回來了,買了一隻好漂亮好漂亮的大蛋糕,上麵還有我的名字。媽媽,你要快點快點快點,我們等你!媽媽,你還是慢點騎車呀,我們等你!”好好放下電話,高興地說:“媽媽馬上就回來了!”

朱墨幫母親把碗筷碟勺都放好,蛋糕上小蠟燭也插好,坐著看晚間新聞,他真是難得有這空隙看電視的。晚間新聞播完了,舞月還沒有回來,好好一直站在陽台上看弄堂。母親說:“這種公司幹點什麽事?有什麽值得這麽忙?你也不勸勸她,現在社會上什麽樣的人都有,什麽稀奇古怪的事都會發生……”朱墨打斷母親說:“媽,你不要瞎猜。”又等了一會,舞月還不回來,母親便喊:“好好,我們先吃了。小孩子吃飯要按時,否則要得胃病。”好好說:“不,我一定要等媽媽回來!”

舞月終於回來了,她一進門,婆婆便說:“公司離家也不遠,怎麽走了這麽長時間?”

“媽媽給好好買禮物去了,挑來挑去,費了很多時間。好好你看,喜歡嗎?”舞月舉起手中一隻巨大的紙盒。舞月對著好好說話,像是回答了婆婆,實際是講給朱墨聽。雖然朱墨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舞月也沒有仔細看他的臉,可是舞月感覺得出他滿腹的疑問和醋意。

好好從紙盒中抱起一隻長毛絨的大猩猩,差不多有好好齊肩高。

“好好,你喜歡嗎?”舞月間。

“謝謝媽媽!”好好撲上來在舞月腮幫上順了一下,又乖巧地說:“謝謝爸爸,謝謝奶奶。”

舞月急忙係上圍裙到廚房,手忙腳亂地做了一隻奶油蘑菇湯,其他都是買來的熟菜。舞月是準備好了看婆婆的臉色的。

“媽媽快點來,我要吹蠟燭了!”好好喊。

“來了來了。”舞月端著湯走出廚房。

好好一口氣吹滅了11枝蠟燭,大家一起唱生日歌,唱兩遍,一遍中文,一遍英文。

舉起筷子婆婆就開始嘮叨:“熟菜最沒有營養了,晚報上登過的,煙熏食品有致癌物……”

朱墨說:“食物的簡化是今後中國人飲食的方向,我們把太多的時間都花在吃的上麵實在是很浪費的。你們知道在美國從事什麽行業的人數最多嗎?食品加工業!”

舞月說:“晚報上有些話也總是自相矛盾的,一會兒講什麽什麽營養價值高,一會兒又講它要導致什麽什麽的疾病,叫人無所適從。人家美國人中午就是一片火腿三明治,也不見得人人會得癌的。”

朱墨和舞月都不厭其煩地對飲食發表高論,他們心裏其實最不關心的就是吃什麽的間題,他們隻是借這個話題來活躍氣氛,不要有冷場的空隙。飲食的話題實在講不出什麽了,他們都慌不擇路地另起爐灶,舞月講起好好就要考中學了,星期天學畫畫和少年宮的舞蹈隊是不是要退出?朱墨就講好好考哪個中學比較好?市蘭女中都是女生,以後性格上會不會有缺陷?師大附中要住校又不大放心……幸虧他們擁有一個可愛的女兒為他們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話題。他們就這樣爭先恐後地說話,說得很累還要說,吃得反而很少,維持了自始至終的熱鬧氣氛。

這頓生日宴會快要結束的時候,舞月忽然說:“下星期我要到廣州出差,參加一個交易會,俞老師,家裏的事你多操心了。”

“這怎麽行呢?”婆婆看看朱墨,希望朱墨表示反對。朱墨不作聲,悶頭吃菜。其實他盆子裏已沒什麽萊了,隻不過東夾夾西夾夾地做樣子。

好好說:“媽媽,你去出差好了,我會自己管好自己,不讓奶奶操心。”

朱墨站起來收拾桌子,異乎尋常地搶著去洗碗,舞月看了他一眼,也不堅持了。

朱墨差點問:“你一個人去廣州?”可是他實在不想扮演奧賽羅的角色,舞月原想帶一句的:“公司裏隻振我一個人作代表。”轉而一想,何必此地無銀三百兩呢?

朱墨進廚房洗碗,舞月問女兒:“爸爸送給你的禮物呢?給媽媽看看。”

好好跑到廚房門口問:“爸爸,你給我的生日禮物呢?”

朱墨說:“我不是給你蛋糕了嗎?”

好好扭扭身體說:“蛋糕不能算禮物的,禮物要留紀念的。”

朱墨用油嘰嘰濕答答的手搔搔頭,一籌莫展,當時叫顧影捎帶買一下就好了,他哪記得這麽多規矩?

“爸爸,我想到一件禮物了!”好好機靈地眨著眼睛。

“什麽東西隻要爸爸有,一定給你。”朱墨說。

“上次鬆江來的兩個叔叔送給你一隻盒子,你放在抽屜裏的,我看過了,裏麵有兩隻表,一隻大一隻小,你把小的那隻送給我當禮物好嗎?”

“小孩子怎麽好戴於表?”婆婆立即反對。

“我們班上好多同學都戴手表的屍好好撅著嘴說。

“好好,這兩隻表不是爸爸的東西呀。”朱墨說。

“那怎麽一直放在你的抽屜裏?”好好不相信。

“爸爸早上總是磕睡不醒,匆匆忙忙上班去,老是忘記帶到廠裏去。爸爸怎麽好莫名奇妙拿人家送的東西呢?不像好好過生日,爸爸媽媽是應該送禮物的,對嗎?”

好好勉強點點頭。

“爸爸有禮物了!”朱墨拍下腦袋,雙手在圍裙上擦擦,跑進房間,從公文包裏抽出一條紮染的五彩繽紛的綢圍巾,“好好,你看看,你戴上一定好看。”

好好臉上露出了笑容,拿過圍巾跑到鏡子前左看右看地比試的。

“太花哨了,好好戴不好看。”婆婆說。

“我就喜歡它!”好好說。

舞月膘了朱墨一眼:他公文包裏怎麽會有女人的困巾?她哪裏知道這是在她生日那天朱墨買了準備送給她的禮物呀!

朱墨洗碗洗了很長時間,婆婆叫好好去睡覺,好好說:“我今天要跟媽媽睡,叫爸爸睡沙發。”於是舞月收拾女兒躺下了,好好很快就進入夢鄉,舞月在女兒均勻的呼吸聲中靜候朱墨進房間。今天好好生日,大家心情似乎都不錯,應該是可以敞開心扉談談吧?

門鈴偏偏不合時宜地響了,風塵仆仆的小傅精神抖擻地出現在門口。

“小傅你回來啦?兒時到的?情況怎麽樣?”朱墨連忙讓座,一連串地間。

“我是剛剛到,直接從火車站趕到你家。”小傅一拍大腿:“朱兄,明達廠希望大大地有了,這趟西南幾個省份一跑,銷路真是不錯,你看看,這些都是訂貨單,潛力還很大呢。問題是我們的外殼造型太陳舊,不美觀。否則的話,我敢打包票,供不應求。

朱墨騰地站起來,又把小傅從沙發中拽起,說:“走,到廠裏去,找薑久如,連夜搞出個改造方案。”

“朱兄,你還讓不讓人活啦?我到現在飯還沒吃呢!”小傅叫起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市場這個東西就像打仗的時候攻占高地一樣,誰搶先一步就是勝利。”朱墨把蛋糕盒子往小傅手中塞:“這裏有好好的生日蛋糕,你先填填肚子石等一會我請你到大排檔吃牛肉湯麵!”

小傅湊到房門口對舞月說:“嫂子,可不是我把朱兄拐走的,是那個明達廠,你要怪就怪它呀!”

舞月什麽也說不出,隻是淒涼地笑笑。

此時此刻,朱墨的心確實被明達廠的生死存亡全部占領了,他刻不容緩、義無反顧地走出了家門。然而,在他的潛意識中準道沒有故意地逃避著什麽嗎?小傅要是知道了他們夫妻間的微妙關係,他一定會懊惱自己來的真不是時候。總而言之,朱墨和舞月又失去了一次彌補感情裂痕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