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為了範書月究竟是他殺還是自殺的問題,顧影差點跟杜隊長吵起來。顧影一開始就懷疑老杜是否破得了案,她背著老杜給公安分局的局長打電話,亮出自己記者的身份,說:“範書月是我采訪過的先進教師,我以為像她那樣熱愛工作熱愛學生的人是不會自殺的。你們是不是對這個案子重視一點?樹立一個典型是很不容易的,小學教育更是關係到千秋萬代的大事。”局長說:“小顧同誌,我們是派了局裏最出色的刑偵隊長來辦這個案子的,他手上有兒個殺人盜竊的大案都往後靠了。”顧影說:“就那個姓杜的老頭?整個沒文化的形象。”局長說:“你可不能以貌取人,小杜正經是警官大學的高材生啊!”顧影說:“還小杜啊,都五六十了吧?”局長說:“你不要瞎猜,人家剛滿四十,老三屆,在北大荒蹲過整整十年,又在派出所當過治安警,有理論有實踐,破過的疑難案子可以編成書了。”過了兩天,杜隊長打電話來了。顧影抓起話筒問:“誰呀?”對麵說:“你聽不出來嗎?一個五六十歲沒文化的老頭。”顧影心裏暗罵局長多嘴,嘿嘿笑了兩聲說:“老杜,還想跟我辯論啊?”杜隊長也嘿嘿笑了兩聲:“我們還是得尊重事實,我想再到培新小學摸摸情況,不要開座談會,一對一個別談。我有個想法,老師看見警察可能說話有顧慮,你跟他們比較熟,不知你還抽得出空嗎?有沒有這個興趣?”顧影說:“你想叫我幫你的結論找論據呀?我去找,不過我敢發誓,不可能找得到的!”杜隊長說:“你可不能先入為主呀。”顧影說:“你放心。我會找到推翻你結論的論據!”

在範書月拌死後的一段日子裏,培新小學教職員工茶餘飯後閑談的內容幾乎千篇一律圍繞著範書月,可以這麽說,範書月雖然死了,但仍然活在大家的口中,範書月雖死猶生。人們千方百計地收集和打聽有關範家的一切背景材料,企圖從那曆史的封塵中發覺什麽與範書月的死有因果關係的東西來。大家都把自己精心打聽或者偶爾得到的一鱗半爪的資料煞有介事地講給別人聽,然後再由聽的人去講給更多的人聽。閑話其實是一種大眾的創作形式,閑話在眾人口中嚼來嚼去,便嚼出許多滋味來了,故而古人有“眾口棟金”,“三人成虎”的成語流傳下來。經過大家細細密密的咀嚼,範家的故事被渲染得驚心動魄。

範書月的父親是學富五車的大學教授,四十年代初就取得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頭銜,在美國任教多年,頗有建樹。五十年代初,範教授欣聞新中國成立的喜訊,毅然辭去終身教授的職位和豐厚的薪金,率妻子女兒返回祖國,當時還受到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那一年,範書月隻有六歲,六歲孩童的記憶如霧中花鏡中月一般。歲月層層疊疊,大家都知道,後來,範書月的父親被“四人幫”迫害致死,死得非常慘烈。在那個秋日如火如茶的傍晚,範教授把被單撕開了擰成繩,一頭拴在鋼窗的窗框上,另一頭打個活結套在脖子上,他爬上了窗台。那一刻,西天的晚霞就像剛出護的鐵水凝重地流淌著,棕褐醬黃的秋葉亦如同一片未燼的火焰。範教授麵對他鍾愛的土地喊了聲:“我無罪!”便縱身跳下樓。範教授穿著一身深藏青的西裝,打著暗紅的領帶,足登黑牛皮鞋,整齊而莊重,隻有他花白了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範教授的屍體掛在大樓青灰的牆上,猶如一枚觸目涼心的驚歎號。這幅慘痛的圖畫馬路上許多行人都看見了,一片驚恐的呼叫,可是範教授的親人一個都沒看到,範書月被鄰居從學校叫回家的時候,範教授已被人拉了上來躺在地板上了。說到這裏人們便情不自禁地要間:範書月的母親當時在哪裏呢?為什麽她不拉住範教授呢?

有見過範師母的人十分肯定地說,範師母年輕的時候比她的兩個女兒更好看,年過半百了範師母依然華彩逼人、氣度優稚。範師母的娘家是很有聲望的,40年代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越洋留學的有幾個?嫵媚清純的東方姑娘,吸引了許多西方青年的目光,可是範師母卻一往情深地嫁給了清貧而勤奮的範教授。人們根據範師母後來的種種表現,推測她必然是很後悔當初的選擇的。書呆子似的範教授帶給她的隻是寒酸而操勞的生活,還有重重疊疊的磨難。如果當初她選擇了別人,她的一生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了。範師母絕對不是貪圖榮華富貴的庸俗女子,當年她隨範教授回到新生的祖國,政府安排她在音樂學院教鋼琴,還為她舉辦過兩次獨奏音樂會,雖然生活不很富裕,但範師母喜歡那段樸素而單純的日子。後來範師母懷上舞月,她辭職回家,一心一意侍奉丈夫養育孩子,心靜意閑地當賢妻良母。可惜好景不長,“文革”狂咫摧毀了她平靜的生活,作為反動學術權威還是裏通外國狗特務的臭老婆,她在劫難逃,被剃去了保養得很精致的頭發,每天在眾人鄙視的注目中去掃弄堂,洗刷公共廁所。孤傲耿直的範教授不堪人身人格雙重奇恥大辱,決然以死抗爭。人們推測範師母開始是答應跟丈夫一起去的,因為那被單搓成的長繩不可能是範教授的手工,而且那繩子不可能在幾分鍾內搓成,那勞作體現出的耐心和細膩必是出自女性之手,或許是他們夫妻四隻手一起絞結而成?可以想象那時間他們淚眼相對為自己編結通向死亡的繩索,那份淒涼那份淒惶恐怕是常人難以體會的吧?可是,當範教授縱身往窗外跳下去以後,範師母卻沒有履行諾言,她突然撲向電話機,聲嘶力竭地喊著:“救護車!救護車!”範教授為自己設計的死亡方式是決計沒有生還之路的,因此範家的一些親戚背地裏都罵範師母貪生怕死,背叛了範教授。可是也有人以為範師母此舉體現了她母性的偉大和勇敢,因為在那個年代裏活著比死去更難,範師母不隨範教授而去,獨自活了下來,是要有勇氣承擔兩重苦難的。對於範師母品行曲直一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十多年後,範教授的名譽終於得以昭雪,重新為他舉行隆重的追悼大會。有出席追悼會的目擊者說,範師母在群情激動的追悼會上卻是心平如鏡的模樣,讓一些熟人想對她說點哀悼的話都無法張口。當有關領導同誌關切地詢間她生活上有什麽困難需要解決時,範師母不動聲色,很得體地說:“感謝組織上關心,現在的日子好過多了,不要再麻煩了。體有關領導對範師母的表現大為讚賞,群眾私下議論就不同了。大家都說範師母這般無風無雨波瀾不來太反常了,因為按常規被平反者的家屬多多少少總要提出點要求的,房子換大呀,子女戶口從外地調回上海呀,也有提出要求得不到滿足而翻天覆地吵鬧的,人們見多了也就理解了,受了那麽多年委屈,要求獲得一點心理平衡嘛。反倒是範師母這樣的少見為怪了。於是有一種閑話悄悄地流傳開來:那範師母其實早就“別有幽情暗恨生”了!這種猜測竟然得到了證實,數年後範師母以驚世駭俗的勇氣重做新婦別嫁郎,並且一嫁便嫁過了太平洋。說起來如今異國戀情已不足為怪,隻是到了範師母這般已當外婆的年齡,並且據說那新郎40年前就是範教授勢均力敵的情敵,不知範教授九泉之下有知會作何感想?基於對範教授的懷念和尊重,人們自然對範師母多有微詞。

範教授和範師母的故事讓人們感覺到命運的詭橘多變,卻無助於揭開範書月神秘之死的原因,最多隻提供了一種不祥的先兆。範書月的死蹊蹺就蹊蹺在大家都認為範書月沒有死的理由,真像變魔術一樣,就是苦於不知道機關所在。

正當培新小學的教職員工被範書月之死的龐大謎團攪得心神不寧的時候,女記者顧影風度飄逸的身影又在小小的校園裏出現了。

顧影在範書月死後兩進培新,前後相距不足10天,心情卻迥然不同。頭一次來她急切地想發現什麽,第二次來她卻膽戰心驚地害怕發現什麽。範書月的名字是與高尚,純粹,無私聯係在一起的,正如顧影在《心靈的金鑰匙》中描寫的那樣。如果範書月真是白殺的話,那麽顧影對她的了解必定有很大成份是虛假的了,這對顧影來說是無法容忍的。

顧影忐忑不安地跨進培新小學的校門,迎麵看見黑板報上有一行大字:“範書月老師,我們懷念您!”大字下麵密密麻麻抄寫了好幾篇悼念範老師的文章。顧影心頭一熱,眼淚已經盈眶,學生們對範書月的感情是垠單純的,這給了顧影莫大的希望和信心。正是課間休息時間,有幾個同學發現了她,跟過來跟她招呼,說:“顧老師,周末我們舉行紀念範老師的主題班會,你一定來參加呀!”顧影連連答應:“一定參加,我一定來參加。”

顧影按慣例先是到校長辦公室跟鍾校長和龔教導通氣,對她們總歸要如實交底的。她跟她們商量,是不是先不要把公安局的意見告訴大家,這樣交談起來就不會帶框框,談的情況反倒更接近真實。顧影這樣建議自然是有點私心,鍾校長和龔教導半天沒吱聲,兩個人的麵部表情都很不自然。顧影便又解釋了一番,公安局還沒作最後的結論呀,因為一個人要走上自殺這一步,總歸有心理因素,總歸有所表露。

“我想想範書月這個人一向豁達大度,不會因為一點點小事想不開的。”鍾校長並不看顧影,目光散散的,像是自言自語。

顧影心裏別別一跳,說:“一也許有些事有人看來是小事,對有的人卻是生命佼關的大事啊。”

“問題是最近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麽事。培新校風一向很正,不像人家有的學校常有雞裏狗裏的事體發生。”龔教導說著盯了鍾校長一眼。

鍾校長沒有注意龔教導的眼神,慢吞吞地扶了扶眼鏡,說:“她死以前大約一個星期左右我找她談過一次話,關於評高級職稱的間題。像範老師這樣的教學骨幹,我巴不得讓她評上高級職稱,這不僅是她個人的事,也有利我們學校的工作呀。可是名額太少了,少得不能再少了,隻有一個。話說回來,小學能分到一個高級職稱名額已經很不錯了,這也是上級領導對培新小學的栽培。可是我們有許多像範老師一樣的同誌在小教戰線上勤勤懇懇工作許多年,你說說,這個名額給誰好呢?我跟範老師推心置腹把難處說了,範老師畢竟是老先進,當即表態,她不參加這次評職稱的競爭,她說,不管高級中級,人民教師的稱號不會變,身為一名人民教師,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責任。小顧同誌,範老師確實如你所描寫的那樣高尚無私,這樣的同誌怎麽可能去自殺?!”鍾校長說完已是淚光晶瑩了。

龔教導拍了下腦門突然想起什麽,說:“對了,前段時間我也找範老師談過。我們聽到一些反映,說範老師課外輔導學生賺了一大筆錢。事出是有因的,有個學生叫高小強,家長是個體戶發大財了,成績跟不上,範老師讓他留了一級,吃心吃肺幫他補課,這孩子成績倒真是上去了。群眾反映高小強的父親把原準備讚助我們學校的一筆錢統統送給範老師了。本來嘛,教師利用業餘時間輔導學生收點辛苦錢,我們從來睜隻眼閉隻眼。小顧同誌你當然了解我們小學教師真是兩袖清風啊,有的學校出租校舍,破牆辦店,我們培新是始終頂住這股經商風的,所以教師不影響正常教學賺點外快也情有可原。隻是範老師是先進教師,剛獲得園丁獎,是大家的表率,又傳說她收受鈔票的數目比較大,因此找她來問問情況。當時範老師臉不紅心不跳,坦然地說,她沒收過高家一分錢。逢年過節拎來一些補品,她都買丁相當價值的書送給高小強了。小顧同誌,我們都十分了解範老師的人品,相信她說的是事實,我對她說,群眾道聽途說你不要放在心上。當時範老師還笑了起來,說道,怎麽會呢?要做的工作一大堆,哪會為這點小事耿耿於懷呢?範老師的脾氣開朗豁達,怎麽會去自殺?”

顧影聽了鍾校長和龔教導的話,知道她們比自己更不喜歡範書月是自殺的結論,顧影揣摩她們的話義,講範書月自殺從某種意義上看差不多就是講他們殺死了範書月。顧影便說:“我的心情和你們是一樣的,所以我建議先不要把公安局的意見擴散,深入了解情況後再說。好吧,那我這就去找老師們隨便聊聊。”

龔教導連忙站了起來:“我替你去召集人,七八個夠了吧?就到這裏來談,鍾校長你看行嗎?”

顧影攔住她:“我想還是不要興師動眾,弄得人心惶惶。反正培新我也熟了,我自己找人個別談就行。”

龔教導有點勉強地說:“那也好。”

顧影走出校長辦公室的時候心裏很別扭,鍾校一長和龔教導跟她意見很一致,可她倒像要去揭穿他們什麽似的。

顧影走到語文教研組門外,聽得裏麵七嘴八舌十分熱鬧,時不時地提到範書月的名字。心想:來得正巧。便一把推開門。辦公室裏兒個教師一見她都閉上了嘴,那議論聲竟像是快刀斬斷了一般,弄得顧影好不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好汕汕地問道:“大家都沒課呀?”一個教師馬上說:“我要去上課了,小顧同誌,你隨便坐。”另一個也抱著茶杯站起來,笑嘻嘻地說:“我也要去資料室備備課,恕不奉陪啦!”一個接一個地借故離開了。

辦公室隻剩下一個邢老師,邢老師倒是沒有逃避的意思,她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住顧影,讓顧影覺得自己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顧影遭此冷落心情十分惡劣,漲紅了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邢老師找了隻杯子用開水**了**,給她泡了一杯茶,說:“小顧同誌我很理解你的心情,誰都沒想到範老師會自殺,原以為很美好的突然發現並不真是那麽回事,受騙失望的感覺大家都有啊。”

顧影目瞪口呆地盯著她,她實在驚駭範書月自殺的消息傳播得神速!她定定神,略加思索,索性直截了當挑明主題:“邢老師,公安局還沒做最後定論,想廣泛聽聽群眾的反映。你是範老師最要好的朋友,有沒有覺察到蛛絲馬跡?”

邢老師深深吸了口氣,臉上有痛苦的表情。她說:“我這個人就是感情用事,其實一開始我就有種預感,上次你們來調查我就暗示了。我說也許她是自己為生命畫了句號。可是大家感情上都接受不了,我也希望自己的感覺是錯覺,我真心希望她確實如你描寫的那樣美好,可是……”

“你為什麽有這種預感?”顧影口氣衝衝像跟邢老師吵架。

邢老師神色嚴肅起來,說道:“範老師的工作是努力的,忘我的,我們倆可以說是無話不談的,近兩年我逐漸感覺到在範老師身上有一種好大喜功、愛出風頭的個人主義情緒,長期被榮譽、讚揚、鮮花包圍著,不免沽沾自喜起來。”

“能不能講得具體點?”顧影心想: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去年範老師因患子宮肌瘤開刀住院,她的課暫時由我代理。可是不到半個月,她不顧醫生勸阻,息匆匆地出院了。自然大家都說她公而忘私,其中隱情隻有我一目了然。當時上海教育出版社和市教育局聯合出版一套小教叢書,語文教學是拿培新小學做樣板的,有關編輯和作者在我們這兒跟班采訪了一個多月。小顧同誌,你能夠猜到範老師急著出院的原因了吧?”邢老師咄咄逼人地看住顧影,顧影幅度很大地搖搖頭。邢老師便冷冷一笑說:“那套書馬上就要出來了,語文分冊幾乎成了範老師的個人總結!”

“據我所知上海教育出版社是聽了範老師的教學經驗後才決定出那樣一套書的。”顧影盡量使自己語調平淡而不帶感情色彩。

“倘若當時範老師病得出不了醫院,那套書就不出了嗎?”邢老師反問了一句,又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我對範老師的了解是洞燭其幽的,她為什麽成天忙得頭頭轉?因為有些事情她不肯放手。譬如推廣普通話,這推普員哪個語文教師不能擔任?我們學校一直是範老師霸著,因為這項工作上頭很重視呀。還有紅領巾藝術團,完全可以讓大隊輔導員抓嘛。範老師都40多了,還帶著學生唱啊跳啊,為什麽?可以到處去表演呀。可是有些事情她就不屑一顧了,這學期開學前全體教師來校大掃除,範老師就沒參加,事後補了病假條。可是,示範教學公開課,她發燒38℃還照常來上課。為這事鍾校長批評了她,鍾校長很難得批評她的。”

“當然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盡管人死了也無法蓋棺定論。”顧影從哲學上解釋了邢老師列舉的事體,也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反間道:“可是你所羅列的現象怎麽能說明範老師有可能自殺呢?這才是關鍵啊。”

“每件事情都不會孤立地存在,有一個發展的過程。”邢老師也使用了哲學的語言,繼續說道:“去年範老師搬了家,搬到虹橋開發區的高層公寓,她的家是提前進入四化的。搬家後範老師上班要橫跨上海市區,換三部車,上下班路上時間要三個鍾頭。我看她實在太辛苦,勸她調學校,虹橋開發區小學教師很缺的,特別像範老師這樣的優秀教師,我都幫她聯係好了,人家一聽她的情況非常歡迎,可是她卻突然不想去了。最近區裏為培新小學特撥了一個高級職稱的名額,我想,要是範老師評上高級職稱,她會馬上遞交請調報告的。”

“可是,高級職稱的評定工作還沒有正式開始,範老師已經死了!”顧影提醒邢老師。

“範老師自以為這個高級職稱非她莫屬,可是最近有些群眾反映她有些經濟上的間題,領導已正式找她談了話。如果群眾反映屬實,高級職稱自然是不會給她的了。”邢老師吐了口氣,像是吐出一件久鯉於喉的東西。

顧影發覺經濟問題確實是個關鍵,就問:“你不是很了解範老師嗎?你看她會不會接受高小強父親的錢?”

“雖然我們倆很談得來,可是每個人總歸有一些隱私吧?現在她死了,這件事恐怕再也查不清楚了。”邢老師迂回地回答。

“以你對她人格的認識,你以為她會不會接受那筆錢?”顧影緊追不舍。

“範老師是起誓說她沒拿過那筆錢,人們懷疑的是,為什麽開始她對高小強那樣苛刻,非讓人家留級,可後來卻180度大轉彎,對高小強那樣盡心盡力了?”邢老師說罷將目光挪到窗外,有一班學生正在操場裏上體育課,孩子們無優無慮地奔跑著。

顧影好像被人獄在水裏,透不過氣。對於邢老師她已無語可對。邢老師見她默然,便起身替她續水。

“小顧同誌,我知道你聽了這些話心裏很難過,我講給你聽的時候心裏也一陣陣地痛啊。她活著的時候我從不說這些事,是情麵觀點阻止了我。要是早點讓領導了解她的思想狀況,早點做做工作,或許她也不會……現在一切都晚了,我覺得我對不起她……”邢老師摸出手帕撰鼻涕,辦公室裏充溢著哼詠哼味的鼻涕聲。顧影騰地站起來,她實在受不了這氣氛。這時有人在門外喊:“邢老師,邢老師在嗎?龔教導找你!”

“哎!”邢老師急忙站起米,用手帕媳了掘眼睛,說:“小顧同誌,我要失陪了,我的意見僅供參考,有什麽疑間盡管來找我好了。”

邢老師匆匆地走了,顧影仿佛鬆了綁似地舒展了一下手臂。邢老師說的情況推側大於事實,關鍵在於範書月究竟有沒有收高家的錢。顧影自認為找到了症結,她走出語文教研組,正看見賈老師低著頭,肩膀一高一低地朝辦公室走來。顧影眼睛一亮,她就是想找他的,便立定等候著,待他走近了,大聲喊:“賈老師!”

賈老師驚嚇似地抬起頭,慌裏慌張地說:“噢―小顧同誌,今天天氣蠻好。”

“賈老師,你沒課呀?”顧影熱情地間。

“下一堂課就是我的,我米拿講義的。”

“時間還早,我們談談好嗎?”

賈老師不置可否,肩膀一高一低地走進辦公室,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顧影試探著間:“大家都在傳的事,你聽到了吧?”

賈老師翻了她一眼,低低地罵起來:“他媽的,公安局都是吃千飯的,抓不到凶手就講人家自殺,這麽容易自殺呀?讓他們試試看!”

“你認為範老師不可能是自殺?”顧影以為找到了知音。

賈老師用手指按住眉心使勁揉了一會,甕甕地說:“我說不清楚,現今世界,人所想象不到的事情都會發生。”

“公安局對範老師的死並沒有定案,他們隻是想讓大家回憶一下,範老師臨死前衍緒是否有什麽異常……”

“有,當然有!”

顧影大吃一驚並且大失所望,她疑竇重重地追間了一句:“你是指範老師?”

“我是泛指人,包括我自己在內,不過不包括你,你還太年輕。”賈老師嘴角有一絲譏諷的笑:“在我們的生活中輕生和厭世的情緒是經常會產生的。”

“賈老師,我是很嚴肅的。”顧影差點哭出來。

“我也是很嚴肅的!”賈老師坐正了身體,“小顧同誌,所以說你還太年輕啊。生活太累了,有時候想想真不如死了輕鬆,像睡覺一樣,多舒坦。範老師比我們生活得更累,因為她有那麽多榮譽呀,從上到下隻隻眼睛都盯住她,她的舉止言行必須是十分規範的,不能有絲毫偏差。學校大掃除,許多老師借故請假,範老師正好生病沒來,校長獨獨批評她一個,誰讓你是先進?先進是這麽好當的嗎?教育出版社和教育局的同誌來編教材,指定要聽範老師的課,範老師剛開了刀住在醫院裏,硬撐著爬起來上課。有一次她同時收到八份會議通知,中心教研組、班主任工作研討、畢業班工作布置、推普委員會、婦聯、少先隊藝術團,等等等等,你說說,她便有分身法也轉不過來呀,哪一條線都不肯放過她。她搬了家,路很遠,她想調一所離家近點的學校,可是學校不肯放,區教育局也不肯放,誰肯丟掉一麵旗幟?你是先進這點困難總能克服吧?世人競相追逐名利,實際上名利這個東西實在是個累贅。我曾多少次地勸她呀,人到中年悠著點,見好就收吧!她對我說,我也想歇一會,可是怎麽歇得下來?我停不下來了呀衛我理解她,好比一頭驢子被套上籠頭去拉磨,永遠沒有終點。”

“難道,範老師為了解脫?”顧影驚愕地間。

賈老師緩緩地搖了搖頭:“範老師倘若能夠自我解脫的話,她也許會活得輕鬆些。”賈老師閉上了嘴,眼皮聾下來了,像是忘了顧影的存在,許久沒作聲。

顧影急了,隻好作點提示,說道:“賈老師有人說範老師很關心這次高級職稱的評定,會不會……?”

賈老師微微抬了下眼皮:“笑話,誰不關心職稱評定?有的人比範老師急得多!範老師倒是用不著急的,這個高級職稱的名額是教育局為範老師特批的,爭也用不到爭的。”

“可是,有人說因為範老師收了高小強父親的錢,這個職稱不會給她了。”

“放屁!”賈老師咚地拍了下桌子,“講範老師有經濟間題就等於講公雞會生蛋一樣眾,範老師多少浪高多少愛而子的人,人家業餘時間當家教收點鈔票她都看不慣,她毋親從美國寄米衣物她一件不收。說這種話的人肯定是別有用心的,我也不想戳穿他們。隻要想想,說一長道短的人為什麽不把高小強的父親叫來問個明白呢?因為問明白了他們就沒有話好說了!”

顧影覺得賈老師分析得很有道理,她覺得堵在心口的悶氣稍微散開了些。“可是,範老師究竟為什麽會死呢?”她不由自主地問出聲。賈老師並不再回答,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麽。顧影隱隱感到賈老師心裏埋著很深的東西,她想,如何能引得他把那東西吐出來呢?這時候,下課的鈴聲鋪天蓋地響起來,響徹整座校園。賈老師激靈回過了神,慌手慌腳地收拾講義和粉筆盒。顧影說:“賈老師,你急什麽?這是下課的鈴聲呀!”

“是嗎?”賈老師白嘲地搖搖頭,“不過我也不能再閑聊了,要準備準備,首先得上廁所解除負擔,後會有期了。”

寧靜的校園一下子熱鬧起來,顧影走到操場上,感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她環顧四周,隻見幾個紅領巾正站在黑板報前抄著畫著,邢老師站在一旁指手劃腳地說著什麽。顧影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們把黑板報上紀念範老師的標語和文章擦去了,整個校園因此而顯得寂寞!

顧影急匆匆地走過去問:“同學們,為什麽要把原來的文章擦了?”

“邢老師叫我們提前出新的一期。”一個紅領巾嘟著嘴說。

顧影看看邢老師,邢老師雙手一攤:“我也不知道,校領導這樣決定的。”

顧影還想問學生:“周末紀念範老師的班會還開不開?”可是她突然發現孩子們看她的眼神那樣陌生、疏遠,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悲涼的潮水淹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