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下班鈴響了,範舞月仍坐在描圖桌前畫那圓點線。橫今天想心事忘了看表,也晚了幾分鍾,走過舞月身邊,推她一把,說:“神經兮兮,還這麽賣力作啥?站好最後一班崗啊?”舞月隻是笑笑。模急著回家,不及追究她笑裏麵的未知數。

描圖間隻剩下舞月一個人了,她便收拾起描圖用具,跑到廁所間。她用手帕沽水擦了擦臉,描了一天圖眼泡皮總有點腫,但皮膚還是晶瑩,雙眉不用描自然彎而細。她實在不是為了鄭仲平而穿這件黑絲絨外套的,可這身打扮倒像是特意為赴宴而穿。舞月呆呆地對著洗手池上方那塊模糊不清的鏡子看了一會,深深地歎了口氣。

時間還早,太早到了讓鄭鄭平覺得自己急猴猴的不好,她便推著自行車慢慢地走。已經踏上這條路了,心裏還在折騰:究竟要不要應鄭仲平之約?去好還是不去好?再想想,再想想,要想回頭騎上車就跑……身後有輛深藍的奧迪,叭叭地叫著,尾隨著她,她卻渾然不知。直至那車頭觸著她小鳳凰的後輪了,她才猛然驚醒,回頭想發火,卻打了個寒戰:鄭仲平正從那奧迪車中鑽出來!

“舞月快上我的車!”鄭仲平說。

“不不,我騎自行車!”舞月還想拒絕,鄭仲平不由分說拎起小風凰往奧迪後車蓋中一塞,一手拉門,一手攬住她的腰將妙推入車內。

“這裏不好停車,給交通警抓住就麻煩了。”鄭仲平說。

“我想回家的……分舞月話出口,又覺得不對,回家的路完全相反。

“我在你們機關門口已經等你一個小時了屍鄭仲平並不戮穿她,笑著說。

“你怎麽知道朱墨今晚沒有空?”舞月故意生氣地間。

“你不要以為我存心避開他,我先打電話給他,約他一起出來的。他說沒空,我隻好單獨請你哆!”鄭仲平坦然地說。

“不能換個時間,跟朱墨約好……”舞月嗓喘著說。

“怎麽能換時值國已?今天是你的生日。”鄭仲平並沒有抬高聲音,舞月卻如聞驚雷。生日,她自己早忘了,家人們也忘了,或許是姐姐的死攪亂了心思。可是他怎麽會記得?為什麽偏偏是他記得了呢?舞月發現自己碎不及防就跌入一個危險的漩渦中,她拚命掙紮,將自己從這個碳渦中拔出來。

“我本來不想和你單獨見麵的,但有件事必須馬上告訴你!”舞月很生硬地說。

“什麽事?”鄭仲平含笑望著她,他的不慌不忙讓她很惱火。

“我決定到你的公司任職,越快越好!”

鄭仲平驚喜地說:“怎麽會下了決心?”

“你到底誠不誠心呀?”舞月賭氣說。

“當然要,求之不得。你不能反悔的。”

“決不反悔!”

鄭仲平臉上漾開心滿意足的笑容,說:“那好,明天馬上簽合同,你是辭職或是留職停薪,隨你便,好嗎?”

舞月無力地點點頭。

“現在,我要提一個要求了。”鄭仲平說。

“什麽?”舞月倏地警覺起來。

“今晚不要再談工作的事,隻為你過生日,好嗎?”鄭仲平欠過身子湊近她說。

舞月更無力地點點頭。

鄭仲平確實誠心誠意為舞月過生日,包了一個典雅的單間,餐桌中央已放著一隻精致的蛋糕,插著紅紅綠綠的蠟燭。舞月忽然間熱淚盈眶,平常家裏隻有婆婆和好好過生日才買蛋糕,她和朱墨的生日記得的頂多吃碗排骨麵了。眼前的情景使她想起了童年,那時,爸爸媽媽每年都為她和姐姐買生日蛋糕。鄭仲平在她耳邊輕輕地間:“喜歡嗎?”舞月情不自禁地點點頭。鄭仲平又說:“我隻點了幾個素淨的菜,我們喝點香檳,好嗎?”舞月除了點頭還能說什麽呢?難得鄭仲平這般細心周到。其實鄭仲平一向是細心周到的,可是從前舞月討厭他的細心周到,娘娘腔。那時候她喜歡朱墨的慷慨豁達,喜歡朱墨的不拘小節,那才是男子漢。然而,現在呢?

鄭仲平點燃了蠟燭,舞月一口氣吹滅了。鄭仲平笑著問:“你許了什麽願?”舞月不響,鄭仲平也不再間。他們邊吃邊聊,說起從前插隊時的許多事,舞月不知不覺消除了警戒和敵意。

鄭仲平看看舞月臉上有了笑意,便取出一隻紫紅的錦盒,往她麵前一放,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不,我不要。”舞月用手一推,差點把酒杯碰翻。

“你看也沒看,就不喜歡了?”鄭仲平很狡猾。

舞月猶豫地伸出手,打開盒蓋,不由輕輕地噢了一聲―原來是條極精致的白金項鏈!舞月從來沒戴過真金的項鏈,她和朱墨兩個人工資平常開銷並不鬆快。母親是說要替她買一根的,母親自己不工作,要花繼父的錢,所以舞月堅決不要。可是,天底下有夠個女人不喜歡首飾?

“這白金最適合你的氣質,那種黃金和鑽石的,反而要破壞你天然的美。”鄭仲平說著用一根指頭拎起項鏈,“來,我替你戴上。”

“不不……”舞月想推辭,受他那麽貴重的禮品算什麽呢?又覺得這種話很俗氣,說不出口。

“你怕什麽,回去對朱墨說,鄭仲平鈔票多得沒處用,送件生日禮物有什麽了不起?”

舞月被鄭仲平點穿心思,臉倏地紅了。鄭仲平走到她身後,撩起她的長發。舞月本能地跳起丸鄭仲平顯得很生氣,說:“舞月舞月,你也太小看我了,你不想想,過去在山裏,我有多少強暴你的機會,可我動過你一個指頭嗎?”

舞月的臉紅得像要淌出血來,低垂著腦袋不說話。於是鄭仲平輕手輕腳地將項鏈係在她的脖子上了!

吃完飯,鄭仲平叫服務員小姐把剩下的蛋糕盛在盒子裏,鄭仲平說:“帶回去給你女兒吃,這是媽媽的生日蛋糕。”鄭仲平還提議到下麵舞廳去跳兩圈探戈,舞月執意不肯了。舞月剛才為掩飾尷尬,多喝了幾口,頭很暈,堅持要回家。鄭仲平搖搖頭說:“舞月,在你麵前我總覺得像個奴仆,平常在公司我可是氣使頤指慣了的呢!”舞月還要堅持騎自行車,鄭仲平聲音高了起來:“小姐,你現在暈乎乎的,撞到人家車屁股,朱兄不要找我拚命啦!”舞月隻好由他,舞月覺得鄭仲平像塊軟橡皮,他橫在你麵前,撞是撞不痛的,卻無論如何衝不過去。想到此她有點汗毛凜凜,仿佛鑽進什麽圈套。她寬自己的心:“不要太多心了,顯得小家子氣。”

深藍色的奧迪停在弄堂外,鄭仲平要送舞月到家門口,舞月說:“你再不停,我就跳下去!”鄭仲平隻好叫車停下。鄭仲平幫她把盲行車從車後箱裏搬下來,盯著她的眼睛說:“快點辦好手續,到我們公司來報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舞月說:“原來你請我吃飯,想叫我替你賣命幹活呀!”兩人都笑了。舞月朝鄭仲平揮揮手,奧迪開走了,舞月好像有點空落的感覺,呆了一會,才推著自行車調過頭來往弄堂裏走。

就在範舞月調轉車頭的那一刻,她看見了朱墨!朱墨站在弄堂口的路燈下,滿臉仇恨地看著她!舞月心髒一陣緊縮,他分明是看著自己從鄭仲平的汽車中鑽出來的,有自行車不騎,這會引起他怎麽樣的聯想?舞月恨不得立時三刻化成一陣輕煙飛走。此時此刻她咬牙切齒地恨鄭仲平,要是讓我騎自行車回窺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朱墨站著像木樁似地一動不動,舞月沒有勇氣上前招呼,她不會裝腔作勢,她要一開口必定會麵紅耳赤,倒真像有什麽事了。兩個人在弄堂口昏黃的路燈光圈中對峙著,像兩軍對壘,穿堂風從他們中間穿過,嗚嗚地號叫著,落葉爭先恐後地追逐,真有點風聲鶴映的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幾秒鍾?幾百年?朱墨突然別轉身往弄堂裏走去,腳板撞擊著水泥板咚咚地響。舞月默默地跟在他後麵,這弄堂對她來說早已熟撚,這塊水泥板鬆動了,那裏缺了半塊形成一坑窪,當初坐著黃魚車顛簸著駛進這弄堂的情景記憶猶新。今夜卻覺得周圍是那樣的陌生,心無著落,惶惶不安。

進了家門,婆婆還沒睡,問道:“你們一起回來的呀?哦喲舞月今天怎麽穿得這樣漂亮?”舞月偷眼看看丈夫,朱墨悶悶地“嗯”了聲,就進屋去了。

婆婆說:“好好明天要期中考,我叫她早點睡了。隔壁蘇家小孩過周歲,送過來炒麵,我讓好好吃了。我沒什麽還人家,隻好送20塊錢。”

舞月忙掏皮夾子摸錢,說:“俞老師,送錢好,送錢實惠。”

婆婆又說。“今天中午,兩個公安局的同誌上家裏來的,東間西問,好像吃牢書月是自殺,我把書月的獎狀統統翻給他們看了,這樣的人會自殺嗎?”

舞月說:“他們也到機關裏來間我的,我也對他們說,姐姐不會自殺的。”

婆婆說:“培新小學的龔教導打電話來問情況,她說若真是自殺就不大好開追悼會了。想想書月一輩子辛苦,死了還不得好名聲,我怎麽對得起她?”

舞月說:“俞老師你放心,我姑媽跟公安局的老戰友打過招呼了,他們會重新調查的。”

舞月今晚特別願意陪婆婆說話,她希望婆婆一直跟她說下去,她就可以不進房間而對朱墨了。可是婆婆歎了口氣站了起來,說:“現在的電視也沒什麽看頭,你也早點休息吧。”

舞月跨進房間,看見朱墨已經坐在被筒裏看晚報了,朱墨抬起眼在她身上狠狠地刨了一下,特別在她的頸脖間銳利地一瞥,仍然低頭讀報。舞月如芒在背,慌忙脫下黑絲絨外套,跑進廁所,對著鏡子一看,雖然襯衣領子扣得好好的,可那白金的項鏈仍在脖子扭動中時不時地顯露出來!她想把它摘下來,轉而又想:朱墨剛才一定已經看見了,自己再把它摘掉,反而做賊心虛似的。她氣惱地想: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不就是吃頓飯,受點禮嗎?那又算什麽呢?朋友之間正常的交往嘛,何必自己心虛成這樣?

舞月下決心跟朱墨坦坦****地講講清楚,她返回房間,一邊脫鞋脫衣,蠍力用平淡的口吻說:“這次從描圖間又抽了兩個新來的描圖員到設計室去,我實在氣不過。鄭仲平打電話來問你的事,我想你是不會去的了,而我再孵在設計院有什麽意思呢?所以就答應鄭仲平到他們公司做公關經理了。”看看朱墨,雙手捧著報紙,目光死死地盯著一點,像要鑽透什麽。舞月鼓足勇氣又說:“鄭仲平說,他給你打過電話的,說要為我做生日,可是你沒空,他說……蛋糕都訂好了,所以……我以為,你是知道的……,朱墨丟掉報紙,索落鑽進被窩。舞月心沉沉的,再也沒勇氣說項鏈的事了。

你就那麽相信鄭仲平的話嗎?他是乘人之危,他打電話給我壓根沒提過生日的事!朱墨想吼,又想想醋兮兮地大吵大嚷有失尊嚴,心裏麵如火如茶,表麵上卻冷若冰霜,把個硬板板的背脊對著舞月。他是記著今天舞月過生日的,他一到廠裏就打電話回來關照母親,雖然不能陪舞月吃排J骨麵了,可是他會盡量早點趕回來的。廠裏的事那麽多那麽煩,傍晚時分他還是抽空到徐家匯第六百貨商店去買了條絲綢圍巾給舞月做生日禮物。晚上會議結束後,顧影拉他去音像資料館看奧斯卡獲獎影片的錄相,顧影說了一大堆關於企業家應該廣泛接觸經典藝術的理論,那雙熱情的大眼中流露出許多期盼,可是朱墨還是拒絕了她,朱墨說:“今天我老婆生日,我得趕回去。”顧影便生硬地笑著,當著他的麵把兩張錄相票撕得粉粉碎。他急匆匆地趕回來,秋涼季節,跑得汗流俠背,卻趕著在弄堂口目睹舞月從鄭仲平的汽車中爬出來,那樣輕桃地跟鄭仲平說笑!這幅情景像一塊堅硬的石塊堵在他胸口,棱棱角角戳得他五髒六肺都痛。

舞月小心翼翼地躺下了,被子裏麵冰冷冰冷。她看看朱墨橫臥著的側影,透逸起伏像一道荒涼的山梁。天底下哪個男人看見自己的老婆從情敵的汽車中鑽出來會心裏高興?她心裏歉疚著,仲出手要想去摟朱墨的頭頸,隻要她溫溫柔柔地在朱墨耳邊再作番解釋,然後跟他發發哆,撒撒嬌,親熱一番,朱墨的氣是會消的。可是她突然感到脖子上白金項鏈與肌膚的摩掌,涼涼的,癢癢的,要是在親熱當中朱墨摸著了它呢了她伸出的手義緩緩地縮了回來。

朱墨突然沒好氣地說:“你要是不想騎自行車了,就把車鑰匙給我,省得我天天擠車!”

舞月的心一沉,鼻子一酸,眼淚簌落落地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