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顧影重新見到朱墨,真正是大吃了一驚,才幾關工夫,一個人的相貌竟會變得如此厲害?朱墨臉上的肉像是被人剔空了,一張臉瘦骨嶙峋,唆岩絕壁一般。深深窩進去的眼睛上有幾絲血痕,望你一眼,傳遞出的是沉重的無奈的傷痛,隻一瞬,又掩飾了,眼珠亮得灼人。姑娘被他望得柔腸寸斷,氣都喘不過來。

顧影踏進廠長辦公室的時候,朱墨正在跟陶珊春說話,望了她一眼,點了點頭,算打了招呼。倒是陶珊春連忙洗出一隻杯子替她泡茶,熱情地說:“小顧同誌,又來采訪朱廠長啦?”

“別客氣呀,我自己來。”顧影連忙接過茶杯,笑嘻嘻地說:“我要常常到明達廠來的,別把我當外人。”顧影對陶珊春說話,心裏卻牽掛著朱墨,眼角裏都是他的身影,那寬寬的肩膀像是被什麽壓著微微朝前弓起,他像是遭受了什麽劫難,難道僅僅因為範書月的去世?

陶珊春看看顧影化過妝的臉,又看看朱墨,說:“要麽你們先談吧,我等會再來。”

朱墨說:“小顧同誌在也沒什麽關係,我們不能隻讓記者采訪表麵的事情,內部矛盾暴露一下也沒什麽嘛。”朱墨的聲音啞啞的,鼻子翁翁的,像是重感冒似的,顧影的心又是一揪。

陶珊春像是不大情願的樣子,還是說了下去:“老徐的血壓一直是偏高的,可以說一直抱病上班,這次一下開了半個月病假,顯然是肚子裏有氣。朱廠長,我總覺得你心急了點,不能一下子讓人家下不了台。”

朱墨說:“我想他是個老同誌,大家喊出口號,年底扳回老本,他應該理解。廠裏現在千頭萬緒……好吧,我一定抽空去看看他,你也做做工作,無論如何要動員他參加職代會。”

陶珊春點點頭:“我想老徐是會來參加的。另外,薑久如的工作問題要快點定下來,他已經從勞改隊回家了。我想要不讓他跟運輸隊跑,當當搬運工,或者就分給總務科,總歸有亂七八糟的雜活的。”

朱墨說:“DHK不就是他和調走的兩個技術員一起搞出來的?聽講池在勞改工廠也搞了不少小發明,技術上有一套呂是不是可以發揮其所長,讓他負責DHK的改造和新產品的開發?”

陶珊春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奴的:“不行不行,明達廠真是沒人了呀?弄個勞改犯來充大好佬,人家更看不起我們了!”

“人家現在已經不是勞改犯了嘛,技術骨幹都走了,新來的大學生沒幾個安心……”朱墨想了想:“要不今天下午我們去拜訪拜訪薑久如怎麽樣?”

陶珊春像被蜂笙了一下,忽地跳起來:“不不不,我不去看他,要去你自己去!”

朱墨不明白她為什麽這樣緊張,奇怪地問:“你怎麽啦?”

陶珊春臉有點紅,膘了顧影一眼,尷尬地說:“職代會立時三刻要開的,我都忙得團團轉了。小顧同誌,你采訪吧,我走了!”說罷,匆匆走了出去。

朱墨搔搔頭皮,咧開嘴對顧影笑笑,嗡嗡地說:“坐吧。沒想到當個廠長雜七雜八的事會這麽多,就像一團亂麻,耐著性子一根根理。”

“我看你是在快刀斬亂麻吧。”顧影故意格格地笑了兩聲,再看朱墨,沉悶地坐著,並不在聽她,跌進一個什麽向題裏,那低垂的腦袋和聳起的肩腳構成的圖案顯得那樣孤獨和憂傷。顧影眼眶有點酸脹,輕輕喚了聲:“朱廠長!”

朱墨倏地抬起眼皮,那眼睛裏又有來不及掩飾的傷痛,旋即消失了,像一塊石頭,沉入了深深的潭底。“哦,我在考慮怎麽樣向你介紹明達廠的現狀。”朱墨抱歉地笑笑。

顧影差點控製不住自己,她想對他說:“求求你,你不要壓抑自己好不好?”她終於控製住了衝動,舔了舔嘴唇說:“朱廠長,我已經到培新小學去過了!”

朱墨像中了暗器似的渾身哆嗦了一下,垂下眼皮又迅速抬起來:“我不想在廠裏談書月姐的事……有空,你上我家來,跟我媽媽,跟我妻子,說說……現在,請不要讓我分心好嗎?”

顧影連忙點點頭,眼淚已經嚼在眼眶裏了。朱墨搓了搓手,搖了搖頭,說:“我很不善於對記者說話,真覺得無從說起。其實,你還不如到各車間去跑跑,這幾天大家都在討論明達廠體製改革的草案,你會摸到許多情況的。”

顧影站了起來,做出笑得鬆快的樣子說:“朱廠長,你這主意不差,你給我特別通行證,允許我到處亂跑嗎?”

“當然了。”朱墨也站起來,“那我就不陪你了,摸到什麽情況,及時反饋給我呀!”

顧影伸出手,心想,他現在需要安靜,他想一個人慢慢消化痛苦。朱墨握住了她的手,那麽細小柔軟,他不敢捏重,手指輕輕一攏便鬆開了。

顧影走後,朱墨咕咕咕一口氣喝幹了一杯茶,頭重,渾身汗凜凜,鼻子不住淌清水,今天清晨發瘋似地淋了一陣雨,真是感冒了。畢竟不如年輕時候,在山區,遇到雷陣雨做落湯雞是常有的事,幹毛巾一擦,噴嚏都不打一個。他很想悶著被頭睡上一覺,當然是不可能的,於是,他便去醫務室討藥片,小腿上被鐵皮劃破的傷口一直脹撲撲地痛,也該去換藥了。

朱墨一跨進醫務室,費玲娣兩根細細的眉毛挑得老高,叫道:“朱廠長,我關照你每天來換藥的,你怎麽一直不來?傷口要化膿,爛到骨頭,一條腿就保不住了,我可不是危言聳聽呀!”

朱墨旗了下鼻涕,說:“所以我現在來了呀。再給兩片感冒藥,馬上能止鼻涕的有沒有?”

費玲娣璞詠笑了起來,說:“感冒最討厭了,一旦染上,非得有個七八天才能痊愈。聽說外國人特別怕感冒,因為感冒還會引起許多迸發症。”費玲娣一邊說,一邊替朱墨量體溫、看喉嚨,聽心髒,全套檢查,一絲不苟。她動作麻利而輕柔,臉上掛著甜津津的微笑,給人以信任和安全感。檢查完畢,費玲娣刷刷刷開了藥方,說道:“你的感冒基本上是受寒引起的,吃點感冒清,最好再輔助吃大劑量的維生素C,另外,我還給你配了息斯敏,它是治過敏性鼻炎的,或許可以止住你的彝涕。我知道,堂堂廠長拖著鼻涕太有損尊嚴了。”

朱墨被她最後一句話引得笑了,他對費玲娣印象不錯,雖說她在裝扮上過分刻意了些,但是她古道熱腸,快人快語,讓人感到很好交往的輕鬆。於是朱墨問道:“費醫生,你這兒來來往往的人多,聽到的討論肯定很多吧?”

費玲娣說:“我是不大喜歡當麵說好話的,大家都說,這回來了個像廠長的廠長。就說那天清掃垃圾山,開始大家隻想看看熱鬧,後來就坐不住了,就像看足球賽看到緊要關頭腳頭發癢似的,廠長帶頭真槍實彈地幹,誰還好意思袖手旁觀?事後好多人說,已經許多年沒有這麽痛快地幹過活了。”

朱墨說:“看來我腿上這點血流得還是值得的。”

“別動!”費玲娣替他拆開腿上的紗布,“你看看,白紗布都變成黑的了生廠長,這點我對你有意見,這條腿現在不僅屬於你,也屬於明達廠,你想拄著拐杖領我們搞改革呀?”

“這條意見我接受,以後保證每天來換藥。”朱墨乖乖地任她擺布,洗傷口,塗藥水。又問:“對於明達廠體製改革的草案大家有什麽說法嗎?”

“這幾天來看毛病開病假的人越來越少了,可見廠長你的草案吸引力多大。”費玲娣用鑷子鉗起擦傷口的棉花舉到朱墨跟前,說:“你看看,已經有點濃水了,不及時清除,後果不堪設想。”

朱墨連連點頭稱是,繼續問道:“費醫生你到明達廠多少年了?”

“我是跟三老板同一年從農場上調的,算算也有十五六年了。”費玲娣說。

“那明達廠的幹部工人你都很熟悉吧?”

“有一半以上可以說很熟悉,另外一半至少能認出是明達廠的人。廠裏除了三老板,大概屬我人頭最熟了。”

“我是找對人了。”朱墨笑著說:“薑久如你一定熟悉的吧?”

“豈止熟悉。”費玲娣看了朱墨一眼,“聽說他刑滿釋放馬上要回廠了是吧?”

朱墨說:“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薑久如回來仍讓他幹技術工作,開發新產品,你看看這樣妥不妥當?”

費玲娣想了想,說:“有什麽不妥當的?薑久如這個人其實蜜老實的,壞就壞在他的老婆身上,成天罵他,嫌他賺不到錢,吵著要離婚。薑久如這個人除了鼓搗他繼電器傳感器什麽的,其他事體上像孩子似的一點沒主張。也是他老婆給牽的線,搞到人家倒賣鋼材的事體裏去了。薑久如也真丈夫,法庭上沒提他老婆一個字,全自己兜下了,吃了官司,老婆反而把他給甩了。薑久如的麵相是不好,苦巴巴的樣子。”

朱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可是為什麽陶珊春對薑久如印象很不好,堅決反對起用他?”

費玲娣細得如柳葉條的眉毛又高高地挑起,驚訝地說:“朱廠長你還不曉得呀?”

“曉得什麽?”朱墨間。

“三老板和薑久如差點成了!”費玲娣低聲說。

朱墨呆住了,這才想起陶珊春的急躁、不安,是很蹊蹺。朱墨說:“我確實一點都不知道,你們三老板又不會告訴我的。”

“廠裏人也都是瞎猜猜,真正清楚三老板心思的也隻有我了。”費玲娣歎了口氣:“三老板也真是沒有緣份啊。那時候薑久如跟老婆吵架,總是拉三老板去調解。薑久如的老婆是個閻婆惜,有一次,把薑久如的衣服都收起來不讓他穿。薑久如隻好穿著睡衣跑到弄堂口給工會打電話。三老板趕到他家勸他老婆有話好講,衣服總歸要給他穿上。他老婆沒等三老板話講完就破口大罵,他有資格穿衣服嗎?他每個月拿幾個錢回家?這種男人有什麽用?三老板口齒又不伶俐,隻會講大道理又不會吵架。後來那個女的往外趕三老板,話說得很難聽,人家男人衣服都沒穿好,你一個老姑娘賴在人家房間裏什麽用意呀?氣得三老板渾身發抖,轉身就走。第二天薑久如跑到廠裏向三老板賠不是,三老板是恨鐵不成鋼,說他,又不是你錯,要你道什麽歉?這種女人,不如離了好。薑久如竟然哭了,哭著說,我不忍心孩子缺爹少娘,再說,她從前不是這樣的。薑久如的老婆從前是挺不錯的,在街道廠當出納,規規矩矩,蠻賢惠的。後來調到一家什麽貿易兮司去了,生意場上一混,人馬上就變。也隻好怪薑久如自己不好,是他彎彎繞繞找關係把老婆從街道廠調出來的。唉,男人總是過不了女人這一關,哪個男人過得了女人這一關?”

朱墨說:“你這話恐怕太絕對了。後來呢?你怎麽說三老板跟薑久如差點成了呢?”

費玲娣說:“朱廠長,我指的男人不包括你這樣的男人啊。薑久如後來睡到辦公室裏來了,他老婆把他掃地出門了。三老板也常常住在廠裏的,她一個人,無牽無掛,工作遲了,就不回去了。兩間辦公室又離得不遠,都在一幢樓裏,總要說話吧?總有事體互相幫幫忙吧?廠裏就有了一些閑話。我問過三老板,三老板也隻有對我講幾句心裏話的。那一次她倏地板了麵孔,說道,你費玲娣最大的缺點就是喜歡造謠生事。老天爺,我什麽時候造謠生事過啦?我是聽了人家背後說的閑話,來提醒你的呀!三老板憋了半天才說,你也不想想,人家現在還沒有離婚。你聽聽,這話的言外之音,倘若薑久如離了婚,就是有可能的了,對吧?其實薑久如和三老板倒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三老板好好地打扮一下,蠻精神的,又不比那閻婆惜推板。我是天天盼著薑久如離婚,想不到出了倒賣鋼材的事,唉,這下全完了,好姻緣成泡影。盡管薑久如離了婚,可是三老板怎麽肯跟一個勞改過的人結婚呢?這真是陰差陽錯,月老吝音那根紅頭繩呀!”

朱墨聽費玲娣徐徐道來,不由得暗自磋噓,想不到陶珊春的感情經曆如此一波三折,又聯想到自己,難道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注定要承受情感的失落和痛苦的嗎?

“朱廠長,你發什麽呆呀?”費玲娣輕輕推了他一把,“傷口我已經替你包紮好了,我再替你開一點消炎片。你站起來走走看,舒服不舒服?”

朱墨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果真輕快許多,笑著說:“費醫生真是妙手回春呀,謝謝你了,更謝謝你給我講了個動人的故事。”

費玲娣說:“別忘了來換藥。我是歡迎朱廠長天天光臨我們醫務室,我可以天天給你講動人的故事。不過,我還是希望朱廠長盡量少衷醫務室,廠長身體健康是明達廠的運氣呀!”費玲娣滿臉是虔誠而明媚的笑容。

近午時分,門衛打電話到廠長室,說:“朱廠長,有一位深圳什麽公司的先生要找你,沒有介紹信,你看怎麽辦?”

“當然照警衛條例辦哆,沒有人可以例外。”朱墨說,“你讓他在門口等著,我馬上下來。”

朱墨就猜測是小傅,果然是小傅。小傅一隻手上抱著大紅的頭盔,騰出一隻手給了朱墨一拳,說道:“老兄,你們廠的門衛大概懷疑我是賊,盤間了半天,隻差沒把我衣服剝下來看看。我傅申生闖過的江湖不少了吧?從沒碰到這檔事,我還是廠長的客人呢!”

朱墨笑笑說:“工廠不是茶館,自然要有一定的規矩,好了好了,肚量大點。還沒吃午飯吧?走走走,我們廠小食堂的菜也不錯的。”

小傅還沒消氣,說:“我是不敢踏進你這方寶地。前麵馬路上新開了一家粵式茶館,生猛海鮮,我們去測一頓。”

朱墨說:“何必送上門去讓人家斬?”

小傅拖他:“當廠長了還這麽小家子氣,我請客行不行?”

朱墨說:“最不能讓你請客,你的債還沒還清呢。”

小傅一跺腳:“你看你,大庭廣眾之下,講這種話難聽吧?債麽總歸會還清的,講起來窮人就不好難得開心開心啦?”

朱墨拗不過他,隻好坐上他的摩托,任他風卷殘雲般地駛去。

不知是哪一家企業辦的三產,內外裝修都是一流的。朱墨跟著小傅剛剛揀了張位子坐定,身穿月白無袖旗袍的小姐便笑盈盈地走攏來了。小傅說:“麻煩你,小姐,替我們配一桌下酒菜,揀你們店裏最好的上。”

朱墨拉拉他的衣服:“你瘋啦?”

小傅說:“虱多不癢,反正是要還債的,多還點少還點無關緊要。”

朱墨說:“我不能喝酒,下午還要上班。”

小傅說:“你裝裝樣子,陪陪我還不行?”

朱墨知道小傅心裏不痛快,恭敬不如從命。小傅斟滿了兩杯酒,舉起來,跟朱墨碰碰杯,咕咚一口喝幹了。

“不要喝空肚酒。”朱墨說。

“這像白開水一樣。”小傅又替自己斟滿了,問道:“舞月她姐姐的事弄清楚了沒有?”

朱墨吮了一口酒,搖搖頭:“公安局還在調查,不去談它了。阿芬情況怎麽樣?”

“還是老樣子。我剛從醫院出來,心裏悶得慌,找你聊聊。”小傅又倒幹了一杯酒,“吃菜呀,你現在怎麽變得這樣秀氣了?從前在集體戶圍著鐵鍋搶山芋幹飯的事忘記了呀?”

朱墨有點無奈地笑笑:“畢竟人到中年了,小傅,我勸你喝酒不要喝得太猛,傷身體。”

小傅長歎一聲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歎。我實在不敢想明天,假期已滿,阿芬又不見好,我要不喝酒,早就愁死了。”

朱墨夾了兩筷菜,嚼著,說道:“珠海那邊的事還是辭了吧,你們家裏沒個男人真不行。”

小傅摸出包三五牌,遞給朱墨一枝,朱墨擺擺手,小傅說:“你倒還是出汙泥而不染啊。”自己點著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團濃煙,眯縫著眼說:“辭了職怎麽辦?在家坐吃山空?債要還吧?老娘兒子要吃飯吧?每次給阿芬報銷醫藥費,他們廠裏的會計麵孔難看得不得了,陰絲絲地問,小傅你發了多少呀?冷粥冷飯好吃,冷言冷語難聽呀!”

朱墨抬起頭:“有一個機會,你願不願意幹?”

“什麽機會?現在好機會早被人捷足先登了二鄭仲平又看不上我。”小傅說。

“去他媽的鄭仲平。”朱墨沒好氣地罵了句,說:“我請你到我們廠來搞銷售,你的老本行,幹不幹?”

小傅眨眨眼:“老兄你別拿藥給我吃,你們廠的東西銷不出去,這我知道!”

朱墨說:“要是很好銷的話我也不請你了。我們廠的虹牌原先名氣不小吧?近兩年被擠出市場,就是沒有好的推銷呀。”

小傅用手指彈彈桌子:“要跟披著羊皮的貨色拚,難,難就難在顧客心理。”

朱墨說:“也不見得。上海市場飽滿,我們可以讓開大道占領兩廂嘛,充分利用虹牌從前的餘威,到一些中小城市甚至鄉鎮集市中去推銷,一定有許多餘地的。問題是要有個懂行的人去跑,去說,去宣傳。”

小傅仍不語,一口一口喝悶酒,朱墨拍拍他肩膀:“小傅,我曉得你心裏想什麽,你是怕明達廠來吃你的小鍋飯是吧?我給你訂個銷魯承包合同,完成利潤指標,超額部分20%提成,你看怎麽樣?”

小傅一拍桌子說:“有你這旬話,我幹了!”

這次是朱墨替小傅斟滿了酒,說:“我代表明達廠全體工人向你表示感謝。”

小傅擎著酒杯不喝,說:“朱兄,我跟你說真心話,我不對明達廠負責的,我隻對你負責,對鈔票負責。所以我該謝謝你,你這是雪中送炭啊!”說完,把酒往嘴巴中一倒。

“對於明達廠來說,你也是雪中送炭啊!”朱墨說。

小傅張開手掌抹了把臉,感慨地說:“人家以為銷售就靠敬煙送禮請客吃飯,朱兄你是懂得其間奧妙的,學問多得很,剛才你說的讓開大道占領兩廂就是一著妙棋。我也想到一點,田忌賽馬的故事也可借鑒。我們先揀出一批質量最好的拿到一些偏僻的省份去銷,估計很快能打開銷路,把名聲搞大了,再殺回馬槍,來個農村包圍城市。”

“小傅,你幫明達廠渡過難關,全廠工人給你記頭等功!”朱墨舉起酒杯跟小傅碰了一下,心裏高興,竟也一口喝幹了杯中酒。

兩人分手時朱墨沒忘記關照小傅:“到了廠裏碰到尹紅衛,千萬別喊錯了,她現在的名字叫陶珊春!”小傅不以為然地說:“女人就是花樣真多!”

朱墨麵孔紅醇酵地回到廠裏,陶珊春劈頭就問:“你到什麽地方去了?你喝酒了呀?我把明達廠都篩遍了,也找不到你。”

朱墨摸摸麵孔:“傅申生你還記得嗎?和我一個柒體戶的,他拉我去吃飯,我打算請他到我們廠來負責推銷產品,他也同意了……”

“這件事慢慢再談好吧?”陶珊春心急地打斷了他,“有件事迫在眉睫,薑久如的裏委會打電話來,人是出來了,可是房子沒有了,沒地方住了,就撂在走廊裏睡了一晚!”

朱墨眉頭一聳:“房子到哪裏去了?”

“他在服刑的時候,老婆逼著跟他離了婚,老婆現在又結婚了,房子成了人家的新房了。”

朱墨說:“豈有此理!走,我們去看看!”陶珊春蠕動雙唇,沒出聲。朱墨忽然想起費玲娣說的話,拍拍腦袋說:“唉呀我又忘了,你還是去張羅職代會的事,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廠裏的小三卡空著呢,我去叫司機,快一點呀。”陶珊春臉上的肌肉馬上鬆弛下來。

朱墨乘著廠裏運送貨物的小三卡趕到薑久如家,弄堂窄窄的,司機向:“廠長,要不要開進去呀?”

朱墨說:“開進去,到了門口,把喇叭穗響點,壯壯聲勢。”

司機說:“又不是桑塔納轎車,神氣不起來的。”

朱墨說:“廠裏效益好了,首先買一部桑塔納轎車讓你神氣個夠!”

車子開到樓房下,喇叭聲震天,許多窗戶裏有腦袋伸出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迎了上來,自稱是裏委會治保主任,連連說:“廠長親自來了,太好了太好了。現在裏委會工作難做,什麽事情都往我們身上推。又是環境衛生,又是計劃生育,又是社會綜合治理。我們裏委會今年一下子回來七個勞改釋放犯,單位大都不肯要,推給我們,要為他們跑單位,有的要做個體戶的,要跑工商所,一旦重新出事體,又要尋到我們頭上。裏委會幹部是3860部隊,實在力不從心呀。”

朱墨說:“社會安定團結你們的功勞是不可磨滅的。這套房子是女方的私產嗎?”

治保主任說:“不是的,是租的公房,薑久如勞改去了,租賃人自然變成了女方。現在人家又結婚了,薑久如就算住進去也不是味道。”

說著已到了五樓。朱墨一眼就看見一個精瘦的男人,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疼塌塌地站在走廊裏傍邊還有兩位裏弄老阿姨陪著,那房門卻是緊閉著。

朱墨走到他跟前,說:“你是薑久如吧?我是明達廠新任廠長,我姓朱,撇未朱,單名叫墨,墨水的墨。”薑久如看看他,那眼神是黯淡的,沒有任何表情,像具木乃伊。

裏弄老阿姨點點門說:“人在裏麵呢!”

朱墨間薑久如:“你父母家親戚家可以暫時借個地方住住嗎?”

薑久如木然地搖搖頭。

“他父母早就不在了,這房子就是把他母親的一間後廂房交出去,才分給他們的。自己的房子都住不進去,哪個親戚肯收留呢?”治保主任說。

朱墨想了想,用力欲門鈴。裏弄阿姨都說:“沒用場的,我們從早上敲門敲到現在了。”朱墨發狠了,猛地用一隻巴掌熄住鈴不放,那鈴聲便持久地響著。又過了一會,門鎖終於哢嗒響了一下。

“開了開了。”治保主任高興地說。

門拉開一條縫,裏麵用鏈條鎖勾住。門縫裏露出一張十分豔麗的臉,半老徐娘,風韻十足。朱墨心想,怪不得薑久如舍不得跟她離婚。

那女人把一隻小小的舊皮箱從門縫裏塞將出來,說:“拿去,這是你的東西!再來騷擾,我要打電話到派出所去了!”說罷又要關門,朱墨連忙用身體抵住了。

“你是薑久如的前妻?我是明達廠的廠長,我想跟你談談。”朱墨說。

“明達廠廠長跟我有什麽關係?混身不搭界的。我兩年前就跟他離婚了。”女人蠻不講理地說。

“你們離婚協議書上關於共同財產是怎麽分的?”朱墨也不客氣起來。

那女人冷冷一笑說:“他有什麽財產?老早剝削得我還不夠呀?你問問他算個男人吧?不曉得自己立家業,倒來向一個女人討財產,臉皮也不要太厚了。”

朱墨說:“法律規定,婚後財產為夫妻雙方共有,他現在已刑滿釋放,有權利討回屬於他的那一半,包括這套房子。你如果不肯依法辦事,他可以向法院起訴,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女人瞪出眼珠:“別拿法院嚇人,你到底是共產黨的廠長還是勞改犯的廠長?你的立場站到哪裏去了?”

朱墨說:“他現在已經刑滿釋放了!”

“我不跟你辯論,這裏不是法院,你們再不走,我打電話到派出所,你們是私闖民宅,騷擾治安!”那女人一麵說,一麵用門不住地擠朱墨的肩膀。朱墨真想朝那女人臉上揍一拳,他好不容易才抑製住自己。

“好吧你等著,我們法庭上見!”朱墨說著一側身,門又重重地關上了。

走廊上有幾個放學歸來的小學生,一個個進了家門。有一個女孩朝他們走來,走近了,那張細細的米粒似的小臉像極了薑久如。

“寧寧,寧寧……”薑久如一見女孩,那張沒表情的臉上頓時堆起了慈愛,他向她張開了雙臂,叫著:“我的寧兒,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爸爸呀!”

小姑娘連連後退,恐慌地叫起來:“不,你不是爸爸,你是壞蛋!你是勞改犯!”

薑久如像被電擊般地四肢**,而孔歪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女孩。小姑娘死勁地擂門,哭喊著:“媽呀―媽呀―快並門呀!”門又啟開一條縫,一隻指甲血紅的手伸出來,迅速地把小姑娘拽了進去。門又砰地碰上,像一堵沒有縫隙的石壁。

朱墨目睹這絕情斷義的一幕,胸中塞滿憤慈,人情實在太脆弱,金錢權力地位境遇,什麽都可以有恃無恐地擊破它薄薄的屏障。此時的薑久如是可以用搞木灰燼來形容的,災難和坎坷徹底摧毀了他的意誌。朱墨瞧不起他,卻又可憐他。朱墨用力拎起那隻舊皮箱,他用力過猛以至趟超了一下,因為箱子其實是很輕的。他拍了薑久如一下,手心被略得很痛,他恨恨地說:“老薑,走吧!”

“朱廠長,你帶他到哪裏去呢?”治保主任問。

“回廠!”朱墨又恨恨地說了句。

治保主任雙手一合,歡喜地說:“阿彌陀佛,每個廠的廠長都像你這樣菩薩心腸就好了。”

朱墨不再說話,大步流星走去。治保主任操了薑久如一把:“還呆著作啥?你們廠長要你了呀,算你造化,快跟上去呀!”

朱廠長把薑久如接回來了!

這個消息在明達廠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動。薑久如從小三卡上跳下來的時候,許多人站在車間門口點點戳戳。

阿鳳看了一會熱鬧,急急忙忙跑回車間,驚驚詫詫地說:“薑工程師吃了趟官司,人變得小老頭一樣,聽講那個閻婆惜把他掃地出門了。”

劉定金斜了她一眼:“又不是你的親哥哥,不要太激動好吧?”

阿鳳撇了撤嘴說:“我是不激動的,有一個人肯定激動得夜裏困不著了。”

劉定金說:“你不要瞎講,當心舌頭生瘡。”

女工們都催著阿鳳:“誰呀誰呀,不要賣關子。”

阿鳳頓時眉飛色舞起來:“中午我去工會交職代會代表名單,看見三老板癡呆呆地坐著想心事。這個薑久如,也是的,總歸要離婚的,蠻好早點離,也用不著吃官司,也不要讓三老板牽腸掛肚這麽多時候了。”

劉定金說:“你省省吧,三老板才不會嫁給一個勞改釋放犯呢!”

阿鳳說:“那也講不定的,現在人的觀念都開放了嘛。”

劉定金說:“再開放三老板也不會開放到這個地步。”

阿鳳說:“我們打賭怎麽樣?三老板看看一本正經,其實很女人的,那時候對薑久如多麽關心倍至呀!”

女工們都起哄:“賭什麽?賭什麽?”

劉定金說:“隨便賭什麽,阿鳳總歸要輸的。”

阿風說:“賭一瓶金獎摩絲,要輸還輸得起。”

“一言為定,你輸給我,我放在洗澡間大家用!”劉定金穩操勝券地說。

陶珊春怎麽也想不到女工們會在她身上押了一瓶金獎摩絲。朱墨乘上小三卡走後,她回到工會辦公室起草職代會上的報告,卻心緒煩亂,一個字也寫不進。汽車喇叭笛笛一響,她撲向窗口,看見那個毛竹竿似的身影從車上跳下來,她的心一銼,馬上縮回了身子。她聽見幾個人踢踢蹋蹋的腳步從走廊那頭響起來了,她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緊張得喘不過氣。那群腳步聲漸漸近了,像從她心坎上踏過。腳步經過工會辦公室往廠長辦公室去了。陶珊春渾身大汗淋漓,癱了一般。

過了一會,門咚地被推開,陶珊春跳了起來,原來是朱墨。朱墨說:“他來了,你過來,我們一起跟他談談吧。”

“我正起草報告呢,你一個人談不一樣嗎?”陶珊春的口氣中帶著懇求。

朱墨說:“他現在無家可歸,明達廠就是他的家了。廠裏有沒有空房間讓他暫住一下?”

陶珊春馬上站起來說:“我去總務科問問,讓他們安排一下。”

朱墨說:“也好,有了地方,找幾個人收拾一下,總要給人像家的感覺。”

陶珊春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就出去了。

陶珊春找到總務科長,總務科長雙手一攤說:“立時三刻到哪裏去找房間?要麽老浴室一直空著。”

陶珊春說:“那怎麽行?又潮濕,又沒窗。”

總務科長說:“他又不是大人物,一個勞改釋放犯……”

陶珊春心中一刺,說:“同誌,講點人道主義好吧?”

總務科長說:“先在值班室搭個臨時鋪吧。”

“不行不行,值班室像茶館店一樣,叫人家怎麽休息?”

總務科長盯著陶珊春看,看得陶珊春臉發燒,正色道:“朱科長吩咐的,要讓人家有家的感覺!”在“家”字上特別加重了聲音。

總務科長笑著說:“用不著拍廠長的脾子,你三老板關照下來,我也得照辦呀。托兒所下麵有間堆雜物的空房,小是小了點,還蠻敞亮的。”

陶珊春說:“好吧。還得勞你跟我一起去收拾一下。”

總務科長笑著搖搖頭:“三老板是你拉我的差,我算是無償服務了。”

收拾好房間,陶珊春硬著頭皮去廠長辦公室,一把推開門,隻見朱墨與薑久如談得投機,薑久如眼圈和鼻尖都是紅的,見到她,慌忙站起來。

“房間找到了吧?”朱墨問。

陶珊春目不旁視地看著朱墨:“托兒所樓下,小了點,但晚上才及安靜。”

朱墨間薑久如:“老薑你看行嗎?”

薑久如雞啄米似地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是朱墨就說:“三老板,你領老薑過去,先休息休息,去浴室洗個澡。”

薑久如連忙說:“不不,朱廠長,我馬上參加勞動,我願意到最苦最髒的車間去。”

朱墨說:“工作問題廠部還要研究,明天你就幫三老板布置職代會會場,三老板那裏正缺勞動力呢。”

陶珊春哭笑不得,不知該謝朱墨還是怨朱墨?她默默地走了出去,薑久如拎起皮箱跟在後麵,兩人一前一後,足足相距三四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