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早晨的時候雨終於收幹淨了,範舞月撐開眼皮看見窗外的一片灰藍就像心底靜靜臥著的淒涼。窗玻璃上還殘留著斑斑雨痕,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繁華了長長的春天和夏天的樹枝已經變得疏落和蕭條了。
家裏怎麽這樣安靜?房間裏空落落的,丈夫好像天不亮就走了,那時雨正下得天昏地暗,舞月想喊住他,又想想兩人麵麵相覷,碰碰又要爭吵。現在舞月怕和朱墨交談,方柄圓鑿,兩個人總是格格不入。
舞月翻了個身,看見枕邊有張紙條,她心喇咖跳,拿起一看,原來是女兒寫的:“媽媽,我上學去了。你晚上老睡不著是吧?媽媽,不要緊的,我今天搬回來陪你睡,好吧?媽媽,我和你一樣不相信大姨會自殺,她跟我勾過小指的,中秋節要替我做兔子月餅的。媽媽你好好休息,別忘了吃感冒藥。”看著女兒方方正正的筆跡,舞月硬邦邦的心稍微柔軟起來。
客廳裏的電話鈴響了,這隻舊電話機的鈴聲粗糙並且嘶啞,像一張撕破了的馬糞紙的紙邊。舞月早就提出換一隻新的電話機,可是婆婆說:“舊是舊了點,又沒有壞,還好用用的。”舞月聽見婆婆去接電話了,壓低了聲音:“喂,是朱墨呀……房裏沒有動靜,大概還在睡吧……”是丈夫打來的,舞月想喊:“我已經醒了。”可是身上懶洋洋的,不想動。婆婆的聲音:“什麽事你跟我說,等會我告訴她……晚上又不能回來吃飯,還有呢?……噢,噢,這有什麽對不起的,你是為工作嘛……我曉得了,我會對她說的……早點回來呀!”婆婆掛斷了電話。舞月覺得自己的心又堅硬了一些,好像被人用水泥塗了一遍。自從朱墨到明達廠上班,沒有一天回來吃晚飯的,甚至在姐姐去世之後,每天都到深更半夜回家,常常連腳都不洗,頭還沒碰枕頭,奸聲已雷動了。他難道不知道這一段時間是舞月最孤獨最需要人撫慰的時候?
門被誰開了一條縫,伸進婆婆幹癟了許多的麵孔。舞月本能地坐了起來。
婆婆說:“醒啦?今天還不上班?好J七天了,單位裏會有意見嗎?”
舞月說:“俞老師,請事假扣工資的,人家不會有意見的。沐過我今天要到機關裏去的。”
婆婆噢了一聲,又說:“頭疼得要命,大概是落枕了,我到地段醫院做做推拿去,早飯你自己弄了。”
舞月說:“俞老師,我會弄的,你慢點走啊。”
婆婆的腦袋縮回去又伸了出來:“剛才朱墨打電話來問你的,他今天又要開會,又不好回來吃晚飯,叫我關照你一聲。”
舞月不響,抬起眼睛看著婆婆。舞月極少筆直地看婆婆的眼睛,要麽看婆婆的嘴唇,耍麽越過婆婆花白的頭頂去看空中的一點。而婆婆的眼睛總是全方位地罩住舞月,常常罩得舞月無法掩飾自己的一切。此刻,婆婆跟舞月眼睛對著眼睛對峙了片刻,卻是婆婆先將目光挪開了。婆婆挪開目光,有點不自然地說:“唉,當廠長總歸是忙的……”婆婆邊說邊轉身出去了,舞月發現婆婆的背影詢樓了起來,平常婆婆的腰總是十分挺括。舞月想,一定是姐姐的死擊垮了婆婆從人生風雨中磨礪出來的意誌。舞月無心安慰婆婆,她自己也沒有人來安慰,她討厭婆婆老是以姐姐的恩師自居。
舞月聽見大門哈地一響,便一挺腰肢下了床,迅速地穿好了衣服,灰白的寬身毛衣灰白的長褲,素淨得不能再素淨了。略一思索,她又果斷地拉開衣櫃門,取出一襲黑絲絨裙式短外套。鏡子裏頓時舊貌換新顏,出現了一位雍容華貴氣度不凡的少婦。一件衣服就能如此徹底地改變一個人的形態,那麽命運呢?這件衣服是母親出國前留下的,姐姐說它太貴族氣,“文革”中差點把它燒掉。舞月偏偏喜歡它的高貴,卻從來沒有適當的場合和機會穿它。這麽一身打扮,黑白分明,走出去一定觸目驚心,可是舞月已經決意不再顧忌什麽了,她實在太想改變自己的形象,改變自己的生活了。黑絲絨外套襯得她無可挑剔的而孔大理石雕一般白暫,冰冷而毫無表情。經過一夜天的輾轉反側,苦苦掙紮,她已經努力地在心裏挖了一個深深的坑,將所有的悲傷痛苦統統埋了進去,“一杯淨土掩風流”,眼淚呀呻吟呀,誰來同情你?有了悲傷和痛苦作養料,她的心變得堅硬起來。從前她總是耳皮子軟,總是猶豫不決舉棋不定以至痛失良機,終身懊惱!譬如當時她隻要稍稍堅持一下自己的意見,今天也不會癟塌塌地坐在描圖間裏,隻有偷偷地從描圖板後麵翻起眼皮看那幫年輕的大學生們趾高氣揚的份了。外表柔弱,骨子裏心性極高,她忍受萎瑣的耐力已到了最後的限度。現在,既然庇護她的小屋已經轟然倒塌,既然命運已把她送到孤立無援的境地,她還有什麽可顧忌的呢?今天,她決意這麽觸目驚心地到機關裏去亮相,還準備這麽觸目驚心地到公安局去一趟,責問那幫吃幹飯的偵察員,他們憑什麽定論姐姐是自殺?!
舞月簡單梳洗了一番,從餅幹筒裏隨便抓了兒片餅幹就著涼茶水吞下肚,就要出門,電話鈴忽地又炸耳地響起來。舞月順手拎起話筒,沒好氣地“喂”了一聲,對麵傳來的聲音讓舞月嚇了一跳,柔情蜜意的男中音:“舞月你好。”一聽就曉得是鄭仲平,丈夫現在叫她的聲音已經洗練到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就像小學生背乘法口訣。慌亂中舞月差點摔掉話筒,忽然想到婆婆並不在家,方才鎮靜下來,為掩飾慌張故意不耐煩地說:“什麽事啊,往人家家裏打電話!我馬上要上班的。”
“問我什麽事?你扳扳指頭算算看,一個月限期早過了,你們家老兄何時前來報到?”鄭仲平聲音裏含著譏笑,讓舞月聽著很惱火,又不好發作,是她給鄭仲平打包票的呀。想起朱墨的冥頑不化,那怨憤便又充滿了胸膛。無語以答,隻好沉默。鄭仲平等了她一會,又開口了,口氣十分體貼:“舞月,你不要太難為自己了,其實我早料到朱墨他必定不會接受的,這是男子漢起碼有的自尊心,誰會承認自己敗在情敵手中呢?凡有血氣,皆有爭心嘛!”
“這麽說你隻是虛情假意演一出戲呀?”舞月受了莫大侮辱地喊起來。
鄭仲平連忙說:“舞月你不應該懷疑我的真誠,你應該了解我,你應該猜得到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舞月忽忽地心跳起來,正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反正要進你們公司的人軋扁頭了,你請別人好了。”
鄭仲平唉了一聲道:“舞月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我們畢竟在一個集體戶啃過蘿卜幹,患難之交不能忘嘛。我是真心實意幫助你們,朱墨不肯來,你就來嘛。公關部經理這位置我是專門為你而設的,根據你的氣質、修養,我想你一定勝任出色。現今社會,那種狹隘的幼稚的清高已經沒人欣賞了,拋開它吧!”
鄭仲平的話句句入耳,攪得舞月心亂如麻,她如夢初醒,原來世界很大路很寬,自己大可不必吊死在設計院一棵樹上!可是,自己到鄭仲平手下做事,朱墨會怎麽想?況且,如果這次真的調自己去設計室了呢?技術員與公關小姐究竟孰好孰壞?心裏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
“舞月,你怎麽不響啊?其實,我對你的了解是很深刻的,你是不會甘心當一輩子描圖工、做一輩子賢妻良母的,你的機會已經不多了,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啊!”
“你……!”舞月對鄭仲平又恨又惱,恨他惱他就因為他的話真正道出了她從來不敢正視的隱秘。鄭仲平對她的了解確實是深刻的,甚至超過了丈夫。丈夫隻道她的工作很稱心,很合她的性情,隻有鄭仲平雖然分別許多年卻一語中的點穿她的心思。一時下舞月百感交集,辛酸的淚緩緩溢出眼眶。
“舞月,你怎麽了?哭了?你真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你呀!”鄭仲平說。
“不,不是這個意思。”舞月縮縮鼻子,心慌意亂地說:“最近姐姐突然去世,我都六神無主了,等姐姐喪事辦完後,我再考慮考慮,行嗎?”
“舞月,等你多長時間我都是願意的,隻要你不拒絕,對我來說都是福音啊!”鄭仲平像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語調裏便有了歡快,倒弄得舞月十分感動起來。鄭仲平更柔聲地說:“舞月,我想跟你單獨見一次麵,晚上七點,在Home,我等你。不要推辭,我知道朱墨今天晚上要開會,我不會讓你坐很久的。”
“不!”舞月大聲說,發出的聲音卻很輕很輕,鄭仲平話語中似乎有種不容違抗的威懾力!
“舞月,說定了,晚上見!”
“……”舞月捏住話筒真想狠狠地朝鄭仲平臉七摔去,這算什麽?背著丈夫偷偷摸摸約會似的!可是,話筒裏傳出悠閑而得意的嘟一的叫聲,鄭仲平已經掛斷了。
鄭仲平已經將舞月道上了騎虎難下的地步。
範舞月半個月沒有來上班,跨上設計院大理石的台階,有一種久違人世的感覺。她已經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她想象大家都會圍攏米問長問短,關於姐姐的死因她決定什麽也不說。一度她猶豫是否要把臂上的黑紗退下來?後來想想姐姐一生光明磊落,不管如何死法,都是值得世人景仰和紀念的。一路上她的確招來不少好奇的目光,她麵色慘白眼圈烏黑,渾身上下隻有黑與白兩種色彩的強烈對比,她就這麽觸目驚心地走了一路。
可是,範舞月跨進設計院大門後並沒有引起預料中的轟動效應。熟悉的門衛笑著朝她點了點頭,像是日日碰到的。上樓時遇到兩個曬圖間的女工,和她同一年從農村上調進設計院的,一個說:“範舞月,好亮啊,又換新行頭了。”一個伸手捏住她的衣袖說:“絲絨的現在又行了嗎?”一個馬上挑起眉毛:“黑絲絨不要太時髦嚼,範舞月永遠領導設計院時裝新潮流的。”她們甚至沒有發現她手臂上有塊黑紗。樓梯走廊,人們行色匆匆,麵熟的就點點頭,並不停步。人們關注的總是和自己切身利益有關的事情,至於範舞月這樣一個設計院裏小小的描圖員,她家中死了個人請了幾天事假,自然是太微不足道的了。
範舞月害怕別人問及姐姐去世的原因,一旦無人問津,卻又感到人情淡薄的悲哀。她落落寡歡地走進描圖間,模一見她就說:“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盼來了。姐姐的喪事辦好了吧?”踏進設計院這是頭一次有人間到姐姐,舞月眼圈倏地紅了,模拍拍她的手輕輕地說:“好了好了,人死不能複生,別再為死人哀傷了,再哭下去,自己被人賣了還不知道!”舞月不解地看著她,欖迅速地左右兩麵看著,在她耳邊說:“上廁所去!”那張神秘的臉像隻塞滿東西的口袋,袋口封著,不知裏麵裝了點什麽。
舞月疑惑地跟橫往外麵走,剛走出描圖間門,正好碰上院人保處的小畢,小畢一把拉住她說:“範舞月,我正找你,公安局刑偵隊有兩位同誌要跟你談點事,就在保衛科裏等著你呢。”小畢聲音很響,好幾間辦公室的門都洞開著,舞月很尷尬,公安局的人主動找上門來她又有點緊張,麵孔都有點發青了。橫推了她一把說:“公安局找家屬談談話麽是很正常的呀,快去吧,待會回來我再跟你說。”
舞月忐忑不安地走進保衛科,一眼就看見杜隊長和圓麵孔的年輕警官坐在那裏,都見過的,也不用介紹了。小畢給公安局的同誌倒了兩杯茶,說:喻屯們談啊!”便出去了。
胡子拉碴的杜隊長開門見山地說:“範舞月同誌,我們想把這階段調查分析的情況跟家屬通通氣。”
舞月氣鼓鼓地說:“我已經知道了,你們認為我姐姐是自殺!”
杜隊長說:“我們還沒有最後下結論。根據現場勘察,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死者睡得很平穩,沒有任何驚嚇、憤恨的表情……”
“可是她臉上有淚痕!”舞月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
“對呀,臉上的淚痕說明內心很痛苦,屍檢發現胃裏有苯巴比妥的碎片,所以我們覺得有可能是自殺。”杜隊長說。
“決不可能!”舞月很堅決地說道。
杜隊長看住她,語氣平和地說:“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們辦案不能憑感情衝動,要有事實根據,對嗎?你可以回想回想,你姐姐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麽不高興的事,有沒有流露過什麽悲觀情緒?或者發點什麽牢騷?”
舞月冷笑一聲說:“姐姐最近剛剛評上優秀園丁獎,高興都米不及了。”
“根據大樓裏開電梯的阿姨反映,範書月經常不乘電梯,步行上七樓,她流露過不願和大樓裏一些演員啊作家啊一起乘電梯,說受不了他們趾高氣揚的態度。她是不是對自己小學教師的職業有自卑感?”
舞月說:“我姐姐很熱愛她的工作,她已經連續五六年榮獲先進教師的稱號了。”
杜隊長又問:“你姐姐跟姐夫關係怎麽樣?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矛盾?”
舞月說:“你們不要瞎猜好吧?我姐姐和姐夫夫妻感情很好,我姐夫的脾氣沒有人跟他吵得起來的。”
杜隊長說:“可是據鄰居反映,你姐夫曾經流露過你姐姐脾氣不好,已進入更年期之類的話。”
舞月憤怒地說:“這是妒忌,是挑撥離間!你可以去調查每一個人,誰人背後無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
杜隊長說:“你不要激動,我們也是對範書月負責,她是老先進,這個結論下來影響太大。若是一般人,根據現有材料可以下結論了。”
舞月說:“那還得謝謝你了。”
杜隊長說:“謝不用謝,還望家屬盡力配合。你姐夫幾時能回來?”
舞月說:“馬上要回來了。”
杜隊長便站了起來:“我們還想聽聽你姐夫的反映。範舞月同誌,後會有期啊。”
舞月沒有伸出手和他道別,說:“我有個疑問,是否可以提出來?”
杜隊長收回手,說:“當然哆!”
舞月說:“如果我姐姐真是自殺的,她一定會把安眠藥統統吞下,怎麽會灑了那麽多在地下?總好像是匆匆忙忙慌慌張張之際幹的事,這好像不大合邏輯吧?”
杜隊長有好一會不作聲,手掌不斷摸索自己毛糙糙的下巴。片刻,他抬起眼直視舞月,舞月發現杜隊長的眼睛並不很小,平常隻是不睜大的緣故。杜隊長深深地用眼睛錐了舞月一下,說:“你這個問題提得太重要了,範舞月同誌,謝謝你了!”杜隊長說完這句話就告辭了,舞月搞不清楚他是真心讚揚呢還是諷刺自己?
舞月悶悶不樂地轉回描圖間,剛到門口就聽見模的聲音:“暖暖暖,不要太激動好吧?到了設計室也不一定就成得了工程師呀!”
舞月推開門,隻見兩個從職校分來不久的年輕描圖員正興高彩烈地收拾桌子,一見她,便將一捆描圖筆遞給她,說:“範師傅,這個還給你。”
“你們不用了?”舞月奇怪地間。
“設計室裏會發製圖筆的。”
“範師傅,我們以後畫的圖紙都要你來描呀,你描的圖比印的還清爽。”
舞月的腦袋嗡嗡地響起來,身體像被釘死了一般。
兩個年輕姑娘背著抱著她們的東西跳跳蹦蹦出了描圖間,舞月還呆呆地站著,仿佛挪挪腳跟腳下就會爆炸似的。
橫搖搖她的身子,歎了口氣:“我一早就想告訴你的,沒辦法,現在幹什麽都是吃青替飯,年紀輕有培養前途呀,索性老一點倒又好當擺設品了,最像我們這樣半老不小的,真好進棺材了。”
舞月一聲不響,頹然坐下。
模探出大半個身子趴在她桌上,湊近了她,壓低聲音說:“這次也真不巧,正好碰上你姐姐出事。更要緊的是你的圖紙出差錯了,主任氣得七竅生煙,你要在的話他準罵得你狗卿女頭。他們對你描的圖從不核對,就叫人去做板子了,幸好板子上機前要測試的,否則就出大亂子了!”
舞月極想大哭一場,可是她卻用力對模笑,笑得很準看,兩邊麵頰上的皮像要裂開來。
橫說:“想穿了,去設計室有什麽好,那裏大學生研究生層層疊疊壓片,描圖間調上去的人,頂多打打下手了。”
這時舞月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輕輕地用力地說:“請我去設計室我也不會去了。”
橫一拍桌子說:“你要早點想穿,我也好省心多了。本來就是嘛,描圖間孵孵,又不要出差,又不要下廠,磨磨洋工,回家把丈夫小閡服侍得適適意意,有啥不好?”
舞月將手中的描圖筆一摔,說:“我也不想孵描圖間,消耗生命。”
“你打算出國是吧?我要是你,早走了!”模說。
舞月淡淡一笑:“我沒想到跑這麽遠,有家美國獨資公司,請我去做公關經理。”
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要辭職啊?真的慣掉鐵飯碗,總有點嚇絲絲,萬一生場大毛病怎麽辦?”
舞月說:“看看你平常挺潮流的,原來隻是個銀樣徽槍頭呀?你以為我們這隻鐵飯碗會永遠鐵下去啊?大概你從來不看報的,報上天天在講打破鐵飯碗的事。”
舞月難得比模主意大,橫聽了竟也頻頻點頭,說道:“其實這鐵飯碗敲敲叮哨響,其實是沒什麽油水,是叫他經常寄點日幣來撐撐市麵,否則單靠這點工資,夥倉都開不出啦!”核說完,心神不寧地轉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舞月振振有詞地說服核,其實是在說服自己。設計院已經沒有她的立錐之地,她必須走出去,她想起兵法上有句話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在人生的戰場上她體驗了這個滋味。
中午,舞月給姑媽家打電話,自然是奇奇接的電話,奇奇說:“二表姐你從悲傷中醒過來沒有?”
“我不想跟你耍貧嘴,我有急事要找姑媽。”舞月說。
“老太太睡午覺,有什麽事?跟我講一樣的,我比我媽拎得清裏”
“公安局一點不負責任,講姐姐是自殺。姑媽好像有個什麽老戰友在公安局當局長的……”
“這事啊,你不用擔心。”奇奇說:“刑偵隊那個木頭似的杜隊長來找過我媽了,被老太太狠狠地訓了一頓,大帽子扣了人家一頭,主觀主義,給先進教師臉上摸黑。我也對杜隊長說了,講大表姐自殺沒人會相信的,講二表姐自殺還有點像……”
“你胡扯點什麽呀,反正你要姑媽再給老戰友通通氣,等他們結論一下,就來不及了!”舞月打斷了奇奇的話。
“曉得了,曉得了,我媽一醒我就去纏住她。”
舞月在猶豫,今晚上是不是叫奇奇陪同一起去赴鄭仲平的約,省得給鄭仲平有空子可鑽,再說奇奇不是很想結識鄭仲平嗎?
“喂,怎麽不說話了?”奇奇在話筒裏問。
“告訴你最新消息,我已答應鄭仲平的邀請,到他們公司出任公關經理了。”舞月終於沒有約奇奇一起去見鄭仲平,什麽原因?她自己也解不清楚。
“真的?二姐夫不願去,你去,二姐夫同意嗎?”奇奇問。
“我的事我自己決定。”舞月說。
“嗚啦——二表姐,我為娜拉走出家庭而歡呼!”奇奇喊起來。
舞月說:“我有一半是為了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奇奇說:“二表姐,前段日子你沉浸在悲傷中,我也不敢催你,求你抓抓緊啦!現在有個老頭盯住我不放呢!”
“怎麽樣的老頭?”舞月問。
“見麵再告訴你,反正肯定比鄭仲平富有,就是年齡大了點。”奇奇格格地笑起來。
“你呀,腳踏兩隻船,當心兩頭泡湯。”舞月慎怪奇奇,心裏卻無端升起輕鬆的感覺。
舞月掛斷了奇奇的電話,又在電話機旁磨蹭了半天。應該給朱墨打個電話的,告訴他自己決定去鄭仲平公司工作了,今天晚上就是去跟鄭仲平談這件事的……為什麽心虛?為什麽要解釋?為什麽要找借口?舞月已撥通明達廠的號碼了,聽到總機喂了一聲,她趕緊把話筒一掘,又掛斷了。萬一朱墨反對呢?萬一朱墨追問呢?萬一朱墨說晚上他不開會了呢?
範舞月最終沒有給朱墨打電話,她不知道為什麽也不想知道為什麽,也許她是知道為什麽的,隻是不願承認罷了。不過範舞月確實始料不及的是:她隻不過去和鄭仲平單獨吃一頓晚飯,卻使她和朱墨的感情難以彌合地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