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古來悲秋多寂寞,萬事到秋盡搖落。秋天對範家來說確實是一個凶兆。二十多年前那個蕭殺的秋日,落葉滿長街。傍晚時分,車流人擁,無情地輾壓著落葉,滿街沉悶的嚓嚓嚓,嚓嚓嚓,五花八門的“造反派”、“紅衛兵”臂章間或閃過觸目驚心的紅。那時剛滿巧歲的範舞月正在學校裏參加毛澤東思想文藝宜傳隊的排練,15歲就發育得胸圓腿長,體態窈窕的範舞月身穿國防綠軍裝,腰間束根寬皮帶,臂上箍隻紅袖章,真是颯爽英姿的寫照。範舞月回首當年宛若隔世,依稀記得那個秋天的下午宣傳隊排練的節目是毛主席詩詞大聯唱,她擔任《蝶戀花》的領唱。她有一副天賦的好嗓子,她的心靈曾經多麽單純透明如無瑕之玉,她一直向往成為一名歌唱家,她多麽喜歡唱歌,少小的時候唱“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稍大點了就唱“讓我們**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後來還唱過“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人民忠於黨”,可以說15歲以前的範舞月是浸在歌聲裏長大的。範舞月想起那個秋日如火如茶的傍晚就覺得喉隴口鹹滋滋的,滿嘴腥氣。她正在唱《蝶戀花》,“我失嬌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她唱得很投入,很動情,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一隻輕靈的小黃雀振翅飛進了高遠的天際,飛進了天際那血一般流淌著的晚霞中。這時候她突然看見了姐姐,在那血一般流淌著的晚霞中突然出現了姐姐的身影令她驚訝。她的歌聲變得猶猶豫豫、飄忽不定,仿佛小黃雀疲倦了,從雲端跌落下來了。姐姐拚命地朝她奔過來,奔到她麵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抓得她很痛。音樂伴奏中斷了,她看見姐姐慘白的雙唇飛快地蠕動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姐姐我們在排節目,姐姐你瘋了嗎?姐姐卻不鬆手,拽住她往外跑。姐姐變得力大無窮,雙手如鐵鉗,她不由自主地跟著姐姐跑啊跑啊,腳底盤旋著蝴蝶般的落葉。她們跑進自己家的弄堂,她看見家門口都是人,陌生的人,綠軍裝,紅袖章,紅袖章,綠軍裝,炫人眼目。她跟著姐姐衝開人群,擠進家門,她看見爸爸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爸爸身上蓋著一張白紙,紙上張牙舞爪地寫著幾個字:罪該萬死裏周圍人的吼聲突然穿透舞月的耳膜:範德鈞畏罪自殺罪該萬死―她猛地推開姐姐,撲向爸爸,卻被亂七八糟的手臂拖住了,她撕心裂肺地想喊,光張嘴,卻沒有聲音,喉嚨口被一團鹹滋滋腥臭的東西堵得嚴嚴實實。

範舞月終於掙紮著醒過來了,她覺得自己並沒有睡著過,因此她不知進自己究竟是從夢中回到了現實,還是從現實走進了夢境。最近她常常有這種神思恍惚的感覺。她的心髒很不好受,被一種沉重的悲涼壓迫著。父親慘死已經過去20多年了,那種鑽心刺骨的痛苦早已化作了淡淡的長遠的思念。她跟姐姐說定了的,今年中秋節無論如何要替父親設個靈台,恭恭敬敬地祭奠一番。父親喜歡月亮表現在他替一雙愛女取的名字,月亮可書之可舞之。年年這樣約定,年年都沒有做成,因為姐姐年年都有比祭奠父親更重要的事情。“姐姐,今年你不能再食言了,爸爸在天之靈真要生我們的氣了呢!”舞月對姐姐千叮萬囑。姐姐笑著說:“曉得了,今年一定跟你們一起過中秋。你呀,不要老是愁眉苦臉,沒精打采的樣子。”姐姐的聲音總是跳躍著的,像一隻隻充滿了氣的小皮球。姐姐!範舞月呼叫著,一陣尖銳的痛楚猛然襲擊了她,重重地敲在她的心房和腦門上。她呻吟著翻身坐了起來,聽見窗外有浙浙瀝瀝的雨聲,天空一片漆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今年中秋月亮一定不會圓了,因為一個名叫書月的女子已經在月圓之前離開了人世。想到中秋之夜自己祭奠的將是父親和姐姐兩個人,舞月絕望地抓起被角堵住嘴巴,眼淚悠意縱橫地湧了出來!

去年中秋,舞月在家裏左等右等姐姐不來,氣鼓鼓地衝到姐姐家裏,姐姐家竟然空無一人,毛豆芋芳堆在牆角還沒揀清,一隻光鴨浸在水池裏沒有剖肚,廚房間攤得一塌糊塗。舞月看不下去,幫著把髒碗洗了。正疑惑間,小科扶著醉釀蘸的姐夫回來了。姐夫見了舞月就說:“你姐姐早把這個家忘了!”小科說:“媽媽帶學生參加課本劇表演比賽去了,我和爸爸隻好上館子吃飯,爸爸酒喝得多了點。”更早些年,舞月剛從農村調回來那年,母親還在,中秋節燒了一桌萊,也是左等右等姐姐不來,母親就叫舞月去喊。舞月跑到姐姐住的九平方米小屋,看見姐姐一邊嗚嗚地哭,一邊用酒精棉花擦小科的腳底板。小科發燒發了整整一天,灌了好些藥,還是不退。舞月抱起小科拖起姐姐就往醫院跑,心裏麵愧疚得要命,若是自己堅持讓姐夫先調回來,姐姐就會輕鬆許多了。舞月還模模糊糊記得有一個中秋夜,好像月亮很大很大,或許是那時候她人還小的緣故。姐姐帶她去看電影,《老兵新傳》,同去的還有小楊哥哥,小楊哥哥那時還沒有成為她的姐夫,舞月坐在姐姐左邊,小楊哥哥坐在姐姐的右邊。平常姐姐帶舞月看電影總是捏著舞月的手,不時地在舞月耳畔說上幾句,可是這天姐姐理都不理舞月,將她丟在一邊由她自己看去。舞月去摸姐姐的手,沒摸到,她探過身子去找,看見姐姐的手捏在小楊哥哥的手中,姐姐的腦袋靠在小楊哥哥的肩上。舞月生氣了,咚地站起來,座椅很響地叭嗒一聲彈回來。舞月頭也不回地衝出電影院,夜晚馬路上人跡稀少,舞月很害怕,隻好靠在影院門口的廣告牌下,抬頭看看月亮,心裏委屈得要命,眼淚就滾下來了。不一會姐姐和小楊哥哥追了出來,姐姐拚命地說好話,平常要是舞月耍脾氣,姐姐會很嚴厲地批評她,這天姐姐一句重話都不說,好像很理虧似的。小楊哥哥去買了熱呼呼的肉月餅塞給舞月,於是舞月破涕而笑,三個人重新返回影院,這回舞月坐當中,姐姐坐在她的右邊,小楊哥哥坐在她的左邊。姐姐一隻手拉住她,另一隻手摟住她,這個姿式一直保持到電影結束。

範舞月獨自坐在沒有絲毫暖氣的被窩裏,麵對著被雨打擊得叮咚作響的窗戶,無窮無盡地、細細密密地回想著和姐姐在一起的許多美妙的時光,回想著姐姐生動的音容笑貌。這是個非常孤獨而沉默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產生的酸甜苦辣,她不想讓任何人分享,她決意獨自吞咽。從小到大,身邊有個風風火火、快快樂樂、嘮嘮叨叨的姐姐,姐姐的目光姐姐的聲音姐姐的氣息,這一切都已經成了舞月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姐姐教會舞月做人的種種方法的,每當舞月陷入窘迫或者麵臨抉擇的關口,姐姐就會像一把火炬在她麵前燃起。可是,現在這把火炬永遠地熄滅了!遙看前麵漫長的沒有了姐姐的日子,那日子像一條深深的幽暗的峽穀,讓舞月望而生畏,心膽俱裂。

在這個蕭瑟清冷的秋天的深夜裏,範舞月的心被悲傷侵蝕得千瘡百孔,為姐姐早逝的悲傷和為自己孤獨的悲傷,兩重悲傷加在一起,她脆弱的心髒已不堪承受,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地僵硬起來,仿佛已成了一尊石像。就在舞月陷於絕望之時,兩條強壯的暖融融的臂膀忽地從背後將她整個兒地擁住了。

“舞月,你怎麽一個人坐著?你為什麽不叫醒我?你要傷風的,看看,身上冰冰涼。來,到我的被子裏來。”丈夫的聲音失去了滋桐,啞殼殼的,像張舊砂皮沙沙地磨著舞月的頸脖。舞月一下子從孤獨的硬殼中掙紮出來,她意識到丈夫的存在,突然覺得無比虛弱,手腳和心一下子軟了下來。她順從地由丈夫擁抱著,在那熱烘烘的胸脯上她聞到了久違了的熟悉的氣息,她的眼淚一陣一陣地濡濕了他的內衣。

“別哭別哭,眼睛要哭壞的。”丈夫用毛糙糙的手掌抹著舞月的臉頰,用滾燙的嘴唇吻著舞月的眼睛。

“我怎麽睡也睡不著,頭痛得要命,腳冰冰冷……”舞月委屈地孩子般地訴說著。

“都怪我,一下子睡死了。我太困了,昨天……”朱墨猛地煞住了嘴,千萬千萬不能提觸神經的話題,千萬千萬不能講廠裏的事體。於是,他更加用力地摟住妻子柔軟的像是沒有骨頭的腰膚,心裏充滿了歉疚與憐愛。

他們已經好些天沒有肌膚之親了,人家看他們依然相敬如賓,他們自己知道兩顆心可怕地疏遠。此刻,當他們的身心都被巨大的痛苦占據的時候,他們像兩個荒野裏迷失方向的孩子互相強烈地渴求對方的溫暖。

“輕點呀,好好會醒的。”舞月暈暈地說。

“傻瓜,好好不是睡到我媽**去了?”朱墨咬著她的耳搶說。

舞月想起了,因為姐姐突然去世,婆婆主動提出讓好好跟她去睡幾天,說是怕舞月情緒反常,弄得小孩子也睡不安穩。舞月的神經倏地鬆弛下來,兩隻手不由自主緊緊箍住了丈夫的頭頸。

朱墨感覺到了舞月的順從與渴求,心房被**鼓脹得隱隱作痛,呼吸也艱難起來。他仿佛回到了遙遠的青春年代,在大山的褶皺裏,在那個猜猜狗叫的夜晚,他擁著嬌柔的願意獻身給他的姑娘,他迫不及待地吻遍了她的身體,喃喃地夢吃般地說:“舞月,舞月,不要害怕,有我呢!書月姐不在了,還有我呢……”

突然,舞月狠命地推開了朱墨,騰地翻身坐起,呼味呼味地喘著粗氣。朱墨被她推得差點從**滾下去,昏昏沉沉地問道:“舞月,你瘋啦?”

“你不要提姐姐,你有什麽資格提姐姐?姐姐去世的時候你在幹什麽?”舞月帶著哭腔喊著,黑暗中她的兩隻眼睛像貓似的灼亮。

朱墨好懊啊,為什麽要去說那些話?什麽都不說就好了。他是一直提心吊膽地生怕在什麽地方觸痛了舞月,終於還是觸痛了她!這個敏感的脆弱的高傲的女人呀!那天她打電話到廠裏,泣不成聲地告訴他書月姐去世的消息,他原應該立即趕到她身邊為她分憂,幫她處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是他怎麽能走呢?他親自寫了通知貼在廠門口,下班後全廠幹部義務勞動清掃垃圾山。他作為廠長不到場,幹部們會怎麽想?群眾又會怎麽想?這是他到明達廠工作成敗的關鍵,他隻有狠狠心留下。他深更半夜回到家裏,舞月把房門反鎖了,那一夜他是在客堂間的沙發上度過的。

朱墨輕輕地拉過被子,裹住舞月起伏的雙肩。不能解釋,愈解釋愈糟,朱墨嚐試過,舞月什麽都聽不進,隻是深仇大恨地看著他。語言有時候顯得那麽蒼白無力,還是什麽都不說,讓她的情緒自己慢慢地平複。舞月的肩膀漸漸地不動了,朱墨便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自己也順勢躺在她身邊,一隻手輕輕地替她撫著胸口。

風雨交加黑沉沉的夜,弄堂裏大概有隻路燈,勉強撐出一圈昏黃的光。舞月睜大眼望著天花板,那裏有樹影搖曳。風聲嗎咽,雨聲玲瓊,舞月的怒氣已經退潮,腦子是一張空白,隻覺得幹渴難當。舞月便挪開丈夫壓在胸口的手臂,仄著身體妥下床。

“舞月你要做什麽?”丈夫有點緊張地阿。

“我口渴,我要喝水!”舞月咕濃著說。

“你躺著,我替你倒茶。”朱墨一激靈坐起來,擰亮了床頭燈。

朱墨隻穿著短褲權,光著上身,跟著拖鞋去倒茶,橙色的燈影中,他的背脊凹凸有致,十分健美。舞月凝視著這個她曾經賴以生存的背影,僵硬的心終於柔軟起來,她想她是不是對他太苛刻了呢?於是她柔聲說:“也不曉得披件衣服!”他回頭朝她笑笑:“我一點也不冷的。”他倒了一杯茶,送到她嘴邊,她咕嚕咕嚕喝了大半杯。這時他們的胸口都漾起一絲溫馨,倘若讓這溫馨多留一些時間,讓它慢慢地擴展,把積鬱驅散,那麽他們的感情將走出危險的沼澤地,如火劫後的青草,更生更遠。可是,或許老天注定他們的感情要遭此磨難,當舞月喝夠水仰起臉的時候,她瞥見床頭櫃上的一頁紙,她太敏感了,就知道這頁紙於她至關緊要,朱墨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就一把抓起了那頁紙。於是,短暫的溫馨就像水塘裏的一圈漣漪,瞬息消失了。

“朱墨,這張死亡鑒定書從哪弄來的?!你去過公安局了?!”舞月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形了,又尖又窄,像是鐵釘從鉛皮上劃過。

朱墨碎不及防,一臉殷勤的笑凝固了,片刻,才語無倫次地說,“我忘記告訴你了,我實在太困了,我怕……我想讓你好好睡一覺,我擔心你會生病……昨天我,不,不是我去公安局拿的,是他們來找我的,隊長和法醫一起來的……”

舞月已經是淚如泉湧了,就用捏著的那頁紙擦鼻涕,泣聲說:“姐姐好慘啊,胃裏麵有苯巴比妥碎粒,肯定是被人毒死的,他們說了嗎?凶手有線索嗎?”

“沒,他們沒說……”朱墨舔舔嘴唇,很費力。

“你為什麽不問?!”

“他們說……阿―嚏!”

“啊呀他們說什麽了你快點講呀!”

朱墨嘴唇發青,不知是冷還是休,他一咬牙終於說了:“他們初步分析,排除了他殺的可能?”

“什麽?不是他殺胃裏麵怎麽會有藥渣的?”舞月驚呼著,腰都挺直了。

“……”朱墨不響,回避著她的目光。

舞月突然明白過來,憤怒地吼了起來:“不,不可能,姐姐決不會自殺!”

“噓―輕點,舞月……”朱墨痛苦地哀求著。

“你反駁他們了嗎?難道你相信這個結論?”舞月惡狠狠地盯住丈夫,她已經控製不住自己,她披頭散發,滿臉淚痕,聲嘶力竭,完全不像昔日典雅嫻靜的範舞月了。

“舞月,我們躺下,慢慢商量,好嗎?你曉得的呀,媽媽她是極驚醒的……”

“我不怕吵醒俞老師,我正想去問間俞老師,像姐姐這樣的人會自殺嗎?俞老師不是總說她最了解姐姐嗎?”舞月不是賭氣,是認真的,她真的揭開被子下了床,朱墨慌忙去拉她:“別,舞月,別去煩媽媽好吧?她這幾日心裏也不好受……”

“沒關係的,我本來就睡不著。”房門不知什麽時候俞開的,盒開的房門口站著婆婆,婆婆有他們房門的鑰匙,但是婆婆半夜裏打開房門的情況還是頭一次。即便是在深更半夜,婆婆也是穿著整齊,毛嘩嘰中式棉襖罩衫上的琵琶鈕從上到下扣得端端正正,花白的頭發一絲不苟地抿在耳後。這種端莊凝重的容止與婆婆為人師為人母為人婆的身份很吻合,與她守寡30年的經曆也很吻合,婆婆是個名符其實的人。

“舞月,快鑽到被窩裏去,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容易生毛病了。朱墨,下了床就要把衣服褲子穿好,**裸的像什麽樣子!”婆婆聲音不高,卻具有不容違抗的威嚴。

朱墨慌手慌腳地套衣服,舞月咬住嘴唇,極不情願地將兩條腿塞進被窩。近來她常常想衝一衝婆婆無形中設下的規矩,可是一旦麵對婆婆,她總是泄氣。舞月曾在姐姐麵前發婆婆的牢騷,姐姐點著她的鼻子說:“小舞月,我最了解俞老師,我就是生怕你這種碰不得的瓷脾氣做不來媳婦,才找了俞老師來當你婆婆,你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呀!”

婆婆走路腳步比貓還輕,她悄無聲息地走到床邊,坐在舞月跟前,將舞月冰涼的手捏在她的白暫而幹燥的掌心中。婆婆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檀香皂的味道,引得舞月很想放聲大哭。如果此刻坐在床沿上的是媽媽,舞月準會撲上去盡情地哭上一通。可是媽媽遠隔天涯,此刻也許正在美國舊金山的寓所中和繼父一起悠閑地喝著白蘭地,舞月還沒有告訴她姐姐碎死的噩耗,舞月想等姐姐的死因搞清楚了再給媽媽打長途電話,難道能對媽媽說,姐姐是自殺的嗎?舞月用力撐住眼皮,不讓淚水落下來,婆婆的麵孔在她的視線中模糊了又清晰了。

“舞月,你想哭,就索性痛痛快快哭出來。窩在心裏不好,俗話講積鬱成病,就是這個道理。”婆婆的話很貼心,可是舞月眨眨眼睛,卻哭不出來了。婆婆等等舞月,見舞月低著腦袋揪然無語,並無悲啼的意思,自己便輕輕地縮了縮鼻子,垂下了眼皮。這是婆婆表示悲傷的獨特方式,舞月曾聽丈夫描述過,那年他才八歲,公公病故,婆婆沒出一句悲聲,就閉著眼守在屍體旁邊,不停地縮鼻子,整整一夜。舞月聽丈夫講的時候很懷疑,今天親眼目睹了。

少時,婆婆睜開了眼睛,這一瞬間婆婆的麵孔和頭發像是蒙上了重重的一層霜。婆婆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失去親人的苦楚我是曉得的,書月就像我的親生固一樣。但是,我們總歸要盡量配合公安局把事情弄清楚,吵吵鬧鬧能夠解決什麽問題呢?書月活著的時候一向最注意群眾影響了。”

朱墨看看舞月,舞月沉默不語,這是她的殺手銅。

“有什麽事明天再商量,離天亮還有三四個鍾頭,還好睡一覺呢。”婆婆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又立定,說:“剛才你們把好好吵醒了,她要過來陪媽媽,被我硬勸住了。”婆婆說完拉開門,一隻腳跨了出去,又縮回來,又說:“舞月,我們現在做什麽事說什麽話,都要給書月增光,可不能給她抹黑呀!”

婆婆終於出門了,房門咯瞪一聲帶上了,舞月卻被她的兩下回馬槍戳得一敗塗地,怔仲著不知如何收拾殘局。

“還要不要喝水?”朱墨啞著聲問。

她搖搖頭,索落鑽進被窩,鑽進那隻孤獨的硬殼。

“冷吧?再睡過來好吧?”朱墨俯下身,將手擱在她身上,輕輕地搖搖。

她拉過被角悶住頭,把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縮成一個堅硬的球,頑固地拒絕著一切。

朱墨收回手,關了燈,精疲力竭,胡亂和衣躺下了。過了半夜,天色愈黑,那隻路燈一下知是壞了還是滅了,房間裏漆黑一團,隻有一輕一重兩個人的呼吸像一把鏽蝕了的鋼鋸一來一去疲乏而單調地運動著。

如果書月姐在天有靈,她一定會知道對於她的突然死亡,最痛心的不是她遠隔重洋的母親,也不是她含辛茹苦養到18歲的兒子,更不是她正春風得意出國訪問的丈夫,甚至也不是已被她的死弄得神魂顛倒的妹妹,卻是她的妹夫朱墨呀!

女人的痛苦可以盡情地流露出來,哭啊喊啊折騰啊,別人會理解你,會同情你。可男人隻能把痛苦深刻在心上,並且在最痛苦的時刻偏偏要撐出個頂天立地的模樣來。特別是對於書月姐的死,朱墨隻能頑強地保持著平靜的沉默,默默地承受痛苦碾碎五髒六肺的滋味。範書月是他什麽親人?隻是他的妻子的姐姐呀。人們不會理解朱墨和書月姐之間那種身相遠、心相近的關係,人們對於男人和女人的話題永遠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和不滅的熱情。

朱墨在電話裏聽到舞月語無倫次地說:“姐姐……死了,死了……姐姐!”當時他的感覺便是天崩地裂般的昏暈。陶珊春在一邊隱隱約約聽到幾個字,便問:“誰死了?是你媽媽?”他傻了半天,才艱難地說:“是……我妻子的姐姐。”陶珊春連忙拍拍胸口說:“嚇我一跳,還好還好。”朱墨咬碎了舌尖,才忍住沒有讓火辣辣的淚從眼眶裏進濺出來,而且還要時常擠出一臉信心百倍的笑容,去回答職工們提出的各種各樣的間題。下班後,朱墨率先來到露天倉庫,動手搬啟那小山似的廢銅爛鐵,在朱墨的周圍很快聚集起越來越多的幹部,後來,又有越來越多的群眾參加進來,古人雲:以眾人之力起事者,無不成也,那垃圾山在兩三小時之內已夷為平地,朱墨大汗淋漓,渾身像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有一瞬間,他仿佛自己就成了那個率部落浩浩****遷徙的凜君。在搬最後一段爛鐵皮的時候,他已不能堅持,頹然跌坐在地上,尖銳的鐵皮劃破了他的小腿肚子,鮮血噴湧。他被眾人用板車推到醫院急診室縫了六針,他卻絲毫不覺得痛,因為心裏的痛遠遠超過了傷口的痛。也許,他是有意砸傷自己的軀體,想以軀體的疼痛來減輕心口的痛楚吧?

書月姐,你為什麽要消滅自己?你是那樣美麗熱情善解人意。你有什麽理由要消滅自己了那麽多人愛你敬你仰慕你傳捅你。你怎麽可能消滅自己呢?你有那麽多憧憬理想計劃,你的璀璨的人生還很長很長。朱墨無聲地痛心疾首地呼叫著。白天,公安局那個老氣橫秋的杜隊長交給他那張可怕的驗屍單,並且用冰冷的聲音告訴他:“範書月很可能是自殺!”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咚地跳起來,瞪直眼睛對著他們吼:“決不可能!”可那個杜隊長仍不動聲色,果斷地將他按在椅子裏,低低地卻是清晰地說:“我們應該相信科學。”什麽是科學?不就是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嗎?而客觀上,書月姐沒有任何自殺的理由!

最後一次見到書月姐是在他情緒十分低落的那段時間裏。他花了幾年時間,對下屬公司和工廠做了許多調查,又翻閱了大量國外先進企業管理的材料,寫出了一份關於如何改變局機關性質,使之更適應改革開放形勢的調查報告,引起了局機關上上下下軒然大波,老幹部認為他野心勃勃企圖搶班奪權,一般機關工作人員議論他是好大喜功,自己要出風頭拿眾人當墊腳石,把局機關改革掉了大家喝西北風去!當時他真有點四麵楚歌的境地。局長找他談話,肯定了他的報告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又說,你長期在局機關工作,對第一線情況還缺乏深入的了解,你現在是理論大於實踐,所以領導上想讓你到明達廠去工作一段時間,搞點調查研究,這對你是個很好的實踐機會呀!他乍一聽心裏確實很抵觸,明達廠效益不好是人所周知的,明擺著是處罰我的意思。可是,除了這一步,我還有其他機會嗎?似乎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想想自己壯誌滿懷屢遭挫折,不覺心灰意懶。跟舞月說說,舞月就會埋怨,怨人心險惡,怨天地不公,怨他太傻太笨太不會做人。他走投無路間,每每想到書月姐。那天他下了班便去了書月姐家,書月姐還沒回來,卻碰到難得閑空的連襟楊嘯舟,他見了楊嘯舟心裏總是別扭,楊嘯舟卻是十分體己地拉他坐下,說道:“我聽說你在局裏的事了。唉,一直忙,沒機會告訴你,我和你們局長在幾次聯誼會上見過,關係還不錯。其實,本來是內定你為副局長的候選人的,你要是不寫那份報告就好了。中國人選幹部的標準,謙虛謹慎是很重要的一條。我和你書月姐都了解你,從小就有抱負,可是,世界上是沒有一帆風順的道路的,為了盡可能順利地達到目的,是要運用一些人生技巧的,譬如勾踐的臥薪嚐膽,韓信的**之辱等等,我正在構思寫這樣一篇文章,談談做人的技巧,或者就叫你如何能獲得成功。唉,要是這件事你先跟我商量一下就好了!”他顧著書月姐的麵子,總是不反駁楊嘯舟,心裏卻很悲哀,他不屑學什麽做人的技巧,難道這輩子就無法施展宏圖了?!他不願與楊嘯舟多談,勉強坐了一會便告辭了。他沮喪地乘電梯下了樓,在大門口卻意外地遇上了匆匆趕回家的書月姐月九真是喜出望外呀!書月姐挎著一隻鼓囊囊的人造革黑包,手裏還捧著一螺作業簿,一見他便笑著說:“怎麽這樣愁眉苦臉呢?不就是沒有當上官嘛!”書月姐一句話說得他不勝汗顏,原來自己耿耿於懷的隻是沒有當上副局長,除此之外,自己並沒有失去任何東西。書月姐拉他上去再坐一會,他想到楊嘯舟道貌岸然的麵孔,執意不肯。於是書月姐就說:“我送你到車站。”他心裏就是希望書月姐能陪他走走,卻違心地說:“不用不用,老楊在家要等急了。”書月姐說:“我們老夫老妻,沒那麽纏綿。走吧。”於是他幫書月姐捧了作業簿,兩個人沿著半明半暗的馬路慢慢地走去。這一帶是近年新建的住宅區,一到晚上就人跡稀少。馬路兩邊有繁茂的綠化帶,雖已仲秋,葉漸飄落,常青樹和灌木叢仍舊濃蔭團團,秋蟲低吟。他暢快地吸一口晚間清新的空氣以驅散淤積胸間的悶氣,滔滔不絕向書月姐訴說自己的苦惱。書月姐靜靜地聽著,不時地去將飄到眼門前來的散發。車站到了,他們又往回走,又走到了書月姐家門口,他們再往車站走。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幾趟,他的苦腦終於訴完了。他們便站在站牌旁邊的小花園裏,樹影幢幢,光線很暗,書月姐的臉隱在暗影裏,隻有眼睛幽幽地閃亮。書月姐歎了口氣說:“朱墨呀朱墨,就這點事就把你愁成這樣?既然你也不喜歡孵在機關裏無所事事,何不就到明達廠去?你說你們領導報複你排擠你,我看他們是重用你。如果那個工廠情況很好,還要你去幹嗎呢?"書月姐一番話如醒酮灌頂,使他茅塞頓開,真像是惡夢醒來看見了晴朗朗的天空一般。站在書月姐麵前,他感到自漸形穢,書月姐勤勤懇懇在小學校裏教了這麽多年書,她從來沒有因為當不上教導主任或校長而鬧情緒的,區教育局曾經一度想把她調去,可是培新小學不放,書月姐毫無怨言就留了下來。他感慨地問道:“書月姐,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怨氣苦惱?”書月姐沒有馬上回答,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書月姐的身影似乎比從前縮小了一圈,過了一會兒,書月姐說:“誰會沒有煩惱呢?喜怒哀樂人之常情嘛。隻是我一看到學生,就把什麽煩惱都忘記了。”

朱墨一向以為自己非常了解書月姐,在他眼裏書月姐是那樣熱情開朗純潔高尚。可是書月姐死了,朱墨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一點也不了解書月姐。書月姐的死太蹊蹺了,這和她光明磊落的一生太不相稱了。現在朱墨心中的書月姐隔著雲裹著霧撲朔迷離莫可名狀,最使朱墨痛心疾首的便在於此呀!

遙夜沉沉如水,蕭蕭暗雨打窗,思緒淩亂像幾片枯葉在朱墨腦海中打轉,他和衣而睡的,覺得被子很重卻很冷。日裏在人前他撐著,做出胸有城府的沉著,其實他唱的是“空城計”,他心裏虛空一片,身體累,精神也累。他實在需要有人撫慰,有人溫暖。他真想像剛才那樣攬過舞月吮吸她身上的氣息,可是,他的手臂懸在空中僵住了,又緩緩地收了回來。想起這些天來常常出現在妻子臉上的冷摸、鄙視、仇恨的表情,他不寒而栗,心中充滿了悲涼。妻子近在咫尺,卻如遠隔重山。從什麽時候開始?舞月從柔軟潔白的棉花變成了生硬而鏽漬斑斑的鐵?這種應該是不可能的本質的變化是在什麽催化劑下發生的?書月姐,你親手托付給我的那個溫情脈脈的小姑娘到哪裏去了?書月姐莫名其妙地死了,從前的舞月也不知不覺地死了,朱墨在短短的時間裏失去了兩個鍾愛的女人,他真是一貧如洗了!

臨近拂曉,窗外的雨腳密匝匝地急促起來,嚓嚓嚓,嚓嚓嚓,仿佛一隊人馬正匆匆地走向遙遠的世界極地。朱墨實在睡不住了,索性起床,他想到大雨中去走一走,淋個透濕,幸許能夠減輕痛苦。

朱墨走出房間便呆住了,客廳裏,茶幾邊的台燈亮著,半輪光圈罩著陡然蒼老的母親,母親石像般地坐在沙發裏,兩手緊緊地抱著一隻紙盒。

“媽,天還沒亮呢,你怎麽就爬起來了?”朱墨慌忙走到母親跟前,看著母親的臉,伸手去拿她手中的紙盒。母親雙手抱得更緊,像是對朱墨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這怎麽可能?書月她會自殺?這怎麽可能呢?”

母親聽到書月姐的死訊後常常一整天地緘口不語,默默地按步就班地做她應該做的事,給好好梳頭,做氣功,打掃房間,用抹布塞進紅木椅背雕花的鏤空來回拉,弄得它纖塵不染。朱墨知道,書月姐謎一般的死亡給母親帶來的痛苦並不亞於白己。可是朱墨無法回答母親,他自己也無法解開這個疑團。

毋親見他不語,便打開了手中的盒子,捧出厚厚一疊獎狀。母親戴上了老花眼鏡,一張張地讀了起來,讀得十分仔細,連年月日也不漏過。這都是書月姐得來的榮譽,書月姐是母親最優秀的學生,是母親教學生涯的結晶,是母親立身於世的紀念碑,是母親足以顯示於人的驕傲。三好學生,優秀共青團員,模範教師,優秀園丁,蘭八紅旗手……書月姐的一生是用獎狀鋪成的,書月姐每得到一份獎狀,總要恭恭敬敬拿來交給母親,書月姐總是毫不虛假地說:“俞老師,我取得的每一點成績都有你的功勞呀。”以往,母親隔一時一也總要把這些獎狀拿出來細細研讀的,讀過之後她總顯得神清氣朗,怡然自得的樣子。可是現在,她看著這些獎狀卻神情沮喪、目光迷離,東摸摸、西摸摸,恍恍惚惚,若有所失。

“媽,天亮了再看吧,再去睡一會。”朱墨呐呐地說。

母親忽又抬起頭,盯著朱墨,問道:“墨兒,你老實說,難道書月她心裏真的很恨嗎?她究竟恨什麽呢?”

朱墨被母親問得心驚肉跳。母親器重書月姐更甚於自己,如果書月姐真是自殺的話,那麽母親大半輩子賴以生存的信念便轟然倒塌了!

“媽,你別胡思亂想了好不好?”朱墨知道自己的話軟弱無力,他隻有動手,強行把獎狀收到盒子裏去。母親終於回房間睡去了,朱墨手腳虛軟,渾身虛脫了一般,可千萬不能趴下呀!他竭盡全力,拉開門走了出去。在撐起那痛苦加痛苦的大山時,他聽到自己的每塊骨頭每根神經都發出崩潰前的嘎吱聲。

雨點倉倉倉,倉倉倉,敲打著建築物的窗戶,那聲音空廓寥寂,像一片無盡的惆悵,雨線噢哩哩,哩咬嗅,像萬千支利箭穿透了他不堪負荷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