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人類說簡單確實簡單,除了男人,就是女人,隻兩種性別,徑渭分明。可是就這麽簡單的兩種人偏偏會生出無窮無盡稀奇古怪的故事,或生離死別或花好月圓或驚心動魄或纏綿排惻,把日子攪得紛繁曲折神秘複雜。這都是因為感情這個東西在作怪,感情這個東西奇妙深邃變幻莫測連人自己都琢磨不透把握不住,感情給人類帶來溫煦也帶來災難,帶來崇高也帶來卑殘。

女記者顧影現在正目瞪日呆地麵對自己感情的微妙變化而手無所措,二籌莫展,好像看見一個怪物,張牙舞爪地朝自己撲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高興這樣激動,時不時地跑到鏡子麵前左顧右盼地審慎自己的容貌。本來,等待丈夫寄伴讀經濟擔保的日子是那樣的枯燥無味,怎麽突然間就變得有聲有色了呢?其實,顧影隱隱約約是知道什麽原因的,隻是她害怕它,回避它,不願意承認它罷了。為了證明決不是那個原因,深更半夜,她將丈夫從大洋彼岸的來信統統拿出來一封封地細讀,讀得自己思念切切了,便一鼓足氣給丈夫寫了封情意綿綿的長信。一大早起來,急急地將信塞入郵筒,回過頭來她卻驚恐地發現,自己滿腦子想著的並不是丈夫而是另一個男人!

顧影一向自詡自己不是淺薄的見異思遷的女人,雖然她對傳統的從一而終的婚姻不屑一顧,可是她崇尚愛情的理想主義和堅貞不移。現在,顧影透徹地理解了一見鍾情這個詞的豐富含義並且確信了它的不可抗拒的魅力,所以自己會一見了他就忘不了他。他比自己大了十多歲,眼角額頭已不平滑,濃密的發間偶爾可見幾縷白絲。可是他受命於危難之際的勇氣,他憧憬未來時的**洋溢,他眼睛盯著你時深入人心的專注,他說話時的金屬般的聲音以及他思考時整個形體構成的沉重,這一切是那麽令顧影著迷、傾心。跟他相比,顧影覺得年輕的丈夫就像一杯透明的清茶,而他卻是一口深井。也許,每個女人都要經曆一番感情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磨難?

顧影為穩定自己而對自己說:“我都是為了工作,難道他不是極好的新聞素材?”為了證實這一點,她詳盡地向主任匯報了明達廠中層幹部會議的情況,主任一拍大腿說:“太好了,抓住不放,深入采訪。”於是,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給他打電話了,她可以堂而皇之地盯住他不放了。剛才,她終於打通了他的電話,聽著他的聲音她覺得莫名的歡快,他表示熱烈歡迎她去明達廠作跟蹤采訪,於是她在辦公室一分鍾也待不住了,將采訪筆記本往挎包裏一塞,幾乎是彈跳著往門外衝去。

“顧影―有你的電話!”顧影已經下樓了,同事追出來叫住了她,“是公安局打來的,口氣還挺嚴重呢!”

顧影愣了一下,公安局找我作什麽?!同事正懷疑地盯住她,她隻好返回辦公室接電話。

“喂——”

“是顧影同誌吧?我是公安局刑偵處,我姓杜。”

“你們找我有什麽事?”心裏不耐煩,口氣很衝。

“你是不是寫過一篇文章,《心靈的金鑰匙》?”

“是我寫的,有什麽向題嗎?”

“我讀過這篇文章,寫得很感人。”

“噢,你們是不是想叫我替你們刑偵處寫篇專訪?我們報社有專門跑公安派出所的記者。”

“不是不是,你誤會了。是這樣的,你文章中介紹的那個女教師今天一早被發現死於自己的臥室……”

“什麽什麽?喂,聲音大點!”顧影大叫起來,辦公室中人來人往茶館一樣,話筒中的聲音像一根遊絲飄浮不定,顧影拚命地抓住它。

“範書月死了!我們想向你了解一些情況,你下午有空嗎?喂,喂,小顧同誌!在麽?線斷了?”

“沒,沒,我聽著。”顧影慌忙應聲,喉嚨緊得要命,氣有點喘不過來:“她是怎麽死的呀?”

“死因不明,正在調查之中。小顧同誌,我們下午來找你,見麵再談好嗎?”

“……,顧影木然地放下話筒,看看手表,已近正午,她頹唐地坐在椅子上,征仲地望著辦公桌麵上一滴墨水印發呆。

範書月怎麽會突然死了?她好像還不到50歲呀!顧影覺得眼眶發脹,腦袋生痛。記憶中的範書月快人快語,性情豁達,談起教學工作,談起她的學生,臉頰噴紅,雙目炯炯,整個人就像一柱熊熊燃燒著的火炬。顧影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強烈的生命之火怎麽會瞬息間熄滅了呢?

同事說:“顧影,是你采訪的那個先進教師死了?看你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不是你害死了她,公安局不過做做例行公事的調查。”

“啊?!”顧影突然抓住了一個模糊而恐懼的感覺,這感覺燭照了她紛亂雜遝的思緒,令她毛骨驚然並且激動不安:為什麽自己剛認識朱墨,範書月就突然死亡?似乎在範書月無聲無息的死亡背後隱藏著什麽與自己生命彼關的東西。敏感的女孩子時常能夠獲得來自造化的神秘的啟示,這也許就叫靈感。

顧影隻好取消了去明達廠采訪的計劃,早起明媚的心境被範書月的死訊攪得烏雲沉沉。中飯她一點吃不下,胃裏積食般地難受,她買了二兩餛飩,吃了兩隻便倒了。一點鍾左右,公安局來了兩個同誌,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替官,一個娃娃臉的年輕警官。顧影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迫不及待地間:“警察同誌,範書月究竟怎麽死的?”

“這是我們刑使隊的杜隊長,我姓洪。”年輕警官介紹道。

“我讀過你的作品,很欣賞那篇《心靈的金鑰匙》,給人以人生的啟迪。沒想到作者這麽年輕這麽漂亮。”杜隊長哈哈笑著,緩解緊張的氣氛。

要在平時顧影聽人這麽說心裏肯定很得意,此刻卻嫌虛偽的客套太累,所以還是單刀直入:“老杜同誌,範書月是被謀殺的嗎?”顧影的邏輯很清晰,既然刑偵隊插手,必定與凶殺有關。

“現在還不能下這個結論。”杜隊長冷樸地回答,轉入正題:“顧影同誌,聽說當初你采訪範書月相當深入,從文章中也能看出你對她十分了解。你是否能回憶一下,範書月在日常工作生活中有點什麽疙瘩?譬如,家庭關係夫妻關係方麵……”

“範書月的家庭生活是很幸福的。”顧影連忙澄清事實,“她丈夫是很有名氣的學者,事業上很成功,對妻子也很體貼,我去她家采訪時見到過他,我們在客廳裏談話,他在書房趕稿子,卻不時地跑出來給我們送糖削水果衝咖啡,還補充了許多範書月在家中的鮮為人知的小事。看得出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對妻子的事業這般關心這般理解的丈夫確實很少見的。”有一個感覺顧影沒說,範書月的丈夫50出頭了卻保養得很好,麵色紅潤,體態矯健,相比之下,範書月顯得憔悴蒼老。對於精神高尚的人們來說這不算什麽問題,女同誌總是衰老得快些。

年輕警官刷刷地在筆記本上記著,極重視的樣子,顧影說完了,杜隊長又間:“你去培新小學,有沒有聽到範書月跟同事之間有什麽矛盾?譬如對她的榮譽妒忌不滿,等等?”

顧影搖搖頭:“學校對她的反應普遍很好,這樣眾口一詞地讚揚一個人是很難得的。”

年輕警官有點失望地合上本子,看看杜隊長。杜隊長說:“顧影同誌,你最好再仔細想一想,有什麽可疑之點馬上告訴我們。不要怕懷疑錯了,有些事實往往被假象掩蓋住的。”

顧影嗯了一聲,心裏卻不以為然,講起來我是被假象蒙蔽了?!

杜隊長便站了起來,伸出手跟顧影告別,一邊說:“過幾天,我們還要到培新小學去開調查會。”

顧影心裏一動,脫口說:“我跟你們一起去,學校裏的情況我比你們熟悉。”

年輕警官說:“這怎麽行?”

杜隊長笑著說:“我們回去研究一下再答複你。”

“對你們的決策者說,弄一班警察殺進學校,人家嚇得都不敢說話了,不如以我們記者的身份去開調查會,說不定能摸出點情況。”顧影隱隱約約感到她所期盼和苦苦尋找的什麽東西在向她招手了。大家包括她自己都知道範書月是她筆下最完美最輝煌的人物,大家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實不是她的筆塑造了範書月,而是範書月曾經潛移默化地塑造了她。

幾天後,顧影和身著便裝的杜隊長、小洪一起跨進了培新小學。顧影因為範書月的死換了素靜的衣服,臉上也隻是稍稍淡妝了一下,然而愁緒與傷感卻使她顯得分外嬌媚動人,小洪警官畢竟年紀輕,走在她身邊,幾乎不敢正眼看她。

這期間,顧影又給朱墨通了電話,她小心地向他和他妻子表示了慰向之意,又近似討好地告訴他,因為刑偵隊的杜隊長非常欣賞她寫的那篇文章,所以破例允許她參與範書月死因的調查,這樣,她到明達廠采訪的日期隻好推遲幾天了。整個通話過程中朱墨幾乎一言不發,隻是用極簡單的“唔”或者“嗯”來應和她,他的語音通過長長的電纜傳遞過來一種幾近窒息的傷痛,使顧影哀之憐之,百轉回腸。

這些天,培新小學沉浸在一片哀傷的惶惶不安中。

顧影領他們先到了校長辦公室。年過半百的鍾校長脫下眼鏡,用手帕頻頻擦揉紅腫的眼眶,暗啞著嗓子說:“範老師為我們培新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培新的廣大師生是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唉,實在太突然了,留下了一大堆工作,我們隻有化悲痛為力量……”鍾校長啞咽著說不下去了,眼淚鼻涕一下子湧了出來。

站在一旁的龔教導馬上接著說:“我感到對範老師最好的悼念就是把她沒做完的工作完成得更好。她的班主任工作已由邢老師接上手了,推廣普通話的工作我準備自己來抓,另外還有紅領巾藝術團的排練工作理所當然由少先隊輔導員去接替。我們有決心有信心,範老師不在了,培新小學一定會保持原有的榮譽,甚至要比範老師在時更上一層樓。”

教導主任的話說得太完美了,以至顧影他們都不知說什麽好了,於是就由龔教導定名單,召開一個小型的部分教師座談會。

教師們爭先恐後地傾訴了對範老師的哀悼和懷念,並且列舉了範老師的許多先進事跡,都說範老師無愧於優秀園丁的稱號,是大家的楷模。顧影發現眾人稱道範書月的許多句子都來源於自己寫的《心靈的金鑰匙》,看來這篇文章確實深入人心了。顧影看見小洪拚命地將老師們的話記在筆記本上,她很想告訴他用不著詳細記的,她可以給他一份《心靈的金鑰匙》的複印件。可是她始終沒有機會給他做暗示,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搶先一個。

座談會開了一段時間,門外又進來一位男老師,麵容清灌,卻瘸了~條腿,走起路來兩隻肩膀像翹翹板似地一高一低。一進門他就說:“龔教導,範老師是我們教研組的,座談會為什麽不喊我?”

“你們教研組我叫了邢老師了,以後還要分批分期開的嘛,賈老師,你既然來了,就坐下一起談吧。”龔教導把屁股挪了挪,給賈老師讓了個座位。

賈老師一坐下就發言,而且他不知道前麵談話的主題,一開口就轉移大方向:“前幾天報紙上有一則消息各位注意到了沒有?中年知識分子英年早逝的現象不可等閑視之,想不到這等事就在我們身邊發生了!唉,我早就勸過範老師,弓弦不能拉得太緊,畢竟人到中年,見好就收吧。可她就是執迷不悟……”賈老師猛地閉上了嘴,喉節上上下下地滾動著。

“邢老師,你平常跟範老師無話不談的,你談談看法嘛。”龔教導不動聲色地把方向轉回來。

邢老師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悲痛欲絕,臉上掛著深思熟慮後的深沉。她緩緩地說:“我比大家更了解範老師吧?我以為,範老師一生雖然短暫,對她來說,卻是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她活著的時候功成名就,家庭美滿,想幹的事業幹成了,所追求的幸福也得到了,於是她心安理得地走了,好比一篇文章寫到精彩處打上句號,讓人們回味無窮,何必再畫蛇添足呢?”

邢老師話音剛落賈老師便接上了口:“邢老師的話聽起來富有哲理充滿詩意,放在小說裏可以作警世通言,不過玩瀟灑不要找錯對象好不好?”

龔教導說:“邢老師是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剖析範老師的人生態度,我認為蠻有道理。”

賈老師臉色陰沉地說:“我認為是一派胡言!且不論範老師究竟活得如何,即便是活得不錯就能一無牽掛地撒手人間嗎?越是活得腳意的人越是不願意死,隻有沒法活的才去尋死。說到底,任誰給生命畫句號都是遺憾的事。何況範老師又死得莫名奇妙,太突然太古怪,我剛聽到消息的時候汗毛管足足豎了三分鍾,好端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怎麽躺下去就一覺不醒了呢?”賈老師又猛地閉上了嘴巴,任喉節上下地滾動。顧影迅速地膘了小洪一眼,她覺得背脊上寒哩唆地像橫了一把利劍。

賈老師的話引起一陣切磋私語,其實,大家對範書月死的意義並不關心,真正感興趣的卻是範書月的死因,平白無故的死是不可能的,每個人心裏都藏著疑惑、緊張、好奇、期待,就像在等待一出驚世駭俗的戲開場。

顧影從眾教師躲躲閃閃的眼神中領悟了什麽,心不由得急劇跳起來,按捺著,小心翼翼地,又像是十分隨意地問道:“範老師脾氣挺直爽,又嫉惡如仇,眼裏揉不進一粒沙子,平常,有沒有得罪過什麽人?”

滿屋子人突然跌入了寂靜的深淵,靜得互相聽得見心跳,雖然人人都關心範書月的死因,卻沒有人願意正視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想方設法繞過它,就像繞過一口危險的陷阱。

顧影無奈地看看杜隊長,杜隊長審慎地環視著一張張緊閉的嘴。水門汀地板的辦公室似乎一點點地陰冷起來,仿佛四壁有絲絲縷縷的冷風逼進人的骨縫。

片刻,龔教導站了起來,跟顧影他們招呼著說:“我還有另外的會議,你們繼續談吧,我先告辭一步。”又對眾人說:“大家暢所欲言,不要有什麽顧慮呀!”

龔教導離開了辦公室,大家像是從深深的海底浮出了水麵,回轉氣來。有人誇張地大口呼吸,有人使勁地咳嗽。

“我先提供一個線索。”是邢老師率先打破沉悶的空氣,她依然深思熟慮的模樣,說:“上學年,範老師班上有個學生叫高小強,考試門門掛紅燈,按照校規,範老師沒讓他畢業,叫他留一級。高小強的父親是個水產個體戶,大概給區教育局讚助了鈔票,局長都來說情,讓高小強補考一下,好歹給人家一張小學畢業證書。鍾校長和龔教導都默許了,範老師就是不同意,硬讓高小強留級。對此,高小強的父親是懷恨在心的。”

賈老師連連搖頭說:“邢老師你不是不曉得,高小強留級以後索性不來上課,範老師一次次上他家動員,做他父親的工作,並且拍了胸脯保證讓小強的成績跟上來。小強重返學校,範老師在他身上化了多少心血?大家都有目共睹,連住院開刀都讓小強到病床邊補課。後來小強的功課硬碰硬上去了,還考上了中學。他父母對範老師感激得要命,怎麽會去殺害她呢?”

邢老師沉思了一下又說:“還有一個情況,範老師班上有個女生叫方燕燕,她父親有了第三者,逼母親離婚,範老師家訪時知道了這個情況,就幫助方燕燕的母親寫申訴信,到婦聯,到男方單位。聽說方燕燕的父親因此沒有評上高級職稱,有一本婦女雜誌上還不點名地批判了他。我想方燕燕的父親一定很恨範老師的。”

邢老師說話時顧影和小洪都在往筆記本上記東西,所以賈老師總是急著反對。賈老師說:“越講越離譜了。方燕燕的父親一介書生,恐怕恨死範老師也沒膽量殺人的!”

邢老師就說:“我把蛛絲馬跡都擺出來,供公安局的同誌參考嘛。”

“那好,我也說一樁事體。”賈老師像是下了決心,把額前的頭發甩到腦後,說:“大家都不會忘記的,張來紅算術考試要抄方燕燕的答案,方燕燕舉手告訴了範老師,範老師就把張來紅的考卷沒收了。後來張來紅叫了兩個男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打了方燕燕。方燕燕自然又告訴了範老師,範老師嚴肅批評了張來紅,給她的品德評語打了差。事隔不久,張來紅的母親和阿姨闖到學校裏來挑釁,要範老師改評語,範老師不改,她們就動手了,把範老師的襯衫都撕破,臉上一道道血印。這事後來不了了之,為什麽?因為張來紅的爺爺是大官呀!”

邢老師冷冷一笑,問道:“賈老師藝術誇張地描述了這件事情,隻是我搞不懂,說這件事跟謀殺案有什麽關係?”

邢老師的話總有一部分老師附和,賈老師的話也能獲得一些讚同,眾教師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比較統一的觀點是害死範老師的人一定與範老師熟悉,否則他怎麽知道這幾天範老師獨自在家?賈老師眼睛裏似要冒出火來,狠狠拍了下大腿,罵道:“畜生,像範老師這樣菩薩心腸的人,下得了手,簡直喪心病狂!”

大家都有點毛骨驚然,互相不敢對視目光,有人借口上廁所跑出去了,有人喝茶趁機把臉部表情遮住。

教師座談會開了兩個多小時,杜隊長幾乎一言不發,誰講話,他就把目光對準誰,聚精會神的樣子,倒像是個孩子聽大人講故事。顧影覺得頭腦裏塞了很多線索,卻理不出個頭緒,焦灼與煩跺弄得她脆弱不堪。他們走出辦公室,室外的秋陽溫和怡人。顧影問道:“老杜同誌,你覺得誰比較可疑啊?”杜隊長笑起來:“我現在心裏也沒有底。”小洪說:“杜隊長心裏有譜現在也不會說。”顧影生氣地想:“就他那樣,能破案嗎?”

杜隊長他們的車停在前麵街角上,顧影不高興搭乘那種紅燈的溜的溜轉的警車,她說她想去看看範老師班級的學生。

杜隊長和小洪先走了,顧影站在被秋日浸沐得透明的操場上,心裏的感覺卻是山重水複,雙眼被光線刺痛得迷亂而沮喪。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忽見眼前燃起了簇簇火花,鮮紅著跳躍著朝著自己逼近。她定了定神,看清了那是一群孩子,一群紅領巾。她恍惚認識他們,采訪範書月的時候她曾經和他們一起上課,一起開班會,一起排課本劇,一起到郊外春遊。孩子們潮水般地湧上來將顧影團團圍住,聲淚俱下地喊著:“顧老師,我們的範老師死了,範老師——”他們淚眼巴巴地盯著顧影,希望能出現奇跡,希望顧影神奇的筆能夠讓親愛的範老師起死回生。顧影被他們搞得心慌意亂並且淚流滿麵,聽到範書月的死訊後顧影第一次哭了,哭得淋漓盡致。顧影和範書月的學生們在陽光明媚的操場上抱作一團,嚎啕大哭,哭聲驚動了整個學校,鍾校長和龔教導親自出馬,又哄又拉,將學生們一個一個地勸回課堂。

顧影手掌手背胡亂地抹去眼淚,眼線與唇膏姻得滿臉都是。她悵然若失地穿過操場朝校門外走去,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個時刻她抬起了頭,於是她看見了一幅圖畫,這完全是她心靈的確切感受,分明是真人真景,她的感覺卻是一幅畫。在透明得幾乎沒有一點顏色的背景上淺淺地凸兀著一個女子修長的身影,這女子衣裝素淨得也幾乎沒有一點顏色,唯有她**的麵龐和頸脖閃爍著象牙般的光澤。顧影的心在一霎間幾乎停止了跳動,因為她發現這個女子的周身輪廓與記憶中的範書月出奇地相像,她簡直就是範書月,她飄飄然地朝顧影走來,令顧影血液凝固,呼吸艱難。她逼近了,與顧影擦肩而過,她的目光像一片羽毛輕輕地從顧影臉上掠過。顧影終於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氣,僵硬的四肢漸漸地舒緩過來。謝天謝地,她不是範書月,範書月的目光決不會這般空洞蒙朧,範書月的目光不像羽毛像火,範書月看著你的時候,眼睛裏總是跳躍著兩朵美麗的火花。在那具酷似範書月的輪廓裏卻裝著與範書月迥然不同的內容,好比兩隻同等麵積的圓,一個裏麵塗上了銀灰色,而另一個裏麵塗的是鮮紅!顧影無限惆悵地歎了一口氣。

“嚇絲絲的吧?嘿嘿,我頭一次看見她差一點點昏過去,隻當是範老師的鬼魂來了呢。”門房間的老爹看看顧影傻呆的樣子,點點那女子的背影,說道:“她是範老師的親阿妹,這幾日天天到學校裏來纏牢鍾校長和龔教導,提出許多促裏促狹的間題,好像是懷疑我們學校有人把範老師謀害了。也難怪她要起疑心,這事體是有點蹊蹺,頭一天還領著班學生排戲排到天墨擦黑,我親眼看著她夾著個包充軍似地跑出校門的,過了兩天突然講死掉了,誰也不相信呀!”

顧影的心被老爹的話揪了起來,原來她就是範書月的妹妹,原來朱墨的妻子就是她!顧影的目光緊緊追蹤著那漸漸遠去的修長的背影,她感到那酷似範書月的輪廓像塊強磁鐵將她靈魂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吸引過去了,她心中升騰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喜交加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