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明達廠裏每個車間每間辦公室都在議論新廠長的到來,明達廠已經許久沒有新鮮事能引起眾人的關注了,明達廠也已經許久沒有被人關注了。一則新廠長與以往一係列廠長相比更年輕更瀟灑更英俊,二則新廠長確實有點出手不凡,連夜就召開明達廠中層幹部的“三中全會”,聽說這次會議幹部們的出席率達95%,平時要有70%就滿不錯了。工人們早晨上班,就見廠門口的布告欄裏貼了張大大的通知:“全體班組長以上的幹部,請予今天下午四時十五分在本廠露天倉庫集中,進行清除垃圾山的活動,請各自攜帶好工具。其他職工有自願參加者我們表示熱烈歡迎!”下班後自願參加義務勞動,這種事體多少時候不聽見了?布告欄前擠滿了看新鮮的工人,有人說:“明達廠的各級領導幹部總算睡覺睡醒了!”大家都笑了,笑得很痛快。又有人說:“這兩個字倒寫得蠻有功力的,一個個生龍活虎,好像要從白紙上跳下來。”馬上有人說:“怎麽樣,今天下了班自願為明達廠貢獻一份力量吧?”前一個人就說:“不曉得幹部們是不是唱空城計呢!”

車間裏,女工們手頭活又不緊,有充分的時間說閑話,女人們研究男人的興趣跟男人們研究女人的興趣是一樣濃厚的。

“新廠長的名字怪不怪了怎麽會叫墨嚓黑的墨字呢?看看他人也長得不黑呀。”

“鳳辣子你管廠長臉黑不黑作啥?廠長跟你搭了幾句腔你就骨頭輕了,廠長眼睛是盯著你手中的生活,又不是你的麵孔!”

“叫這種名宇的人肯定喝了不少墨水,聽講廠門口的通知就是朱廠長寫的,字漂亮吧?”

“廠長對禦妹娘娘倒是一見鍾情,劉定金同誌,希望你為我們廠爭得榮譽。”一個女工學著廠長的腔調,大家都格格地笑。

“唾沫是營養液,別太浪費了,”禦妹娘娘劉定金白了她們一眼,“也不怕人家說你們沒文化!”

“禦妹娘娘,關鍵是你昨天賽得怎麽樣?”

“沒有十分把握禦妹娘娘能出台嗎?”

“廠長真會為禦妹娘娘開慶功會呀?”

“廠長不會賴皮的,廠長派頭蠻大,我聽費醫生講,昨天晚上幹部們在小食堂吃飯,是廠長自家掏的腰包。”

“也叫做沒有辦法,廠長不請客吃飯,啥人肯晚上開會?幹部的嘴巴都是吃慣了的。”

“費醫生消息多少靈通,她講廠長的丈母娘是入美國籍的,有洋血補充,所以請得起的。”

“費玲娣講話有時候也是野豁豁的,丈母娘是美國人,人家老早出去了,還會到明達廠當個脫底的窮老板?”

“嘰嘰喳嘰嘰喳,我還當走進了麻雀窩!”工會主席陶珊春突然出現在大家身後,捂著耳朵說,“上班講閑話這個毛病什麽時候改得了?馬上要實行新的勞動紀律,真要用針把你們的嘴巴一張張縫起來。”

“三老板也學會像鬼子那樣悄悄地進村了!”

“你們看看,三老板今天什麽地方不對頭?”

“三老板頭發上塗過摩絲了,還換了件茄克衫,怪不得麵孔也紅潤起來。”

就是眼鏡太老式,拿掉看著。

於是就有兩女工衝上來摘她的眼鏡,陶珊春拚命護衛著鏡架,說:”你們想叫我走路跌跟買啊!”她們方才作罷。

“三老板,女為悅己者容,你為誰呢?”

陶珊春習慣了女工們的挪榆,不動聲色,板住臉說:“好了好了,吵夠了沒有?上半天大家抓緊點,手上活做做掉。下午停工開班組會,討論中層幹部會議的決議,大家獻計獻策,如何振興明達。”

“三老板,這麽看來,新廠長這趟真的要動刀動槍的了?”

“阿鳳,你不想讓明達廠搞上去呀?”

“我們小工人想有啥用?關鍵看頭頭。”

“劉定金,你這話不全麵,我們工人是工廠的主人嘛,振興明達主要靠我們呀。”陶珊春環顧了一圈,女工們忽然都不響了,都有點心事重重起來。陶珊春很滿意這種形勢,又強調了一句:“今天下午的討論很重要的,盡量不要請假。劉定金,你下午不再比賽了吧?還有巧玲,沒有什麽大毛病就堅持一下,我跟費醫生關照過了,今天病假條墓本不開了。”

戴巧玲支支吾吾地說:“三老板,我家裏有點急事……”

陶珊春將她的工作帽理理正,說:“巧玲你家裏的事我還不清楚嗎?再怎麽也比不上明達廠的前途要緊呀!”

戴巧玲想說什麽,動了動嘴唇,又縮回去。

陶珊春一個一個車間跑了一圈,其實各車間的頭頭都把通知帶回去了,可是她擔心他們掉以輕心,或者馬馬虎虎,非得親自跑一下心裏才踏實。朱墨外表看看文質彬彬,做起事體來倒是雷厲風行,昨天晚上剛開好會,今天一早就到局裏匯報,說明白點就是討尚方寶劍去了,陶珊春的任務便是組織全廠職工討論興廠方案,籌備開職代會。陶珊春想著劉定金剛才問她:“三老板,女為悅已者容,你是為誰呀!”不由得暗自笑了一下。昨晚朱墨在全廠中層幹部會上聲情並茂地描繪了一幅明達廠的遠景圖,說得幹部們群情激奮,躍躍欲試。會議快結束時朱墨點著她說:“陶珊春,我給你提個意見,你作為明達廠的工會主席,你走出去就是明達廠職工形象的代表,所以,我希望你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儀表,譬如是不是把頭發做得漂亮些?衣服的顏色鮮豔一些?眼鏡也可以換一副式樣新穎些的嘛。讓人家看看,明達廠人並沒有灰溜溜一撅不振,仍然精神抖擻,信心百倍。”說得眾人都鼓起掌來。今早起來,陶珊春不由自主地在鏡子前多逗留了一會,那瓶摩絲還是過年時她參加一個婦女間題座談會發的禮品,拿回來後丟在角落裏從不顧問,瓶蓋上都積了薄薄的一層灰。稍微往頭頂自抹上一點,頭發果然光潔潤滑了許多,再換了件淺褐色的茄克衫,夠了,一下子改變太多會招惹閑話的。就這樣,還是被那班眼尖嘴快的女工嬉笑了一通,不過,陶珊春確實覺得今天的心情寬舒了許多,灰蒙蒙的廠區好像也明亮起來。

陶珊春走進辦公樓,迎麵遇上副廠長徐大寶,她連忙叫道:“老徐,我正想找你,鬆江之行怎麽樣?昨天朱廠長到了,連夜開了幹部會……”

“我知道了,還開了一桌是吧?”徐大寶打斷了陶珊春,他是個模樣有點婆婆媽媽樣子的漢子,眼皮老聾著,背老彎著,穿著一套藏青藍滌蓋棉的運動衫褲,腳上是一雙鞋幫裂口的運動鞋,大概是他兒子或孫子穿破了的。

“朱廠長一定要自己掏錢請大家,我說廠裏有這筆開銷,他硬不肯,說他不是來做客的,是來當大老板的,我也拗不過他。”陶珊春說。

徐大寶臉上略有不快,說:“這算什麽意思?將我們的軍嗎?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以為你掏錢請一頓飯就算廉政了?就算改革了?業務交往中請客吃飯的事經常有,頓頓你都掏錢請?你請得起嗎?一個工廠的事體不是坐在辦公室裏想想的那麽簡單!”

陶珊春自然體會得到徐大寶的心情,便說:“朱廠長也是好心,廠裏虧欠了那麽多,他不想為了他再破費。不過昨晚的會倒真是開得熱氣騰騰,朱廠長一抓就抓到了關鍵,首先提出了把庫存積壓的產品銷出去的問題。大家毛估估,如果庫存銷出80%,那麽我們今年就可以打個平手,不贏但也不虧。”

“開了半天的會就討論了眼前這點事?關於明達廠以後的路怎麽走有沒有規劃?”徐大寶問。

“長遠規劃正要發動全廠職工廣泛討論,獻計獻策。”陶珊春說。

“發動群眾這種辦法我比他精通得多,群眾再有積極性,你上麵不給政策也是白搭!”徐大寶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陶珊春真不知道怎樣說才能讓老徐氣順一點,老徐也是明達廠的“老三屆”幹部,兩人共事這麽多年,陶珊春尊敬老徐也理解老徐,而且她相信老徐牢騷發光以後會扭轉情緒配合朱墨工作的,所以她索性不再為朱墨解釋什麽,隻是體貼地笑著看著老徐,等待他說出更多的氣話。

徐大寶昨天確實是為了避開新廠長而借口聯係業務去鬆江的,新廠長上任對於徐大寶來說不舍當頭悶棍。明達廠上一任廠長帶了幾個心腹的技術骨幹去了合資廠,臨走前拍著胸脯告訴他,已經向上麵極力推薦他接任,頭頭都點了頭的,沒什麽間題了。這些天徐大寶一直激動不安地等著上麵下任命,20年媳婦熬成婆,自己都已經熬得滿麵皺紋兩鬢如霜了,還隻是個科級幹部。六十年代初,他在團區委工作,響應國家號召,隨父母一起返鄉務農,“文革”以後千辛萬苦地調了回來,看看原先腳碰腳在團區委幹的同事有的當了局長,有的當了區長,兒子女兒說他是當代阿Q,老婆戶口仍在農村,自然埋怨聲日日不斷,他雖每每以大道理堵他們的口,自己心中何嚐不苦?機會終於來了,雖然明達廠效益不好,可好歹是個總支廠,混兩年辦離休手續,處級待遇總是少不了了。這件事他隻是在枕邊悄悄地跟老婆講了,老婆馬上在鄰居麵前吹開了。鄰居平常老是幸災樂禍地探風聲,懷疑徐大寶是不是犯過什麽錯誤,老婆也是想出出這口氣。鄰居一聽徐大寶要當廠長,麵孔馬上就不一樣了,燒了好小萊一次兩次地端過來,說:“老徐當廠長了,遠親不如近鄰,我們也沽光呀。”等了一段時間沒有音訊,徐大寶有一次路過局機關,便彎進去找到人事處的老同事打聽消息。徐大寶說:“趙處長,我們廠老是沒有正廠長怎麽行?工作很難展開,什麽時候派一個來呢?”趙處長說:“局裏也缺少幹部,你看看你們廠裏有誰可以擔當此任?”徐大寶心裏緊張得要命,搖搖頭說:“還是領導上考慮得全麵些。”趙處長便問:“你看陶珊春怎麽樣?”徐大寶脫口說:“不行不行,她怎麽行?”自感失態,連忙補充:“陶珊春工作作風是好的,可是能力有限,畢竟是女同誌嘛,做做工會工作蠻稱職的。”趙處長點點頭:“是啊,我們也覺得她欠缺了一點,思想跟不上形勢發展。老徐,你來挑這個擔子行不行?”徐大寶的心差點從口中跳出來,他穩住神,很大度地說:“如果領導上把擔子交給我,我當然義不容辭。但是我自知才疏學淺,年紀也不合時宜,領導上最好還是派一個得力的人來。”徐大寶認為大麵上的敬謝總歸要的,一口應承下來,讓人感到你早就凱覷這個位置,反而印象不佳。趙處長不是說局裏也派不出幹部嗎?看來這個位置非己莫屬了,樂得做做高姿態謙虛幾句的。想不到沒幾天就傳來朱墨當明達廠廠長的消息,徐大寶立即血壓升高,病假了好些天。老婆罵他死要麵子活受罪,害得老婆門都不敢出,生怕碰到鄰居無顏以對,徐大寶隻好打落門牙往肚裏咽,自己已經懊得鑽心,恨不得時光倒流,再不說那虛情假意的場麵話了。新廠長走馬上任,徐大寶恐怕自己心髒吃不消,借故去了鬆江。長途車上,思緒盤纏,想想自己一生坎坷,仕途艱難,不由得心灰意懶,落下幾顆混濁的眼淚。幸而鬆江協作廠的上上下下熱情招待,奉若上賓,說了許多感恩戴德的好話,又送了一大包土特產,徐大寶心間方有了些溫暖,想想自己畢竟還不是無用鼠輩,這世上總還有人賞識自己的。

徐大寶看看陶珊春被自己幾句話一衝,衝得悶聲不響,又過意不去了。這番遭遇與她毫不相幹,隻不過跟她熟悉了,可以肆無忌憚地出出氣。於是徐大寶婉轉了口氣,說道:“這位朱廠長兒時上班?都十點敲過了,我還要向他匯報匯報。鬆江協作廠的頭頭跟我一道上來的,我把他們安排在達華飯店,晚上準備在梅隴慎請他們吃頓飯,順便把明年的合同商討一下。既然朱廠長已經上任,由他出麵是理所應當的了。”

陶珊春見徐大寶開始談工作了,便舒了一口氣,說:“朱廠長一大早去局裏匯報昨晚的會議,中午恐怕就會趕回來的。”

“是找我嗎?用不到等到中午了!”

陶珊春回頭一看,朱墨正跨進樓門,走廊裏暗,外麵亮,朱墨的身影撐滿了整個門框,他的聲音也撐滿了整條走廊。陶珊春喜出望外,忙作介紹:“這是朱墨廠長,這是徐大寶副廠長。”

朱墨一把捏住徐大寶的手搖了搖,說:“老徐,許多人跟我提起你,已經是如雷貫耳了。”

“我們已經老朽了,明達廠的希望在你們身上啊。”徐大寶已經穩定了情緒,十分得體地說。

“朱廠長,老徐正好有事跟你商量。”陶珊春說。

“采來來,到辦公室裏坐下談!”朱墨顯得心情很好,講話走路都具有一種勃勃生機的彈性。他們一行進了廠長辦公室,朱墨從抽屜裏取出昨晚的會議記錄遞給徐大寶,說:“老徐,這是中層幹部會議的決議,你看看,還有什麽補充,或者有什麽不同意見?”

徐大寶接過記錄,隨手翻了兩頁,說:“這些內容我都聽其他同誌說過了,很全麵,不過做起來恐怕比想象的要困難得多。”說著把記錄還給了朱墨,又說:“這次我去鬆江,跟協作廠初步洽談了明年的合作計劃,雙方都很有誠意。剛才我跟陶珊春商量了一下,晚上請他們在梅隴鎮吃飯,朱廠長你當然要參加的,趁便就把合同簽了下來,如何?”

朱墨沉吟片刻,說:“我有個建議,你們看怎麽樣?是不是請協作廠的同誌到我們自己的小食堂吃晚飯?說起話來也比較方便。”

徐大寶搖搖頭:“這恐怕有點失禮,我到鬆江去,人家頓頓在飯店請客,我們弄得這麽寒酸,講起來還是國營企業,有點說不過去吧?”

朱墨笑著說:“其實我們小食堂的菜做得很不錯的,價廉而物美,何樂而不為?在西方,將客人請到家中是最高的禮儀了。”

徐大寶說:“我已經跟梅隴鎮訂了一桌萊,人家給包一個單間,價錢還打八折。”那臉上已經陰沉沉了。

陶珊春拚命朝朱墨使眼色,朱墨裝作沒看見,仍笑著說:“老徐跟梅隴鎮想必熟悉的,現在去關照一聲,退了那桌菜恐怕沒什麽問題吧?明達廠現在正是內外交困之際,我想協作廠的同誌是會諒解我們的。”

陶珊春連忙說:“老徐,梅隴鎮經理我也認識,你不好說,我跟他打電話,就說客人今天沒到,行吧?”

徐大寶斜了她一眼,鼻子裏吐出一個字,不知是“哼”還是“嗯”,陶珊春轉身去撥電話,暗暗慶幸老徐沒有頂牛,並且希望雙方就此收兵。

“關於跟鬆江協作廠繼續合作的間題,要專門開會研究一下,今天這個合同我看還不能隨隨便便簽下來。”偏偏朱墨不解陶珊春一番苦心,又挑起敏感話題,急得陶珊春耳朵聽話筒,眼睛巴巴地望著老徐的麵孔。

徐大寶麵孔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說:“鬆江已經幫我們做了好幾年DHC外殼,質量上一直沒什麽問題,還有什麽可研究的?我在鬆江口頭上已經答應人家了。”下麵還有一句話:“我畢竟還是個副廠長吧?你初來乍到,總不能這點麵子都不給我吧?”不過徐大寶沒說出口,他想你朱墨大學畢業又在局裏棍過幾年又是個聰明模樣的人,這點意思總歸能猜到的。

“問題就在這裏,廠裏DHC庫存那麽多,為什麽銷不出去,要進行市場調查,或在技術上要有所改進,要不就下馬改產,原先的外殼肯定不再需要了。”朱墨卻完全沒有注意徐大寶以及陶珊春的臉部表情,他畢竟書生氣太足,不善於鑒貌辨色,並且情緒被心中的藍圖激動著,一門心思隻想著如何披荊斬棘,朝既定的目標衝刺。

徐大寶克製情緒的耐力已到了極限,他麵孔煞白地說:“朱廠長,人家鬆江廠幾百號人就指望DHC外殼吃飯,我們事先也沒有通知人家,他們原料都進了,錢還是貸款的,一下子不做了,你這不是活活掐死人家嗎?”

朱墨寸土不讓地反向道:“我們自己都在吃國家的了,還有什麽資格做別人的救世主?”

徐大寶嘴唇顫抖著,拍拍胸口說:“我們不能那樣缺德,人家過去幫了我們很多忙,現在一腳把人家踢開,良心上過不去!”

朱墨神色也嚴峻起來:“作為一廠之長,我們要對工廠負責,對全廠工人負責。明明知道DHC外殼己不能要,再跟人家簽合同,拿國家的錢做好人,損害明達廠全休工人的利益,這在良心上準道說得過去?難道僅僅是因為人家過去幫了我們的忙?”

徐大寶終於爆炸了,麵孔由白轉紅,紅得發紫,咚地站起來,拍了下桌子,啞著嗓子吼:“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是為自己圖點什麽?你到明達廠去打聽打聽,我徐大寶這些年來有沒有占過公家一分便宜?就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芝麻綠豆官我早就不想當了!”說罷扭頭就走,椅子都被他撞翻。

“老徐——老徐——”陶珊春一直在撥梅隴鎮的電話號碼,見此情狀,慌忙甩下話筒追了出去。徐大寶怒衝衝地推開陶珊春,瞪瞪唆地衝下樓。陶珊春呆住了,她萬萬沒想到朱墨初上任竟會和明達廠德高望重的徐大寶鬧得如此對立,兩個人都是她熟悉的和敬重的,兩姑之間難為婦,她有點不知所措了。

陶珊春優心忡忡地返回廠長辦公室,看見朱墨也很激動的樣子,想了一會,便說:“你大概還不大了解老徐,他是明達廠的三朝元老,一向以廉節奉公、勤儉克己深受群眾的愛戴。廠裏幾次分房子,都該輪著他,他總是說讓工人中的困難戶都解決了再考慮我。廠級幹部中他的資格最老,從來也沒有什麽怨言,總歸說我就是當輔助工的料。像這樣的老同誌現在也是很難得的了。”

朱墨點點頭,說:“老徐誤解了我的意思,可能我剛才的話措詞不大妥當,我會向他道歉的。”

陶珊春猶豫了一下,說:“關於鬆江協作廠的事,我有個折中的意見,是不是讓人家把進了的原料做完再斷?這家廠對我們的幫助真是不小,今年國慶中秋給職工發的禮品還指望他們呢。”

朱墨目光銳利地看了她一眼,說:“原來是這樣!這份合同我們就更不能簽了,那不是變著法的以公謀私嗎?”

陶珊春也生氣了,紅著臉說:“什麽?以公謀私?他們送來的土產品不是進我陶珊春的腰包,是為全廠職工謀點福利。我也希望你把公和私的定義搞搞清楚。”

朱墨說:“私也有大私和小私之分,不管大私小私都是私字。一方麵企業虧損,經濟滑坡,另一方麵個人卻大包小包地往家裏拎,這種現象正常嗎?為職工謀福利是應該的,但那應該是從企業經濟產此增值部分中提取一定比例的集體福利資金,所以職工福利的好壞應該跟企業產值的增加緊密相關。如果動用企業生產經營活動的資金來提高職工的福利,那無疑是挖肉補瘡。”

陶珊春說:“你是大學生,我們理論水平差。我隻是想問下你,今年國慶節中秋節你打算如何向職工交待?難道去對工人講:我們廠窮得一點東西都發不出,堂堂國營企業不如集體鄉鎮廠,社會主義的企業不如資本主義的企業嗎?”

朱墨說:“就應該這樣向全體職工亮底牌,要讓職工人人有危機感,緊迫感,不能再打腫臉充胖子,躺在老公的牌子上睡大覺了!”

陶珊春已是強弩之末,咕濃著說:“這種話我說不出口,我感到羞恥。”

“恥辱已經存在了,你想掩蓋也掩蓋不了,我們隻有正視現實,力圖雪恥。”朱墨聲音不響,卻很有力度,像是對陶珊春說,其實是對自己說。說這個話的時候朱墨想起了自己在局機關窩窩囊囊耗去的寸金年華,想起了在競爭副局長失敗之後的沮喪,想起了鄭仲平居高臨下的邀請和他那養尊處優的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容,朱墨真正地感到自己選擇到明達廠來是走對了,仿佛眼前是一片沒有開墾的處女地,正等待他去建功立業,他實實在在品嚐到一種可以甩廠膀子倫大錘、撩開雙腿快步跑的痛快感,這種痛快感正如原子核般地聚集在他心間,時刻準備著進發出來。

陶珊春自然無法體會朱墨此刻的心情,她在理智上不得不;同意朱墨的觀點,可是她在情感上卻覺得很別扭很失望。她記憶中的朱墨是那樣的溫厚多情,善解人意,坦**的謙謙君子,朱墨真是變了,變得冷酷、武斷、驕矜!陶珊春暗暗擔心,自己跟他是不是能夠相處得長遠?

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陶珊春剛伸出手又縮了回來,想想廠長室的電話還是讓廠長自己接比較好,於是就說:“朱廠長,你接電話呀!”朱墨正順著自己的思路天馬行空般地遐想,下意識地拎起話筒“喂”了一聲,話筒裏冒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朱墨激靈回過神來,說:“你是……?”

“朱廠長,你真的有健忘症吧?”又笑起來。

“是小顧同誌吧?聽覺還算靈敏吧?”朱墨說著也笑了,年輕女記者豔陽天般的麵孔在眼前浮起,心頓時透明起來。

“朱廠長,尚方寶劍拿到了沒有?”女記者沒頭沒腦地問。

朱墨先是一愣,馬上明白過來,說:“何止尚方寶劍,禦筆親批:搞一個試點,搞好了,是一個經驗,失敗了,也是一個經驗。我們局領導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通情達理。”

“大氣候風調雨順嘛,曆史的潮流不可逆轉,誰不改變觀念,必將被潮流拋棄!”女記者聲音朗朗地說:“朱廠長,我告訴你呀,從今天起,準確地說是從昨天起,你就是我瞄準的獵物,我要時時刻刻盯住你不放了!”

朱墨愉快地說:“那好呀,我是心甘情願做你的獵物的。”話出口又覺得不大對頭,連忙加了句:“我們明達廠能夠成為記者的獵物真是莫大的榮幸!”

“我打算到你們廠裏來蹲一段時問,我不想等你們成功了再來摘桃子,我想嚐一嚐為成功而奮鬥的滋味,朱廠長,你不會嫌我煩吧?”

“怎麽會嫌煩呢?歡迎都來不及了。”

“那就一言為定啦!”

陶珊春在一旁聽著看著,心裏不舒服。這種女記者舉止不免輕挑,昨天明明說是來采訪自己的,後來卻盯住朱墨不放了,一直纏到中層幹部會議結束後才走的,不到二幹四小時又來電話,瘋瘋癲癲,一點不注意影響。朱墨也真是的,跟她通通電話就樂得合不攏口了!

吃過午飯,陶珊春匆匆跑來找朱墨,上氣不接下氣,遞給他一隻信封,說:“又是一樁棘手的事,你看怎麽處理吧!”

朱墨看她心緒不寧的樣子,向道:“什麽事這麽緊張?”

陶珊春說:“不是緊張,是討厭!原來的技術科長薑久如馬上要刑滿釋放了,勞改局要工廠想辦法安置,叫我們怎麽安置呢?”

朱墨拆開勞改局的通知看了看,又問道:“薑久如這個人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貪汙犯,判了三年刑。詳細說,三天三夜,簡單一句話,技術上有一套,人品卻一錢不值!”陶珊春怒衝衝像跟誰發脾氣。

朱墨說:“抽空你還是給我詳細說說,等他出來我再找他談談,你看行吧?”

“這件事我不想插手,你全權處理了。”陶珊春揮了揮手,像拂去眼前的灰塵,神情恢複常態,然後才說:“下午班組討論,你想去哪個車間聽聽?”

朱墨略加思索,說:“先去劉定金阿鳳她們那個組吧!”

陶珊春說:“你的記性是好,見一麵就記住她們的名字了。”

朱墨說:“她們的名字很好記。”想起公共汽車上她們的談話,臉上不覺浮出一絲笑意。陶珊春看看他,心想:他好像已忘記上午跟老徐的爭論了。廠裏矛盾縱橫千頭萬緒,他倒像是很鬆快的樣子。

女工們見廠長來參加她們的討論,都不響了,互相偷偷地交換眼色,吃吃地笑。

陶珊春說:“剛才我們在外頭聽見裏麵嘰嘰呱呱講得蠻熱鬧的嘛,怎麽都成啞巴了?”

朱墨說:“是不是都在議論我的壞處?講給我聽聽嘛,講人壞話又怕人聽見,不是白講了?”

陶珊春說:“劉定金,你帶頭發言嘛,平常理論一套又一套的。”

女工們都看住劉定金,劉定金馬尾辮一甩說:“講就講,我也不怕廠長給我穿小鞋!”

朱墨說:“廠長不開兒童用品商店,不賣小鞋。”

劉定金便說:“我們日盼夜盼,盼個廠長領我們工人一起搞改革,把明達廠搞搞好,工人獎金也好多發點,跑出去做人腰杆也挺得直。沒想到盼來盼去盼來個周扒皮,改革改革先革到我們工人頭上來了!”女工們有人捂住嘴笑,有人偷看廠長的臉色。

陶珊春說:“劉定金,提意見好好提嘛,不要亂發牢騷!”

劉定金翻了下眼皮:“我們工人的牢騷就是意見。聽說廠長要省掉我們國慶節中秋節的東西,去看看人家廠裏,逢年過節好搬個食品店回家了。我們也不是稀罕這點東西,回到家裏阿爸廠裏也發,阿嫂廠裏也發,就我兩手空空,坍台不是坍我的,講起來總歸是明達廠推板,是明達廠的頭頭沒本事!”劉定金一口氣說完,有幾個女工便輕聲附和:“就是嘛,不管怎樣,毛毛雨總要下點的……”

陶珊春臉頰有點燙,中午吃飯時自己隻跟費玲娣說起過國慶中秋大概不發禮品的話,怎麽一下子車間裏就傳開了?這個費玲娣,亂傳小道,一定要好好刮刮她胡子。陶珊春擔心朱墨對她有什麽想法,心裏有點虛,瞥了他一眼,他正笑著看著她,不知什麽意思?

“關於國慶節中秋節到底要不要發東西的問題,廠部還沒有討論,也沒有作出任何決定,三老板,你說是嗎?”朱墨笑著問陶珊春,女工們見廠長也喊工會主席三老板,就開心地大笑起來,陶珊春也隻好笑著點點頭。朱墨等她們笑定了,又說:“不過我們廠經濟效益不好大家總歸知道的是吧?現在有兩種辦法,要麽拆東牆補西牆,暫時光光麵子,拆到後來一幢房子徹底倒塌。要麽就索性拉開臉皮,讓人家知道我們是窮,是沒錢發東西,大家勒緊褲帶過一段窮日子,一鼓作氣把生產搞上去。你們覺得哪一種辦法好?我可以想辦法給大家發比其他廠多得多的東西,你們麵上就光彩了嗎?人家會說,明達廠產品整腳,明達廠的人隻曉得撈不曉得做,這種話也很難聽的,是不是?”

女工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悶了一會,阿風說:“廠長你理論水平高,我們隻是發發牢騷,怎麽辦當然是頭頭說了算哆!”

“在這裏我跟你們說句真心的話,剛剛要我到明達廠來的時候我心裏也有怨氣,也沒有信心,直到昨天來上班的路上心裏還七上八下。”朱墨說著持了把臉,陶珊春吃驚地看著他,女工們都抖擻起精神要聽下文,朱墨卻話鋒一轉,說:“不過,現在我的心情完全變了,我對明達廠充滿了信心。也許你們不相信,鼓起我信心的人就在你們當中。”

“誰呀?是誰?”

“別說話,聽廠長講嘛。”

女工們切切磋磋,把身子扭東扭西地詢問。

“昨天我坐公共汽車來上班,車上有人不負責任地謾罵明達廠,我們廠的幾位女工義正詞嚴地與他說理,差點爭吵起來。我在一旁聽了非常感動,心想,有這樣維護工廠名譽的工人,明達廠還愁搞不好嗎?”朱墨說著目光落在劉定金身上,劉定金排紅了臉,趕緊低下頭。

“哎呀,廠長昨天看見我們吵架啦!”阿鳳叫起來,推了劉定金一把,劉定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朱墨笑著說:“阿鳳,你昨天說的話我都替你錄下來了。”阿鳳吐了下舌頭。朱墨很真心地說:“我當時真想擠過來幫你們說幾句,可是又覺得開不了口,到底沒有女將們敢說敢為呀!”

女工們嘴上不說,心裏都很得意,一個個眉飛色舞,躍躍欲試的樣子。

“我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工廠倒閉,我撤職,你們回家抱孩子,工廠上去了,我們大家‘名利雙收’,這叫做同舟共濟,不進則退!”

“廠長,你不要以為我們頭發長見識短,眼紅那點東西,其實我們就是想爭口氣!”

“廠長,你有信心搞好明達廠,我們當然信心百倍了!”

“廠長,說幹就要快幹,不要橫考慮豎考慮,中央還說要摸著石頭過河呢。”

女工們爭先恐後向廠長表態,冷落了三老板,陶珊春並不失落,她喜歡這種久違了的群情激奮的場麵,沉寂了許久的**已在體內蠢蠢欲動了,她實在是很佩服朱墨的煽動力與號召力,自己幾乎也想加入女工們的七嘴八舌之中,當然她還是理智地克製住了。她輕輕地問朱墨:“是不是還到其他車間轉轉?”

朱墨顯然也很興奮,他朝她點點頭,又對女工們說:“我很高興我們的意見那麽快就取得一致,我也很感謝大家對我的信任,我還希望大家動動腦子,出出點子,群策群力,共同製訂出明達廠打翻身仗的最佳方案。最了解明達廠的是你們,明達廠的主人是你們,明達廠的希望也是你們。”

女工們又是笑又是拍手,阿鳳衝著朱墨喊,“廠長,你索性到我們車間當洪常青算了。”

陶珊春笑著對朱墨說:“局領導派你到明達廠來是很有眼力的。”

朱墨笑著對陶珊春說:“我選擇到明達廠來也是很有眼力的。”

他倆正準備再去其他車間看看,忽然,走廊裏的擴音喇叭嗡嗡地響起來,廠部廣播員急切的呼喊聲在整幢廠房裏久久回**:“朱墨廠長注意,朱墨廠長注意,快回自己的辦公室,有你的電話,有你的電話……”

朱墨疑惑地問:“什麽事這麽急?”他的心頭此刻正陽光明媚,他不知道烏雲正挾著狂風暴雨鋪天蓋地地朝自己逼近。

陶珊春抓起車間分機喊道:“總機,總機,請把廠長的電話轉過來,是不是報社那位女記者打來的?”

“是,是女的,不是報社,是廠長家裏……”總機的聲音驚慌失措。

朱墨剛剛走出心靈的陰影,不期又要麵臨情感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