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舞月不知道自己的車子是怎樣從密如蛛網的馬路間闖**過來的,事後想想真有些後怕,平時騎騎起碼一個小時,她40分鍾就騎到了。她覺得自己身輕如燕,飄起來一般,穿雲破霧地向前衝,心裏拚命地喊:姐姐,你要堅持,你一定能堅持住的,舞月我來了,你最親的親人來了!
舞月相信姐姐總歸能堅持住的,去年春天,也曾經有過一次挺嚇人的經曆,那天舞月正在描一張蠻複雜的控製線路圖,弄得頭頸僵直眼睛痰痛,真想把那圖紙給撕了。忽聽叫:“範舞月電話!”是姐夫打來的,姐夫那樣久經沙場、穩重老練的人,那天說話的聲音也慌張得軟弱起來,姐夫說:“舞月,求求你幫個忙行不行?你姐姐突然暈倒在課堂上,送醫院了,要動手術,要家屬簽字,我現在正和外賓座談,實在跑不開呀!”舞月二話不說,立即跟主任請假,主任說:“這怎麽行?這張圖紙明天要用的。”舞月漲紅臉叫起來:“我姐姐要死了!”掉頭就走,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見姐姐臉色慘白,不省人事。舞月嗚地哭了起來,醫生說:“還有時間哭?快簽字吧!早就叫她住院開刀了,一拖再拖,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姐姐的子宮裏長了個瘤,姐姐這學期帶畢業班,姐姐想握到放暑假再進醫院開刀的,實在是握不過去了呀!學校和區教育局都跟醫院領導打了招呼,所以派了最好的醫生給姐姐開刀,總算將姐姐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舞月在姐姐病床前陪了兩天兩夜,姐姐神誌清醒以後就說:“舞月你兩天不休息吃得消嗎?看看你張臉色,蠟黃蠟黃,請幾天假,好好休息休息,不要把身體搞垮了。”舞月紅著眼圈生氣地說:“你隻曉得叫人家休息,你自己呢?學校裏就你一個老師呀?少了你學校就關門呀?給你個先進當當,你就受寵若驚,非得把命都貼給人家呀?”姐姐臉色慘白慘白,嘴唇索索地抖著,拚著力氣喝住了舞月:“你說的什麽話?你現在的思想似麽變得這樣了?你都三十多了,還讓我操心,還讓我心煩!”姐姐不當心扭了下身子,痛得“哦喲”叫起來,冷汗直冒。舞月伏下身子,捏住了姐姐的手,姐姐的手冰涼,一直涼到舞月心裏。舞月輕輕地說:“姐姐,我不說了,別生氣呀,是我不好!”姐姐歎了口氣,無力地合上眼皮,鼻翼一拿一張,像隻疲乏的小蟬。舞月看看自己把姐姐氣成這樣,心裏懊得要命,眼淚撲簌簌滾下。
舞月的小鳳凰在姐姐住的大樓下倏地停住了,門口怎麽停了那麽多車子?轎車摩托車救護車,為什麽還有警車?警車頂上的紅燈虎視耽眺地盯著舞月,舞月膝蓋骨發軟,腳像是踩在棉花上。走進大樓,開電梯的阿姨哇地叫了起來,手點住舞月:“你你你……”舞月木然盯住她,她又拍拍胸脯說:“看錯了看錯了,嚇我一跳!”隨後馬上閉緊了嘴,隻是極憐憫地看著舞月。一同乘電梯還有位安徽口音的女傭,擠眉弄眼地說:“這幢房子風水不好,離火葬場太近。我日日在看的,這幾天西南風,那杆煙囪中冒出來的煙都往這邊撲,就曉得有黴氣了,所以我天天燒香拜觀音。”電梯絲絲地往上升,舞月卻覺得自己的身體飛快地朝萬丈深淵沉下去。
舞月是被開電梯的阿姨和那個安徽女傭拖出電梯的,她癱倒在電梯裏,仿佛失去了知覺。
“舞月,舞月,你醒醒呀飛”
“二表姐,二表姐,你怎麽了呀!”
舞月從無底的深淵中九死一生地醒過來了,而且清醒得那樣可怕,仿佛可以看穿人的五髒六肺。她看見姑媽和奇奇涕淚橫流的臉,通紅的,扭歪的,叫人憎恨的!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推開她們拽住她的手臂,衝進屋子。她看見屋裏有四五個穿警服的人,麵孔都像套了硬塑的假麵沒有表情。有一個警官伸手攔她,一位胖呼呼的中年婦女馬上對警官說:“她是死者的親妹妹。”什麽死者?你們瞎說點什麽?她恨恨地瞪住中年婦女,那胖阿姨忙說:“我是裏委會的治保主任,楊小科跑來告訴我,我打了急救電話,想想不對頭,昨天電梯裏還碰著範老師的,蠻神氣的一個人,怎麽會突然死了呢?現在什麽搶劫案盜竊案多得要命,所以我又去派出所報了案。”舞月的心一點點地抽搐起來,化作一個劇痛點,像中了槍彈似的。她一步跨進姐姐的臥室,氣都透不出了。
親愛的姐姐此刻安靜地躺在**,那顆美麗的頭顱微微傾斜著,嘴巴微微開啟著,這副神情舞月太熟悉了,姐姐不說話時總是這般斜著腦袋翁著好看的嘴唇。隻是現在姐姐的臉色青灰色的,像被石灰塗過一層。舞月的喉嚨被一塊腥腥的東西堵住,這種味道她曾經在何年何月聞到過?她死死地盯住姐姐看著,仿佛這一切都是夢境。對了,舞月淩晨是做了許多關於姐姐的夢的,原來夢還沒醒啊!姐姐等一會便會睜開眼,嘴角彎彎一翹,驚喜地說:“舞月你來了!你好久沒來了呀。”舞月真是好久沒來看姐姐了,老是想來,老是有事情,星期天上午要陪好好學畫畫,下午要送好好到區少年宮練舞蹈,自己還要參加英語單科自學考試。姐姐、你醒醒,你別嚇我,你怨我了是吧?姐夫出國訪問,我都沒來陪你睡兒夜,舞月是太自私了,自己有事要姐姐幫助了就想起姐姐了,自己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把姐姐撂腦後去了。舞月想喊姐姐,怎麽都發不出聲音,想上前拉姐姐,手腳都似癱瘓了一般。舞月竭盡全力掙紮著,想衝破這惡夢。忽然,她看見姐姐臉頰上有一道白花花的印痕,她驚恐地喊出了聲:“姐姐哭了!”
鼇官們都圍攏過來,有人輕輕說:“是淚痕!”其中一位下巴青晃晃的中年警官膘了舞月一眼,又俯下身看看死者的臉,便吩咐攝影給死者頭部拍了張大特寫。有人說:“杜隊長,你看看,床底下撿到的藥片。床頭櫃上有兩隻藥瓶,一瓶是硝酸甘油,心髒病急救藥,還有一瓶是安眠藥。”下巴青晃晃的警官走過去,攤開手掌托起藥片,若有所思,又將它們裝進一隻白紙袋中。
“二姨,二姨,媽媽真的不會醒了嗎?”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被突如其來的驚嚇打折了,萎草似地直不起腰,肆無忌憚地哭著。舞月扶起他的身子,用手掌一把一把地替他抹眼淚。小科人很高,卻很瘦,肩膀捏上去薄薄的一片。舞月記得小科剛出世時,姐夫還在貴州山區沒有調回來,姐姐一個人帶著他住在一間九平方米的二層閣上,那時候的日子真是艱難。姐姐要強,不求人,白天把小科托給母親,下班了,就把小科捆在背上,燒飯,洗衣,還要家訪啦,給學生補課啦,姐姐就背著小科東奔西波,有一次姐姐覺得背上怎麽火燙火燙,像悟了隻燙婆子,趕緊把小科抱到醫院,一量體溫,41℃,要晚一步就沒命了。後來父親昭雪平反,落實政策,可以從外地調一個孩子的戶口回上海,舞月跟母親說,讓姐夫調回來,姐姐一個人帶著孩子太苦了,小科也太苦了,稍大了點,姐姐背不動他,忙起來就將他東家塞塞西家放放,所以小科從小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可是姐姐堅決不同意,她堅持要讓舞月從農村先調回來,她說姐夫一個男子漢,多吃幾午苦沒關係的,小科也是男孩子,丟丟抓授隻有長得快。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小科也是替舞月吃過苦頭的。舞月左一把右一把替小科擦千淨眼淚,間道:“你什麽時候回家的?”小科硬咽著說:“今天大清早,我開了門進房間,看見媽媽在睡覺……我喊她,她不應,我就給你打電話,再給小姨打電話……”舞月自己也搞不懂哪來的這份鎮靜的勇氣,她又間:“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麽想到回家了?”奇奇在邊上說:“真是有親情感應的,小科天天睡做覺,今天破天荒起大早要回家,媽叫他吃點東西再走,他急得發脾氣,說晚了就要來不及了,果真被言中了。”說罷又擦眼淚。小科嘶哭著說:“昨天我給媽媽打了一天電話都打不通……媽媽―”姑媽也失聲痛哭:“書月,我沒有照顧好你,我以後怎麽去見你父親呀!”
下巴青晃晃的杜隊長走到她們麵前,低沉著嗓子何:“還記得清楚嗎?範書月的丈夫是哪一天出國去的?”
舞月的腦袋很痛,哪一天?昨天,前天,大前天,再大前天……一盆漿糊。隻記得姐姐打電話來問:“要老楊給你帶什麽東西回來?皮包還是鞋子?”舞月說:“我不要。姐,叫姐夫給你買根金項鏈,或者金戒指,你們都快慶祝銀婚了,姐夫總該送你一件禮物的。姐夫回來要經過香港,人家都說那裏的金子又便宜樣子又好。”姐姐說:“我不要,我怎麽好戴那種東西?妖形怪狀的怎麽見學生?”姐姐總是清貧,舞月有時不理解姐姐怎麽那樣耐得住那份清貧,特別是如今人人都追求時髦的時候她卻一如既往地樸素。
“爸爸是上個星期六早上走的,”小科縮著鼻子邊哭邊說,“爸爸經常出差,所以我們都沒有去送他。媽媽總歸一大早要趕到學校去的,爸爸叫了部出租車,爸爸走的時候,我還在睡覺。”姑媽便老淚縱橫地訴道:“小楊回來不知要癲成什麽樣子了,走的時候鮮龍活跳的老婆,回來時變成了一堆骨灰,這叫一般人都無法忍受的,何況他們是患難夫妻呀!”姑媽一哭,小科和奇奇也都再一次地號陶起來,姑媽卻刷地將去眼淚,鄭重其事地對杜隊長說:“同誌,我建議暫時不安把範書月的死訊告訴楊嘯舟,等他回國之日再說。他是代表我們國家出去訪問的,不要讓個人的哀傷影響外事活動的正常進行。”杜隊長說:“我一定把這個建議轉達給有關單位的領導。”
杜隊長跟幾個警官悄聲商量了一下,又轉回頭對她們說:“你們都熟悉範書月家中的東西吧?是不是檢查一下,看看少了什麽貴重物品沒有?”
姑媽拍拍舞月的背脊:“舞月你和小科去查查吧,我是不清楚他們有點什麽東西的。”
姐姐的房間布置得華貴、典雅且有藝術性,那自然是姐夫的功勞,姐夫說環境擺設體現一個人的文化修養審美情趣,姐夫是經常高朋滿座,貴賓如雲,並且不間斷有崇拜者上門聆聽指教的,自然應該有一個高雅的居室,隻是舞月總是覺得這房間布置的華麗與姐姐裝束的樸素實在很不相配,舞月常常覺得姐姐不屬於這樣的房間。可是姐姐和姐夫卻情意綿綿地共同生活了20年,並且在事業上互相支持互相理解,有一個女記者采訪了姐姐寫成長篇通訊“心靈的金鑰匙”,其中有一段專門介紹了姐姐與姐夫脫俗的恩愛,那位女記者深有感觸地寫道:“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後能有一個體貼她理解她愛撫她的男人,那是多麽難能可貴而且幸福呀!”舞月默默地環視著姐姐的居所,她在感覺上認為稱其為姐夫的居所更為妥帖,姐夫寬大的寫字桌,姐夫塞得滿滿的大書櫥,姐夫極為欣賞的書畫軸,姐夫周遊各地帶回的紀念品……舞月在這個家中很難尋覓姐姐的蹤跡,似乎姐姐逝去的靈魂已將她的所有統統帶走了。平常,姐姐待在家裏的時間實在太少、太少,姐姐幾乎將自己的全部都獻給了學校和學生。
“沒有少掉什麽東西,”小科紅腫著眼皮對杜隊長說,他站直了身子比杜隊長高出半個腦袋,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好像媽媽的錄音機不在了,不過媽媽經常把它帶到學校裏去的,大概放在學校裏沒帶回來。”杜隊長馬上問:“是怎麽樣的錄音機?”小科用手比劃了一下:“舊的,國產貨,單喇叭便攜式的,我進中學時媽媽為了讓我學外語買的,後來我們有了索尼音響,爸爸的美國朋友又送我一隻小Walk man,那隻舊的就給媽媽用了,媽媽編了課本劇,都把它們錄下來。”杜隊長點點頭,又說:“櫥裏麵的東西檢查了沒有?”小科便拉開大櫥門,隨手翻了翻,又搖搖頭。
舞月看看姐姐的衣櫥不由得悲從中來,別人家大衣櫥拉開門總是花花綠綠的一片,總是女人的衣服多男人的衣服少,姐姐家的衣櫥裏卻絕大部分是男人的衣服,男人的西服男人的領帶男人的茄克男人的大衣,姐姐的僅有的幾件衣服被擠在角落裏毫不起眼。舞月為此說過姐姐,舞月嚇姐姐:“你把姐夫打扮得太瀟灑,當心第三者插足!”姐姐笑著說:“我們家男人多自然男人的衣服也多了,老楊外事活動多,經常要出席宴會什麽的,你這幾天嘴巴也學壞了。”舞月說:“你自己老是穿得這麽老氣,枉生了一副好身材!”姐姐便認真地說:“教師無小節,你懂嗎?我們往講台上一站,幾十雙學生的眼睛就盯住你了。現在學生在社會上看到的烏煙瘴氣的東西已經夠多的了,進了教室就該讓他們的耳目清爽清爽。”
杜隊長也伸手翻翻櫥裏的衣服,不動聲色,又問道:“首飾什麽的都還在嗎?”舞月恨恨地說了句:“我姐姐從來不戴任何首飾!”杜隊長說:“存折票據呢?有沒有現款?”舞月隻好看住小科,這種事情姐姐從來不提起的,小學老師這點工資,能有幾個存款?小科連忙指指櫥門裏一隻帶鎖的小抽屜說:“鈔票都是爸爸管的,我和媽媽都沒有鑰匙。爸爸講媽媽是無底洞,老要替學生墊錢,買課本啦,看毛病啦,所以不能讓媽媽管錢。”舞月瞪了小科一眼,這種事情給警察羅嗦什麽?杜隊長倒並不在意,隻是湊近了仔細看了看那抽屜上的鎖眼。
門外有喧鬧聲,杜隊長抬起頭間:“什麽事?”一個警官說:“杜隊長,死者單位裏來了好些人。”杜隊長皺皺眉頭說:“請他們回去吧,盡量不要破壞現場。對他們說,過幾天我們會到他們學校開座談會的!”姑媽站起來,跌跌撞撞走到杜隊長跟前,咬牙切齒地說:“同誌,我侄女決不會無緣無故地死亡,她平常工作認真,原則性強,嫉惡如仇,敢說敢為,說不定是一起階級敵人報複的惡性事件,你們要盡快查清凶手,為我侄女報仇雪恨!”杜隊長扶住姑媽,說:“我們理解家屬的心情,我們一定竭盡全力,也希望家屬配合,過兩天我們還要一一打擾你們的。”杜隊長說著取出本子記下了姑媽的地址,又記下了舞月的地址。
“杜隊長,差不多了,可以搬遺體了吧?”一個警官輕輕地問。杜隊長垂下眼皮點點頭,於是有兩個人拿來塊自被單,抖開了,蓋頭蓋腦地將書月裹了起來。
“姐姐——”舞月至此方才如夢初醒,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淚水急遵地淹沒了她清麗而憂傷的麵容。
“媽媽——”
“大表姐——”
“書月哪——”
哭喊聲此起彼伏。
大樓的走廊裏,一扇扇緊閉著的門紛紛洞開了,伸出一雙雙好奇的眼睛。
馬路上,正起風,高大的懸鈴木的闊葉一片一片地落下來,像五顏六色的旗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