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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那麽多男男女女,為什麽偏偏是他和她會走到一起來呢?這個問題亙古至今,更至永遠,永遠也沒有答案,永遠帶著神秘的微笑而對天下情侶。
朱墨和舞月,卻分明是書月姐將他們係在一塊兒的。
朱墨曾經那樣堅決那樣果斷地發誓:永遠不理睬書月姐了!可是,當朱墨將去山區插隊的時候,書月姐卻來為他送行了。多日不見,書月姐瘦削了憔悴了,那是書月姐最艱難的日子,書月姐的父親畏罪自殺,書月姐的男朋友下放到黔地山區某工廠改造思想,朱墨想象不出書月姐單薄的肩膀如何承擔這麽多悲劇,他對她的種種怨恨早已化作了遠山遙嶺。瘦削了憔悴了的書月姐仍然挺直了腰板,像一株寒冬臘月裏枝杆蕭疏的小白楊。書月姐的身後尾巴似地跟著一個更瘦弱更憔悴的小姑娘,躲在書月姐的影子裏,黃渣渣一張臉上就一雙眼睛不安穩地有點生氣。書月姐有點淒慘地笑笑,嘴角有了兩道深溝。書月姐說:“朱墨,有件事拜托你。”朱墨說:“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朱墨恨不得把心掏給書月姐。書月姐就把身後的尾巴拖到麵前,嵌在她和朱墨之間:“我把她交給你,讓她跟你一起插隊去。她膽子小,什麽事都沒主見,一個人下鄉我實在不放心。”小姑娘不安穩的眼睛裏馬上滾出兩串淚珠,書月姐歎了口氣說:“你看看,你看看,十五六歲的人了,就知道哭。”朱墨看看這小姑娘挺麵熟,她是他們學校初中部的學生,還是校文工團合唱隊的演員,原來她竟是書月姐的妹妹。朱墨說:“書月姐,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不會讓她受人欺侮的!”
就這樣,書月姐親手把舞月交給了朱墨。書月姐當時是不是就存在著一份月老之心了呢?朱墨和舞月都沒去考證過,書月姐也從未跟他們挑明過,這已經變得很微不足道了,不管怎樣,後來他們倆自己傳遞了丘比特的神箭。不過,在開始的一段漫長的歲月中,朱墨和舞月一直保持著純真的兄妹之情。朱墨像一塊百折不撓的盾牌時刻不離左右地護衛著不堪一擊的舞月,為她抵擋了來自四麵八方的種種邪惡和貪婪的凱覷,他四麵受敵,傷痕累累,同時還必須頑強地抵禦內心深處來自生命本能的**,義無反顧地把自己打扮成宋太祖千裏送京娘式的英雄模樣。如此這般,直到數年後那個難以描摹的夜晚。
朱墨和舞月現在怎麽也想不起那天晚上的天氣是怎麽樣的,亦或月黑風高?亦或月白風清?不管月黑月白風高風清,土屋裏總歸是一豆油燈,昏昏惶惶。知青們都到公社看樣板戲電影《沙家洪》去了,朱墨躲在家裏看那本殘缺不全的《世本》,難得的清靜,平常有人的時候隻能讀《毛澤東選集》。正全神貫注,欲罷不能之際,忽然吱哄一聲響,舞月輕盈的身影像縷風從門縫裏旋了進來,細聲細語地叫了聲:“表哥!”朱墨定的規矩,到了鄉下他們以表兄妹相稱。舞月的臉在昏昏的燈影中也是明豔動人的。朱墨骨碌從**翻身坐起,有點慌亂,口氣生硬地問:“你怎麽沒有去看電影?”舞月嫵媚地一笑,說:牛他們說你一個人在家呀。”朱墨生氣地說:“你怎麽一點不懂事?以後晚上不要老往男生宿舍跑,你怕沒有閑話呀?”舞月莫名其妙遭了頓搶白,眼圈馬上就紅了,勾了腦袋不說話。朱墨緩緩口氣說“我是為你好,書月姐把你托給我的,你忘了了”舞月眼睛盯著腳尖說:“是姐姐事來了東西,會計傍晚才交給我。”朱墨這才看見。舞月胳肢窩夾了一隻包裹,他心中一喜,臉上不覺有了笑意,問道:“書月姐有信給我的吧?你坐呀,要喝水自己倒。”說著伸手接過了包裹。舞月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姐姐這次的信,是寫給我們倆的。”又把臉仰起來盯住他的眼睛,有點幸災樂禍地說:“姐姐結婚了,她給我們寄喜糖來了!”朱墨手中的包裹效地散開了,喜糖簌落落灑了一桌子。朱墨沒有說話,剝開一粒糖丟到嘴巴裏嚼起來,咯嚓咯嚓,嚼得很用力。舞月也剝了一粒含在嘴裏,興致勃勃地說:“你快看信呀,姐姐真有魄力,跑到貴州跟姐夫舉行婚禮。開始姐夫廠裏的頭頭不肯開結婚證明,說姐夫的問題還沒有審查清楚。姐姐跟他們展開革命大辯論,好像在給他們上《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輔導課,結果到底把結婚證明開出來了。”舞月說著很為姐姐驕傲,格格地笑了起來。朱墨仍不說話,一顆接一顆地往嘴裏塞糖,嚼得頭頸裏青筋一根根地暴起來。舞月看見他麵前一片花花綠綠的糖紙頭,叫了起來:“表哥,你要死啦,這樣吃糖牙都要壞了,還要給小傅他們留一點呢。”說著就去奪他手中的糖,朱墨猛一抬手把她推開了,狠狠地喝道:“你怎麽還不走呀?”舞月被他的粗暴驚呆了,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扭歪的臉,眼睛裏一點一點蓄滿了淚,又一點一點順著臉頰滾了下來。惶惶的燈影中,他們默默地對峙了好一會。遠處有獵獵的狗叫,朱墨漸漸從一種疼痛的沉迷中蘇醒過來,他聽見舞月稀哩呼嚕地縮鼻子,看見她薄薄的肩膀像蝴蝶的翅膀似地顫抖,他好生歉意,輕輕地拍了下她瘦骨伶仃的背,放柔了嗓子說:“我弄痛你啦?我不是存心的。好了好了,剩下的糖統統歸你,好吧?”舞月哀怨地翻了他一眼,疙疙瘩瘩地說:“不是為了糖,人家還有別的事。”眼淚忽然泉湧一般。朱墨心頭一緊,問道:“又是公社書記那個王八蛋的兒子屍舞月拚命地擦眼淚,抽泣地說:“支書找我談話,講這是立場問題,是階級感情問題……表哥我怎麽辦?我怕死了……”雙手蒙住臉,嗚嗚地哭開了。朱墨痛恨交加,肝膽欲裂,嘶啞著嗓子說:“別哭,舞月,怕什麽?有我在呢!”說著他伸出手把舞月軟綿綿的身子攬過來,擁進自己的懷裏。他們緊緊地擁抱了,這一瞬間是靜止的,世界上仿佛沒有生命。旋即,生命原始的激倩便如火如茶地然燒起來。舞月滾燙的身體熨在朱墨痛楚的心上,舞月溫濕的臉埋在朱墨顫抖的肩窩裏。朱墨默默地向天地發誓:永遠地保護她,永遠地愛她!狺狺的狗叫聲急促起來,在夜幕沉沉中漸漸地逼近,那是電影散場了。
小鳳凰載著兩個人的體重,好像有點不堪負荷,顫悠顫悠的。朱墨用力地踩著,前車輪路著一塊硬物,猛地彈了起來。舞月驚叫了一聲,一把抓住朱墨的後衣襟。朱墨說:“抱住我的腰呀,天黑了,又沒人看見。”舞月有些感動,伸出手臂環住丈夫的腰,依然是結實得富有彈性。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他們去公社,朱墨也是這麽說的:“抱住我的腰呀,天黑了,又沒人看見。”車子慢吞吞地駛過徐家匯,沿途有幾處個休食攤,光顧的人還不少,舞月連忙鬆開手臂,她不習慣現在二十左右的小青年眾目睽睽下擁抱接吻如入無人之境。車子滑上天平路,這條路路燈間距長,沒有商店,都是住宅,十分清冷。朱墨又說:“抱住腰,抱緊點。”舞月便又張開手臂。這時,他們心中因爭吵積起的怨恨已隨著絲絲縷縷的夜風消失了,隻留下略略惆悵的平靜。漆黑的樹影裏藏著一對對的情侶,整條街的氣氛變得十分溫馨。他們都想享受這份溫馨,他們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他們知道了無論他們談論什麽話題,無論他們怎樣東躲西藏,他們總會繞到那個敏感的問題上去的,而一觸及那個問題他們必然會發生爭執。於是一路無言,隻有胸和背的接觸,隻有呼吸的交流,隻有車輪輾過落葉發出的沙沙聲,隻有不知何處傳來的幽遠的夜籟,星星在稀琉了的樹葉間閃閃爍爍。於是,他們都靜靜地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朱墨騎著輛老坦克馱著舞月去公社,山路更是坑坑注窪,常常顛得舞月哇哇地叫。朱墨騎著車還要反反複複地教舞月如何跟公社書記交道:“你一定要理直氣壯,喉嚨要響,眼睛不要躲閃,盯住他,話不要多,要簡短有力。千萬不好求他,懂嗎?你不要怕,我就在外麵,他若無理,你隻要大叫一聲,我就衝進來了。他媽的,‘四人幫’都倒台了,還怕他什麽?”舞月兩手摟住他的腰,他說一句,她就應一句“嗯”,就像小學生聽老師講話。朱墨喜歡她那種聽話的樣子,那麽溫順,那麽弱小,讓你願意舍出生命來保護她。可是,現在舞月聽朱墨講話老是不耐煩,老是不以為然,讓朱墨的自尊心一次次遭受沉重的打擊。他們在月亮攀上九蟠嶺的時候到了公社,他們徑直摸到公社書記的家門口。舞月照朱墨說的那樣挺直了腰杆,敲響了門,朱墨就站在門外聽動靜。有人路過,朱墨就跑進旁邊的茅廁裝作小便。有個過路的也來撒尿,朱墨隻好躲在糞坑後麵一聲不吭,那人撒了尿又拉屎,朱墨屏住呼吸差點回不過氣來。還好舞月沒多少時候就出來了,書記和書記的兒子送出門口,熱情周到,彬彬有禮。舞月對朱墨說:“他們父子倆簡直重新投了胎似的,客氣得不得了,書記答應明天就去查材料,他的兒子還批評他官僚主義。”朱墨說:“學乖了,他們這種人政治嗅覺還是很靈敏的。”回生產隊的路上,舞月伏在朱墨的背上柔情地說:“我真不想走,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麽辦呢?”朱墨說:“真叫你不走,你不哭鼻子呀?”舞月說:“要是我們一起走就好了。”朱墨說:“你放心,你先回去,我很快就會回來的。”舞月又“嗯”〕一聲,舞月從前百分之一百相信朱墨說的話,相信他說到就一定能夠做到。可是,現在舞月聽朱墨說話老覺得他不切實際、好高鶩遠、妄自尊大。難道,表妹奇奇的話真的不是危言聳聽?愛情的色彩在歲月的磨礪中真的會黯淡以致退盡?想到這點,舞月真正是不寒而栗了。
他們回到家已經很晚很晚,好好已經睡得很沉,他們都鬆了口氣,因為他們可以借口不要吵醒好好而不再討論早晨的話題。他們匆匆地輕手輕腳地脫了衣服鑽進各自的被窩,要在往日,若見好好熟睡,他們會迫不及待地擁抱在一起。可是今天他們都控製著肉休的衝動,他們不敢親熱,他們生怕在肉體的親熱以後說話就會忘乎所以,那必然又要引起爭吵。一次聲嘶力竭的爭吵對雙方感情的損傷太厲害了,就像被狂風暴雨鞭打過的小樹林,葉落枝斷,根莖**。他們都懼怕這幅慘景,他們實際上都珍惜他們的感情,為了保護感情他們隻好暫時疏遠一點。他們沒想到他們的這種保護情感的方式卻是真正損害著情感,而且這種損害是不知不覺的,水滴石穿的,一旦發覺那已是無可挽救的了。可惜他們都還是凡夫俗子,都無法領悟這個道理,他們都做出很累的樣子睡倒下去,朱墨用力打了兩個嗬欠,舞月哼哼地說:“腰酸得要命!”這樣他們都理由充足地呼呼入睡了。其實,他們誰都睡不著,都是滿腹心事,思緒纏繞,而且他們也都知道對方沒有睡著,都在屏息靜氣捕捉對方的動靜,自己又要裝出睡得很香的樣子,竭力保持睡姿不動,時不時還要弄出一兩聲夢般的吃語。他們雖然睡著,卻像經過一場激烈的搏鬥一般精疲力蠍。漸漸地,窗簾的縫隙裏有淡淡的晨曦透進來。
朱墨感覺到眼前蒙蒙亮意,猛地仄起身子看表,又一骨碌坐了起來,忽然想到不能驚動妻子,便又放緩了動作。其實舞月早就覺察到朱墨起床了,心裏翻江倒海,身子卻化石般地紋絲不動。她聽著朱墨簌簌索索地穿衣,跟手攝腳地出門,踢踢蹋蹋燦下樓去了。她心底究起一陣悲哀,又因為不必再弧作睡熟情狀,神經反倒鬆弛下米,隻覺渾身灼熱,頭暈腦脹,反倒匆匆地昏睡過去了。
舞月看見姐姐好年輕好漂亮,穿著一件棉布的黃底白花的連衣裙,像一頭美麗的長頸鹿,在綠盈盈的草地上走過來了。人人都說,範家大姑娘真漂亮,舞月一邊驕傲地說:“她是我姐姐。”一邊又好羨慕好妒忌姐姐,處處地方學姐姐的樣,姐姐梳長辮子她也梳長辮子,姐姐絞了齊耳短發,她也把頭發剪了,姐姐最漂亮最喜歡的衣服她都要搶過來穿。姐姐總是依她的,她要怎麽樣,姐姐就讓她怎麽樣。她拚命地追趕姐姐,終於長得跟姐姐一般高矮了,她跟著姐姐一起出去,人人都盯著她倆看,看見她倆的人都說:“好一對雙胞胎!”其實姐姐比舞月足足大了10歲。舞月跟姐姐雖然容貌酷似,性格卻迥然不同。姐姐熱情開朗隨和,敢說敢為,臉上老是兜著鮮花般的微笑。姐姐的身邊蝶戀花似地總是擁著許多同學,特別是男孩子,他們心甘情願地替姐姐抄筆記本,擦自行車,幹這幹那。舞月對姐姐說:“你不應該讓別人替你做這麽多事,你又不是公主。姐姐笑了,捏捏舞月的鼻子說:我不讓他們做,他們會不開心的,懂嗎?我也會報答他們的呀。姐姐天天晚上在家用彩色的絲線勾鋼筆套,勾了一隻又一隻,舞月間她討一隻她都不肯,要送給班上的同學一人一隻。姐姐班級裏有一個男同學得小兒麻痹症,腿拐了,姐姐每個禮拜天都和同學們一起上他家去幫著做家務。舞月常常跟了去,那個男同學的家很小很小,媽媽老是躺在**,還有弟弟妹妹,所以他經常曠課。姐姐和同學們幫他家拖地板擦窗戶洗衣服,然後姐姐叫其他同學先回家,自己留下來幫他補習功課。舞月看見這個男同學的媽媽總是目不轉睛地盯住姐姐看,她的眼睛總是眼淚汪汪的。也許是因為姐姐太能幹了,舞月從小做慣了姐姐的尾巴,所以就養成優柔寡斷,膽小怯濡的性格。舞月跟姐姐一樣愛唱歌,可是她隻取在人背後偷偷地哼。那時姐姐在師範學校讀汙,每逢周末就帶舞月到學校的琴房裏去練唱,姐姐伴奏,舞月就敢放開喉嚨唱,唱著唱著,舞月的嗓子就亮出來了。後來姐姐領她去考少年宮小夥伴藝術團合唱隊,舞月怯場,扭著身子不肯進門。姐姐先是哄她,哄不聽,姐姐發火了,罵道:“怎麽這樣沒出息?老鼠膽!你要不進去考,姐姐就不要你做妹妹了。”舞月怕姐姐不理她,硬著頭皮進了考場,沒想到一舉中魁,成了合唱隊的台柱子。如果沒有“**”,舞月會按著姐姐給她設計的人生之路走下去,考音樂學院聲樂係,到國際青年節上去奪金牌。可是“**”開始了,父親憤而自殺了,舞月的嗓子哭啞了,舞月不僅不再唱歌甚至連笑也忘記了,舞月變得更加畏畏縮縮,躲躲藏藏了。有一次,舞月學校的女廁所裏發現了一張反動標語:“**一歲!”工宣隊和老師都懷疑是舞月寫的,因為她的父親剛畏罪自殺,她肯定仇恨無產階級專政的。於是,就有兩個女同學出來作證,說在發現反動傳單的那天,她們看見範舞月在女廁所蹲了很長的時間,袖筒裏還塞著一卷白花花的東西。工宣隊把舞月叫到辦公室裏盤間。工宣隊問她:“那天你是去過女廁所嗎?”舞月點點頭。工宣隊又問:“足蹲了很長時間嗎?”舞月哭起來,拚命擦眼淚。工宣隊再問:“袖筒裏塞的是不是那張傳烏功”舞月排紅了臉,搖搖頭。工宣隊火了,厲聲喝道:“那是什麽東西?”舞月憋不住,放聲大哭。工宣隊隻好苦口婆心地勸她:黨的政策一貫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嘛,你還年輕,隻要你徹底坦白交代,大膽揭發幕後策劃者,勇敢地與家庭劃清界線,還是有出路的。工宣隊說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把肚皮裏的詞匯都搬出來了,舞月就是不開口,一個勁地哭。工宣隊的耐心終於用完了,工宣隊開始拍桌子喊口號:“頑抗到底死路一條!”舞月心裏害怕得要命,眼淚把腳跟前的地板都打濕了。這時候,姐姐從天而降!姐姐在家等妹妹吃晚飯,久等不見歸影,便找到學校裏來了,姐姐就像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在舞月危急萬分的時刻出現了。姐姐剪著齊耳的短發,穿著洗得發白了的毛藍布罩衫,臂膀上競然也箍著一隻鮮紅的造反隊袖章。姐姐大義凜然地對工宣隊說:“尖們都是同一戰壕裏的革命戰友,有什麽話心平氣和地說嘛。”工宣隊被姐姐的氣勢懾服,神氣和善了許多。工宣隊說:“有同學證明那天範舞月在女廁所蹲了很長時間,而且袖筒裏還塞了團東西。”姐姐荷荷一笑,答道:“這事我知道,我妹妹告訴我了。她剛來月經,衝得很厲害,把褲子都弄髒了,她怕難為情,隻好蹲在廁所間裏,袖筒裏塞的是衛生紙呀!”工宣隊說:“那她剛才為什麽不解釋清楚?”姐姐白了他們一眼,說:“這種事體,你叫她一個小姑娘當著你們幾個大男人的麵怎麽張得開口?”工宣隊看看姐姐振振有詞,又看看舞月紅腫著眼皮低垂著腦袋,扭扭捏捏的樣子,倒也半信半疑,舉棋不定了。姐姐便幫他們出主意:“把那張傳單拿出來,讓我妹妹當場抄一遍,對對筆跡不就一目了然了嗎?”工宣隊們喊喊喳喳商量了幾句,便說:“傳單內容是防擴散的,不要到外麵亂說!”姐姐說:“那當然哆。”於是工宣隊就把傳單拿了出來,姐姐看了一眼,說道:“無產階級**萬歲,這怎麽是反動的呢?”工宣隊說:“你看看清楚,他把萬歲的萬寫成了一,惡毒就惡毒在這裏,難道我們無產階級**隻有一歲嗎?!”他們找出一張紙,讓舞月寫。姐姐伏在舞月背後,悄悄叮囑了一句:“把一歲寫成萬歲,懂嗎?”舞月照姐姐說的寫了一遍,工宣隊將兩張紙並排放著,橫看豎看,正看倒看,怎麽都不像一個人的筆跡,隻好放舞月回家了。舞月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她和姐姐走出校門,天上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姐姐張開手掌,接住幾片,撮起嘴去吮,並且叫著:“好涼啊,舞月你吃吃,甜津津的。”舞月還驚魂未定,縮頭縮腦的樣子,姐姐就說她:“你呀,以後遇事不要老是哭,眼淚解決什麽間題?要動動腦筋!你越是軟,人家越欺你,懂吧?”雪花愈來愈密,愈來愈濃,姐姐的身子被雪幕裹住,像乘雲駕霧一般。姐姐的臉頰鮮紅鮮紅,一雙眼睛晶亮晶亮。姐姐被白雪托著飄起來了,飄到雲霧間去了……
“媽媽,媽媽!”舞月被喚醒了,睜開眼,滿屋子晃晃的陽光。好好已經穿戴整齊,背好了書包,立在她床前。
“媽媽,我要上學去了。你怎麽一直睡著呀?你不上班啦?你的頭很燙,你一定病了!”好好說。舞月這才感到頭很痛,像要裂開來一般。自己摸摸,額頭是很燙,大概是昨晚上吹了風,著了涼。
“好好,怎麽還不走?要遲到了!”婆婆在外屋喊。
好好彎下腰親親舞月:“媽媽,我走了。媽媽抽屜裏有感冒藥的,你一定要吃呀。上回你給我吃過的,一點也不苦的。”
舞月用力笑著點點頭,看著女兒蝴蝶般地飛出門。
“舞月,今天不上班了?”婆婆伸進頭來問。
“不,睡過頭了!”舞月說著,撐起身子,身子軟軟的。請一天病假?不不,這幾天正是關鍵時刻,必須釘在辦公室裏。舞月便開始穿衣服,心裏恍恍惚惚,好像是夢見了姐姐?
舞月匆匆忙忙梳洗停當,拎起背包要走,婆婆問:“不吃早飯了?”舞月說:“來不及了,到機關裏買個菜包就行。”正要跨出門,那電話鈴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舞月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舞月嘀咕著:今天這個電話機發瘋了,怎麽這樣響?叫救命一樣!她伸出手拎起了話筒,輕輕按在耳上,問:“喂,找誰?”
“二姨―二姨―你快來呀―我媽她不好啦―嗚―”聽筒上的13隻小孔中迸裂地擠出嘶啞的哭聲,仿佛一隻空瓶從高空中摔下,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