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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不長不短,範舞月卻覺得漫漫無期。直至下班,她仍沒有找到姐姐,培新小學的人說:“真奇怪,一天沒有見到範老師的人了,她好像作過安排,下午的課也托其他老師代上了。她是先進,頭銜又多,我們也不知她的去向啊!”曾經有一絲不祥預感襲過舞月,隻一瞬問就過去了。姐姐總是忙啊,姐夫曾經愛昵地稱姐姐為“上緊了發條的陀螺”。舞月決定吃好晚飯無論如何上姐姐家去一次。她們姐妹原來是三天兩頭碰頭的,後來姐夫分到一套高層公寓的住宅,在西郊,路遠了,去一趟要換三部車,要有比較充裕的一段時間。舞月算算,她騎自行車大概一個小時可以到姐姐家,晚點好,姐姐不見得不回家睡覺吧?
離下班還有七八分鍾時間,模早就收拾停當準備滑腳了,謹說早七八分鍾到車站車子就不會那麽擠,模臨走時悄悄關照她:“別忘了花倒總工,你自己不抓緊,別人就當福氣了。”舞月照例將組裏描好的圖紙一一校好,擺整齊了,送到主任辦公室。這樣下班鈴一響她正好準時下班。她不稀罕像謹那樣占公家七八分鍾的便宜,也不願像姐姐那樣大公無私加班加點地賣力,有時候,舞月是把世事看得很穿的。舞月去交圖紙的時候,主任正在和支部書記竊竊私語,見到她進來就不說了,雙雙仰起臉咧開嘴看住她。舞月敏感到他們是在議論自己,或許就是禪說的那樁事吧?這麽一想她便渾身長刺,張皇失措地放下圖紙退出門來。主任和支書又切切嚓嚓地說了起來,她極想停住腳步捕捉一兩句什麽,可又覺得這種聽壁腳的事大蠅營狗苟。她回憶剛才主任看住自己時候的眼神,好像還挺親切,甚至有些意味深長,自己何必庸人自擾呢?這麽想過來她便釋然了。
範舞月蹬上她的小鳳凰匯入了下班的滾滾車流裏。晚霞特別地濃重,像剛出爐的鐵水緩慢凝滯地流淌著,大街兩旁,棕褐醬黃的秋葉亦如同一片未盡的火焰。舞月麵對這副景象曾經心有所動,塵封久遠的記憶的深井中有什麽東西要噴湧出來,突然綠燈換紅燈,急忙煞車,馬路邊上那穿著黃外套手臂上箍著紅袖章的退休老大爺將手中的小紅旗一揮,很威武地吼了起來:“退下去退下去,退到白線後麵!”一片喧嘩將舞月記憶中即將噴湧而出的東西擋了回去。預感確實光臨過舞月,可舞月沒有捕捉到它。實際生活太瑣碎了,常常把心靈的神秘的啟示淹沒。後來,舞月如此痛恨自己,更痛恨使自己麻木的平庸的生活。
舞月拐進附近的菜場,每天下班帶小菜回家這是她的必修課。剛結婚時逛菜場充滿了甜蜜感,見什麽都想買,就像小孩辦家家似的。現在她一聽那高一聲低一聲的吆喝,一見那些賣菜人殷勤而狡猾的笑臉,心裏有說不出的膩味和憎恨。她決不討價還價,匆匆地胡亂挑了幾樣萊丟進塑料袋,便逃也似地衝出菜場。快到家的時候她突然想起婆婆關照過的,想吃彌陀茄鹹菜,她忘了。可是她實在不想再返回菜場,盤算著:就說沒有賣,搪塞過去。家裏人口並不複雜,可小菜卻很傷腦筋,婆婆有各種各樣的慢性病,他們喜歡吃的她不能吃,要以素為主,不能太鹹,不能放糖,又要天天翻花樣。本來豆製品還好充充大王,前不久婆婆又查出什麽痛風病,說是大豆也是高蛋白,也不能多吃。不能多吃不等於不能吃,可婆婆就此看見豆製品一筷不動,朱墨就跟舞月說:“想想辦法,給媽換換口味。”換什麽口味?肉少了女兒要喊,肉多了婆婆要皺眉頭,一家四口人,小菜天天端出端進七八碗,這叫什麽生活,舞月想起曾經有一次去大淩家做客,大淩的老婆人長得平平淡淡,卻修得尖尖的指甲,塗著銀色的寇丹,出水蓮花般地托著黑漆描金的茶盤,抹得血紅的嘴唇愜意地彎著,笑著間:“要香檳還是咖啡?”那種閑適那種優雅,讓舞月羨慕得討厭:舞月能修指甲塗指甲油嗎?潤米揀菜洗碗,那指甲不拆斷才怪呢!路邊商店的茶色玻璃櫥窗映現出舞月天然優美的身段,頭顱像皇後一般高高地仰著,人人都說舞月人到中年愈發添了韻味,讓人一看就刻骨銘心。舞月從櫥窗中看見自己的身影深深為自己委屈。
舞月回到家,匆匆摔下背包,一頭鑽進廚房,天天像衝鋒似地趕晚飯。婆婆在客廳監督好好做作業,舞月剛結婚時女友們都說舞月福氣好,婆婆是中學教師,以後孩子的功課你好不要操心了。好好的功課從來是婆婆一手抓的,婆婆對好好很嚴格,“身子坐坐正,量員看,眼睛離本子有一尺嗎?字寫得要像隻小船行水一樣地端正……”婆婆畢竟是有四十年教齡的老教師,好好的功課在學校一直是拔尖的,這一點舞月是很感激婆婆的。舞月進家門時,好好抬頭叫了聲“媽”,婆婆就說:“做功課時要全神貫注,外麵發生什麽都不要分心,懂嗎?”舞月很不以為然,小孩子叫聲媽都不好叫啦?但她沒有作聲,進廚房洗菜淘米開油鍋。過了一會兒,婆婆踱進廚房,說:“朱墨來過電話,他晚上廠裏有事,不回來吃晚飯了,米可以少淘一點。”舞月說:“米已經下鍋了呀。”婆婆揭開鍋蓋看看,又蓋上。停了一會,又說:“我看看你買的彌陀茄鹹菜正宗吧。”舞月一楞,馬上說:“今天那個賣鹹菜的老太婆沒有來。”婆婆在她背後慢條斯理地說:“樓下張家好婆剛剛買回來的,金黃金黃,正宗的彌陀茄鹹菜。”舞月怔住了,頭皮一陣陣麻,血液旋即呼呼地湧上來,雙頰火燙。她真想丟下菜勺喊:“我不高興做菜了!”可是她決不會喊出聲也不會丟菜勺,不做萊,好好吃什麽?十歲的女孩正長身體,現在學校裏功課又多,營養跟不上怎麽行?舞月一聲不吭,隻是將鍋鏟炒得嚓嚓響。
吃飯的時候,婆婆隻盛了小半碗飯,淘了點湯,扒了兩口,放下碗進她自己的房間去了。好好絮絮叨叨地跟媽媽講學校裏的故事,又說:“老師講的,我們要辦少先隊遊藝宮,每個人都要自己做一件玩具放在遊藝宮裏。媽媽,我想做一個娃娃,你幫我找花布好嗎?”舞月說:“好的,你們學校花樣經真多。你快點吃飯,青菜也要吃一點的。”舞月側耳聽聽婆婆房裏沒什麽動靜,壓低聲音說:“好好,待會媽媽要到大姨家去一趟,你一個人先睡,好嗎?,好好說:“我跟媽媽一起去看大姨,我好夕、好久沒見到小科哥哥了。”舞月說:“大姨家太遠了,你明天一大早就要上學,再說小科哥哥也不在呀。好好乖,媽媽有要緊事體跟大姨商量,星期天再帶你一起去好嗎?”好好不響了。舞月又關照:“好好吃完飯先陪奶奶看會電視,別跟奶奶說媽媽要出去,讓媽媽自己跟奶奶說,曉得嗎?”好好乖巧地點點頭。舞月收拾飯碗進廚房,一邊洗碗一邊盤算,怎麽跟婆婆打招呼?如果說是去找姐姐,婆婆一定要追根究底,什麽事這麽急著找書月?婆婆對書月有一種不自覺的支配感,好像書月是屬於她的。如果說上同事家,婆婆必然會懷疑,同事天天見麵,有什麽事晚上又要碰頭?舞月晚上很難得外出,所以真要出去倒像是很理虧一般。舞月正躊躇間,門鈴吮螂螂地響起來,好好大聲嚷著:“媽媽,是小傅叔叔來了!”
舞月甩著兩隻濕渡挽的手從廚房跑出來,看見小傅拽著好好的手臂轉圈子,好好一邊笑一邊喊:“再轉一個,再轉一個。”舞月說:“好好快下來,這麽大的人了,小傅叔叔要舉不動了。”小傅放下好好,說:“真是重了不少。”舞月說:“昨天晚上你不聲不響地跑了,阿芬怎麽樣?”小傅歎了口氣:“阿芬毛病又犯了,我媽哪裏弄得過她?臉也被她抓破了,所以我隻好急猴猴地趕回來。朱兄還沒下班?”舞月說:“我不管他的事,誰曉得他搞什麽名堂!”小傅笑著說:“嫂子,你要體諒朱兄,男人嘛總歸有點自尊心的,放到我身上我也不肯到鄭仲平手下做事去的呀!”舞月說:“你們男人氣量比我們女人還小!”小傅說:“那是因為朱兄太寶貝你的緣故。”舞月輕輕敲他一記:“去你的。”小傅說:“朱兄不在,那我走了。”舞月說:“你有什麽事要幫忙?”小傅說:“我想把阿芬送醫院,你不大行的。”舞月說:“我怎麽不行?我去跟阿芬說,她會聽我的。”小傅搓了搓手:“要你出馬真不好意思,我去跟俞老師打招呼。”小傅是外人當中唯一知道舞月這個媳婦難當的人。這時婆婆從內屋走了出來,說:“還要打什麽招呼呀,小傅,叫做我沒有氣力了,否則我也幫你弄去。舞月你去好了,好好我會叫她睡覺的。”婆婆有時候通情達理得讓人肅然起敬。舞月套了件外衣,就跟小傅上路了。小傅這一來倒替她解了道難題,她想想送阿芬去醫院不會化很多時間的,精神病防治院跟姐姐家的方向又足一致的。
小傅用摩托車帶著舞月一路騎去,騎得飛快。晚上人少車也少,那摩托車可以說如脫弦之箭,頭上的月亮也像是被人踏了一腳似的,飛快地在薄薄的雲層裏穿行。舞月聞到從小傅身上發出的醉醉的汗味,心想,人比人是不好比,跟小傅比起來,自己的日子還算是幸運的。
小傅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英雄過的,他是校足球隊的中鋒,一到中學生聯賽,學校裏如花似玉的姑娘的眼睛就都盯在小傅身上了。插隊的時候,小傅為了替朱墨打抱不平,得罪了不少掌握知青生殺大權的頭腦人物,自忖在那山溝溝裏孵下去不會有好結果的,尋思著找機會跳出去。後來通過親戚介紹認識了阿芬,阿芬的堂叔是在那個縣委裏工作的,所以是有點門路的,阿芬一下鄉就調到縣辦磚瓦廠當出納員了刁婀和阿芬見麵後都非常滿意,那時候阿芬小小巧巧的,很內向很文靜。小傅曾經對舞月吐過心裏話,小傅說天下女子除了舞月他看看都差不多的,管她叫阿芬還是阿香還是阿花,但是阿芬的堂叔叔可以想辦法把他調出去,這才是關鍵。不久小傅和阿芬結婚了,小傅很快就離開生產隊到那月磚瓦廠當工人去了,那時候集體戶的人都眼紅小傅,都說他好福氣,這真叫做“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小傅有時回集休戶玩玩,談起阿芬是樣樣滿意,隻有一個缺點,就是見不得小傅跟其他女人說話。小傅幹活賣力,頭腦又活絡,很快就做了磚瓦廠的供銷員,經常要出差。每次出差回來,阿芬總要盤東盤西盤個半天,見小傅朝哪個女的笑一下,便悶悶不樂,一天半天地不說話,諸自抹眼淚。小傅不知發了多少誓盟,一點沒用。當時朱墨和舞月都笑著對小傅說:“阿芬愛你愛得太深了呀!”小傅也隻好苦笑。當時他們都不知道阿芬家屬裏有好兒個精神病患者,介紹人隱瞞了這個細節。話又得說回來,即便當時小傅知道阿芬家裏有幾個神經病,難道就不跟她好了嗎?
知青大返城的時候,阿芬的堂叔施展渾身解數,打通層層關節,終於將小傅阿芬一對嬌彎癡鳳雙雙辦回上海。那時朱墨仍在山村苦練,舞月因了父親的蔭蔽剛剛返城,正是伯勞飛燕兩離分的傷心境況。春節朱墨回來探親,兩人一起去小傅家做客,新房雖是簡陋,看看小傅阿芬雙宿雙飛的恩愛,已經是讓他們非常非常羨慕的了。
小傅阿芬回上海後一起在一家街道工廠做工,街道廠裏多是女工,老老少少,都喜歡小傅,叫他“獨養兒子”或者“黨代表”。女工有時在小傅肩上拍一下,有時勻住小傅的胳膊取樂,阿芬見了不高興,整天板著臉不說一句話。不久阿芬懷孕了,懷孕期間小傅怕自己把握不住就和阿芬分床睡覺,小傅隻是發覺阿芬的話越來越少,常常呆墩墩地出神,隻當她身休不適懶得開口,沒有在意。待到阿芬把兒子生下,毛病就犯了。可憐小傅從做父親第一天起就是又當爹又當娘的,兒子硬碰硬是他男人的粗手一口奶糕一口米湯地喂大的。阿芬在精神病院住了幾個月,病情基本得到控製,小傅不忍心讓她住在那種地方,把她接回家來。抱起兒子阿芬的病好轉了許多,神誌清爽了,能料理家務了。小傅把自己的母親從姐姐家接回來,相幫一起照料。雖然一個人掙錢養活四口人,經濟很困難,可是阿芬不發病時是個賢慧精細的主婦,小傅這點工資被她安排得妥妥帖帖,日子雖清苦些,倒也相安無事。
“沒有太平想太平,有了太平作太平,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這幾句話是小傅的母親後來一直念念有詞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上海灘興起一股巴拉巴拉東渡日本扒分的風,有人去了幾年,腰纏萬貫地回來,小傅心動了,他想想自己在街道工廠幹一輩子也不及人家的一個零頭,太冤枉了。不如去日本苦幹兒年,掙一筆錢回家,讓阿芬和兒子適適意意過幾天享福的日子。阿芬自然是不同意小傅離開的,小傅就拖朱墨和舞月做阿芬的思想工作。怪就怪在阿芬看見女人個個都像仇敵一般,唯獨對容貌出眾的舞月毫不設防,而且最聽得進舞月說話。舞月對阿芬說:“小傅拿你當女王一樣,就是為了你,他才要去冒險吃苦掙大錢的。男子漢大丈夫誰不想活得出息,活得高人一頭,活得昂首挺胸點?你願意讓他一輩子浮在街道廠,一輩子和那些沒正經的老阿姨棍在一起啊?”畢竟女人知道女人的心,舞月幾句話就說得阿芬鬆了口,於是小傅東借西借,湊了兩萬塊錢,托人辦簽證。小傅這個人,除了義氣兩字,什麽都不信。還是插隊的時候,農閑下來插兄們一起到九華山遊玩,那時雖不興燒香拜佛,可是進了廟宇總有一種命運的懾懼感。偏偏小傅無法無天,用一枚毛主席像章硬逼著老和尚換下頸中的佛珠,他說要去送給剛剛結識的女朋友。後來小傅命乖運賽,老插兄們就說,這是佛的報複。可是佛是慈悲為懷的,他怎麽會思報複呢?小傅托辦簽證的人是朋友的朋友介紹的,不究根底,急於求成,誰知栽在騙子手中。那人席卷巨款,逃之夭夭,天涯海角,莫知所蹤。小傅一個筋鬥從雲端跌進泥坑,摔悶了,頭發愁白了半片。雖則受騙者幾十人聯名告到法院,可隔一座國界如隔雲天,事體一直懸著。開始大家是瞞著阿芬的,怕她受刺激舊病複發。可是不發病的時候阿芬聰明絕頂,看見小傅心思恍惚的樣子,阿芬就問:“是不是日本去不成了?”小傅以為她都知道了,慌裏慌張地解釋:“不是我一個人受騙,有一大幫子呢!我們一起告到法院了,錢一定追得回來的,你別急呀!”何芬卻撲上來摟住小傅說:“我一點不恨那個騙子,虧得他你才不走了!”弄得小傅對她又是恨又是愛,笑不得哭不得。
感情是浪慢的,現實是殘酷的。殘酷的現實是還債。小傅的錢大多是問親戚借的,親戚都眼巴巴地等著小傅去了日本賺了大錢共享榮華富貴呢,出了這等事,一個個拉下臉皮來討債了。小傅是沒有一點積蓄的,拿什麽還債?隻好把一間房子租了出去。小傅住的房子是父親自己起的私房,小傅的父親活著的時候是很有名氣的木匠,手藝雖好,地皮就那麽一點,一上一下起了幢房。本來小傅和阿芬住樓上,母親和兒子住樓下,現在把樓下一間租給一對新婚夫婦,每月可收一百塊錢房租,於還債仍是杯水車薪。一家三代四口擠進一室,實在有點尷尬,尷尬就尷尬在阿芬身上。阿芬夜夜要跟小傅鑽一個被筒,小傅一天不跟她親熱,她就懷疑小傅是不是變了心。所以每晚小傅總是硬撐到母親和兒子都睡熟了,才輕手輕腳地鑽進阿芬的被窩,而清晨,小傅必得趕在母親醒來之前爬回自己的被窩,這樣一整夜小傅就像條狗似地爬來爬去,神經緊張不得安眠。老年人晚上倒是肯早早地睡了,早晨卻是醒得特別早,有時小傅剛剛倒頭入夢,母親就吭味吭吩地爬起來了,嚇得小傅夢還沒醒就摸褲子穿。有一次小傅摸了兒子的褲子往上套,嘶啦一聲把褲檔都蹦破了。還有一次,半夜裏跟阿芬親熱得過了頭,一睡就睡死了。待一覺醒來,看見母親已經在給兒子穿衣服,窗外紅日東升,而他和阿芬還赤身**地摟著睡在一個被筒裏,真有點不堪入目。兒子望著他們吃吃地笑,母親雖不說什麽,可橫掃過來的目光像兩根鞭子抽在他的臉上,他真想一頭撞在牆上死了算數!後來小傅講給朱墨和舞月聽的時候聲淚俱下。當天晚上,小傅說什麽也不肯爬到阿芬被筒裏去了,於是,阿芬夜夜啼哭,淚如泉湧。這種日子還怎麽過?小傅對朱墨和舞月說:“再這樣下去,我自己也要發神經病了!”
機會終於來了,南方一個企業招聘有經驗的銷售人員,小傅通過朋友介紹去應聘,馬上被錄用了。那裏工資高,銷售得好還有提成,小傅興致勃勃,計劃兩年內積錢還清債務,再把阿芬和兒子都接過去。小傅請朱墨舞月吃飯,幫忙做阿芬的思想工作。舞月與阿芬手拉手地說知心話,舞月說:“我們都知道小傅待你真是一片心思,平常看到別的女人眼皮抬都不抬的。”阿芬說:“舞月姐你沒看到,他跟廠裏那班老阿姨嘻嘻哈哈,惡心死了。”舞月說:“她們都快生得出小傅了紐我們要小傅保證,一星期給家裏寫封信,好吧?”小傅聽見了,馬上說:“一星期一封信怎麽夠?我跟阿芬講好了,三天一封信。”阿芬白了小傅一眼,撲吩笑起來。朱墨和舞月才放下懸著的一顆心。小傅去南方已將近兩年,他的債已還得差不多了。開始的時候,小傅真的三日兩頭來信,阿芬總是甜蜜蜜地拿著信來念給舞月聽,念一段,有的地方就臉紅紅地跳過去,再念下一段。舞月實在為她的癡情感動。日子長了,小傅的信自然漸漸稀少。起先還可以用郵路不暢什麽的安慰阿芬,後來信間隔得太長,說不過去了。阿芬常常找上門來哭哭啼啼怨小傅變心。舞月就叫朱墨掛長途給小傅,小傅在電話裏應得幹脆:“明天馬上寫信,實在忙啊!”可到了明夭,總是忘記。明天以後還有明天,諾言往往是不能兌現的。空心湯團吃多了消化不良,阿芬終於再一次發病。
“小傅,那些事情隻好怨你自己,你要是多寫點信回來,阿芬這次也不會發病的。”舞月對著小傅的後腦勺大聲說。
紅燈。小傅煞住車,回過頭說:“你當我這點鈔票賺得便當?成天忙得恨不得把腳扛到肩腳上來!深更半夜回到旅館,腦袋裏一盆漿糊,什麽詞也沒有了。”
舞月說:“哪怕問個平安也好的,現在阿芬一病,你倒去不成了,豈不得不償失?”
小傅吐了口粗氣,說:“嫂子,我跟你掏句真心話,到外麵闖了一圈,再回到這個窩裏,真他媽的活活悶得死人!人家那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們這個能算人過的日子嗎?畜生都不如!”
舞月說:“小傅,你可不能對阿芬變心呀,她的一條命都捏在你手心裏呢!”
小傅搖搖頭:“牢騷總歸要讓我發發的,嫂子你還不清楚?我們這種人有什麽出息?有賊心也沒那個賊膽。我傅申生良心還在當中,阿芬我不會撤手不管的。”停頓了一下,又說:“嫂子,要是守著你這樣的老婆,那是再窮再苦我也心甘情願的。”
舞月一時下百感交集,不知說什麽好。她隻是抬起手,輕輕地撫了撫小傅的背脊。
小傅的家在徐家匯附近,那一帶正轟轟烈烈地大興土木,橫空而越的立交橋,雨後春筍般的高樓,青紫的夜幕上層層疊疊黑幢幢的樓影,大吊車和腳手架,巍巍壯觀。聽說小傅家那一片民房也將動遷破土造樓,隻是但聽雷聲隆隆,遲遲不見下雨。
跨進院子,就聽見低音貝司澎嚓澎嚓地動山搖,有人死去活來地嘶喊著:“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噢,她比你先到!……”
“樓下人家,天天卡拉OK,不曉得哪裏來的勁道!我打算收回房子,現在也不缺那一百塊錢。”小傅說著,把亮電筒。樓梯很窄,他們一前一後地上去,腳步聲撞在四壁發出空洞的回聲,轟隆轟隆的,小樓好像在顫抖。門突然被撞開,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衝出來,揪住舞月劈頭劈腦地一陣拳頭,還罵著:“狐狸精,白骨精,琵琶精……”小傅的兒子在屋裏麵哇哇地哭,小傅的母親急得跺著粽子小腳團團轉。小傅躥上來死命將阿芬拖進屋,按在**。阿芬一見小傅,一頭鑽進小傅的懷裏,像頭小羊羔,喃喃地說:“你回來了,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小傅垂頭喪氣地朝舞月搖搖頭,說:“嫂子,真不該叫你來的。”舞月擺擺手,拖把椅子挨近阿芬,軟聲細語地說:“阿芬,我是舞月呀,你怎麽不認得我啦?”阿芬慢慢抬起頭,盯著舞月看了一會,忽地又要撲過去,被小傅抱住了。阿芬便哭喊著:“你們想害死我,給我吃毒藥,你們想把我打成反革命,你們白日做夢,我心明眼亮,決不上你們的當!”小傅拽住她已是滿頭大汗,氣喘籲籲。舞月想了想就輕輕地唱了起來:“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黑夜裏想你有方向,迷路時想你心裏明,迷路時想你心裏明……”這一招還真靈,阿芬果然安靜了,目不轉睛地盯著舞月蠕動著的嘴,聽著,不一會,她自己也跟著哼了起來。一曲終了,阿芬臉上竟有了笑意。舞月勾住她的肩膀說:“阿芬,什麽時候我們再去找北鬥星,沿著那條溪水往上走,你記得嗎?就在九蟠嶺下的竹林邊,站在那塊黑熊似的岩石上,真的能看到北鬥星的。”阿芬點點頭,忽然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抽泣著說:“舞月,你米救我的是吧?小傅他想害死我,他給我吃毒藥,他想害死了我好去討那個白骨精進門。”舞月掏出手帕替她擦幹眼淚,說:“小傅怎麽舍得害你?他喜歡你都來不及。他給你吃的是藥,你感冒了,你摸摸,頭好燙,發燒了。你把藥吃下去,病好了,我們好一起去找北鬥星呀。”阿芬間:“毛頭也去嗎?”舞月說:“毛頭當然也去的。”邊說邊用手示意小傅取藥片。舞月捏著一粒藥片對阿芬說:“你看,這藥一點不苦,我也吃一粒。”說著真把藥片放進嘴中。小傅急得拚命搖頭,舞月笑笑,作咽藥狀,又張開嘴給阿芬看看,說:“真的一點不苦的。”阿芬也笑了,乖乖張開嘴,舞月在她舌頭上放了一片藥,又給她喝了一口水。舞月拿杯子時趁機將壓在舌底的藥吐在手心裏了,苦得皺眉頭,這麽難吃的藥,虧得阿芬一日三頓呀!
阿芬吃了藥,情緒似乎安定許多。舞月將她扶到**躺下來。舞月也有點精疲力蠍,她看看小傅狹窄而淩亂的房間,心裏像堵了塊大石頭難過得要命。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貪心了,自己的家跟小傅比起來不知好多少了。可是人就是這樣,總不會對自己擁有的滿足。講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什麽人隻朝下比不朝上比的?這就是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的道理。普希金童話“小金魚的故事”中那個貪心的老漁婆從來是遭人譴責的,可是她有什麽錯?她隻不過想讓自己的生活好了再好,她何嚐不是不滿足現狀而不斷要求改變現狀?
舞月沒有喝完一杯茶,阿芬已經昏然入睡了。樓下的貝司仍是那麽震天撼地,小傅的母親要下樓去講,小傅攔住她說:“算了算了,現在就是地震她也不會醒的。我去攔部出租,這下可以太太平平去醫院了。”
小傅出去了不多時候就轉回來了,他進了屋,手還捏住門把,一臉的狡默,說:“嫂子,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說著就閉起眼,念念有詞,然後嘩地拉開門,門外竟然站著朱墨,朱墨人高,把個門框撐得滿滿的。舞月呆住了,脫口而出:“你怎麽會來的?”朱墨還不大好意思直視舞月的眼睛,顯得有點局促,說:“我回家聽媽說阿芬要送醫院,我怕你一個人不行的。”小傅哈哈一笑擂了朱墨一拳:“朱兄,我現在是服了嫂子,恐怕我們兩個人都不抵她一分的靈巧。”舞月說:“我也是病急亂投醫,瞎貓撞上了死老鼠。”小傅說:“出租車在門口等著,你們相幫我把阿芬抱下去就完事了。”於是三個人七手八腳將阿芬搬下樓,阿芬睡得極死,木偶似地任他們擺布,舞月心裏酸酸的,好好一個人怎麽會弄成這般模樣?總算將阿芬安頓進汽車,朱悠說:“小傅,我們跟你一塊去吧。”小傅說:“不用不用,我一個人行了,阿芬人又不重,興師動眾的倒像出殯似的。”小傅這麽一說,他們也不再堅持。小傅拍拍朱墨:“朱兄,我把嫂子還給你了,你檢查一下,從頭到腳,少了一根汗毛沒有?”舞月推了他一下“你怎麽在水深火熱之中還有心思開玩笑?”小傅說:“叫我怎麽辦?老實告訴你們,如果我要哭,可以哭出一條長江一條黃河外加一個太平洋,可是哭能把命哭好嗎?”朱墨說:“過幾天,等阿芬好點,上我們家吹吹牛來。”小傅說:“會來的,到時候嫂子別趕我。”舞月說:“真拿你沒辦法!”小傅還作瀟灑地舉起手道聲“拜拜”,轉身鑽進汽車,汽車很快就消失在迷茫的黑暗中。隻剩下舞月和朱墨兩個人了,雖然外麵的街市依然很熱鬧,他們卻覺得身處渺無人煙的曠野,心裏空空地寂寞起來。隻因為麵對麵地都沒有忘記早晨的爭吵,隻一天工夫,兩人陌生得仿佛是隔了一世紀的人。想想往日的親密,心中無限淒涼。
“小傅真可憐!”
“小傅真不易呀!”
兩人都害怕沉默,都拚命地找話說,又要回避早上的話題,又希望能夠說服對方同意自己,都遲疑著不知從何說起,隻好無處躲避地跌進沉默。夜挺涼的,朱墨還是掏出手帕擦額頭鼻尖的汗,舞月用腳尖在地上胡亂畫著。
“我騎你的車來的,晚上沒警察,可以**你回去。”終於,朱墨先開口了。
“弄堂裏的路破得要命,要顛死了!”舞月連忙應了一句。
他們一起朝弄堂外走去。舞月正尋思著要不要叫他一起去姐姐家?索性當著姐姐的麵爭個一清二楚,總歸要爭的,逃也逃不掉的。可是,萬一姐姐跟他聯手起來反對自己呢?正猶豫青,朱墨先說了:“我本來想叫你一塊去看看書月姐的。”舞月一驚,他一定是跟姐姐通過氣了!朱墨又說:“不過剛才我出門時給她打電話,沒人接,書月姐還沒回家。”舞月忙說:“星期天帶好好一起去吧。”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跟書月姐交談的機會,他們還都為找到了適當的話題而輕鬆起來,書月姐是他們共同的偶像,他們可以無窮無盡地談書月姐呀。
“書月姐一定又給學生補課去了。上回他們搬家,整個班級的同學都來幫忙。小孩子是不會隱藏感情的,千遍萬遍地說,範老師你不要調走呀,範老師你不要調走呀。讓人看了真感動,一個人要得到這麽真誠的信任是不容易的,再苦再累也心甘了。”朱墨說。
“姐姐就是太苦自己了,這兩年,姐姐臉上的皺紋添了許多,上次她開刀住院我去陪她,護士還當我是她的女兒。可是,社會給予她的回報太不公平了,除了幾張獎狀,還有什麽呢?”舞月說。
“書月姐真正是一個純粹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她是把金錢名譽都拋開了的。我不會忘記那次我鬧情絡的時候她對找說的那番話,一個人的價值在於他為人類貢獻了什麽,他的思想與行為對增進人類共同的利益有多大的作用,而不必在乎他取得了什麽,注重虛名榮華的人是永遠擺脫不了痛苦與煩惱的。”朱墨說。
“可是人們衡量你的價值不就是著你取得的社會地位?你的職稱,你的工資,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多勞多得嘛。姐姐的人生觀在現今社會裏幾乎是一種烏托邦,你說大淩之輩跟姐姐相比,誰對社會貢獻大?又是誰在社會上吃得開?誰更被人瞧得起呢?”舞月說。
朱墨不響了,再說下去大概又要爭起來,舞月也住了口,姐姐的話題險些成了導火線。幸好他們已走出了弄堂,柏汕馬路在幽暗的路燈下閃著寶劍般的寒光。朱墨便拍拍自行車的書包架,說:“你先坐上去吧。”舞月說:“你先騎,我會跳上來的。”他們的目光會意地碰在一起了,互相都諒解了對方。
也是一個夜晚,山道在迷蒙的月色中像一條盤旋著的蟒蛇,他們要到公社去。舞月的母親寫信來問:舞月上調的材料街道早就寄出了,為什麽一點沒動靜呀?朱墨分析,肯定卡在公社書記手中,公社書記一門心思要舞月當兒媳婦呢。他們決定闖上門去問個究竟,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自己救自己。朱墨問生產隊會計借了部老坦克自行車,很舊,很高,很結實。朱墨拍拍書包架:“你先坐上去。”舞月說:“你先騎,我會跳的。”朱墨就騎了,舞月快步跟上,扭身一跳,沒跳準,叭嚓,兩個人與車子一起摔倒了。舞月痛得眼淚汪汪,朱墨扶起她急急地間:“屁股摔成兩月沒有?”舞月啤地破涕為笑。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平常他們忙忙碌碌瑣瑣碎碎地生活,是沒有興致去品味以往的樂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