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秋天正午的陽光像一個中年婦女渾厚而熱烈的愛情,在它的沐浴下,整個世界都充滿了一種希望的色彩。

此時此刻,範舞月正懷揣著希望急匆匆地趕往姑媽家尋找姐姐,她全然不知她親愛的姐姐的靈魂已經離開了這個秋天正午陽光普照的世界,那顆疲憊的靈魂己無法領略人間溫暖的愛也不再承受凡世的辛勞與痛苦。日後,當她被悔恨和自責折磨得寢食不安的時候方才領悟:這天正午的呆呆秋陽正是姐姐靈魂熄滅的一種驚心動魄的昭示。

範舞月急於見到姐姐,自行車騎得飛快,繞小路,穿小巷,不一會就到了姑媽家。這是一幢年代久遠的法式公寓樓,姑媽住在四樓B室。舞月喘著氣欺了下電鈴,表妹高頻率的聲音隔著門喊起來:“別欺啦,耳朵都給震聾了,我的小少爺,又忘了帶鑰匙!”門咚地拉開,舞月隻覺得眼前亮起一團火,頭頸馬上被兩條渾圓的胳膊圈得透不過氣。

“二表姐,你怎麽總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地越活越年輕?你有多少時候不來了?老跟先生一個人粘在一起膩不膩味呀?”

舞月被表妹親熱得渾身起雞皮,她撥開她的手臂,說:“誰像你活得那麽瀟灑,我們每天上班八小時,下班買汰燒,一到晚上骨頭架子都要散了。”

“要瀟灑還不容易2就怕你舍不得二姐夫呀!”表妹格格格地笑起來,臉一仰,燙得蓬鬆的長發瀑布似地嘩嘩流淌,很有感染力。

表妹是那種熟玉米般的豐滿體形,大眼高鼻闊嘴,與舞月相比,舞月像一眉彎月淡雅嫵媚,表妹就像太陽,讓人暈眩睜不開眼。表妹不是姑媽親生,姑媽沒結過婚,五十年代末從社會福利院領養了這個女兒。據姑媽說,她到社會福利院看孩子,原本想抱個男孩,可是那男孩見生人就哭,倒是旁邊的一個女孩衝著她眯眯笑,讓姑媽坪然心動,仿佛情感的堅冰被這女孩燦爛的笑容融化開了,於是姑媽跟著感覺走,當機立斷放棄男孩抱回了女孩,取名奇奇,母女相遇確實不平常,仿佛有一段奇緣。

奇奇笑得痛快了,舒展雙臂原地轉了個圈,問舞月:“二表姐,你看我新買的這件毛衣怎麽樣?”

表妹穿著一件磚紅的寬鬆型羊毛衫,胸前有五彩珠片串成的抽象圖案,很熱烈很華麗很符合她的人。舞月禁不住由衷地讚歎:“真漂亮,特別是你穿上。”

“英雄所見略同!”奇奇歡呼起來,“我媽就是土八路,為了這件衣服給我上了不曉得幾堂政治思想課,煩得要死。”

舞月盯著奇奇的眼睛,點點頭,說:“嗯,你瞞不過我,又有新的男朋友了,是吧?”

奇奇皺皺鼻子:“好男人都被你們揀完了,剩下的都是處理品,我才看不上呢。”

舞月說:“人家梁光明有哪點比不上你?還盡寵著你,非把人家給離了,聽說人家馬上又要結婚了呢。”

奇奇拍了拍手:“我祝賀他。你說他好,當初蠻好把他讓給你過兩天試試。你要是肯把二姐夫讓給我,我也不會鬧離婚了!”

“神經病!”舞月罵道。

“小科回來啦?還沒吃飯吧?”姑媽的聲音在裏屋旬然響起。

“哦喲我的媽,不要太激動好吧?”奇奇哇地喊起來:“簡直比從前人民公社的擴音喇叭還要響,差點嚇出心髒病。哪裏是小科呀?二表姐來了!”

姑媽從裏屋走出來,點著奇奇說:“她就是會醜化我!舞月呀,今天怎麽抽得出空呢?”

舞月有點沮喪地說:“我以為姐姐會在這兒,到處都找不到她。”

姑媽搖搖頭:“我也是多少天沒看見書月了,把小科往我這裏一塞就百事不管了,好像這兒子是我的。”

奇奇笑著說:“媽,你不是常懊悔當初沒抱個兒子回家嗎?”

姑媽瞪了奇奇一眼,又說:“現在的年輕人思想複雜得不得了,小科在我這裏補習功課,有時候看他在桌子邊上一坐半天,其實腦子裏不知在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最近常有個女同學打電話來找他,電話一來,他就找理由出去,一去就是大半天!我就擔心他在外麵學壞,一豁邊,哭都來不及。唉,當時書月要是聽我的話,讓小科報考師範學院,一定考得取的。”

奇奇說:“師範是沒什麽讀頭,出來當教師,又苦又窮。”

姑媽說:“人人都喊要重視教育,人人都想讓自己的子女進好學校找好老師,卻沒人願意讓自己的子女去讀師範!”

奇奇說:“大表姐挺有意思的,自己當教師當得那麽投入那麽轟轟烈烈,先進教師模範教師優秀教師的稱號弄了一大堆,偏偏就是反對小科考師範!”

姑媽長歎一聲:“教師隊伍青黃不接,教學質量越來越低,我真為我們的孩子擔心。”

“所以像我這樣最好,不生孩子,也不要操那份心思。”奇奇說著格格地笑了。

“奇奇你的歪門邪道最多!”姑媽又瞪了她一眼:“快去廚房間跟阿姨說一聲,舞月在這兒吃午飯。舞月也不是外人,簡單些,下點麵條好了。”

“二表姐,媽媽是想支開我,好跟你說我的壞話。”奇奇笑著說著,站起來跑進廚房。

表妹一離開,舞月獨對姑媽就覺得無話可說,做出殷勤的樣子,問了一個索然無味的問題:“姑媽,你心髒最近還好吧?”

姑媽緊鎖雙眉搖搖頭:“不要再壞就算好的了,現在樣樣事都讓人操心,唉!”

舞月很熟悉姑媽的某種表情,憂國優民憂心忡忡,深感自己有責任力挽狂瀾卻又力不從心的崇高與悲哀,那眉頭時常緊鎖,前額印著深刻的川字平添了一種威嚴。姑媽坐在沙發上,晚年虛胖,臉上的皮繃得很緊,讓人有種浮腫的感覺,但是她皮膚白哲,腰背挺直,依稀保存著年輕時的風采。

小時候,舞月經常跟著父親到姑媽家來做客,她跟表妹玩辦家家,姑媽就跟父親談話。談啊談啊,談很長時間,大都是姑媽說父親聽,姑媽說得語重心長,父親聽得專心意誠。父親和姑媽曾經分道揚鐮,最終又殊途同歸。父親遠渡重洋去留學的時候,姑媽為反抗父母包辦婚姻,離家出走,到四明山參加了抗日遊擊隊,1950年父親舉家歸國的壯舉便是受了姑媽的感召,父親隻有這麽個大姐,對她敬重到了頂禮膜拜的程度,什麽事都要以認姐的意見為準,舞月對姐姐的崇拜似乎就是父親的遺傳。“文革”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做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首當其衝被揪了出來,不久又被戴上“內通外國特務嫌疑,的帽子。父親天性孤傲,情緒十分抵觸,到姑媽家來發牢騷出氣,姑媽便義正詞嚴地告誡他:“小弟呀,你的情緒很危險,如何對待群眾運動是革命與反革命的分水嶺,你必須端正態度,心悅誠服地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在那段炎熱而沉悶的日子裏,姑媽苦口婆心開導父親,甚至一字一句替父親修改認罪書,每個罪名上綱上線到哪個地步,姑媽都要反複斟酌,改好了讓父親試著念,聽著不順耳的地方再改。每每弄得兩個人都神思恍惚、精疲力竭,姑媽總是信心十足地拍拍父親的肩膀說:“小弟,行了,你照這個去念,一定能通得過。”但是父親每次的檢查都被說成是“避重就輕,轉移視線,企圖蒙混過關”,父親灰心喪氣,差一點把塗改得層層疊疊的認罪書給撕了。姑媽先是目瞪口呆,繼而破口大罵,“你們單位的造反派政策水平怎麽那樣低?!”隨後就盯著父親間:“你念認罪書的時候口氣怎麽樣?態度誠懇不誠懇?對了,一定是你口氣太硬,流露出抵觸情緒,造反派認為你心口不一了。”最後姑媽總是叫父親把認罪書再拿出來,反反複複地檢查是否還有不妥當處。突然有一天,姑媽也被揪出來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了,她的名字被顛倒過來寫在大街上並且畫上紅的“X”,說她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市裏開電視大會批鬥市長,姑媽是陪鬥之一,全上海有多少人從電視裏看到姑媽被反剪著手任人拖出拖進。父親得知這個消息簡直魂飛魄散,立即差書月舞月到姑媽家探個究竟。舞月不能忘記那一天在門廊裏見著姑媽的情景,她目睹了一個人迅速老起米的過程,身材高大膚色紅潤的姑媽兒天不見竟成了一個腰背拘樓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她看著她們的時候,浮腫的眼睛裏流露出的陌生與冷淡使舞月不寒而栗。姑媽的身後站著兩個戴紅臂章的青年男女,姑媽摸然地幹涸著嗓子說:“回去告訴範德鈞,再也不要來找我了!”姑媽的眾多罪狀中有一條就是包庇和縱容內通外國的狗特務範德鈞。後來,當那個不堪回首的夏天終於結束的時候,失去了大姐的精神支柱的父親憤然墮樓自殺了。一年以後姑媽從隔離室出來,舞月泣不成聲地告訴她父親慘死的消息,她毫無表情地靜默良久,很吃力地說:“自絕於人民,死有餘辜!”自從聽姑媽說了這句話以後,舞月就覺得和她說話常常要無話找話了。

姐姐的處世待人完全不同於舞月,她們姐妹外貌酷似,性情卻截然相反。姐姐不像舞月,心裏麵恨一個人恨得要死,表麵上仍客客氣氣保持著虛偽。姐姐心裏的愛憎是完全流露在言詞和行動上的。姐姐要恨一個人,馬上就跟這個人壁壘分明地一刀兩斷。更早一些時間,自從在那個門廊裏姑媽漠然地幹涸地說了“回去告訴範德鈞,再也不要來找我了”這句話以後,姐姐就把姑媽從親人的陣營裏剔除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姐姐的字典裏沒有“姑媽”這個詞匯。然而,當母親年近花甲遠嫁他鄉之後,姐姐又主動恢複了跟姑媽的聯係,某一天舞月突然發現姐姐跑姑媽家比自己勤快得多,她奇怪地問姐姐:“你不恨姑媽了?”姐姐似乎有些惆悵,卻仍是爽快地說:“有什麽辦法?小科對奇奇比對我還親熱。”

此刻,舞月坐在姑媽對麵,看著姑媽額頭刻著“川”字的崇高而悲哀的表情,便想起了在父親的名譽昭雪大會上,姑媽老淚縱橫地哭昏在父親遺像跟前的情景。當時,姑媽的痛不欲生與母親的漠然冷靜形成了鮮明對比。

舞月不像姐姐那樣感情強烈,恨起來就誓不兩立,可舞月的恨卻極不容易消除,她至今麵對姑媽仍舊覺得無話可說。幸虧姑媽是個大而化之又喜歡說話的人,幾十年來姑媽搞群眾工作主要的武器便是嘴巴,離休以後姑媽發表長篇大論的機會極少了,平常跟奇奇說不上幾句就要頂牛,正憋得難受呢,所以一見舞月便像久早遇甘霖一般,滔滔不絕起來,這倒使舞月避免了許多尷尬。

“物價這麽漲下去,我真擔心會不會像國民黨時期那樣通貨膨脹,鈔票像廢紙一樣?還有單單是個體攤販倒也算了,大不了就是老早的小業主,還允許私人辦企業雇工,五十年代我們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難道都錯了?”姑媽說著激憤地站了起來,兩手習慣地伸進衣兜,但是沒有摸著煙盒和打火機,冠心病,醫生嚴令戒煙,奇奇把她的煙統統沒收了。姑媽隻好在屋子裏東撞西突,困獸猶鬥一般。以前姑媽講話總是胸有成竹、條理分明地侃侃而論,近來卻常有憤世嫉俗的滿腹牢騷,並且毫不顧忌場合地點、黨內黨外,見人就發。

“姑媽,你已經激流勇退,身體又不好,何必操那麽多心?十一億中國老百姓怎麽生活,我們也怎麽生活嘛。”舞月說。

“江山是我們流血犧牲打下的,想起那些為了新中國而獻出生命的同誌,心裏麵真不是滋味,這感情你們是不能理解的。”姑媽重重地坐了下來,“所以最讓人擔憂的還是個下一代的教育間題,社會風氣江河日下,資產階級享樂主義那一套堂而皇之變成了最時髦最先進的東西!你就說奇奇,她從農場調上來到區委機關工作,領導上還作為接班人培養,沒多久就不想幹了,說是不想走仕途,要搞經濟,死活跟我磨,我隻好托老戰友幫忙把她調到外貿公司,幹了兩年,又跟單位領導鬧矛盾,索性請長病假待在家裏不上班了,有一時說要跟人合資開美容店,向我拿去五千塊錢;現在又說要學服裝設計,獅子大開口,學費五百塊!唉,她怎麽一點也不像我,雖說不是我肚子裏生出來的,可是養了她30年,潛移默化也該像點我才是呀!”

這時奇奇用隻圓漆盤托了三碗麵條出來了,笑著說:“二表姐我沒說錯吧?我媽是不是又在開我的聲討會啦?範奇奇作惡多端、罪該萬死!我媽一天最大的樂趣便是數落我的不是,如果這樣能夠讓我媽心情愉快身體健康的話,我也心甘情願當靶子了!”

“油嘴滑舌!”奇奇說得姑媽也忍不住笑出聲,馬上又屏住。

“你怎麽心血**要學服裝設計了?那五百塊學費不如付給我呢!”舞月笑著問。

奇奇神秘地眨眨眼:“服裝設計在美國能賺大鈔票的。”

姑媽說:“你看看,又出新花頭了。”

奇奇說:“人總要不斷地追求新的東西,像你們那樣一輩子隻有一個目標,多乏味呀。革命革了幾十年,還不知道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以外是什麽樣子。”

姑媽很驕傲地說:“我在位的時候,有出國任務,總是推辭,讓給其他同誌去。哪像現在的幹部,什麽好事都占盡了!”

奇奇說:“那是人家聰明,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姑媽憤憤然地說:“黨的原則黨的立場都到哪裏去了?!”

“人家有人家的原則立場嘛。”奇奇不屑地翻了姑媽一眼,“二表姐,我跟你換個老娘就好了,我早就到美國去了。”

“除了我,誰敢要你做女兒?”姑媽說。

舞月笑營圓場:“你去考托福,有了托福成績,我叫我媽替你做擔保。”

奇奇不以為然地說:“我的腦子早被‘文革’迫害傻了,ABC記不住,我不考托福,我有秘密通道。”

舞月說:“賣什麽關子,我不會妒忌你的。”

奇奇端起麵碗說:“暫時保密,吃麵吃麵!”用力過度,麵湯灑在胸襟上,趕緊抽一疊餐巾紙小心翼翼地擦。

姑媽說:“你看看,這麽貴的毛線衣就穿著進廚房,一百五十多塊錢呢!一點也不曉得愛惜!”

奇奇說:“要是上海人都像我媽那樣艱苦樸素勤儉節約,工廠商店都要虧本,國家經濟怎麽搞上去呀?現在國家就是要想辦法把老百姓口袋裏的錢掏出來。媽,為了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你應該把錢從銀行取出來痛痛快快地開銷一番!”

姑媽說:“我也不是叫大家不要買東西,問題是你太浪費,毛線衣一件一件刁雙堯得有多少,還要買,一天到晚對著鏡子穿上穿下!”

“媽,女**打扮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標誌,你看動物裏麵都是雄的比雌的漂亮,人類進步了一大步,女性懂得美化自己了。女性美化自己達到什麽程度,人類的文明就達到什麽程度。作為女性你應該引以為自豪呀!”奇奇一麵說一麵將麵條端到姑媽跟前。

“我就不相信我們黨提倡了幾十年艱苦奮鬥勤儉節約的優良傳統現在就過時了,現代文明難道就像你這樣,不要工作也不要家庭,就曉得梳妝打扮吃喝玩樂?”姑媽用筷子戳戳奇奇的額頭說。

“冤枉!”奇奇叫了起來:“我媽辯論時克敵製勝的法寶就是攻其一點不及其餘並且任意歪曲事實。我不是不要工作,而是要幹我自己喜歡的工作;我也不是不要家庭,而是我要和誌同道合真正相愛的人共同生活。這就是我們和你們最根本的區別!”

“當初我說梁光明比你小好幾歲,不同意你跟他結婚,是你說的非他不嫁。好了,結婚沒幾年,又把人家講得一錢不值,吵吵鬧鬧離了婚,我這張老臉都讓你丟盡了。”姑媽痛心疾首地歎了口氣,把臉埋進麵碗裏,一陣烯哩呼嚕。

奇奇正挑著一根長長的麵條姿態優雅地吸入口中,對姑媽的指責習以為常,不惱不怒,笑著說:“媽,虧你還是搞婦女工作起家的呢,馬克思還是恩格斯說過的,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離婚有什麽丟臉?現在我們國家裏離婚率增長速度很快,這說明中國婦女的整體素質在提高,她們再不甘心逆來順受地過一輩子,她們為爭取真正的愛情勇敢地與從一而終的舊傳統觀念徹底決裂。”

姑媽的臉從麵碗中仰起來,因為熱氣的熏蒸那張臉滋潤柔和了許多,姑媽說:“奇奇呀,要說到真正的愛情,你還不懂呢!”姑媽說著,目光開始緩慢地挪動,掠過飯桌,掠過沙發,緩緩地,像一片羽毛飄落在書櫃上,那裏豎著一隻精致的鑲紅木鏡架,鏡架裏嵌著張微微泛黃的舊照片。照片上青春妙齡的一男一女,女的穿一襲合體的布旗袍,苗條修長,男的西裝革履,風流調倪。他們都燦爛地笑著,麵容卻都模糊,仿佛是虛無縹緲間的山影。

奇奇用腳尖瑞了舞月一下並做了一個怪臉,舞月也知道姑媽馬上要說什麽了,她卻不忍心破壞姑媽此刻的心境,她將筷子頭按在嘴上,無聲地噓了一下。

“抗戰勝利那年,我們原打算結婚的……”姑媽的聲音像一片枯脆了的深褐色的落葉,被一陣風輕輕地卷起,從古老的山穀中悠悠地飄出來:“突然有一天,他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不知去向,無影無蹤。我猜想他一定是接受了黨的機密任務甚至不能告訴自己最親愛的人。沒有臨別贈言,沒有山盟海誓,連一個眼神的暗示都沒有……”

“媽,肖白叔叔的故事我從上小學開始聽,聽到現在,都能倒背如流了。我媽真變成祥林嫂了!”奇奇極輕慢地打斷了姑媽。舞月看見姑媽受驚似地抬起眼皮,整個麵容就像一簇火苗倏地被撲滅了一般黯淡下來。舞月氣惱地掃了奇奇一眼,恨表妹不近人情到了殘惡的地步。舞月雖然也多次聽姑媽講述這個故事,可她每次都聽得聚精會神,百感叢生。她雖然一直記恨姑媽對父親的冷酷,可卻推心置腹地同情姑媽的悲劇,並且暗暗敬佩姑媽矢誌不渝的堅貞。

肖白失蹤以後,姑媽通過各種關係打聽他的下落,都沒有結果。在那種年代裏,種種意外的情況都可能發生,但姑媽堅信,隻要肖白活著,他一定會來找自己的,他們的感情是什麽東西都分不開的。整整等了三年。三年來槍林彈雨、戎馬住惚,相思淚盡往肚裏流,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全國解放以後,姑媽隨軍南下,進了上海,四處打聽,並無肖白絲毫消息。有一日見到軍管會公告,於龍華附近的荒郊尋得死屍十餘具,麵目均被硝極水毀壞,國民黨特務倉皇逃竄之際殘忍地殺害了多少革命誌士,為了核實他們的身份,將每具屍體所著衣物張榜公告,請親屬來認。姑媽看見有具屍體穿著藍灰隱格花呢西裝,不由觸動了心事。當年肖白毅然衝破家庭藩籬,甩掉國民黨鷹犬的追蹤,投奔抗日根據地,就穿著一身藍灰隱格花呢西裝。他的英俊瀟灑,他的才華橫溢,很快使姑媽墮入愛河。這身藍灰隱格花呢西裝曾經引起許多非議,認為它太資產階級化。肖白便將它深藏箱底,隻在執行特殊任務時難得一穿。年輕時的姑媽美麗活潑又英姿勃發,追求她的人自然很多,甚至還有屢建戰功的高級將官。當時女戰士嫁首長是很普遍的事,大家戲稱之為“去當首長的駁殼槍”。組織上找姑媽談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無論從革命需要還是個人幸福考慮,她都應該嫁給那位受人尊敬的首長。可是姑媽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姑媽是愛情至上者,姑媽太鍾情肖白了。姑媽的選擇無論在當時還是在今天都被看作是愚不可及的舉動。姑媽因此長期被視為革命隊伍中的立場不堅定分子而不受重用,直至離休也隻有副局級。當時姑媽與肖白的愛情一直處於地下狀態,仿佛地殼深處的岩漿不動聲色卻熾熱沸騰。後來肖白在一次偵察任務中身負重傷,榮立三等功。姑媽日日夜夜守護在他身旁,由此公開了他們的戀情。肖白在執行那次任務的時候就穿著那件藍灰隱格的西裝,沒想到交通站被敵人破壞,撤退時中了槍彈,子彈從背脊穿進,險些穿透心髒,真正是死裏逃生。藍灰隱格西裝也被子彈穿透一洞眼,深夜,姑媽守在肖白身邊,就著一豆油燈,飛針走線,細細密密地將那銅錢大的洞眼補得天衣無縫。姑媽喜歡看肖白穿這件西裝時的儒雅挺拔。姑媽輾轉反側了一夜,不祥的夢兆接連不斷地襲擊著她,天亮時朝霞出奇地鮮豔,姑媽去軍管會認屍了。她一眼就看見了那件藍灰隱格西裝,就像被一把金屬的小榔頭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太陽穴。她勉強支撐住了,懷著一絲僥幸,肖白的西裝不會這般血跡斑斑汙濁不堪的,肖白是多少愛整潔的人,哪怕是灰土布軍裝也總是洗得纖塵不染。她幾近窒息地伸手去摸那西裝的肩背處,觸電般地一陣**,當場昏眩過去。她摸到了那塊自己親手縫上去的補丁,她心如刀絞,五髒俱焚。三年來滿懷的希望頃刻之間變成噩耗,怎不叫人痛斷肝腸?她捧著那件血衣泥塑木雕地坐了一天一夜,沒有眼淚,眼淚流不出來,都流到心裏麵去了,滿心兜著苦淚。她摸著那西裝上黑紫的血塊,她仿佛看見他在敵人的毒刑拷打下堅貞不屈的身影,她恨恨地咒罵自己,他在受苦受難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想方設法營救他?你為什麽不和他一起去受苦?不久,召開隆重的悼念烈士的群眾大會,肖白的父母在解放前夕都去了台灣,肖白在這世上再沒有其他親人,姑媽毅然以肖白遺媚的身份出席了追悼會,她感人至深的發言引起一片吸泣聲。那一年,姑媽23歲。23歲的姑娘從此心如枯井無風無浪,忠貞不渝守護著心中那片純真的愛情。姑媽現在年過花甲,體態臃腫,舞月有時簡直懷疑那段美麗的愛情故事真是發生在這位沒有一點魅力的老太太身上?反過來,隻要一想到姑媽擁有過那麽一段傳奇性的愛情,舞月對她的任何怨恨都化為烏有,隻覺得白發蒼蒼的姑媽有一種聖潔的超脫的美。在感情深處舞月是祟拜姑媽的,崇拜表示她認同姑媽的戀愛觀和價值觀,所以她會在母親和朱墨之間選擇了朱墨。可是,舞月現在對自己當初的選擇產生了懷疑,這使她張皇失措而且回腸百轉。在這種心情下再次聆聽姑媽的故事,對她來說無疑是一種鞭策和安慰。

姑媽被奇奇搶白了一句頓時意興闌珊,神情枯萎,那張臉失去光照猶如一本讓人讀厭了的舊書。如果是其他間題,姑媽一準會拍案而起,高屋建杭地訓斥奇奇。可是一觸及自己的愛情故事,姑媽總是倉皇收兵,退避三舍,生怕唇槍舌劍不小心擊碎了她的珍寶。稍許停頓,姑媽像從泥沼裏掙紮出來一般吃力地推開麵碗,咕味著說:“麵條一點味道都沒有,阿姨談朋友談昏頭了,又忘了放味精!”奇奇連忙跳起來:“媽,我替你拿點味精來,要不加點多味醬油?”姑媽擺擺手:“我也吃不下,最近胃裏頭老像塞了塊石頭。”奇奇說:“媽,蕾香正氣丸你又忘了吃吧?”姑媽歎了口氣:“胃裏麵都是藥丸,有什麽用?你們談吧,舞月,我去睡會,不陪你了。要是碰到書月叫她關心關心小科。”姑媽便撐著站了起來。奇奇朝舞月眨眨眼,弄出很乖巧的聲音說:“媽,你慢點,我來扶你。”

姑媽和奇奇幾乎在所有的問題上針鋒相對卻又終日相濡以沫,姑媽天天痛心疾首地罵奇奇卻又一刻也離不開她。“文革”開始時奇奇隻有11歲,人家說“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11歲的奇奇早早地顯示了她不凡的膽略與魄力。姑媽被揪出來以後,奇奇的屁股後麵經常跟著一群小孩,哇哩哇啦地喊:“打倒小走資派!打倒小特務!”一邊用紙折成的飛箭射她,或者用口水唾她。奇奇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冷靜,簡直像一個飽經風霜的戰士,在眾矢之的中昂首闊步。奇奇發育得早,人高馬大,穿上姑媽的舊軍裝還挺合身,腰間束根皮帶,人家越是罵她,她越是把胸脯挺得高。於是激怒了眾人,一個稍大的男孩喊道:“小走資派有什麽資格穿軍裝,把她的衣服剝下來,”大夥響應著一轟而上,奇奇忽然轉過身,怒目圓睜,大聲說:“誰敢動手?我不是小走資派,我不姓範,我是孤兒,我是黨的女兒,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大夥都被她的氣勢震住了,而且大夥都知道她是走資派範德貞從福利院領來的孤兒,於是鬥誌不擊而汝,人群如鳥獸散。數年以後,姑媽從“牛棚”裏解放出來,落實政策,鑒於她心髒病嚴重又是孤身一人,準許將奇奇從市郊農場調回身邊。奇奇風塵仆仆回到家中,姑媽板著麵孔冷冰冰地說:“我已盡到責任,你既不認我為母親,我們從此恩斷義絕。你住你的小房間,自己開火灶。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奇奇不辯解,打31:行李卷,翻出薄薄的一個牛皮紙袋遞給姑媽。姑媽看也不看一眼,一揮手說:“我不要你的錢,我養得活自己,你也別想揩我的油。”奇奇仍不作聲,隻把牛皮紙袋裏的東西抽出來,橫在姑媽眼前。姑媽中風般地愣住了,眼珠動彈不得,張大嘴嗬嗬嗬地說不出話。奇奇珍藏著的竟是姑媽的**,那張經曆過血的洗禮的照片,姑媽與肖白唯一的合影,他們年輕的麵容如霧中的鮮花令人向往。姑媽好半天才緩回口氣,顫顫地問:“抄家時造反派沒有把它燒掉呀?"奇奇說:“造反派進門的時候我就把它夾在我的毛選裏了。”姑媽一把摟過奇奇,涕淚橫流地笑著,喊著:“奇奇,我的親親、乖乖、閡閡、寶寶……”母女盡消前嫌,和好如初了。有人說是姑媽給奇奇的名字取壞了,弄得她腦袋裏有那麽多異端邪說;也有人說奇奇的神秘的生母一定是個怪誕不經的女人,遺傳這個東西是萬難不劫的。

不一會,奇奇從臥室出來,如釋重負地笑著說:“好了,老太太總算擺平了。二表姐,來點香檳怎麽樣?正宗張裕大香檳。”

舞月說:“我不喝酒,待會還要上班。你呀心太狠,你讓姑媽說完嘛。”

奇奇說:“我實在聽煩了,浪費那個時間真等於自殺。現在不要說瓊瑤、岑凱倫,就連安娜·卡列尼娜和林黛玉的悲劇都感動不了人了,何況我媽那點事?”

舞月說:“可是對於姑媽來說,回憶那段愛情是她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奇奇連連搖頭笑著說:“NO, NO, NO。二表姐你還得好好學學心理學。對於我媽來說肖白的失蹤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痛苦的事情,她不停地講給別人聽,為的是宜泄內心的苦楚,真的就像祥林嫂一樣。作為女兒,我有責任想方設法讓她忘記那件事。徹底忘記做不到,能淡薄一些也是好的。人幹嗎老要陷在過去的回憶中呢?我要引導我媽向前看,未來總是美好的嘛。”

舞月點點她:“奇奇,我討厭你的是這點,佩服你的也是這點,好事壞事你總能為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管你討厭不討厭我,我總是一如既往地喜歡你二表姐呀!”奇奇盯著舞月的眼睛,故弄玄虛地說:“嗯,今天你的眼睛裏有一抹陰影,怪不得肯屈尊,特地跑到我家找大表姐。一定跟二姐夫鬧矛盾了是吧?要離婚早點告訴我,我做你的接班人,就衝二姐夫那帥勁,青春無悔啦。”

“你還青春啊?年紀愈長愈發地十三點兮兮起來,不跟你說話了。”舞月惱她講話沒遮攔,又被她點中心思,眼圈忽地紅了起來。

“哎呀二表姐,你是知道我的呀,有嘴無心,尋尋開心。誰不知道你和二姐夫鶯鳳和鳴,兩情眷眷,哪敢凱覷呀!”奇奇慌忙勾住舞月的頭頸,“我賠禮道歉好吧?可千萬別下雨呀,二姐夫曉得了要罵死我了。”

舞月心裏本來就堵得難受,在別人麵前還要用意誌強忍著,對奇奇是不必設防的,那淚水便像兩股噴泉咕咕地湧出來。

要死了要死了,怎麽真哭了?我混帳,我是王八蛋,我是神經病,二表姐,隨便你怎麽罵我吧!”奇奇又哄又勸,又抽出香水餐巾紙替她擦眼淚。

舞月猛哭了一陣,肚子裏的怨氣出了不少,漸漸平靜下來。

“誰欺侮你啦?告訴我,我替你出氣!”奇奇俠肝義膽地說。

舞月恨恨地歎口氣,將自己與朱墨破天荒的爭吵原原本本講給奇奇聽了。她現在需要有人同情,需要有人支持。奇奇多少聰穎的人,聽罷叫了起來,“怪不得你急著要找大表姐,妄圖讓大表姐去說服二姐夫呀?你呀你呀,真是病急亂投醫了,你想想,大表姐最講究服從組織分配那一套東西,她怎麽會讚同你的意見呢?”奇奇真是一語中的,舞月希望破滅,怔仲著發起呆來。

奇奇兩手托腮,漂亮的大眼睛轉了兩圈,璞詠笑出了聲。

“笑個屁,幸災樂禍!”舞月惱恨地慎道。

“二表姐,你別急呀,我教你如何說動大表姐。”奇奇站了起來,說道:“你千萬不能對大表姐說什麽外國公司鈔票多待遇好之類的話,大表姐是崇尚獻身精神的,你要順著她的心思,把這件事情的意義提綱掣領到改革開放的高度。人家外國老板到這裏投資,看中二姐夫的能力,二姐夫為他當經理,其實是改革開放的先鋒,穩定外國老板的情緒,幫助國家吸引外資,是為國家挑擔子。可二姐夫呢,偏偏為了個人恩怨不肯挑這副重擔。大表姐一聽呀,保證要去批評二姐夫了。”

舞月不得不佩服奇奇揣摩姐姐心理的準確,破涕為笑,說:“你滿腦瓜子的鬼點子!”

奇奇得意地說:“二表姐,我送給你那麽好一個idea(思想),你給我什麽報酬?”

舞月說:“你真是財迷心竅了。”

奇奇說:“二表姐我以為範家還算你思想開通些,原來你還遠遠跟不上現代化速度。商品經濟樣樣都是商品,照你說起來,人家五花八門的谘詢公司都好打烽了。不過你放心,我曉得你每月工資加獎金頂多三十張分,我不會要你鈔票的。你可以用別的辦法酬謝我呀。”

舞月見她一本正經,倒很感興趣,問:“我能給你什麽呢?”

奇奇甜蜜地一笑,說:可否為小妹引見你那位插兄,鄭總經理呀?”

舞月的心一陣劇跳,恍然大悟,叫道:“原來你的秘密通道就是嫁人呀?”不知為什麽,自己的臉倒先紅了起來。

“二表姐到底是個聰敏人。”奇奇頻頻點頭,說:“剛才我不想瞞你,隻礙著我媽。人家倒是給我介紹了好幾個,要麽是老頭,要麽沒什麽文化。剛才聽你說起鄭仲平還未成家,他的年齡和地位都很合我的意,機會難得,所以厚厚臉皮請二表姐做紅娘啦。”

舞月心跳得厲害,深深吸了口氣,說:“他長得可不怎麽樣,你別後悔呀。”

奇奇說:“再怎麽難看,有錢有地位,那氣派總歸有了。喂,你是不是有點舍不得呀?”

舞月臉漲得通紅,說:“你再瞎說,我真的不理你了。”

“都怪我的嘴巴,二表姐,你替我扇它兩下吧!”奇奇將臉伸到舞月跟前。

“去去去!”舞月推她一把,“急猴猴的,也不怕難為情。”

“現代化速度,時間就是生命!”奇奇說:“二表姐,什麽時候給我回音啊?”

舞月說:“總得讓我說服了姐姐再說服你二姐夫到人家公司去上班,才好開口談私事吧?”

奇奇說:“二表姐言之有理,我們一言為定,先辦你的事,再辦我的事。”

舞月抬腕看著表:“哦喲,時間蠻緊了,我得走了,你替我跟姑媽招呼一聲。小科回來,說二姨來看過他了。”

奇奇送舞月出門,一邊說:“大表姐也真是的,逼著人家考大學,弄得他痛苦不堪。我偷看過小科的練習本,做什麽題呀?一首一首抄滿了情詩,還挺深沉的,小家夥說不定正戀愛呢!其實不考大學找個合資企業什麽的蠻實惠的。”

舞月說:“姐姐是非要小科念大學的。”

奇奇說:“又望子成龍,又不肯在兒子身上化功夫。我真搞不懂大表姐,幾張獎狀就把自己賣給學校了,太不值了。”

舞月不響,從前她聽人家這麽講姐姐非跟人爭個青紅皂白的,現在卻覺得奇奇不無道理。姐姐辛辛苦苦,除了一疊獎狀,還得到什麽呢?人累得要命,老得要命,處處是病。舞月心疼姐姐。

奇奇又說:“大姐夫最春風得意,又出國了。大姐夫這麽風流,大表姐這麽老實,可他們又恩愛得要命,讓人不可思議!”

舞月說:“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麽感情易變呀?”言語間不免有些鄙視。

奇奇仍笑著,說:“變才好呢,思變才有動力,才會去為之而奮鬥。愛情就像色澤濃烈的釉彩花瓶,兩隻花瓶放在一起蹭啊磨啊,那顏色總要黯淡乃至退盡。”

舞月又看看表,說道:“我辯不過你,我走了,這幾天特別要夾著尾巴做人,不可遲到。科室要從我們描圖間抽人,大概好輪到我了。”

奇奇說:“就為這夾著尾巴做人太屈了,現在誰還在乎一個技術員名稱?造導彈的都不及賣茶葉蛋的了!”

舞月笑著朝她擺擺手,下了樓梯。舞月心想:“你不在乎我在乎,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我是要爭一爭的。不為別的,就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