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朱墨跟在那三位女工後麵走進明達廠大門,沒有人阻攔他,投有人要他出示證件。門衛室裏有兩個人在下象棋,聚精會神,朱墨想,如果此刻來幾個明火執杖的強盜大概也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廠的。朱墨暢通無阻進了廠門,覺得冷冷清清很不習慣,他想局和公司一定是通知了明達廠的,那麽至少應該有個廠辦幹事什麽的在門口迎一迎啊,過去他作為局機關一名普通幹部下廠作調研開座談會,都是前呼後擁熱烈歡迎。他倒不希望有什麽隆重的歡迎儀式,隻是初來乍到,該有個“導遊”引引路。雖然這麽想著他還是準確無誤地走進了辦公樓,按圖索驥,看著門上的牌子找到了廠長室。廠長室房門洞開,卻空無一人,他在走廊裏攔住一位幹事模樣的青年問道:“同誌,請問廠長辦公室怎麽沒有人啊?”那青年少見多怪地說:“徐大寶出巡油水多呀,誰肯空守辦公室呢?”朱墨又問:“你認不認得一位叫尹紅衛的女同誌?她在哪個部門工作?”那青年搖搖頭:“沒聽說這個人,你有事還是找三老板吧!”說著手往前麵一指,便匆匆地走了。三老板是何等人物?朱墨疑惑不解。他想了想,索性走出辦公樓,信步在廠區遊逛起來。對於這個廠的狀況他聽了不少介紹,今日何不實地考察一番呢?
朱墨走進一座金工車間,有幾台車床衝床在運轉,大型的刨床磨床都停著,工人們三三兩兩談天說地,對一個陌生人闖入他們的天地毫不在意,朱墨走了一圈也沒人搭理他。“馬拉多納這小子完蛋了,涉嫌販毒還有什麽戲唱?”“他媽的他就是販毒我也佩服他,中國要有三分之一個馬拉多納早就衝出亞洲了!”有一群小青工正在侃足球,摩拳擦掌的。朱墨湊攏去問:“你們今天停工待料呀?”其中一個白了他一眼:“越幹越賠本,不幹反而替國家節約,懂吧?”另一個見他目瞪口呆,補充道:“馬達響機器轉需要電,還有原料費人工費地皮費,看看你蠻懂經的樣子,這筆賬都算不來!”說罷不屑一顧的樣子,轉回頭說:“衝不出亞洲怎麽能怪球員?依我看就是教練不好,就像我們明達廠弄到這等地步能怪我們小工人嗎?”朱墨悄悄地離開了金工車間,那個莽撞的小夥子最後那句話令他發聾振聵!朱墨轉至成品倉庫,倉庫保管員是個體態風韻的婦人,耳朵裏插著微型耳機,雙手姿態優美地織著一件寶藍馬海毛嵌金線的外套,朱墨徑直走進倉庫她也沒感覺。倉庫裏塞得水泄不通,散發出一股煥熱的黴味。朱墨又退了出來,麵對麵立在那婦人麵前。片刻,她才覺察到有人,丟下手中的絨線拔下耳機,說:“師傅,你的取貨單呢?”朱墨說:“我沒有取貨單。”她眼珠一轉便笑了:“你想先看看貨是吧?你放心,我們虹牌質量是沒得說的,早兩年搶手得要命。最近有點滯銷,是被人家擠的,不是貨色不如人家,是沒有鈔票像人家那樣漫無邊際地做廣告,臉皮也沒人家那樣厚,吹得天花亂墜,其實除了外麵花哨點,質量根本比不過我們。現在的人也真是的,一聽是中外合資就認定比國產貨強。國產貨質量不過關是有的,不過我們虹牌你篤定放心好了,誤差絕對不超過千分之一!”朱墨也笑了:“你倒是蠻會搞推銷的,為什麽不站到廠門口去講?把產品當場試給顧客看,這些庫存不就可以賣出去了?”婦人雙眉高挑地叫起來:“師傅幫幫忙,我是看你誠心才講給你聽聽的,賣掉賣不掉和我渾身不搭界的,他們廠長書記一個個升官發財去了,我才不替他們揩屁股呢!”朱墨像是誰捆了他一記耳光似的,臉上辣麻麻的。婦人一連替他拆開三隻紙箱,不厭其煩地介紹產品性能。朱墨連連點頭,說:“我一定考慮買你們的虹牌。”於是婦人笑了,她看了看牆上的電鍾,哦喲叫了起來:“十點半了,今天提前開飯,我要到食堂去了。”朱墨問:“今天為什麽要提前開飯?”婦人撇了下嘴說:“歡迎新廠長呀,”不曉得這趟來的是臨時戶口還是長住戶口。”朱墨想說什麽,最終什麽也沒說。
朱墨隨後進了職工食堂,但見賣飯的窗口前人頭攢動,炊事員大聲吼:“急什麽?時間還沒到!”有人舉起搪瓷碗勺吮吮一敲,說:“就看你們對新廠長的態度了!”眾人哄笑起來,像要發泄什麽。朱墨感到渾身長刺般難受,他楚進廚房,大師傅正手忙腳亂,衝著他吼:“誰叫你進來的?看也看不出個山珍海味來!”朱墨說:“要我幫忙嗎?”大師傅看他一眼,說:“雷鋒叔叔又回來了!你去幫忙站窗口吧,嗒,給你!”丟給他一頂帽子和一隻口罩,都是黃哈哈黑不溜秋的。這時窗口已被工人敲開,朱墨不及多想馬上頂了上去,站到窗口俞就像被釘上十字架一樣再也脫不了身。
朱墨賣了一個多小時的飯,汗流俠背並且饑腸轆轆。買飯的人漸漸稀少了,他正打算扒下口罩喘口氣,然後想辦法解決肚子問題,就聽見有個疲憊的聲音說:“買二兩菜包!”這聲音輕輕地撥動了一下他的記憶神經,仿佛在哪裏聽到過的?他不由得朝窗口外望去:一副寬大的眼鏡,後麵是一張陌生的臉!他笑自己多心,正待回身取饅頭,忽見那人伸出手指戳著自己的鼻尖,裂帛般地叫:“你……你?你!”朱墨十分緊張,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再看那張麵孔,那個陌生的輪廓上突然跳出幾條熟悉的線條,那薄薄的嘴唇,那狹窄的鼻翼從腦子中掠過一道閃電,他興奮地喊了起來:“是你!戴了眼鏡真認不出了,你真在這廠裏,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她有點慌張地用手指按在唇間,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拽下帽子口罩還給大師傅,奔出了廚房。
大師傅湊著窗口問:“三老板,這個人是哪個車間的?麵孔陌生來,人倒蠻勤快!”陶珊春優倡地說:“他就是新來的朱廠長。”炊事員們麵麵相覷,都擁到窗口邊仔細看看廠長的麵孔,剛才忙的時候都不知道廠長臉上如何橫豎撇捺。
“尹紅衛,原來你就是三老板!進廠才半天,三老板已經如雷貫耳了。小傅說你在這家廠,去年他到這裏談生意看到過你,你沒認出他。可是我打電話來找你,總機說沒這個人,今天辦公樓裏的人也說不知道這個名字,大概三老板叫得太響,把你的真名給掩蓋了。”朱墨遇故人,心情豁然開朗,滔滔不絕起來。
陶珊春左右看看,食堂裏人不多,沒人注意他們,廚房裏的人未必聽得見他們講話。她困難地咽了下口水,舔舔嘴唇。
“昨天晚上你沒來參加同學會,本來我還想討教討教基層工作的經驗呢。”朱墨又笑著說。
陶珊春朝朱墨靠近了一步,輕輕地說:“我現在改名字了,以後你千萬別叫我尹紅衛了!我姓陶,名珊春,珊瑚的珊,春天的春,記住了呀!”
朱墨吃驚地看住她,她的臉上平淡得沒有任何表情,可是朱墨明顯地觸摸到一種悲涼,那是從她的語音和她的身體每個部分滲透出來的,她整個人的形態好像就是一個悲傷。朱墨的心沉了一沉,善解人意地點點頭,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陶珊春的名字聽到過許多次,沒想到就是你。其實我應該想到的……”朱墨看見她眼中閃過驚恐的一抹,馬上住嘴。他們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了如磐石般沉重的過去。
陶珊春深深吸了口氣,把那種悲涼統統收回到自己心中。她又顯得冷靜穩重,公事公辦的樣子,說:“起先準備為你接風,再開個簡短的歡迎會的,我在廠門口等了半天沒見你來……這樣吧,你等一下,我叫廣播站廣播一下。”
“不不不,人已經散了,就免了吧。這樣悄悄地進來,反而自如點。大張旗鼓,弄得人家期望值太高,以後就很難下台了。”朱墨連忙說。
“你也是來走過場的?”陶珊春正色問道。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要瞎猜。”朱墨想,女人都那麽敏感,他拍拍肚子說:“我餓壞了,你先借給我一點飯菜票好嗎?”
“我請客,我也沒吃,正好做東。”陶珊春心情回轉了一點,忙著去買飯菜。炊事員知道是請新廠長,每個菜盆都堆得冒尖,小黃魚,花菜肉片,鹹菜肉絲湯。朱墨早上起來就沒吃什麽東西,牛奶也被自己打了,現在狼吞虎咽,邊吃邊說:“廠裏小菜還蠻豐富的。”
“這兩年廠裏經濟滑坡,但我們對工人的福利一直是很重視的,不能跟那些合資廠距離拉得太大,否則工人心理不平衡了。”陶珊春自己很少動筷,隻看著朱墨吃,她感到最難過的一關已經過去了,心情漸漸開朗起來。
“在局裏就聽說你是明達廠的中流低柱,廠級幹部中有三分之一已經想辦法調走,你卻任憑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朱墨說。
陶珊春淡淡一笑:“前幾年明達廠興旺之時,都擠著要來,就像狗聞到了肉香。一旦明達廠真正需要他們赤膊上陣地幹了,一個個都滑腳了。我看不慣這種人,也做不出這種事,幹部調一個地方照樣做你的官,可工人怎麽辦了無論如何與大家同甘苦共患難,這點責任感起碼是有的。”
“現在確實存在這種情況,工作沒做好,官卻一級級地升上去,我在局裏也提過這個間題。可是上頭也很難辦,人家有資曆,對革命有貢獻。”朱墨嚼了口萊,又說,“聽說你還給部委各辦和報社寫了信?怎麽回事?”
“一部二十四史,叫我從何說起?”陶珊春重重地歎了口氣,有些事情想不通,又不好說,憋得難受。群眾發牢騷你還要做思想工作,你說窩囊不窩囊?我隻好寫信,上麵未必了解地方上的具體情況,我想引起重視。我們幹部的理論水平太差,有些中央政策,也沒有吃透,就拚命把它推到極點,生恐執行得不賣力。真理往往走過了一步就是謬誤,弄到事情嚴重,上麵又有新的糾偏政策,重新走回來,也可以麵不改色心不跳。聽聽群眾中流傳著什麽?國家化了錢養活了‘老鄉’,養肥了‘老外’,困死了‘老公’,國營企業是小老婆養的健你聽聽,寒心不寒心?改革開放,我舉雙手擁護,可也不能太卑躬屈膝,馬克思早就說過,資本的每個毛孔都充滿了血和汙穢,資本家的本性總歸是唯利是圖的。現在報紙上把那些洋老板描繪成鐵麵無私、治廠有方的救世主,我實在看不下去。商店裏什麽東西隻要貼上洋文,再大的價錢也有人買,中國人的民族精神到哪裏去了?五十年代老大哥一夜之間撤走專家撕毀合同的教訓難道忘了嗎?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原則也過時了嗎?這種狀況再繼續下去,我很擔心啊!”
“飯都涼了,你一邊吃一邊說嘛,你不吃,都被我掃光了。”朱墨把菜盆往她麵前推推。他不忍心告訴她真情。陶珊春的信引起很大震動,有的領導認為這是跟改革開放唱對台戲,要狠狠整頓思想。幸虧局長對陶珊春比較了解,把這事壓了下來。朱墨下廠前,局長特地關照他勸勸陶珊春,叫她做事穩妥點,不要到處寫信捅婁子了。
陶珊春狠狠地扒了口飯,吃得太急,噎住了,咳了半天,憋得臉通紅。又說:“你覺得我的話是不是很不合潮流?我一輩子也學不會圓滑,所以我們這種人上頭是看不順眼的。你說說,我們明達的虹牌DHC係列產品過去很受消費者青睞吧?既然這些產品我們自己能生產而且生產得很好,為什麽還要和外國人合資?我們不會的技術你盡可以去引進嘛。原本同是一個局一個公司跟我們配套生產的廠,他們合資了,政策優惠呀,又有錢大做廣告,又可以給銷售點百分之三的回扣,銷路自然好了,把我們的客戶都搶去了,明達廠就這樣一步一步被逼入死胡同。真是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何止兄弟相煎,還借刀殺人呀!盡管這樣,我們廠的工人還是很爭氣的,效益不好,出勤率仍在90%以上,有些車間被迫停產,工人們仍然準時上班。就算他們織織毛線侃侃大山,總比到外麵做投機倒把生意好吧?有的廠讓工人待工回家,我覺得這是對工廠對工人不負責任的做法,人心渙散,群眾對你共產黨沒信心,這種損失是無法用金錢彌補的。”
陶珊春說得很激烈,雙頰通紅。朱墨隻默默地聽著,自己下車伊始,很難發表意見。他的理論是從報紙文件中得來的,而陶珊春的感覺卻是長期基層工作的經驗,當然,思維方式不同,對同一事物也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看法,但他不急於表達自己,靜靜地聽,靜靜地打量昔日的同窗:她老了,不加修飾的淩亂的頭發,疲倦的被密密的皺紋網住的前額,失卻紅潤而聚著褐色雀斑的臉頰,戴著不適宜的寬大的眼鏡,她應該和自己同齡,卻看上去比年齡更老些。有了現代化妝術,如今的女同誌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的已經很少很少了。朱墨想起從前的她,雖然不漂亮,但是很青春很開朗的燦爛,大家都喜歡跟她接近。歲月雖無情,隻是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未免太厲害了點。
陶珊春被朱墨看得很不自在,手不知該怎麽放,飯含在口中,嚼都不敢嚼。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一個男人這麽樣地看過了。她尷尬地問:“我麵孔上很髒是不是?早上掛橫幅時擦到灰了。”
朱墨說:“現在像你這樣憂國憂民的幹部已經很少了,你對明達廠感情深厚,對它的興衰史又很了解,其實你出任廠長更合適啊。”
陶珊春連連搖頭:“我怎麽行?我們這種萬金油幹部,做做啦啦隊後勤隊,鼓動鼓動宣傳宣傳還行,當將帥沒那個能力。唉,想起來也很後悔,當初大家都考大學,上夜大,我也是想學一門專業的,可是公司領導要我上幹部培訓班,講了許多工會千部的重要性。我們這種人總歸服從組織安排,跟組織討價還價,我說不出口。想想工會工作總要有人做吧?有時想想也很空虛,回顧走過的道路,都是些婆婆媽媽的事,似乎什麽都沒留下,我們所付出的青春年華究竟有沒有價值呢?”
朱墨被陶珊春的肺腑之言弄得非常感動,他很想安慰她幾句,又覺得自己的心也很脆弱,也很需要安慰,這大概就是他們這一茬人的共同的困惑。最純潔最**最無畏的年月被一場動**和騷亂吞噬了,待到可以重新設計自己人生的時候,猛然發現了眼角的皺紋和傷痕累累的心靈,背上有包袱,腳下有羈絆,每跨出一步都要權衡許多,步履維艱呀!最痛苦的是他們的心雖然受過傷卻仍舊不甘寂寞,不甘落伍,他們希望在回首人生的時候對自己毫無遺憾。可是,要實現這一點現在似乎很難很難。過去覺得毫無遺憾的生活現在處處是遺憾,過去所鄙棄的一切現在爭相逐之、趨之若鶩;他們時時處處用以約束自己欲望的道德已被棄之如敝展,人家什麽約束也沒有卻名利雙收,然後回過頭居高臨下地譏笑他們一無所有!難道這就是我們注定的悲劇嗎?
陶珊春見他沉思良久,不安地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朱墨百轉回腸,隻說了句:“沒有必要評判我們的生活,我們隻是盡力而為吧!”
陶珊春聽他一言,如獲知音,鼻根都酸了,連忙低下頭去數碗裏的飯米粒。他們倆都沉浸在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的情緒之中。
朱墨在局裏聽到過有關陶珊春的一些情況,便關切地問:“你為什麽到現在還不成個家呢?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些。你沒有必要這樣懲罰自己。”
陶珊春的肩膀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她猛地抬起臉,那張臉被痛楚包圍著十分動人。她稍稍側頭看了看周圍,近旁沒有什麽人。她幾近哀求地說:“在廠裏不要談我的私事好嗎?”
朱墨慌忙點頭,心裏懊喪得不得了。
沉默,很長時間的沉默,因為往事洶湧澎湃地湧來,灌滿了他們的思緒,堵塞了他們的喉嚨。無疑的是他們一定同時看到了老桑那張清秀的書卷氣很足的臉,區別在於朱墨看到的老桑的臉因為充滿希望而神采奕奕,朱墨臨去山區插隊落戶前一天,老桑來向他告別。老桑入團以後跟朱墨成了莫逆之交,按照老桑的成份原本是要去插隊的,可是老桑身體弱,又有哮喘病,朱墨幫他到畢業分配領導小組去講了好幾次,才算照顧他將他分到近郊農場。農場有工資,總比插隊好。老桑送給朱墨一本線裝的《世本》,是清代秦嘉漠輯補的,很破舊,老桑很不好意思,家中成箱的書都被抄走了,這本是劫後餘生。朱墨卻很喜歡,他就喜歡五花八門地讀書,天文地理人文曆史中外古今。於是朱墨將自己的半導體送給了老桑,老桑不收,朱墨就說:“我到山區,收不到的,還是你用得著。”後來,朱墨聽說這台半導體讓老桑遭催彌天大禍以至慘死荒郊,那時候他正因為“現行反革命”罪關在隔離室裏,唯有對天遙祝老桑的靈魂安息。要是老桑說出半導體是誰送的,恐怕朱墨就要罪上加罪,可是儒弱的老桑至死都沒說出這台半導體的由來。陶珊春看到的老桑的臉卻是布滿絕望和怨恨,老桑分配到市郊農場,她原本分在工廠,卻堅決要求去農場,她被作為上山下鄉的標兵受到各級領導的表彰,可是老桑對她說:“你沒有必要為我葬送喲屯自己。”她說:“我不是為你個人,是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老桑優鬱地說:“你會後悔的!”她深情地答:“我決不後悔!”老桑實在是聰敏過人,當時就把以後的事看透了。到了農場,她自然很吃香,馬上當了生產排長。他身體弱,她就分配他當工具保管員。那一段時間,他們心心相印,表麵h卻形同陌路。她為他洗衣服,隻能在值夜班的時候,偷偷跑到他宿舍門口將他塞滿髒衣服的臉盆端到小溪邊去洗,洗好了晾在宿舍外麵的繩子上。有時候月黑天看不清楚拿錯了臉盆,洗了別人的衣服,於是整個連隊都悄悄地傳播著田螺姑娘出現的怪事。陶珊春心靈中唯一的安慰就是割斷從前割斷將來隻單單地回想那一個晚上,又輪到她值夜班,天空深遠幽秘,布滿了星星,星星映在溪水中,溪水像是從天上流下來的。她在溪邊洗他的衣服,搓得極細心,一點汗漬都不放過。忽聽背後有喘息,大驚失色,猛回頭,竟是他。他的眼睛與天上和溪裏的星星匯在一起,人亦如溪水一般透明。她少女的心狂跳起來,輕輕間:“你怎麽醒了?我吵著你了?"他說:“我和你一起洗吧。”她說:“你洗過的比不洗還髒,你就看我洗吧。”他就聽話地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她覺得臉上很燙,就說:“你不要老盯住我呀。”他突然問:“你為什麽要對我好?”她笑了:“我心裏對誰好就對誰好嘛。”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害怕我們不會順利的。”她說:“你老是害怕,你已經離開了家,還怕什麽?”他抓住她的肩膀說:“你永遠不會不睬我的,是嗎?”她點點頭,要掙紮,看他平常手無縛雞之力,這會卻力大無窮,她沒站穩,倒在他的懷裏。他急不可待地抱住了她豐滿的身軀,把臉埋在她溫馨的肩腫裏深深地吮吸著。他的胸脯很薄,仿佛一摸就能摸到心髒。山野裏草木芬芳,有小蟲n即哪的低吟淺唱。他把臉抬起了,開始尋找她的嘴唇,她被他融化了一般,像一片霧似地被他抱了起來,放倒在露水晶瑩的草坡上……忽然,小溪的上遊傳來咕咚一聲響,她陡然驚醒,一把推開了他。他向四周看了看,說:“別怕,是隻蛤蟆。”可她驚魂未定,連尿也憋在襯褲上了。她馬上想起連隊裏有一對男女偷偷擁抱時被上茅廁的人撞見,活生生地拉到連隊辦公室,立即召開現場批判會。要是讓人看見她和他也那樣,她還有何顏麵麵對眾人呢?她強抑著衝動,撇開他張開的手臂,幹巴巴地說:“你快回宿舍去!我們還年輕,精力要放在工作和學習上,要刻苦鍛煉,改造思想……”他十分沮喪,人一下子萎得像根敗草,他一腳低一腳高地往回走,走了兒步,又回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那樣黯淡,像一顆即將熄滅的流星……陶珊春曾經千遍萬遍地問自己:要是在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她不將他推開呢?陶珊春心靈的創口被殘酷地揭開了,那是無藥可治的創口。就在那個布滿星星的夜晚她拒絕了他之後不久,農場裏開始了聲勢浩大的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跟他同一宿舍的人揭發他每天晚上偷聽敵台,於是他被當作陰險毒辣的階級敵人被隔離審查,交代罪行,批判鬥爭……他不堪肉體與精神的淩辱,趁上廁所的機會跑到大石橋上往下跳,那已是深秋,河水幹涸,河床都是嶙峋的石塊,他的柔弱的腦袋撲地響了一下,當場就沒氣了。他死得那麽堅決和迅速,說明他對人世沒有絲毫留戀了。她得知他的死訊如雷轟頂,她領悟到他是以毀滅來譴責自己的負心,如果在他遭難的時候她能到隔離室去看他一次,他決不會去自殺的。可她怎麽可以去看他呢?在批判他的大會上,領導指定她領呼口號,她看見他搞木死灰一般的神情,就想撲到他身上大哭一場,可是她拚命忍住,暗暗告誡自己,站穩立場,不要感情用事!她終於嘶裂著嗓子喊出了打倒他的口號,這無疑將他逼上了絕路!
“偌,給你手帕。”朱墨輕輕地推了她一下,陶珊春這才知道自己已是淚流滿麵,她搖搖頭,從口袋摸出了自己的手帕。
他們終於吃完了這頓飯,心裏都像重過了前半輩子似的。陶珊春從碗中拔出自己的麵孔,那臉上已經平淡得沒有任何表情,並且馬上老了起來,恢複了她平時一貫的老成持重的基層女幹部形象。
“下午,我陪你到各車間走走,晚上在小食堂為你接風,順便跟幹部們開個座談會。”陶珊春邊收拾碗筷邊說。
“酒席免了吧,就開座談會,或者就叫明達廠現狀研討會怎麽樣?”朱墨為活躍氣氛,笑著說。
“自己廠裏師傅做的,都準備好了,就算是工作晚餐吧,否則請假的人還要多!”陶珊春看了他一眼,又說,“你好像比我還不領世麵。”
朱墨不響了,跟著她走出食堂。迎麵碰到幾個工人,問道:“三老板,這歡迎會還開不開呀?”陶珊春擺擺手道,“不開了不開了,以後再開,大家回車間幹活去吧!”
前麵是一片淩亂雜遝的露天材料倉庫,一大堆丁字鋼和幾部廢棄的行車橫七豎八地放著,還有鐵皮窗條落磚預製板層層疊疊堆起一座垃圾山,冰硬的鋼筋鐵骨的縫隙裏,生命盎然地長滿了鬱鬱蔥蔥的野草。
“這裏可以建一座中心花園,弄個噴水池,一進廠便有欣欣向榮的感覺。”朱墨甩手劃了個弧圈。
“你到現在還那麽浪慢?在基層多待兩年就浪漫不起來了。”陶珊春說。
“革命的浪漫主義和革命的現實主義相結合嘛!”朱墨說。
他們乘電梯上了二樓,在走廊裏換了拖鞋,套上工作服。陶珊春一走進車間,一群女工嘰嘰喳喳地圍攏來,七嘴八舌地間:“三老板,國慶中秋快要到了,有東西好一點點地發起來了,不要臨時抱佛腳,上麵來個通知,又卡住了。你看人家宏興廠端午節又是糯米又是鹹蛋,我們屁也沒有,一點也體現不出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陶珊春說:“這次廠裏就是賣家當也要給大家發點東西,你們呀,做生活給我用心點,不要趁機磨洋工。”
“急啥呀,下班前總歸做得好的,早點做好又不肯讓我們早點回家的,索性行個規矩,這點生活誰先做光誰就自由。”
“阿鳳,你不要人在廠裏心還想著你的水果店呀!”陶珊春點點她說。朱墨認出這個阿鳳便是公共汽車上嘴唇抹得血血紅的那個女工。
阿鳳叫了起來:“三老板,要不是看見你那樣大公無私,我早就離開明達廠了。”
“你不要花我,背後把我罵得臭要死,當我不曉得呀!”陶珊春說。
“天地良心,背後講你三老板壞話的人真是不大有的,啥人講嘴巴也會生瘡的。”阿鳳認真地說,眾女工一致附和。陶珊春雖然仍嚴肅著麵孔,那一絲笑意已如紅杏出牆般地掛在嘴角邊了,朱墨體會得到她此刻心靈上的滿足與幸福。
“大家靜一靜,”陶珊春拍了拍手,“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明達廠的新廠長,朱廠長。”
女工們吃吃地笑著,有人輕輕地咕濃著:“微服私訪呀!”紛紛坐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朱墨一時覺得很不自在,陶珊春問他:“朱廠長你給大家說幾句吧?”女工們馬上鼓起掌來,朱墨擺擺手說,“上班時間,大家幹活吧。”
朱墨走到阿鳳身邊,阿鳳吐了吐舌頭。朱墨拿起她焊的板子看了看,問道:“焊頭大小是不是可以均勻些?”
阿鳳說:“這是外線接頭,大小點沒關係的。”
朱墨說:“如果大小一樣就更美觀了,好比人衣服上的扣子,總歸是一樣大小的。”
阿鳳掩嘴笑了起來,又說:“我也曉得要好看的,不過人到底不能和機器比呀,我們這裏隻有一個人做得出。”
“是誰?”
“禦妹娘娘。”阿鳳說著又格格地笑開了,眾人也都竊竊私笑。
陶珊春說:“怎麽沒看見劉定金?劉定金今天是病假還是調休?”
“她老早做完她的了。”阿鳳說。
“人呢?”
沒有人回答,隻有吃吃的笑聲。
“真不像話!”陶珊春覺得在朱墨麵前丟了麵子,有點生氣了。
“林妹妹,你又打磕睡了!燙著了吧?”有個女工喊了起來,將大家注意力引了過去。阿鳳倏地跳起來衝過去,急急地說:“我看看,要緊吧?”捧起林妹妹的臉,“還好還好,燙破一點皮。拿點紅藥水來。”“林妹妹”眼淚喃在眼眶,強咧著嘴笑著說:“沒事的,我沒有睡著。”陶珊春說:“巧玲啊,晚上又沒睡好吧?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愁不要愁,我們工會會替你做主的。”又對眾女工說:“好了好了,老圍著人家幹嗎?去去去!”
正忙亂中,一個細挑個女工哼著曲兒走進車間,濕挽跳的伏發披散著,胳肢窩夾著隻花臉盆,臉盆裏放著香皂洗發精毛巾短褲胸罩,旁若無人,流光溢彩,聲朗朗地間:“喂喂喂,怎麽回事?世紀大戰啦?”
“禦妹娘娘我們還當你出不來了,林妹妹用焊槍焊額頭!”一女工說道。
“禦妹娘娘”一皺眉頭:“巧玲又打磕睡了是吧?”
“劉定金,工作時間怎麽能去洗澡?”陶珊春打斷了她們。
“哦喲,三老板在,我又不知道你今天會來。”劉定金並不慌張,笑嘻嘻地說。
陶珊春愈加生氣:“領導來了就規規矩矩,領導不在就懶懶散散!”
劉定金冤枉地叫起來:“我怎麽懶懶散散了?我的活都做完了,我下午調休了呢!”
“禦妹娘娘下午要會封公子去啦。”女工們從來不會放過一個尋開心的機會,剛才還緊張兮兮的,現在又笑成一片了。
“調休會男朋友去呀?”陶珊春問道。
眾女工笑得人仰馬翻。
“滾你們遠點!”劉定金漲紅了臉說:“三老板,你能信她們呀?我報名參加工人文化宮舉行的業餘歌手卡拉OK大獎賽,今天要初賽了。我去報名,你還給我開工會證明的。”
“不是講業餘時間比賽嗎?”陶珊春說。
“我請了人家小樂隊,下午幫我配配器。”
她們說話期間,朱墨一直聽著,此刻插了一句:“如果你能為明達廠拿個獎回來,廠裏為你開慶功會。”
劉定金驚愕地看著這位陌生的男子,陶珊春說:“這是新來的朱廠長。”劉定金的麵孔驀地紅了起來,連忙拿皮筋紮頭發。
“廠長說話要算數的呀。”女工們都哄了起來。
“當然算數,包括你們當中還有誰能夠為我們工廠贏回榮譽,廠裏一律開慶功會。”朱墨說。
又是笑又是鼓掌又哄道:“禦妹娘娘,這回拚死拚活要得個頭等獎,讓他們宏興廠也眼紅眼紅明達人!”
門房黃師傅因為沒換鞋,將個腦袋探進門,喊著:“三老板,三老板在吧?”
“黃師傅,這麽急幹嗎?”陶珊春問。
“有個報社記者,說跟你約好的,在下麵等著呢!”
“哦喲,我差點忘了。”
陶珊春拉著朱墨下了樓,遠遠地望見廠道上玉樹迎風地站著一位年輕的姑娘,入秋了,仍穿著一襲白色長裙,外罩大紅的風衣,疊在灰蒙蒙的廠區前,分外地光彩照人。那姑娘看見他們,便笑盈盈地迎上來了。
“你一定是陶師傅吧?”她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又笑著瞄了朱墨一眼。
“你怎麽認定是我?”陶珊春間。
“跟著感覺走。”她頗為得意,掏出名片:“我叫顧影,名字很好記的,回頭看看自己的影子。”也給了朱墨一張,又朝他一笑。
“這位是我們廠的朱廠長,小顧同誌趕巧了,朱廠長今天剛剛上任。”陶珊春說。
顧影跟朱墨握著手,看著他一直笑,她的笑很燦爛,像隻小太陽般晃眼,弄得朱墨很尷尬,心想,這女孩是不是有點瘋癲癲?
顧影終於笑出聲,間:“朱廠長好健忘,不認得我啦?”
朱墨越急越記不起,隻好抱歉地搖搖頭。
顧影說:“我可記得你,你是培新小學範書月老師的妹夫對吧?”
朱墨猛拍了下腦袋,想起來了,還是兩年前,他去書月姐家送學生演戲的道具,正遇上一個女記者在采訪書月姐,當時他放下東西就匆匆告辭,所以印象不深。朱墨說:“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你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寫《金鑰匙》的大記者呀!”
陶珊春說:“你們認識,那更好了,我們一起談吧!”
朱墨頗感興趣地間:“小顧同誌,你怎麽會到明達廠來的?你不是跑教育口的嗎?”
顧影笑著反問:“你不是在局裏工作的嗎?怎麽也跑到明達廠來了?”
朱墨說:“明達廠是我的機會呀!”
“機會?什麽機會?”陶珊春不解地問。
“人生的機會。”朱墨回答。
“這麽說來,你對明達廠很有信心哆?”顧影雙目灼灼地看著他。
“我今天剛到,對這個廠的了解幾乎和你一樣。”朱墨說。
“原來你是赤膊上陣呀!”顧影J渝決地叫著。
“人生機會難得,先抓住了再說。”朱墨也顯得很愉快,他的心情和早晨剛出門時大不相同了,他不及細想是什麽原因使他的心情開朗起來的,身邊這位年輕的姑娘說得很對,跟著感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