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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達廠的工會主席陶珊春一大早慌忙地跑到值班室,拉了兩個值夜班的小青工幫她把大紅橫幅掛在食堂中央了。這橫幅多時不用了,塞在工會辦公室的櫥頂上,被灰塵侵蝕,顏色已不鮮豔,撣了半天也不管用。好在字是陶珊春新寫的,昨天晚上寫到半夜。她的魏碑是“文革”中寫大標語練出來的,雖不規範,卻端正有力,加上墨汁很濃,“振興中華,振興明達”,掛在偌大的食堂裏還是很鮮亮,很醒目的。上班時間一到,陶珊春又一個一個車間地跑去通知,關照到每個班組長:今天午間休息時間延長半小時,大家吃完飯不要離開食堂,新廠長要和大家見見麵。分管供銷的副廠長徐大寶明知新廠長今天到,偏偏跑到奉賢去聯係業務,把歡迎工作一古腦兒丟給了她,還說:“你們是老同學嘛,有些話講起來便當些。”陶珊春大致安排了一下:朱墨一到,先在會議室跟中層幹部開個懇談會,大家把廠裏的情況向他介紹一下。當然朱墨在局裏肯定聽到一些傳聞的,可是傳聞肯定和實際情況有距離。中午,她已經叫食堂準備一桌酒菜給朱墨接風,叫了幾個科長和車間主任作陪。吃完飯,就在食堂跟全廠職工見麵,也算是個簡單的歡迎會吧,下午就領朱墨各車間跑跑了。明達廠廠長換了兒任,大都是這樣的程序。

陶珊春安排停當,看下手表,快5點了,便到廠門口去迎候朱墨。應該是秋高氣爽的天氣,這一帶的空氣卻混濁不堪,能見皮隻有百十來米。廠房附近正有大片的民房被拆除,要造高樓群,能聽到打樁機混凝土攪拌機的聲音,也是灰撲撲的,很沉悶。廠門前的馬路被開了膛,鋪設各種管道,地下水泛上來,弄得泥濘不堪。公交車輛已改道行駛,間或有自行車在坑坑窪窪的人行道上顛簸而過。

新廠長要來的消息無疑給明達廠注射了一針嗎啡。前一陣子,第五任廠長調合資企業,書記調局機關,明達廠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小道消息如同暴雨前的蜻蜓密集地徘徊於低空,明達要被兼並,明達要宣布破產,有門路的都打了請調報告。現在上頭突然又派了新廠長,和尚要來,豈能拆廟?謠言不攻自破。每天有人來問陶珊春:“新廠長什麽時候下來?”工人急,陶珊春更急,隔幾天便打電話到局裏詢間。局幹部處的人被間得煩了,說:“討新娘子也沒有這麽急的,到你們明達去是要有上山打虎的勇氣的,也要容人家作作思想準備呀。”陶珊春便說:“能否透露一下新廠長的個人情況,我們也要做做思想準備的呀!”幹部處的回答:“當然是精品中的精品,大學本科畢業,又在局政策研究室蹲了好幾年,那可是能文能武的呀!”陶珊春很興奮,又問道:“他姓甚名誰?”幹部處說:“名字也與眾不同,姓朱,朱元璋的朱,單名一個墨字,朱墨。”陶珊春頓時楞住了,半天不吭聲。幹部處的人喂喂直叫,說:“你怎麽啦?不滿意嗎?”陶珊春猶猶豫豫地說:“我們廠情況複雜,最好是年紀大點,經驗豐富,德高望重的……”幹部處的說:“你們也不要挑三揀四了,人家肯不肯來還沒一定呢!”

陶珊春得知朱墨要到明達來當廠長的消息後,提心吊膽了好些天。她希望朱墨突然改變了主意,不願到經濟效益一路滑坡的明達廠來,可她又日日盼著朱墨的身影,盼著他早日走馬上任。陶珊春盼朱墨快來是出自公心,同窗數載她了解朱墨的為人,他有抱負、責任感強,才華橫溢,耿耿捐介。明達廠千瘡百孔病入膏育,想起死回生就需要像朱墨這樣富有獻身精神的勇士。陶珊春希望朱墨不要來是出於私心,多少年來陶珊春努力地讓自己忘記過去,她斷絕了與老同學的一切聯係,隱名埋姓,把過去的自己消滅在茫茫人海之中,以一個嶄新的自我默默無聞而又踏踏實實地生活著,唯有如此,她的心靈才能得到安寧。朱墨的突然出現使她驚回首又一次看見了過去那個卑鄙的自己,寧靜了許久的心潭掀起驚濤駭浪,並且將永遠不複安寧!

陶珊春站在廠門口等了一會,心緒煩亂,東看看,西看看,不見朱墨人影,便關照門衛:“朱廠長來了,馬上給我打電話。”門衛正在跟一個請了病假的青工下棋,說:“我們不認識朱廠長呀。”陶珊春也很難描摹朱墨的特征,這麽多年不見,有時她到局裏開會,遠遠看見朱墨,總是急忙避開。一個人從青年到中年變化一定是很大的。陶珊春想了想,說:“個頭挺高,他會出示介紹信的呀。你們怎麽搞的,上班時間下棋?”門衛抬起頭嘿嘿一笑:“三老板,我一個眼睛看棋盤,一個眼睛看大門,你就在辦公室篤定泰山地等著吧!”

明達廠上上下下都喊她三老板。最早的時候書記是大老板,廠長是二老板,後來廠長算大老板書記排老二了,不管怎樣,工會主席總歸排行第三。再則,她是明達的三朝元老,從農場上調進廠,團支書、工會婦女委員、後來就當上了工會主席。廠長書記來了走,走了來,換了好幾輪,她卻是坐定工會主席的交椅巋然不動,貨真價實的“老三屆”。對廠長書記,“大老板”“二老板”大家隻是背後叫叫的,隻有她這個“三老板”不僅當麵叫而且叫得轟轟烈烈,都傳到公司和局裏去了,出去開會,連局長都笑著叫她“明達三老板”,新進廠的工人甚至不曉得她還有陶珊春這個美麗的名字。她喜歡大家叫她三老板,也喜歡大家叫她陶珊春。多少年來她固若金湯地堅守著心底的秘密,現在,周圍已經沒有人知道她曾經叫過一個更美麗的名字―尹紅薇,“文革”中一度改為尹紅衛!可是,朱墨馬上要來了,朱墨就是唯一知道她真實姓名的人了。並且朱墨隻知道她叫尹紅薇或者尹紅衛,卻不知道她現在已成了陶珊春!

陶珊春端坐在辦公桌後,麵前攤著文件和報紙。工會辦公室從來對外開放像茶館店,隨便誰都可以任意進出,搬張椅子,倒杯開水,拿兒疊信封信紙。人人都看見三老板正襟危坐,若有所思,手裏還捏著枝圓珠筆。廠長書記撒手走了,明達廠都擔在三老板肩上,三老板要操心的事確實很多很多。所以大家都很尊敬很憐惜地看看她,都不像往日那樣跟她沒上沒下沒長沒幼地開玩笑,都很識相地不去打攪她了。誰又能知道此刻她心中的酸甜苦辣?

陶珊春層層設防、步步為營、精心修築了十多年的心理堤壩今天轟然倒塌了,往事如潮洶湧澎湃破堤而至,淹沒了她的理智淹沒了她的情感,浸潤了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那潮水就在她眼眶裏旋轉力圖要打破她一貫不驚不詫不喜不怒端莊沉穩老成持重的容止,幸而她戴著眼鏡,那眼鏡很寬大,幾乎遮去她三分之一的麵孔,弄得她的表情千古不變似的。

陶珊春端坐著那沉靜的姿態宛如一尊觀音,可她的眼睛卻憑著鏡片的掩護時不時地看住桌角上那台乳色的電話機,她膽戰心驚地等著門衛的電話,等著朱墨的到來。她的手腕上依然戴著剛進廠時化85元錢買的寶石花機械表,長長的秒針嘀嗒、嘀嗒、嘀嗒挪動著,仿佛命運之神正領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向萬難不劫的絕境!朱墨呀朱墨,你什麽地方不能去,偏偏要到明達來?陶珊春緊張得快要窒息,朱墨的漸漸逼近迫使她不得不麵對過去麵對老桑!

陶珊春目光如定,她又看見了老桑橫躺在幹涸的河灘上的慘死的身影,老桑的四肢又細又長,軟綿綿地搭在亂石頭上。他的臉伏向大地,讓人看不見表情,隻有她知道,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上永遠布滿愁雲。

陶珊春心如刀絞,慌忙起身到廁所間去。陶珊春心裏明白,不管她自己怎樣努力忘記過去,老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記憶,或者說,她的記憶一直被老桑占據著。

上中學的時候,陶珊春名叫尹紅薇,她是班上最早一批入團的團員,又是班長,很引人注目。老桑是學習委員,因為他功課好。但他遲遲沒有入團,因為他出身不好。開始的時候,班長和學習委員隻是工作上有點聯係,尹紅薇對老桑印象不深,隻感到這個男生很靦腆,跟女同學說話愛臉紅。

陶珊春記得那個暑假,樹葉濃綠濃綠,蟬躲在葉子裏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現在想起來仿佛是個童話。

尹紅薇受團支部委托給老桑送入團誌願書去,因為老桑家離尹紅薇家很近,老桑住在弄堂篤底的洋房裏,尹紅薇住在弄堂口的過街樓上。傍晚時分,尹紅薇穿過弄堂站在桑家的洋房前,穗了半天門鈴,鐵門上開一孔小窗,露出一張皺巴巴的麵孔,冷漠地問:“找誰?”尹紅薇挺起別著團徽的胸脯,大聲說:“我找老桑!”那人說:“什麽老桑?沒有的。”這時老桑的聲音在門裏麵響起來:“阿姨,是我的同學。”尹紅薇在學校裏從來沒聽老桑這麽響亮地說話,老桑的大名叫桑錢,全班一大半人不識這個“錢”字,再加上他這個人不聲不響老氣橫秋,就都稱他老桑,尹紅薇兒乎把他的大名給忘了。鐵門吮嘟一聲拉開了,滿臉皺紋的老阿姨用不信任的眼光在尹紅薇身上刮來刮去,刮得她很生氣。老桑將她領到一間很寬敞很考究的客廳裏坐下,她看一眼他,發現他在家跟在學校無論衣著還是神情都判若兩人。此刻他穿著煙灰的嘩嘰西裝短褲,上身是白紡綢短袖襯衫,眉目清朗並且一掃往常的煙雲迷霧,一派落落大方的飄逸。她少女的心不由得恍惚起來,她立刻暗暗譴責自己,忽忽垂下眼皮,不去碰他的目光。老桑高聲喊了聲:“阿姨,倒杯涼開水來!”尹紅薇吃驚地抬起眼,說:“你這麽大的人了,還叫別人倒茶呀?”老桑白暫的臉馬上漲得通紅,唯唯地說:“我,我是讓她替你倒水。”尹紅薇站丁起來,說:“我不要喝水,我們到外麵去說話,好嗎?”這間客廳雖是寬大,但尹紅薇坐在裏麵覺得有種無形的壓力,很悶。客廳外麵是一座收拾得整齊的花園,老桑帶她坐到葡萄架下的藤椅上,順手摘了一串翠綠的葡萄遞給她,輕輕地說:“一點也不酸的。”尹紅薇搖搖頭,不接,她心裏莫名其妙地生氣。老桑便又拘謹起來,臉上又罩起常有的憂慮重重的神色,拎著串葡萄不知如何是好。有一隻蜜蜂嗡嗡地鑽進葡萄架來,夏天傍晚的小花園寧靜而又絢麗。尹紅薇這才將入團誌願書拿了出來,老桑激動得眼睛裏喻滿了淚。尹紅薇對他說:“入團動機一欄要寫得詳細一點,包括你對家庭的認識,寫不下,可以另外夾紙進去。要先打草稿,再謄上去,字跡要端正。”老桑連連點頭,等尹紅薇說完,他怯怯地問:“可以……請你當入團介紹人嗎?”尹紅薇心跳起來,馬上點點頭。這時鐵門被推開了,進來一位中年男子,沿著草坪邊上的卵石路走過來,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老桑連忙迎上去,叫了聲:“爸爸。”那男子點點頭,看看老桑,又看看尹紅薇,那目光很威嚴。老桑忙解釋:“她是我們班的班長,給我送入團誌願書來的。爸,我拿到入團誌願書了。”老桑的爸爸並不激動,仍是點點頭,然後說了句:“進屋坐嘛!”尹紅薇就站了起來,說:“我要回去了。”老桑的爸爸又點點頭,走進客廳去了。尹紅薇回過頭再盯了他的背影一眼,尹紅薇記得學校階級教育展覽中畫的資本家跟老桑的爸爸一點不像,圖畫中的資本家大肪子小腦袋闊嘴巴,一副蠢樣,可老桑的爸爸腰背挺拔、麵孔四四方方,眼睛炯炯有神,有點像電影演員王心剛。

整個暑假裏尹紅薇好像總是在等待著什麽,心煩意亂的。開學前她病倒了,又吐又泄,大概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整整一天就喝了兩碗米湯,昏沉沉地躺在**。忽然有敲門聲,輕輕的的篤兩下,隔了一會,又是的篤兩下。尹紅薇馬上猜到是誰了,她硬撐著坐了起來。母親去開門,尹紅薇急得叫起來:“媽,別讓他進來戈”可是母親卻殷勤地說:“是桑少爺啊,紅薇病了,你進來坐!”又是搬方凳又是摸糖果罐頭。尹紅薇羞慚得無地自容,她家隻有窄窄的一間房,房間裏除了一張八仙桌,橫七豎八都是床。昏黃的燈光裏,四壁黑黯麒地油膩,她父親赤著膊隻穿一條短褲,蹺著二郎腿靠在**聽無線電,評彈折子“武鬆血濺鴛鴦樓”,見客來,隻稍稍欠起身聾了下腦袋算是招呼,便又靠下自顧自欣賞“話說武二郎悄悄摸上樓……”尹紅薇差點哭起來,她用力跳下床,氣洶洶地對老桑說:“到弄堂裏去!”母親說:“你還發燒呢!桑少爺就坐一會嘛!”尹紅薇跺了下腳:“媽,什麽桑少爺?現在是什麽時代啦?”母親咕濃著說:“弄堂裏的人都這麽叫的。”尹紅薇衝出家門,蹬蹬蹬地奔下樓梯,樓梯又窄又陡,老桑在後麵一步一步地挪,母親直著嗓門喊:“桑少爺慢走呀!”他們站在弄堂口的路燈下,老桑摸摸索索從褲兜裏掏出一疊紙,懾喘著說:“我,我寫好草稿,想給你看看,還要不要改……”穿堂風筆直地掠過,尹紅薇不由得渾身哆嗦。老桑十分抱歉地搓著手,說:“你還發燒呀?”於是側過身體擋著風口。尹紅薇覺得嗓子眼被軟木塞住,一句話也說不出,她裝出認認真真看他的草稿,其實一個字也看不清,乏力、頭暈、滿心莫名的委屈,好半天才平息。於是她說:“寫得蠻認真的,你就謄上去吧,要抓緊,一開學團支部就要召開審批會的。”老桑高興地說:“我今天晚上就能把它抄好。”這時母親從過街樓的窗口伸出頭來大聲喊:“紅薇,叫桑少爺上來喝杯綠豆百合湯吧?”尹紅薇惱恨地說:“媽,你吼什麽呀7人家不喝!”第二天清早母親去買菜,在弄堂口碰到桑家的保姆,保姆從籃中拎出一串葡萄放進母親的籃裏,笑嘻嘻地說:“我們少爺說拿給你們嚐嚐新鮮。”尹紅薇正燒得口舌起泡,吸著翡翠般的葡萄,一顆穎清涼甜蜜,沁入肺腑。

電話鈴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陶珊春觸電般地彈起來,抓起話筒:“喂,是黃師傅吧?朱廠長上來啦?”話筒裏傳出個女子的聲音:“喂,喂,我找陶珊春同誌。”陶珊春懸著的心撲通落下,又很失望,籲了口氣,間:“你是哪裏?”對方說:“我是報社記者,我叫顧影,我找你們廠的工會主席陶珊春同誌。”陶珊春說:“我就是啊!”對方顯然很高興,說:“噢,陶師傅,打擾您了,是這樣的,您給報社的信我們看了,您提的間題很有代表性,我想來采訪您,您有空嗎?”陶珊春說:“我想說的都在信裏說了呀。”對方說:“我們想到廠裏開幾個座談會,了解一下具體情況。”陶珊春不好推辭了,就問:“你準備什麽時候來呢?”對方說:“越快越好,今天下午有空嗎?”陶珊春想了想,說:“好吧!”

陶珊春放下電話,看看手表,已經快十點了,朱墨怎麽還不來?她又隱隱地焦急起來。不斷地有科室幹部車間主任跑來問她:“三老板,這上午的座談會還開不開?”陶珊春隻好說:“你們先做自己的事吧,廠長來了我再通知大家。”陶珊春在辦公室裏坐不住了,她把桌上的文件稀哩嘩啦將進抽屜,鎖好,跟辦公室的幹事關照了一聲:“我到廠門口看看去!”

朱墨你開什麽國際玩笑呀?陶珊春了解明達廠的情況如同母親了解自己的孩子,如果朱墨不能準時出現在飯堂的大紅橫幅下,那麽沒有人會恭敬地等候大駕光臨,女工們會抓緊時間去附近的農貿市場兜一圈,或者躲進更衣室織一段毛線;那班楞頭青當然要打牌下棋,甚至擺開方城度戰一番,現在工廠裏究竟誰怕誰呀?

陶珊春來到廠門口,當風而立,固執地朝灰撲撲的馬路看去。門衛說:“三老板別等了,我看朱廠長今天未必會來。我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看了近三個鍾頭啊!”一陣風裹著灰沙卷過來,把陶珊春的頭發吹成倒喇叭狀,她氣惱地用手去將頭發,越將越亂,像隻雞窩。她的發型是七十年代的那種削頭,背影看上去,像50歲的老媽媽。她就這麽雙手#R住頭發,伸長脖子,朝毫無希望的馬路望了又望。

“三老板,你在傲啥?練氣功啊?”有人高聲地親熱地喊她,陶珊春回頭一看,是醫務室的費玲娣,穿了一襲白大褂,飄飄欲仙地斡自己走過來。人人都說費玲娣過的日子真正是神仙過的日子,丈夫到香港繼承遺產,月月都寄鈔票回來,她自己醫務室裏朝南一坐,誰見了不點三炫香?大概隻有陶珊春了,陶珊春從不看病配藥,又是獨身,用不到報銷孩子醫藥費。偏偏費玲娣就最服帖陶珊春,她們是差不多時間從農場調上來的,費玲娣逢人就說:“我和三老板是相見恨晚、一見如故啊!”

“風大得要命!”陶珊春氣惱地說。

“你這頭發老早好改革改革了,這種式樣早成出土文物了裏今天新廠長來,你麽也應該裝點裝點!”費玲娣說。

陶珊春咬了她一眼:“上班時間,幹嗎畫得眼眶墨墨黑,嚇不嚇人?”

費玲娣哎吩笑了起來:“你要是像我這樣去紋紋眼線,保證年輕十歲!你看人家宏興廠一合資,發的工作服都像晚禮服似的!”

陶珊春沒好氣地說:“別拿我們跟合資廠比,到廠裏是來工作的,又不是服裝表演!”

費玲娣說:“火氣怎麽這麽大呀?你不是通知一幫小頭頭在小食堂為廠長接風嗎?現在好去了呀!”

陶珊春抬腕看看表:“離開飯還有半小時呢!”

費玲娣說:“今天食堂提前開飯,你看看!”說著扳著陶珊春的肩膀轉了180度。隻見一群小青工叮叮哨哨敲著洋瓷碗,依哩哇啦地唱著:“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襲裝破……”正朝食堂擁去。

“今天為什麽提早開飯?”陶珊春警覺地問。

費玲娣笑著叫起來:“哎呀三老板,不是你自己發的通知,中午要開歡迎會嗎?”

“我是讓大家吃完飯多留半個鍾頭,誰說提前半小時開飯了?這樣一搞,上午沒心思上班,下午也沒心思上班,一天時間都浪費了!”陶珊春說。

“反正現在又沒多少活,不過坐著磨磨洋工,給你們領導看看的。”費玲娣說。

“不管怎樣,勞動紀律不能放鬆,一鬆,人心就亂了。”陶珊春說。

“算了算了,就算是全廠職工出於對新廠長的渴望,靈活機動地執行了你的指示,好吧?”費玲娣說。

陶珊春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亂搞一通裏這新廠長也真是的,他老兄架子倒比官大。”

費玲娣說:“沒架子哪裏當得成官?譬如你吧,婆婆媽媽,再板臉也沒人怕你,太沒有架子,所以永遠排行老三!”費玲娣見陶珊春毫無反應,心裏罵了句:“傻,姐”又笑著摟住她的肩膀說:“你就不懂新官上任的竅門,急猴猴早趕來,人家還有什麽新鮮感?必得在緊要關頭突然出現就像老早樣板戲,鑼鼓喧天地敲了半天那英雄人物才出來亮相,才有威勢呢。走走走,我幫你到小食堂準備準備,人家會來的!”

陶珊春心想:“朱墨絕不會這樣想的。”她當然沒說出口,否則費玲娣追根究底怎麽吃得消?她說:“讓我再給門衛關照一下。”

此刻門房間很熱鬧,拿信拿報紙的,有的是端了飯碗來聽小道侃大山的。陶珊春說:“黃師傅,朱廠長來了,叫他直接到小食堂來。”又伸出食指挨個點著擁在門房間裏說笑的人:“待會開會,我要是看不見你們這幾張麵孔,小心扣獎金!”大夥轟地唱起來:“毛毛雨,毛毛雨,獎金就是毛毛雨……”費玲娣拉著她邊走邊說:“這班搗蛋鬼今天不會缺席的,大家都想看看新廠長是何等呼風喚雨的人物呢。”

通往食堂的路走的人最多,水泥板殘缺不全,到處是積水和泥漿。陶珊春走路從來大步流星,費玲娣便急叫起來:“三老板,你腳下留情點好吧?”陶珊春看看她腳上那雙精致的羊皮時裝鞋已沽上了泥屑,不覺苦笑一長收斂了步子。費玲娣說:“你跟人家軋朋友逛馬路也這麽急行軍?”陶珊春不理她。費玲娣突然想起,璞吩一笑,勾住她的肩膀說:“我倒忘了問間你,上回給你介紹的那個人談得怎麽樣啦?我看看樣子還不錯,再講老婆是病死的,沒有攪七攪八的事,兒子又出國留學去了。”陶珊春仍不響,費玲娣說:“四五十歲的童男子到哪裏去找?這種年紀還不結婚的一定有什麽問題,不是思想就是身體……”陶珊春突然打斷她:“廠裏麵不要講這種亂七八糟的事好吧?”費玲娣叫了起來:“這怎麽是亂七八糟的事呢?”

她們跨進食堂,便有人鼓起掌來:“熱烈歡迎新廠長!”費玲娣笑著擺擺手說:“不敢當不敢當,新廠長大駕尚未光臨!”人群中有人不滿地嘀咕:“還沒有來呀,我們都望穿秋水了,頭頸骨都拉長了……”陶珊春拍了拍手,高聲說:“請大家再耐心等一等,新廠長馬上就要到了。”說著便和費玲娣上樓去小食堂。

小食堂是為廠級幹部招待來賓特設的,剛修好時也挺雅致的,幾年下來,自然陳舊了不少。讓人看了多少有點寒酸。一隻圓台麵已經擺好,杯盆碟勺齊全,也有白餐巾折成花型插在高腳玻璃杯裏。從前明達興旺時,廚師都經過培訓有證書的,現在調走了好幾個,這次陶珊春特別關照要弄得像樣點。好兒個科室幹部都來了,廚師來問:“三老版,菜好炒了吧?”陶珊春按捺住性子說:“再等20分鍾。”兩個科室幹部挺不住肚子,下去買了兩個菜包子填饑。又等了一會,費玲娣悄悄在她耳邊說:“下麵食堂裏人走的差不多了。”陶珊春又看看表,推了推眼鏡,說:“大概有什麽急事一時趕不到了,我看這樣吧,這頓飯我們挪到晚上吃。”有一個科長就說:“三老板,晚上我要請假的,今天兒子耍上鋼琴課的。”另一個馬上說:“晚上我也不行,老婆出差去了,女兒塞給我了!”陶珊春臉上陰雲密布,說:“我曉得大家都是雙職工,家務事多,不過今天晚上要盡量克服困難,一律不準請假!”

陶珊春下樓來的時候正看見幾個女工勾肩搭背往外走,食堂裏已是寥寥落落的了。陶珊春便喊住她們:“劉定金,阿鳳,戴巧玲,你們怎麽走了?”細挑個的劉定金冷冷地說:“三老板,我們已經是堅持到最後一秒鍾了!人家自由市場都兜遍了。”濃妝豔抹的阿鳳怨氣衝天地說:“嶸頭好得來,吊我們小工人胃口,開什麽國際玩笑?我連炸豬排都不敢吃,生怕給新廠長鼓掌時嘴巴油光光不雅觀。”瘦瘦小小的戴巧玲也嘀咕了一句:“小便都憋死了!”陶珊春隻好代人受過,說:“大概臨時有急事,這路也不好走……”女工打斷她說:“算了算了,三老板,我們也不要自作多情自尋煩惱,望穿秋水盼救星。天下有誰會放下魚肚檔不吃專撿個魚頭擇?中午電台《戲曲舞台》播小百花的《五女拜壽》,高抬貴手放我們一碼吧!”說罷推推操操地擁出去了。陶珊春要迫,被費玲娣攔住,說:“你追得住幾個人呀,等廠長來了,廣播裏通知一下就是了,萬一他真的不來了呢?”陶珊春泄氣地收住腳步,費玲娣說:“食堂裏的菜根本咽不下去,我那裏有雞片三明治衝兩杯咖啡。”陶珊春說:“你被你老公養嬌了,憑良心說我們食堂還是可以的。我隨便吃點什麽,萬一他倒來了呢?”費玲娣說:“那我走了。”想了想,又說:“你呀,皇帝不急急煞太監!這明達廠又不是你開的,國家總歸會來管的!

費玲娣也走了,偌大的食堂空空****,那條橫幅冷冷清清地懸在半空,陶珊春設想的轟轟烈烈重振旗鼓的大會沒有開成,她忽然覺得心灰意懶,這種感覺近來常常困擾著她。她這個人從來把集體榮譽看得至高無上,中學時當班長,她的班級學習成績第一,文藝會演第一,學校足球聯賽,她一直守在場邊為自己班級的隊員鼓勁,嗓子都喊啞了,最後他們以一球之差痛失冠軍寶座,她當場就哭了起來。後來她去了崇明農場,當上生產排長,為了奪取“水田尖刀排”的優勝紅旗,她身先士卒插在秧田裏十個小時不直身,手指甲磨掉一大半,又一頭栽倒在水裏起不來了。她人長的相貌平平,智商也屬一般,讀書時成績以“良”為綱,常居中遊。可是她有她的長處,她為人熱情,有大姐風範,善於團結人,她總是有辦法帶領她所在的集體取得不凡的成績,從中她也獲得心理的平衡和滿足。每個人都孜孜不倦地尋找自己生命的閃光亮,雖然有時候這種尋找是非常痛苦的。她從農場調回上海就進了明達廠,先是在翻砂車間做輔助工,又先後幹過炊事員,倉庫保管員,勞資科幹事,還兼職擔任團支部書記和工會婦女委員,最後以她的吃苦耐勞和豁達寬厚當上了專職廠工會主席,她早就把明達廠的興衰榮辱與自己的命運緊緊地聯在一起。前兒年明達廠效益不錯,在公司和局裏挺走紅,廠工會舉辦過一次工人藝術節,邀請各方名士參加,報紙電視都連篇累犢地作了詳細報道,她因此出席了全國工會工作研討會,並在會上作了專題報告,那一段日子是她一生最輝煌的時刻!近兩年,明達廠一落千丈、風雨飄搖,她外出開會挺不起腰抬不起頭。廠長書記都挪窩了,局裏想調她,總工會也有這個意向,她統統拒絕了。一方麵有改名換姓的緣故,世界說大又小,跑出去說不定在何方就遇上故人;另一方麵,明達已與她血肉相連,敗軍之將跑到哪裏都矮人一頭。若論東山再起,卻深感力不從心,現在的人不像從前那樣單純熱情。讀書時甚至在農場幹什麽事隻要有人振臂一呼便響應者如雲。如今呢?任你使出渾身解數上竄下跳說破嘴皮,沒有人理會你,都笑你是傻瓜!難道我們這些人真成了昨日黃花?她悲哀又恐懼地想。

陶珊春悶悶不樂地走到賣飯的窗口,看看菜單,正如費玲娣所說,沒一樣想吃(這種想法她決不會告訴別人,她總是竭盡全力地為明達廠唱讚歌),“就要兩隻菜包。”將飯菜票擲進窗口,抬起頭,她猛地一震,魂飛魄散,麻木了半天,方才勉強吐出三個字:“你……你?你!”

朱墨的麵孔確確實實地出現在食堂賣飯的窗口裏,雖然他頭上戴著炊事員的帽子,嘴上還套著大口罩,可是那對深深地隱藏著火一般熱情的眼睛,陶珊春絕對不會認錯!

陶珊春無論怎樣隔絕往事,她卻忘不了那個童話般的暑假,以及暑假過後的那個憂思如織的秋天。

那時候,陶珊春還沒有脫胎換骨,那時候,她的名宇還叫尹紅薇。

自從她到老桑家去過,老桑也到她家來過以後,他們之間就好像比別人多了層東西,仿佛有根無形的線係著她也係著他。上學放學,他們在弄堂口相遇,互相會心地對視一眼,這足夠使他們整整一天心情偷快。開班委會時,他們從來不直接對話,但他們都知道對方的每句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詩句,他們的弄堂也像一條江,她住江頭,他住江尾,這裏麵是不是有點神秘的喻示呢?這麽一想,他們都激動起來,年輕的胸膛裏充滿了甜蜜。這樣,段短暫而溫馨的日子對於他們今後的人生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所以那個夏天並不炎熱,他們隻是覺得夏天過得好快呀。

樹葉子斑斕了,一片兩片成片地飄落了。團支部終於召開審批大會了。同時被審批的有兩個人,小傅和老桑。小傅的問題很快就解決了,他的成績不很理想,開過幾次紅燈,可是大家一致認為小傅是工人出身,熱愛集體,有正義感,學習成績在全體團員和老師的幫助下很快會趕上來的。於是全票通過吸收小傅為共青團團員。輪到討論老桑了,教室裏的空氣便有點沉悶起來。尹紅薇是老桑的入團介紹人,她在念介紹人意見時緊張得口幹舌燥,作為班長,她平常說話文從字順、不枝不蔓,這次卻念得估屈警牙,愈是怕人家感覺到什麽愈是顯得有點什麽。等待大家發表意見的時候她看見老桑臉上沒一點血色,垂著眼皮不敢看任何人,一絡濃黑的頭發掛在汗津津的額上,那模樣真叫人揪心。那時候的年輕人還沒有學會捧場,沒有學會當麵一套背後一套,他們對團組織懷著真正的虔誠和純潔的感情,他們覺得在支部大會上應該心裏有什麽就說什麽的。團支部宣傳委員首先起來發言,她說,我不同意老桑入團,老桑成績雖然很好,可是他心裏關心的好像隻有學習成績,那麽他學習的動機究竟是什麽呢?馬上有人起來應合,說,老桑跟剝削階級家庭的界線沒有徹底劃清,他爸爸還替他開生日晚會,晚會上他還穿西裝打領帶。又有人說,老桑借給我的《高等數學》書紙頁都翻得破了,可他的毛選四卷卻簇新簇新連包書紙都是幹幹淨淨的,說明他很少翻動……形勢變得對老桑很不利,雖然團支部組織委員為老桑說了幾句好話,認為他擔任學習委員認真負責,幫助成績不好的悶學盡心盡力,也主動談了對剝削階級家庭的認識等等,但卻是獨木難支,回天乏術。身為班長又是老桑的入團介紹人,尹紅薇義不容辭應該站起來為老桑說話,可是在一片反對聲中她失去了勇氣,她生怕同學們說她立場不穩,更生怕別人看出她對老桑的特殊感情,她突然想起老桑家氣派的客廳和老桑對保姆氣指頤使的態度,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感情蒙住了雙眼?她的緘默不語引起大家的竊竊私語,老桑頻頻向她投出求助的目光,她慌張地避開了,茫然失措,如坐針氈。這時的尹紅薇多麽希望有個大智大勇的先哲拯救她於山窮水盡之中!這樣的人真的出現了,他並不是什麽先哲,恰恰就是她的同班同學,學生會主席朱墨呀!這個有著一雙溫厚的卻燃燒著熱情的黑眼睛的高個小夥子,平時在同學中間很有些威信,當他站起來要求發言的時候,教室裏竟然鴉雀無聲,幾片金黃的枯葉被風簌簌索索地刮進窗口。老桑絕望地低下了頭,尹紅薇的心髒幾乎要炸裂。朱墨搔搔頭皮說:“你們別這樣盯著我好不好?我倒成了眾矢之的了!”大家都笑了起來,於是氣氛鬆弛了許多。朱墨便說:“剛才在聽大家發言的時候,我把團章中關於共青團性質的那一節話又看了一遍,我發現我們大多數團員對自己要求都很嚴格,都在以共產黨員先鋒隊的標準要求自己,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拒絕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迫切要求進步的同學加入共青團的組織,否則,還要我們共青團團員作什麽呢?所以,我讚成桑筱同學入團,歡迎他背叛剝削階級家庭,毅然投身革命的大熔爐。曆史上,出身剝削階級而成為堅強的共產主義戰士的先例不勝枚舉,讓我們共同努力吧!”說完這一番話,朱墨竟然別出新裁地同老桑握了握手,不知是誰帶頭鼓起掌,老桑的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學生會主席富有浪漫主義的發言產生了扭轉乾坤的神力,起先模棱兩可、舉棋不定的同學都紛紛發言支持朱墨的意見,於是,尹紅薇恢複了自信和鎮靜,條理清晰地列舉了老桑的優點一、二、三條。最後舉手表決,終以少數服從多數通過了老桑的入團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