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準確地說,範舞月是在黃燈剛滅綠燈未亮的那一瞬間便踩動了車輪,她搶在那個麵目虛假的長辮子女人前麵衝過了馬路,朝著設計院黑色大理石的大門駛去。她迅速地將自行車鎖進車棚,然後腰杆筆挺地踏上同樣是黑色大理石鋪成的台階。她要讓那對趾高氣昂的庸俗男女看看,她是屬於這象征著知識與智慧的大門中的一員,不是說不過他們,而是不屑與他們理論。過路的行人都是用羨慕和尊敬的目光打量進出這座大門的人們。舞月跨上最後一級台階時,高傲地朝後一瞥,可惜她沒有看見那長辮子的女人和她的情人,也許是她看不清,也許他們早走過去了。
從上台階到進大門,僅僅需要20秒鍾。隻有這20秒鍾舞月可以體會一下被人羨慕被人尊敬的滋味。一旦跨進門檻,自卑感就油然而生。描圖員和曬圖工一樣,在設計院中屬工人編製,小老婆生的孩子,就像榮國府裏的賈環,講講也算是少爺,卻處處被人看不起。舞月低著頭垂下眼皮,不想招呼任何人,匆匆朝描圖間走去。
舞月剛剛丟掉鋤頭鐵錯捏起描圖筆的時候,對這份工作喜歡得不得了。她的描圖桌總是收拾得一塵不染,她描的圖總是清晰準確,她寫的仿宋體總是端莊秀麗,各個設計組都點名要她去描圖。設計院向國慶獻禮的重點項目DFS-A主機電器圖特別複雜,總工程師說:“要確保準確無誤,叫範舞月停下其他活,全力以赴描這張圖紙!”舞月整整描了一個禮拜,其間總工程師親自到描圖間來了好幾次,換風扇,送飲料,間她有沒有困難?那時候,舞月確實得到過一種滿足,設計院上上下下都知道描圖間來了個漂亮的描圖員,描出的圖和她的人一樣漂亮。然而這種滿足是那樣虛弱而不堪一擊。設計院來了一批大學畢業生,要在描圖間曬圖組實習三個月。當時舞月已破格提拔為描圖組組長,那些來實習的大學生聽她講解描圖要領的時候嘻嘻哈哈地說閑話,舞月心裏先有了不快。大學生描起圖來速度極快,一天的任務半天就完成了,剩下的時間就看專業書讀外文,舞月嘴上不說,心裏的不快加了一分。快下班的時候,舞月習慣地將大家交來的圖紙核對一遍,她在一張圖紙中發現有兩個電阻值寫錯了,這圖紙恰恰是大學生描的!按說舞月替她把數值修改一下是極便當的事情,可是舞月偏偏拿起圖紙去找那位大學生。舞月和顏悅色地對她說:“你看,這兩個電阻值寫錯了,我想替你改的,又怕字跡不對,你自己改一下,很便當的。”大學生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說:“我沒錯,是原圖錯了。”舞月覺得這些大學生太狂妄了,原圖怎麽會錯呢?她去找科長,說:“我們組情願不要大學生來實習的,幫不了多少忙,反而添麻煩,自己錯了還不承認,還說是原圖的錯。”科長將原圖拿出仔細看後,皺皺眉頭:“嗯,好像是原圖有問題。”便立即把那畫圖的技術員找來,技術員拍拍腦袋說:“昏頭了,昏頭了,怎麽把3寫成了81!”跑去拉住那個大學生的手連連道謝,大學生寬宏大量地說:“這點小事不值一提,我差點忘了。”兩個人熱絡起來,倒把舞月撂在一旁。那技術員掃過來的目光冷若冰霜,若不是舞月多管閑事,人家誰會知道他出了差錯?那大學生倒是無所謂的樣子,愈是無所謂愈顯出舞月的愚蠢。舞月恨不得從大樓的窗口一頭跳下去,強忍下這口氣差不多化完了整整一輩子的力氣。從此舞月開始憎恨自己的描圖桌和描圖筆,舞月把恨深藏於心,表麵上並不動聲色。隻有模知道她的心思。模看她常常把描得好好的圖紙揉成一團丟進紙簍,模看她對自己圖紙的質量要求愈來愈苛刻,模對她說:“你這樣一輩子也甭想離開描圖間,你想感動上帝呀?不要太天真了。從描圖間到設計室看看沒幾步路,比二萬五千裏長征還難走。捷徑有兩條,要麽走上層路線,有本事把頭頭一一花倒,我看你沒那個嶸頭,雖有閉花羞月之貌,卻太孤傲清高。還是爽爽氣氣去弄張大學本科文憑來!”模常常直言不諱地說出一些很煞根的話來讓舞月目瞪口呆。
舞月在可以考大學的時候懷上了好好,開頭她是想做了人工流產進考場的,可是婆婆堅決反對,說頭胎流產,將來再懷孕就困難了,何況對未出世的孩子來說太殘酷了。姐姐是崇尚事業的,要是舞月的婆婆不是俞老師,姐姐肯定會支持舞月不要孩子去考大學的。可是姐姐從來不反對俞老師的意見,為了報答恩師她隻好犧牲妹妹。姐姐勸舞月:“讀書也不一定要進大學,自學成才的例子多得很。”兩個人的時候丈夫說得慷慨:“尊重你自己的意見。”可當著婆婆的麵他就含含糊糊模棱兩可了。於是舞月基本處於完全孤立無援的地步,她不得不剪斷自己考大學的念頭,就像剪斷了一株充滿生命力的新枝,並且長久地忍受著它的創痛。生下好好後舞月隻好去參加自學考試,每天晚上要等好好睡著以後才能翻開課本。先是為了省力讀的中文專業,考出了兩門單科,卻有人對她說,專業不對口,你在設計院拿文科文憑有什麽用?於是中途換了計算機專業,又考出了兩門單科,卻又有好心人說了,現在年年有十八九歲的大學生研究生分到設計院來,你那文憑考了出來也是業餘的,哪比得過人家牌子硬?隻得再一次改弦更張,去讀英語。歲月往蘇,幾番磋蹌,文憑還沒到手,好好倒已十歲了!
舞月低眉額首匆匆走過長長的走廊,一閃身楚進了描圖間,抬起臉,正好看見橫甜蜜而含蓄的笑容。
“你怎麽啦?我又沒有欠你錢,麵孔上肌肉那麽緊張千什麽?"模笑眯眯地湊上來間道。
“昨天晚上中學同學聚會,瘋到半夜。”舞月答道。雖說她和模幾乎無話不談,可她暫時還不想公開她與朱墨的爭吵尤其是爭吵的內容。
“今天中午,你請我吃肯德基炸雞怎麽樣?”模仍是笑眯眯地說。
“真是越有錢越吝音,你憑什麽敲竹杠呀?”舞月做出輕鬆的樣子說。
“我給你報喜訊來了,敲你一頓肯德篆還算便宜你的。破點財討個吉利懂吧?”模說。
舞月一邊攤開圖紙,一邊說:“我會有什麽喜訊,不要搞了。”
模更湊近了一點:“你還不知道吧?院裏最近接了幾個大項目,任務很緊,聽說臨時要從描圖組抽人去參加攻關。舞月,你的機會來了!”
“噓,輕點!”舞月看看四周,各人都在忙自己的,沒有人注意她們,便壓低聲音間:“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小道吧?”
“管它是什麽道,這消息絕對可靠。誰像你,進進出出麵孔鐵板,拒人於千裏之外,當然聽不到消息哆。這件事情好多人都知道了,那幾個小姑娘激動得不得了。不過,我看這回一定輪到你了,你是描圖間的三朝元老,媳婦也該熬成婆了,再講老總對你的印象不要太好哆!”
看著模眉飛色舞的臉,舞月也興奮起來,捏住模的手說:“到底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哪,謹,這回我們當仁不讓,一起爭取離開描圖間。”
槿連連搖頭:“我可不想到設計室去,我想得穿,女人一到40歲還有什麽花頭?何必去逞強?鈔票又多不了幾張分,弄得額頭皺巴巴,頭發禿兮兮。你沒看見,設計室跑出來的人一個個未老先衰,腦細胞嚴重損傷。”
“你這張嘴,損人太促狹。”舞月推她一把。
“我隻是真實地描述了客觀事實。”模說,“我又不缺錢用,他寄回來的日幣我都還存著沒動。太太平平在描圖間混兩年,等他回來,我就提前退休了。侍奉丈夫培養下一代,在家享清福了。”
舞月說:“你不怕他外麵找個第三者?”
模說:“這種事情我也想穿了,哪怕他外麵第四者第五者,我一概不聞不間,隻要他鈔票寄回來,自己保重不要得愛滋病。”
“要死啦,你也真是的!”
“我這叫做大徹大悟,通情達理。舞月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心胸太狹窄,所以多煩擾。”
舞月歎了口氣,桂說的一點不錯,她心裏老是裝著許多的煩擾,一樣也放不開。此刻她的心又被樣說的消息揪住了,麵對著點和線密密麻麻的圖紙無法集中思想,她抬起頭對模使了個眼色:“我上廁所間去一趟。”模心領神會,隨後也來到廁所間。
“我曉得今天我們驕傲的公主也要坐立不安了。”桂一鑽進廁所就說。
“人家心裏急死了,你還鬧。”舞月輕輕打了她一下,“你說,我要不要跟科長明打明提出自己的想法?那幫小姑娘成天圍牢科長轉,我若再不表態,他當我好戶頭呢!”
懂認真地想了想,說:“你的功夫哪裏抵得過她們?你索性不理科長,直接找老總,隻要老總點頭,上麵點名,科長哪敢不放?”
舞月說:“跟老總怎麽搭得上腔呀?”
模說:“這種時候皮就要厚,你有基礎,老總對你印象深刻。最近留神點,若有老總的圖紙你就自己描,然後親白送到他的辦公室,機會不就有了?機會有時候是可以創造出來的。”
舞月聽了頻頻點頭。舞月常常能夠從瑾的雖是俗氣卻十分坦率的話中獲得解脫和靈感,任何複雜的事經過模的梳理都會變得簡單起來,故而舞月那麽清高的人會和模結為知己。在模的鼓動下舞月就像注射了一針興奮劑,希望和信心如同一對鳥兒在她心間撲騰。
模比舞月先行返回描圖間,舞月磨蹭了一會,再回描圖間。桂朝她擠一下眼,說:“有你的電話。”舞月順口問:“誰呀?”模笑著說:“好像又是那個叫不出名字的老同學。”舞月評然心跳,卻穩住氣拿起保溫杯喝了口水,說:“你又想撈什麽稻草呀,聽見風就是雨的。”這才去接電話。
舞月已經豬到是鄭仲平了,拿起聽筒按在耳朵上,有點緊張,張了張口沒有出聲。對麵卻先說了:“是範舞月嗎?”
“你怎麽知道我在聽了?”舞月驚叫起來。
“我聽見你的呼吸了。”鄭仲平說。
舞月張了張口又沒有聲音,因為旁邊有人,還因為有些感動。
“舞月,你聽見吧?昨天晚上實在抱歉,我有個應酬不得不去,本來是很想再見見你的。吃完飯我又趕到H賓館,你們卻已散了。”鄭仲平歎了口氣,又說:“你現在可以出來一下嗎?”
舞月連忙看看兩旁,她覺得鄭的聲音很響,真擔心描圖間的人會聽見。她故意把不耐煩的表情擺在臉上,說:“我在上班,你有什麽事馬了”
“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監,朱墨老兄做事體怎麽那樣不爽氣?這不是現代速度。他究竟有什麽打算?”鄭仲平的聲音也正經起來。
要是在跟橫談話以前接到鄭仲平的電話,舞月肯定回絕他了。可是現在舞月的心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稍稍猶豫一下,舞月說:“昨晚你不是在大廳碰著他了嗎?”
“不碰到他我還不會發急,他老兄和我打起太極拳來,我問東他扯西,東拉西扯就是不接觸正題。他不要開國際玩笑,我們公司年內要掛牌開張的,我口袋裏人托人的條子一大疊,我是誠心誠意給他留著這把交椅的呢!”鄭仲平說。
“不是還沒有到限期嗎?”舞月說。
“半個多月了,他的主觀傾向總該有了吧?也讓我心裏有個底呀。”
舞月又看了看周圍,橫下心,壓低嗓子說:“白然傾向上你們公司哆,要辭職什麽的,總歸有許多麻煩嘛,你等不及,就拉倒。”
鄭仲平說:“舞月你這麽一講我就放心了,我等你們到月底,怎麽樣?”
“那太感謝你啦!就這麽講定了屍舞月鬆了口氣。
“你等等先別掛,”鄭仲平馬上換了柔蜜的口吻:“我還有話呢!”
“什麽?”
“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行嗎?”
“不,不行,中午我有事。再見!”舞月斬釘截鐵地回答,飛快佳斷了電話。她害怕自己抵不住鄭仲平的牛皮糖。
掛斷了電話舞月還覺得麵熱心跳,她並不急著馬上轉回描圖桌,稍稍定了定神,又拿起了話筒。她給培新小學打電話,約姐姐相見,越快越好。現在,跟姐姐的談話愈發顯得刻不容緩了,不僅僅要向姐姐發牢騷吐冤氣,還有至關重要的事要跟姐姐商量。關於自己爭取調往設計室的事自然要聽聽姐姐的意見,最要緊的是想辦法說動姐姐去做朱墨的工作,說服他接受鄭仲平的邀請。這個主意是在跟鄭仲平通話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的,真正有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舞月十分了解朱墨對姐姐的感情,那是一種比親姐姐更親的感情。朱墨對姐姐十分敬重就像姐姐敬重俞老師一樣,姐姐的話朱墨一定會聽的。姐姐不一定會讚同舞月的意見,姐姐的思想方式有時候比朱墨更傳統更固執,但是舞月覺得要說服姐姐比說服丈夫容易的多,姐姐總是庇護妹妹,而丈夫卻要主宰妻子。舞月隻要想辦法說通了姐姐,那就等於說通了朱墨。至於如何說通妃姐,舞月想到時候總歸有辦法的。
培新小學的電話很忙,撥了好幾下才接通,接話人語氣很生硬:“找誰?”舞月連忙說:“範書月老師有空嗎?”對麵十分不耐煩地回答:“現在是上課時間,找老師請在十一點半以後!”啪地掛斷了。舞月隻好放下話筒,剛剛寬鬆了一些的心情又隱隱地優愁起來。
描圖間牆上的時鍾剛剛11點半,舞月就跳起來撲向電話機,她怕被別人占了線耽擱時間。對麵一聽找範書月,咕哦了一句:“怎麽一上午盡是找範老師的電話!”又說:“範老師不在,星期五是區中心教研組學習的時間。”舞月忙問:“區中心教研組有電話嗎?”對麵警覺起來:“你是哪裏?”舞月老老實實回答:“我是她妹妹。”於是對方嘰裏咕嚕報了個號碼,舞月急急記下,撥了過去,倒是很順當地接通了,卻說範書月老師今天沒來參加中心教研組的會議。舞月急了,問:“你們知道範老師到哪裏去了?”對麵回答:“我們乍麽知道呀,她也沒來請假,她是大忙人,我們摸不準她的行蹤。”電話掛斷了。舞月滿腹狐疑,又給姐姐家掛電話,仍然是那費人猜詳的無休無止的得兒―得兒―聲。姐姐仿佛上天入地般地不見了。舞月看看表,已經11點3刻了,姐姐會在哪兒?她總得吃午飯的呀!姐姐絕對不可能一個人跑到大街上吃飯館,對了,舞月猛然想起一個去處,早點怎麽會沒想到的?姐姐一定到姑媽家看兒子去了。小科去年沒考上大學,在高複班補課,姐夫新分到的房子路比較遠,加上表妹熱情洋溢地邀請,姐姐就把小科送到姑媽家去住了。舞月連忙往姑媽家打電話,嘟嘟嘟地忙音,舞月心裏狠狠地罵表妹,請長病假浮在家裏,成天給男朋友打馬拉鬆電話!想想姑媽家離得不遠,索性趁午休時間去一趟,想著便摔下話筒。模還等著她上肯德基快餐廳呢,柱說:“你到底去不去?食堂裏的小萊真是倒胃口了。誰真的要你請客?大家自己掏錢。”舞月說:“我要請你的,欠著。我馬上得去姑媽家。”欖說:“我看你今天像掉了魂似的。”舞月解釋不清,朝她笑笑,匆匆下了樓梯。
日後舞月回想這天裏的情景,想著姐姐冷冰冰地躺莊淩亂的臥室裏,自己卻如瑾所描述的那樣,掉了魂似地到處尋覓她的影蹤,這情景真有點“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淒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