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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把排行榜事件告訴冷雁,因為冷雁已經為女兒成績的全麵滑坡而十分惱怒了。

袁惜唇愁眉苦臉地對我說:“王阿姨,媽媽這幾天好像很不開心,很少說話,連罵我的興致也沒有了,我有點提心吊膽,實在不敢把成績單拿給她看。你總歸要跟她談談家長會的事吧?你去交給她好吧?幫忙幫到底算了。”

我無法拒絕袁小唇眼睛中流露出的無助的求助,我說:“我是想找你媽媽談談的,她哪天晚上在家?”

袁惜唇映著眼皮說:“媽媽這幾天一直回家吃晚飯的,肯定是黃一星的爸爸出差去了!”

我說:“你的想像力倒是很豐富啊!不要成天胡思亂想,把心思多用在學習上點。我今天晚上就去找你媽媽。”

“阿姨你明天去找她好嗎?明天晚上小姨要帶我去參加一個Party,我不在,你們談起話來不是更方便嗎?”

我輕輕拍了下她的珠子般圓滑的小腦袋,這小腦袋裏裝著的東西可比我們想像的要多得多!

次日,吃過晚飯,我去袁惜唇家,果然隻有冷雁一人在家。

“大姐,你坐呀,我給你倒茶。”冷雁嘴巴客套著,神情卻很冷淡,眉宇中似有萬千心事。我也是極其敏感的,倒有點進退兩難,汕汕笑道:“小唇不在啊?冷鴻帶她去參加什麽Party?”

冷雁迅速而尖銳地盯了我一眼,不說話,隻顧取茶葉,注水,將杯子遞給我。我推測恐怕冷雁並不樂意小唇跟冷鴻出去,獨自在生悶氣吧?便笑道:“其實我早該來跟你匯報家長會的情況,一則稿子收尾不想分心,二則也不知道你哪天有空,還是小唇告訴我你今晚在家。”說著便將小唇的成績冊交給她。

冷雁接過成績冊看也不看,往茶幾上一丟,說,“我已經知道她的成績了,這孩子……真叫人失望。”

“我看並不能全怪孩子,這兩年你們吵吵鬧鬧的,把孩子的心都攪亂了。”我也不客氣了,仗著她還叫我聲大姐,“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關鍵你要在孩子身上多用點心思。冷雁啊,你說我怎麽那樣愛管閑事?有時我看著小唇的眼神,已經是傷痕累累了,我實在心痛哪!”

冷雁長長地吐了口氣,輕輕說:“大姐,你說的我全知道……陸老師昨天給我打過電話了,暑假裏她願意幫小唇補習語文,當然要象征性收點費用。冷鴻交際廣,她說她負責幫小唇請英語家教,我也托人去找數理化的老師了。”

我說:“請補課老師固然很要緊,依我看,小唇頂頂需要一個溫馨的家庭環境,需要親人的關愛。小唇又不笨,功課很快會上去的。”

冷雁垂著眼皮不做聲,長長的睫毛將她的心事遮掩得嚴嚴實實。

我想今晚這種機會難得,盡量把話說透了好。便問道:“聽說……你有男朋友了?!”

她驚慷地看了我一眼,連忙搖搖頭。

我稍稍斟酌,說:“冷雁你有才千,人又漂亮,會有很多機會的。不妨找個合適的結婚,重新組織家庭。你安定下來,心情舒暢了,小唇的生活正常了,孩子的身心才能正常發展,你說呢?”

冷雁抬起了眼睛,我的心噢地往下一墜,冷雁的眼睛冷得像兩潭冰湖。冷雁冷笑道:“大姐,你以為這世界上還有值得我們去愛的男人嗎?你是知道我的經曆的,我和他那樣的感情都經不起時間的考驗,這世上還有什麽真正的感情呢?!”

“冷雁啊冷雁,你這才叫因噎廢食呢!”我笑道,試圖將我們之間的話題引到一般性的倫理探討中,免得沉溺個人情感,“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觀點,感情這個東西原就是鮮活的,生長著的,所以也是易變的。它不像一件衣服,是你的衣服,舊了破了仍是你的衣服。如果是一份你所珍ME的感情,你可不能像一件衣服那樣往大櫥裏一掛就以為萬無一失了,你得天天用心去關注它、培育它、充實它、發展它……”我正滔滔不絕,卻見冷雁使勁捂住了嘴,眼淚成片地溢出來。我噎住了,很少看見一個成年人這般流淚的!冷雁還陷在離婚的陰影中走不出來,難怪她總是這麽陰鬱煩躁,心神不定。

冷雁什麽也不說,隻是淋漓盡致地流淚,我想她是需要這樣發泄她的痛楚。平時當著母親當著女兒,她要做出心中早已無風無浪的樣子;當著同事當著來往客戶,更要端出精明強幹的架勢,她的心太累了。我便也不說什麽,隻是隔一會兒遞給她一張餐巾紙讓她擦眼淚。我不敢抬腕看時間,我怕冷雁有誤會,她目前是那樣的敏感那樣的脆弱。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一小時?兩小時?我們麵前的茶幾上漸漸鋪滿了一團一團濕轆媲的紙巾,又小山似的堆了起來。

終於,一盒餐巾紙抽空了。冷雁沉沉地、長長地噓了口氣,抬起了紅腫的眼睛,朝我抱歉地笑笑―仍像哭一般。

我也衝她笑笑,我想,此刻什麽寬慰的話都不能說,一說,怕又要捅漏她的淚泉呢!我隻說:“冷雁去洗把臉吧,小唇她們該回來了吧?”

冷雁默默起身去衛生間了,我竟覺得像是卸下了一副枷鎖似的輕鬆。正盤算著待冷雁出來如何告辭,卻聽得門鎖哢嗒作響,是冷鴻和小唇回來了。

冷鴻和小唇是輕手輕腳推門進來的,乍見我都十分驚訝。小唇說:“阿姨你還在呀?我媽呢?”

我用手指了指衛生間的門,小唇吐了下舌頭,湊到我跟前輕輕問:“媽媽發脾氣了吧?”我搖搖頭,她便笑著拍了拍胸脯。看得出,她情緒很好。我拍拍她的腦袋,笑道:“今天晚上跟小姨一定玩得很痛快吧?”

“噓―!”小唇將手指按在她紅嘟嘟的嘴唇上,又點點衛生間的門。我被她弄得疑疑惑惑:難道冷雁不知道她們去參加Party嗎?

這時冷雁從衛生間走了出來,臉上薄薄地敷了粉,把一切都掩蓋了,神情又如往常一般冷清淡漠。小唇趕緊叫了聲“媽媽”,隻用眼睛盯著冷鴻。

冷鴻誇張地打了個哈欠,道:“姐,我們已經跟任先生說好了,每星期五晚上七點到九點到他家上英語補習課,連小唇在內一共五個學生,所以麽,學費也便宜,每堂課隻要二十塊……”

“冷鴻你不要演戲了!”冷雁不耐煩地打斷她,“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帶小唇到你那個圈子裏去,小孩子沒有社會經驗,要學壞了怎麽辦?”

“媽―!”小唇叫起來,“小姨是帶我去找任先生的嘛!後來時間還早,所以……所以……”

“你不要狡辯!你看看你的成績單!你怎麽一點羞恥心也沒有?!竟然還學會騙人了!你到底要變成什麽樣的人啊你!”冷雁對著小唇發作了,聲音一句比一句尖利,手指直戳到小唇額角。

我醒悟我是這場爭吵的罪魁禍首,是我無意泄露了小唇今晚的秘密。我想勸阻冷雁,又生怕反而火上添油,正是進退兩難的尷尬。

這時冷鴻猛地跺了下腳,喊道:“行了行了!”冷雁方才住嘴。冷鴻哼哼著冷笑道:“姐,你不用指桑罵槐的,這樣聲嘶力竭也不怕損壞你雅致的形象!你無非是說小唇跟了我學壞了對吧?我是好心好意帶你女兒出去放鬆放鬆的,你不見她七考八考弄得神經兮兮了嗎?也罷,日後我再管你女兒的事,我便是神經錯亂了!”說罷,便往房間裏走,走到門口,又恨恨說道:“姐你這樣冰清玉潔纖塵不染,怎麽連自己老公都管不住呢?”解恨似的將門砰地關上了。

我擔心冷雁聽了冷鴻最後那句話會暴跳似雷,會錐心痛哭,都沒有。冷雁隻是沉默,沉默得像一條影子。

“媽……對不起……”小唇怯怯地說。

冷雁終於吐出了一口氣,麵孔蒼白,沒任何表情,一字一句道:“小唇,明天給你爸爸打個電話,告訴他,你暑假裏不能到他那裏去,要補課,門門功課都要補!”

小唇輕輕地“嗯”了聲。

小唇送我出門,在樓梯口悄悄告訴我,其實她已經跟她爸爸通過電話了。爸爸原本答應放暑假帶她到青島去旅遊的,可是爸爸電話裏說最近工作很忙,要出國參加學術會議,不能帶她去旅遊了。這樣正好,在家安心補課吧。她關照我不要將她跟爸爸先通了電話的事告訴她媽媽,她說媽媽倘若知道爸爸率先改變計劃,媽媽便會寧願不要她補課,也要逼著爸爸帶她出去旅遊的。媽媽至今怨恨爸爸,什麽事都要和爸爸對著幹。

我再三向袁惜唇道歉,並且信誓旦旦保證,再也不會向她媽媽告密了。

袁惜唇便又高興起來,臉上綻出了我十分喜歡的那種燦爛的笑容,仍是輕輕地對我說:“王阿姨,今天晚上我玩得好開心呢!小姨讓我唱卡拉OK,大家都說我唱得像範曉營,我自己也沒想到我的聲音放大了會這麽好聽。”

見她高興,我也高興,笑道:“小唇的聲音是很甜的,阿姨早就發覺了。小唇就是膽子小了些,多練練,不會比你們班的汪穎遜色呀!”

“小姨是答應常帶我去唱卡拉OK的,可是……”她的臉又陰暗下來,“媽媽今天這麽一罵,小姨肯定不會再帶我去了。”

“小唇努力一把,把學習成績補上去了,我想你媽媽不會反對你唱歌的。”我安撫她說,“阿姨家就有好幾盤卡拉OK的CD片,中外歌曲都有,你有興趣,可以到阿姨家來練習,好嗎?”

她不置可否地對我笑笑,這笑已不似先前那般美麗,有點沉重,有點勉強。

我暗暗祝福她,睡著了能做個輕鬆愉快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