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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幾個星期躲在家裏趕稿子,全不管外界的風起雲湧、花開花落。那一日女兒興高采烈地將成績冊推到我鼻前喊著:“媽媽,這學期考試我總分第一,你該獎勵我了吧?”我方才大吃一驚:“怎麽?你們就要放暑假了呀!”抬起頭來,窗外的梧桐葉果然濃密了許多,已是盛夏了。

突然心念一動,想起了袁惜唇,她們中學生差不多也該考完了吧?倏忽已有許多日子沒見著她了。

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心理電波?就在我一閃念想起袁惜唇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陸老師的電話,陸老師說,學期快要結束了,學校文學社要進行一次總結,想請王老師來和大家見見麵,座談座談,某月某日下午,王老師抽得出空嗎?我這人耳皮子軟,想想稿子也已接近尾聲,便應允了,還鄭重地在日曆上做了記號,以免忘記。

轉眼就到了那一日,早上起來我將稿紙挪開了,翻出幾本文藝理論書,雖說是跟中學生座談,現在的少年不可等閑視之,總得做些準備啊。沒翻幾頁書,就被門鈴打攪,竟是打扮得清清爽爽神情卻憂優鬱鬱的冷雁!

“大姐,不好意思,打斷你的思路……”她期期艾艾地說。

我是個急性子,肚腸根已經癢起來,忙問:“小唇……出什麽事啦?”

冷雁淡淡笑道:“不是不是,小唇沒事的,是我有事求大姐幫忙,實在不好意思……”

我鬆了口氣,說:“不要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了,什麽事快點說呀。”

冷雁蒼白的臉上滲出些紅暈,說:“小唇她們明天就放假了,今天下午開家長會,說是很要緊的,有關下學期畢業班的事情。可是我……我下午正好有重要的客戶約了要談……”

“你是想讓我代你去開小唇的家長會哆?”

她討好地對我咧嘴笑笑,說:“我實在不放心小唇,大姐你也很關心小唇的,所以……”

我問了開家長會的時間,下午三點半;文學社的座談會是一點半到三點,正好順便。我故意長歎一口氣,笑道:“好吧,反正要荒廢一個下午時間了。”

冷雁忙說:“小唇放了暑假,叫她來幫你謄抄稿子。”

我說:“省省吧,我又不是跟你做買賣。倒是小唇這般年紀的姑娘,內心像一株嫩生生的幼苗,稍有差池,留下陰影,以後多少年都很難抹得幹淨,是會影響她一生的呀!這一類教訓報紙雜誌上都時常可見,冷雁我可不是危言聳聽哪!”

她微微整起眉尖,點點頭,輕聲說:“所以我隻好鬥膽來請大姐幫忙了呀。”

我說:“上回聽小唇說起,暑假裏要跟她父親出去度假?”

冷雁神色倏地陰暗起來,垂下眼簾,停停,又抬起眼睛看看我,欲言又止的樣子。片刻,方才噓了口氣,道:“大姐,我走了,家長會就拜托你了!”

平心而論,我是心甘情願代冷雁去參加袁惜唇的家長會的,我想了解袁惜唇學習的環境,想認識一下袁惜唇故事中的種種人物,金燦燦呀,裴小楓呀,黃一星呀,等等,等等,以便更深人地走進袁惜唇的內心。

中午家中隻有我一張口,很容易對付。泡了碗康師傅紅燒牛肉麵,隻花了三分鍾;將這碗麵倒人肚內,也隻花了三分鍾。辣麻麻的,渾身出汗。想衝個澡,換身衣服,電話鈴卻響了。猜想一定是陸老師來催我的,卻不料是袁惜唇。袁惜唇可憐巴巴的聲音叫道:“王阿姨……”我嚇了一跳:“小唇?小唇是你呀!小唇有什麽事嗎?”

“王阿姨,你……你待會兒要來參加我們學校的文學社活動呀?”她吞吞吐吐地問道。

“是啊,怎麽啦?改期了嗎?”我覺得很奇怪。

“不是的……我剛剛才曉得,學校門口黑板上寫著歡迎你的標語……”她愈發支吾起來。

“小唇,你有什麽事嗎?”我大聲問。

“沒……是這樣的……幹嗎呀?不好……”小唇的話顛三倒四,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聽見話筒內嘰嘰喳喳的,好像她邊上有好幾個人在爭論什麽。我大聲喊道:“喂―喂―小唇―!”隻聽得“哢嚓”一聲,對方掛斷了。這小姑娘,心裏麵又打什麽疙瘩了?想想反正到學校能碰到她的,暫時先讓這疙瘩存著吧。

我提前一刻鍾到了那所中學門口,果然看到一塊大黑板,彩色粉筆寫著:“熱烈歡迎女作家王小鷹花臨我校文學社指導!”隨即有一男一女兩個學生迎了上來說:“王小鷹老師,陸老師吃過午飯一直在門口等您,剛剛去圖書館檢查話筒了,讓我們在這裏等您呢。”

“其實不用等,我能找到圖書館。”我客套了一句。那女學生馬上說:“王老師,大家都搶著要到門口迎接您,對我們來說這是莫大的幸福。”這女孩應答機敏,我不由得朝她深看了一眼,模樣也十分端莊大方,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那男生瘦高個,戴著眼鏡,有點少年老成的味道。我笑道:“你們都是文學社成員嗎?”他們都十分自豪地點點頭。

後來在座談會上,經陸老師一一介紹,我才知道這討人喜歡的女孩就是裴小楓,電視台《中學生節目》的業餘主持人,在學校裏自然是眾所周知的風雲人物;那位少年老成的男同學便是文學社社長黃一星。

據陸老師介紹,能夠參加文學社的這二十幾個同學都是各班各年級的佼佼者。跟這些少男少女談談文學確實是一樁賞心樂事,他們心底畢竟還保存著純真,看世界看社會都十分本色,我們的交談逐漸深人卻令人感到十分輕鬆。

我坐的位子正好麵對圖書館茶色玻璃大門,座談會剛開始不久,我好像看到袁惜唇的身影在門口一閃而過,當時我沒辦法顧及她。

大約到了三點二十分光景,陸老師“強行”中止了文學社成員熱烈的提問。陸老師說:“王老師以後就是我們文學社的顧問了,交談的機會很多。接下去各班級都要開家長會呢!”同學們都擁上來要我給他們簽名留念,陸老師便對我說:“王老師,我要趕回班級接待家長,待會兒由裴小楓和黃一星送你,實在對不起了。”

我笑道:“陸老師,我今天也是你學生的家長呀,袁惜唇媽媽工作跑不開,特地托我代她來開家長會。”

“袁惜唇不要太幸福哆!”有幾個學生叫了起來。

陸老師先是愣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哦,那正好,我和你一塊兒過去吧。”又對那些年輕的文學祟拜者說:“好了好了,你們放王老師過關吧!”

陸老師陪著我,還有裴小楓和黃一星,出了圖書館去初二年級的教室,陸老師不無遺憾地說:“我是一直想找袁惜唇媽媽談談的,學期結束工作太忙亂,一直抽不出空,原想今天好碰碰她麵了……王老師你代我跟她打個招呼,暑假裏我無論如何會抽空上她家去一次的。”

我說:“我一定替你把口信帶到。”

旁邊黃一星插上來說:“陸老師,我爸爸今天也不能來了,他陪我媽媽上醫院去了。”

陸老師重重地歎了口氣,苦笑著說:“王老師你看看,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監,他們馬上進認初中最後的衝刺了,我日日夜夜為他們揪著心,這些家長倒是高枕無憂啊!”

我笑道:“陸老師你也不要過於操心了,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會對自己負責的。你們說對吧?”

裴小楓和黃一星連連點頭,裴小楓極有感情地說:“陸老師對我們真比爸爸媽媽還親,我們不會辜負陸老師的期望的。”

不覺已走進教學大樓,正要上樓梯,從樓上疾步奔下一個容貌清麗的女學生,見到陸老師便猛地煞住腳步,神色緊張,喘著,上氣不接下氣道:“陸、陸老師,不知道誰把學習成績排行榜撕壞了,已經來了好多家長。”

“盧亞奇你慢慢說,究竟怎麽回事?”陸老師很鎮靜地問。

被叫做盧亞奇的女孩子眼中已蓄滿了淚,隻把手中的一團紙塞給陸老師。

裴小楓憤怒地說:“中午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嘛,一隻角沒貼牢,被風吹得嘩啦嘩啦,我特地用鑽膠紙把它貼住的!”

盧亞奇縮了下鼻子:“我花了整整兩個晚上才把它畫好的。剛才我陪媽媽走進教室,嚇了一大跳,半張被撕掉了,剩下的半張也成碎條條了!我隻好把它揭下來了……”

陸老師問:“錢小虎在不在?他的家長來了嗎?這次他排最後一名,會不會是他?……”

盧亞奇說:“錢小虎爸爸已經坐在教室裏了,夏天雷說吃過午飯錢小虎一直和他們在一起打籃球,恐怕不會是他。”

“陸老師,我想這件事肯定是金燦燦做的,這次她從上遊一下子落到下遊,肚子裏老早就有氣了。我跟盧亞奇在貼排行榜時她就在座位上大聲說,晚報上有文章批評給學生排名次的做法。當時我就反駁她,晚報上隻是展開爭論,也有讚成排名次的文章呀。”裴小楓顯得非常深思熟慮。

陸老師看了看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大家先回教室開會,這件事不要多加聲張,家長會後再處理吧!”

我是在教室門口碰到袁惜唇的,她和一位高大亮麗、神情高傲的女孩子一起走過來,我猜想那就是金燦燦了。

“王阿姨。”袁惜唇有點羞怯地叫了聲。

我說:“你媽媽告訴你了吧?阿姨代替她來開家長會。”

袁惜唇咬著嘴唇點點頭。旁邊那位女孩自來熟地笑道:“王阿姨,你的作品我讀了好幾篇,有些問題很想跟你討論一下呢。”

我看著她顧盼有神的眼睛,矜持地笑道:“這一定就是金燦燦了吧?常聽小唇說起來,有機會很高興跟你們一起探討些問題。”

我們一起走進教室,黑板上鮮花彩旗簇擁著一行大字:“向新世紀邁進!”對麵的粉牆上拉起一條橫幅:“以最優異的成績向爸爸媽媽匯報”。橫幅下,半邊牆上貼著許多獎狀,另外半邊牆卻不諧調地空白著。我猜想那裏原應該貼著學習成績排行榜的。

陸老師拍了拍手,大聲說:“同學們,安靜!我們要開會了。除了請過假的,還有哪位家長沒到?”

站在陸老師身後的裴小楓說:“陸老師,我剛才已經統計過了,基本都到齊了。”

突然,金燦燦騰地躥起來,咄咄逼人道:“陸老師,我爸爸沒到,他在校長辦公室參加校董會。”

“我知道了,你坐下吧。”陸老師不動聲色地回答,側過臉對裴小楓說,“班長同誌,可以開會了,你來主持吧!”說罷即退到一旁去了。

裴小楓從從容容地跨上講台,微微含笑地靜默了幾秒鍾,深吸一口氣,用**充沛的聲音念道:“同學們,跨世紀的金鼓已經敲起來了,跨世紀的火炬已經舉起來了!我們是跨世紀的新一代,讓我們把理想的旗幟樹起來吧,讓我們把理想的歌兒唱起來吧!讓我們手挽著手,肩並著肩,迎著太陽,向新世紀進軍用我們青春的**和才智,去擁抱―明天的新世界!”教室裏響起一片掌聲。

我看看袁惜唇,在這熱烈的氣氛中她的常常憂傷的小臉變得漂亮生動起來。我發現坐在袁惜唇一側的金燦燦並不鼓掌,卻回過頭跟身後的一位衣著人時的中年婦女說著什麽。

掌聲漸漸消退,裴小楓不失時機地大聲宣布:“初二(4)班向新世紀進軍主題班會暨家長會現在開始。又一個碩果累累的學期結束了,我們馬上就要進入初中階段最後的衝刺,我們不會忘記老師們為我們點滴進步付出的辛勤勞動,今天,我們請到了英語蘇老師參加我們的主題班會,大家鼓掌歡迎。”

掌聲中,坐在金燦燦身後的那位衣著人時的中年婦女站了起來,嫻雅沉靜地跟大家笑笑,又坐下了。

裴小楓接著說:“我們還要感謝爸爸媽媽們對我們無私的關愛與照顧,我代表大家向家長們致敬。”說著裴小楓朝家長集中的座位深深一鞠躬。有一部分學生又拚命鼓起掌來。裴小楓直起身子又說:“今天我們班還非常榮幸地請到了一位特殊的家長,她就是女作家王小鷹老師!”

我完全沒料到裴小楓會這般介紹我,匆匆忙忙站起來團圈點頭微笑,心想裴小楓這女孩確實有當主持人的才能,反應靈敏,善於捕捉瞬息即逝的火花。

裴小楓極富感染力地問道:“同學們,我們先唱兩首歌獻給老師和家長,好不好?”

大家拔直喉嚨喊:“好!”

裴小楓便一伸手說:“請我們學校的著名歌星汪穎同學上台指揮,盧亞奇同學手風琴伴奏。”

盧亞奇背起琴準備停當,我看到金燦燦身旁扭扭捏捏站起一位梳著靳羽西式發型的女學生,她漲紅了臉,猶猶豫豫,求助似的盯著金燦燦,金燦燦卻好像沒看見,仍別轉身,旁若無人地跟蘇老師交談著。

裴小楓催了:“汪穎,站著幹嗎?到講台上來呀。”

有同學鼓起掌來,汪穎沒有退路了,便一甩頭發走上講台。她臉頰紅紅的,細細的眼睛月牙般閃亮閃亮,擎起雙臂,說:“第一首歌,每當我走過老師窗前,靜靜的深夜―預備―起!”大夥兒便一起唱了起來,一開始高高低低、零零落落,汪穎的嗓子就很突出,確實甜美有韻味。漸漸地,大家越唱越齊,越唱越響,融成了一股潺潺的清流——

靜靜的深夜群星在閃耀,

老師的房間徹夜明亮。

每當我輕輕走過你的房間?

明亮的燈光照亮我心房。

啊―每當想起你,

敬愛的好老師,

一陣陣暖流心中激**。

……

汪穎已沉浸在歌曲的旋律之中,指揮的手法也放鬆自如了。我注意到金燦燦並不看指揮,隻象征性地動動嘴唇,而袁惜唇唱得很認真很動情,迷蒙的眼中閃爍著淚光。

一曲終了,陸老師首先高舉雙手鼓起掌來,十分激動地說:“謝謝,謝謝同學們。”蘇老師也站了起來,拍著手,含笑頻頻致謝。

汪穎朝盧亞奇點了點頭,又擎起雙臂,說:“第二首歌,《媽媽的吻》。在那遙遠的小山村―預備―唱!”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鬢鬢。

過去的時光難忘懷,難忘懷,

媽媽曾給我多少吻,多少吻。

吻幹我臉上的淚花,

溫暖我那幼小的心。

媽媽的吻,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女兒有小小心願,小小心願,

再還媽媽一個吻,一個吻。

女兒的吻,純潔的吻,

願媽媽多歡心。

歌聲未止,家長席中已是掌聲一片了。我暗暗讚歎裴小楓將枯燥的家長會調排得有聲有色。

接下來便是學生代表家長代表發言。第一個上台的是體育委員夏天雷,這是個看上去很茁壯很憨厚的男孩,普通話不很標準,敘述也是結結巴巴的,介紹他自己因為參加中學生籃球聯賽落了許多課,同學們如何幫助他,自己如何努力,終於在期末大考中取得良好成績。說完了,大家為他鼓掌,有男生喊道:“大慣籃,好樣的。”他站在那裏撓頭搔耳地傻笑著,還是陸老師喚他:“夏天雷,你好下去了呀。”他才一拍腦門,三腳並作兩步地跑下來。

黃一星慢條斯理地走上講台,幾個男生就喊:“高爾基,不要發表長篇小說,我們受不了!”我也忍俊不禁,黃一星瘦瘦高高的樣子確有點像高爾基呢。黃一星的發言主要介紹自己課餘時間如何收集素材練習創作,至今已在各報刊發表習作十餘篇。

“稿費是不是都捐給希望工程啦?”有同學大聲問道。

黃一星胸有成竹地回答:“非常抱歉,我沒有這個打算,我是想等稿費攢到一個可觀的數量,我就為我們學校的文學社建立一個文學基金,鼓勵更多的同學拿起筆來寫我們中學生的生活。”

“那個文學基金是不是以你自己的名字命名呢?”又有同學追問。

黃一星扶了扶眼鏡,從容地說:“現在還不到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怒我無可奉告。”

裴小楓站起來替黃一星解圍,她說:“黃一星的爸爸是出版社的編輯,本來他也要來參加我們的班會,不巧黃一星的媽媽心肌炎急性發作住進了醫院,他人來不了,托黃一星給我們全班同學帶了話。黃一星,你自己來說吧。”

黃一星扶正眼鏡,說:“我告訴大家一個極有**力的信息,出版社現在最缺少新鮮活潑的反映中學生生活的作品,南方有個中學生寫了一部小說,一下子再版了一百萬冊。我爸爸說,我們班上哪位同學有這種誌向,可以通過我跟他聯係,他一定全心全意做好扶持紅花的綠葉!”

黃一星話音未落,教室裏已是蠢蠢欲動的一片議論聲了。黃一星等等沒有人鼓掌,都忘了鼓掌,他便整整眼鏡,很莊重地走下講台。

裴小楓宣布接下來由家長代表盧亞奇的媽媽發言,盧亞奇的媽媽坐在位子上笑道:“我不上講台了,我實在沒什麽好說的呀。”陸老師說:“還是上來吧,大家都想知道,盧亞奇同學課餘時間又學畫畫又學鋼琴,又不耽誤正常的學習,這裏麵總歸有點值得借鑒的經驗吧。”

裴小楓笑著跑下去,將盧亞奇媽媽請上了講台。盧亞奇媽媽自謙地笑道:“真的沒什麽經驗好講的呀,我自己也不懂畫畫也不懂音樂,亞奇的爸爸是搞橋梁設計的,天南海北地跑,亞奇出世以後,他都沒好好地抱過她。我有時也很納悶,亞奇這孩子三四歲就喜歡在紙上東塗西抹,幼兒園的老師都說她有天賦,我想孩子既然喜歡,就讓她學吧。學著玩玩,也不要求她將來當畫家或者音樂家,隻要孩子開心就好。”

“這就是一條經驗嘛,當然還可以作進一步的探討。”陸老師畫龍點睛地插話。

馬上有家長接口問道:“光順著他們的心怎麽行哪?一隻眼睛不盯牢,馬上就在電腦裏飛車踩地雷去了!”另有家長附合道:“是啊是啊,再講功課那麽多,哪裏還有時間呀!”

盧亞奇媽媽仍笑道:“我也不曉得少年宮那個美術老師有什麽法道,引得一班學員對素描啦寫生啦著了迷似的。有一點倒是千真萬確,亞奇學畫學音樂,腦子特別開竅了,做作業幾乎都不要我們管了。”

家長們嘰喳一片,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學生們也紛紛議論起來。這場麵會議主持者恐怕沒有料到,裴小楓連忙跟陸老師說著什麽,陸老師便拍拍手說:“大家靜一靜。這樣的討論很好,我們下次專門舉行一次關於家庭教育的研討會,歡迎家長們踴躍參加。今天因為時間關係,我們就暫時討論到這裏,好不好?”會場漸漸安靜下來。陸老師便問:“金燦燦,你爸爸還來不來參加我們的會呀?”

“恐怕來不及的,聽爸爸說,今天校董會研究的事體很多的。”金燦燦很大聲地回答。

陸老師就對裴小楓說:“進行下一項議程吧。”裴小楓便笑道:“下麵請英語蘇老師講話。”

蘇老師長得很白淨,鼻子高高的,眼窩深深的,穿一襲寶藍的長袖連衣裙,十分別致,也十分得體。她含笑用英語流利地說了一通話,我在學校學的英語早還給老師了,故而聽不懂。但學生們顯然都聽懂了,有的哈哈笑起來,有的還對上一兩個詞。蘇老師走下講台時,大家都報以友好而親切的掌聲。

最後由陸老師做壓台發言,一二三四點,條理清晰,言簡意賅,很有提綱摯領的震懾作用。所以陸老師說完了,大家都忘記鼓掌,都想著即將來臨的初三大拚殺,心事重重的樣子。

末了,裴小楓問我:“王老師,您給我們大夥說點什麽,好嗎?”我連連擺手道:“不不不,我隻是個代理家長,說不出什麽意見了。”於是裴小楓便叫汪穎指揮大家唱首《我們是跨世紀的新一代》作為結束,大家唱歸唱,那歌聲已不似開頭時的活潑輕快,像浸透了水的海綿,沉甸甸的,也是心事重重的味道。

會議結束後我想跟袁惜唇一路回家的,便去向陸老師告辭。陸老師卻輕輕耳語說:“我想跟袁惜唇個別談談,你帶她在我辦公室稍等,好嗎?”

我們在辦公室等陸老師,我向袁惜唇要成績單看,惜唇下巴抵著胸口,蚊子似的嗡嗡:“土阿姨饒了我吧,這次考砸了!”

我心一挫,又問:“你中午打電話來,是要告訴阿姨考試成績的事嗎?”

她抬起眼睛看著我,說:“不,是金燦燦要我給你打電話的。……她說……要我告訴你……”

“到底要說什麽?你為什麽又掛了呢?”

“她說……像你這樣有名氣的作家到一個中學文學社來講課太掉價了,她還說,我們學校文學社的成員都是陸老師教出來的八股秀才,沒靈氣的,跟他們座談,等於對牛彈琴。我要她自己跟你說,她又不肯,就掛斷了。”

我隻笑笑,不說什麽,心裏愈是不喜歡金燦燦,小小年紀,心裏麵哪來的這許多鬼名堂?!

不一會兒陸老師便匆匆走進辦公室,很疲倦的樣子,全沒了方才班會上的精幹與大度,一屁股坐下了,說:“那麽多家長,一人一個問題都答不過來。”咕咕喝幹了茶缸裏的水,這才說:“袁惜唇,去給王老師倒杯茶。”

“不用倒茶,我一點不渴。”我止住了袁惜唇。

“同學們都羨慕你能跟王老師做鄰居,王老師又這樣關心你,你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陸老師盯著袁惜唇說。袁惜唇低了頭,窩胸勾背,恨不得將身子縮成一個球。我以為陸老師要談袁惜唇考試的成績了,卻不料她話鋒一轉,突然問道:“班上那張成績排行榜是誰撕壞的?”

袁惜唇驚恐地看看老師又看看我,連忙又把頭低下,把眼神隱藏起來。

陸老師口氣溫和,綿裏藏針道:“袁惜唇,陸老師知道你心裏難過,排名排在後麵,讓王老師看見了很失麵子,對吧?”

“我沒有撕壞排行榜,不是我撕的!”袁惜唇眼中喻滿了淚水,強忍著沒流出來。

“陸老師,我看小唇不會做這種事的,你是不是……”我內心對陸老師的做法很不以為然。

陸老師並不理會我,仍盯著袁惜唇說:“陸老師知道不是你出的主意,你隻是沒有是非觀點,別人怎麽說你就怎麽做了,對吧?”

袁惜唇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嘎咽道:“我也沒做……我根本沒動手,汪穎也沒動手,隻有美美幫金燦燦撕了幾下。金燦燦說是裴小楓、盧亞奇她們存心要出我們幾個人的洋相,原來成績排行榜都是抄在練習簿的紙頭上的,這回家長要來,就存心抄得那麽大……”

陸老師籲了口氣,說:“曉得成績排在後麵難為情,為什麽不把工夫用在學習上呢?你沒有動手,很好,以後還要做到敢於阻止這種不良行為。老師不是反對你跟同學要好,好朋友之間也要有原則,你說對吧?”

袁惜唇隻是哭,哭得很傷心,陸老師又說了一些交友慎重的大道理。麵對這種情景,我附和或者反對陸老師都覺不妥,隻好當啞巴。我猜想,陸老師是有意當著我的麵“審問”袁惜唇的吧?我坐立不安起來,心裏對這個柔弱的女孩充滿了歉疚。我想起在某個盆景展覽上看到的幼鬆,枝枝丫丫上橫豎縛著一道道鉛絲。花匠介紹說那樣可以限製幼鬆的生長,強迫它們按照人們的意願發展成可供觀賞的形態。然而我更欣賞的是懸崖峭壁上咬定青山不放鬆的野鬆,它們的形態更自然而生動。我希望我們的學校是懸崖峭壁而不是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