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終於趕在酷暑到來之前完成了稿子,掛號寄走了它,真是一身輕鬆了。正巧有編輯部邀請我到北戴河參加一個筆會,便帶著女兒去了,痛痛快快休息了十來天,曬得黝黑黝黑。

回家的第二天傍晚,我去超市采購,出去這半個月,冰箱中的存貨已被丈夫掃**一空。剛要跨出大門,隻見一輛漆黑銼亮的轎車在門前緩緩地停下了,車門裏鑽出一位戴著墨鏡的時髦女子。前車窗迅速地搖下,探出一張金發碧眼、棕色絡腮胡子的臉。那女子與他毫無顧忌地親了個吻,優雅地揮揮手,道聲“拜拜”,便一步一扭地走進門來。

門坎邊,我與她麵對麵隻間隔一尺有餘,她那玫瑰紅的鮮唇翁開了,叫了聲:“大姐!”我吃了一驚,呆望著她。她便摘下墨鏡,我方才認出,笑道:“冷鴻你呀,這麽漂亮,把我的眼睛都炫得花了!”又問道:“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冷鴻又將墨鏡戴上了,很西洋地聳了聳肩,說:“我恐怕會跟他結婚的,再不結婚周圍人都要當我嫁不出去了。”

我不動聲色地笑道:“隻要你們兩個人真正相愛就夠了。你姐姐……近來還好嗎?”

冷鴻原是擺出要走的架勢的,一說起她的姐姐,便立定了,眼珠在漆黑的眼眶中左右轉了一圈,看周圍並無人走動,壓低了聲說:“大姐,拜托你多開導開導我姐姐了。她這個人,外麵看著冷若冰霜不可侵犯的樣子,其實一點用場也沒有。人家袁征舫又重新結了婚,日子過得美美的,她還白日做夢,幻想著考驗他幾年,然後再跟他破鏡重圓呢!”

我驚愕地問道:“你姐姐不知道你姐夫再婚了嗎?”

冷鴻搖搖頭:“就是前些日子的事,我也是剛剛得知這個消息。袁征舫這個人,花功不是太好,有時為了小唇的事通電話,他還對冷雁甜言蜜語的,冷雁哪裏會想到他會再婚?”

我沉吟道:“小唇的父親竟是這般德性,小唇還特別崇拜他呢!”

冷鴻說:“我還是要說句公道話,也不能全怪袁征舫。男人嘛,一時失足的事情總歸有的。當時袁征舫是真的後悔,在我麵前都哭了兩三次,要我勸勸冷雁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可冷雁死要麵子,非離婚不可。冷雁是嘴硬骨頭酥的,心裏麵明明是忘不了袁征舫,說出的話卻水火不容似的,不給人家一點點轉彎的餘地。再加上對麵那個女人盯得緊,男人哪裏還撐得住?袁征舫已經撐了兩年了,也難為他了。”

我心裏湧起莫名的惆悵,為冷雁抱屈,我說:“要把這個消息快點告訴冷雁,不要讓她再待在空中樓閣裏做夢。”

冷鴻停停,說:“我都不知道怎麽朝她開口,對她刺激太大了!總要找個最最穩妥的時機呀……”

“盡快給她找個合適的人呀,你交際廣,認識的人多,不要看到好的都留給自己哆!”我半開玩笑地說。

“大姐,你說說,這世界上還剩多少好男人?”冷鴻冷笑著反問,“說真的,稍微看得上眼的我都給冷雁介紹了,她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一個也看不上,我有什麽辦法呢?”

我猶豫了一下:“聽小唇說,有一個什麽黃一星的爸爸……”

冷鴻歎口氣說:“這又是一筆難了的債!原本就是同學,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黃建華從小就喜歡冷雁,冷雁卻嫁了袁征舫,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陰差陽錯!其實黃建華對冷雁可謂一往情深,袁征舫對冷雁不忠,最氣的卻是他,他把袁征舫罵得狗血噴頭,差點就絕交了。可是情意再深有什麽用呢?黃建華有老婆孩子,冷雁的察性是不齒於做情人的。黃建華倒是提到過想跟老婆離婚的事,可是……”

冷鴻正要“可是”下去,卻見冷雁撐著把寶藍的太陽傘匆匆地走來,便將“可是”下麵的東西吞回去了。

冷雁看見我和冷鴻站在門口,眼中閃過一絲疑問,卻隻是淡淡地笑著對我說:“大姐你回來啦?小唇天天要念叨你好幾遍呢。”

“待會兒我上去看她,我還給她帶了些禮物。”,我笑道,還想說些什麽,冷雁卻已轉向冷鴻急急問道:“小唇在家嗎?數學補課老師來了嗎?”

冷鴻兩手一攤:“我怎麽曉得?我也剛回來呀!”

冷雁便不再言語,收了傘往樓裏走,冷鴻朝我擺擺手,也隨她進去了。望著姐妹倆依然婀娜的背影,我不覺生出許多感慨,漂亮的女人似乎婚姻總是不順,漂亮對於女人來說究竟是有幸還是不幸?我曾經歎息衷惜唇貌不出眾,怎麽一點都不像她的媽媽?現在倒是慶幸袁惜唇沒有繼承她母親的衣缽了,或許人長的普通點生活反倒會順利些呢?除了社會的、政治的種種客觀因素之外,支配人命運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呢?

從超市買回的食品都是半成品,微波爐裏轉轉便可吃了。女兒加緊補做暑假作業,丈夫外出應酬,我想,趁這空當兒去看看袁惜唇吧,方才已說出口了,不管冷雁聽沒聽進,我總不能食言。便將給她們的禮物取了出來。給袁惜唇的是一隻碩大的海螺和一串小海貝項鏈,給冷雁帶了一隻紅珊瑚做成的台飾,還有一包蝦幹是給冷家外婆補身體的。

是冷雁替我開的門,卻不馬上讓我進門,疑疑惑惑地問道:“大姐……你找小唇嗎?”她圍著碎花圍裙,兩手濕淋淋的,看來正在洗菜做飯。

我將紅珊瑚台飾往她麵前一舉,笑道:“嗒,這是送給你的,不知你喜歡不喜歡,反正我覺得這情調與你很相吻。”

“大姐,這……你還想到給我買禮物啊?”冷雁兩手在圍裙上擦擦,接過紅珊瑚,歪著腦袋看看,說,“大姐你的眼光不會錯的,我很喜歡,謝謝你。”又抬高聲音喊:“小唇,王阿姨來看你了。”旋即又壓低了聲音,“我給她從華東師大請了位補數學的家教,正在上課呢!”

袁惜唇已聞聲跑了出來:“王阿姨,你怎麽不進來坐呀!”她拖著我的胳膊往裏走,我感覺她似乎很興奮,小臉紅撲撲的,眉眼都舒展了。

走進客廳,一眼看見外婆,正顫顫地從沙發裏撐起來,我連忙上前扶住她,說:“外婆,您老可大安啦,看上去氣色蠻好的,大難後必是大吉大利了。”

外婆臉上的皺褶堆成了一朵花,說:“現在小唇說十句話,有兩句定歸是講你的。謝謝你幫助我們小唇,小姑娘跟著父母受罪,我心裏肉痛她呀!”

我拿出蝦幹,轉開話題:“外婆,這是海邊鮮蝦曬成的,您老嚐嚐鮮!”

袁惜唇在一旁等不及了,搶進來說:“王阿姨,給你介紹一下我的數學補習老師!”

我便注意到桌邊站起的年輕人,準確地說還是個半大孩子,體魄健康而帥氣。他十分社交地伸出手說:“王小鷹老師,能見到你真高興,我讀過你的文章。我是華師大數學係三年級的學生,利用暑期做家教打工。我姓餘,單名一個多字。”

我跟他握了握手,笑道:“餘多,很特別的名字,我們還是校友呢。”

袁惜唇馬上補充道:“小餘老師的媽媽給他取的名字叫多多,小餘老師覺得太多了,就去掉了一個多字。”

外婆便慎道:“叫你跟小餘老師補習數學課,誰讓你去調查人家姓名的?我看你就是心思不集中!”

袁惜唇說:“外婆專門要冤枉人,明明是小餘老師自己告訴我的嘛!”

小餘老師便說:“我們互相介紹了自己名字的來曆。外婆,惜唇這個名字是你取的,很特別,很有文化意蘊。”

外婆的臉色卻不怎麽好看起來,嘴巴癟哪癟卿,想說什麽似的,又像說不出口。我察言觀色,連忙把海螺和海貝項鏈拿出來,笑道:“小唇,這兩樣東西是送給你的!”

袁惜唇笑眯眯地說聲“謝謝”,便抓起海貝項鏈往脖子上一套,歡樂地原地轉了個圈,短裙像花傘似的撐開了,露出了白白的**。

小餘老師捧起那隻大海螺看看,問道:“王老師,人家說海螺裏會有海浪的聲音,是真的嗎?”

我說:“那你聽聽嘛!”

大學生餘多便很神經地將耳朵貼在海螺上了。中學生袁惜唇急得叫起來:“我也要聽!給我聽聽呀!”也將耳朵貼在海螺上去。

“小唇,不要鬧了!把東西收拾起來,抓緊時間補課!”外婆大聲地說,聲音之威嚴令我也吃了一驚,兩個年輕人一時都怔住了。

“小餘老師,課上的差不多了吧?在這裏吃了晚飯再走!”冷雁端著碗筷從廚房出來,她並不覺察客廳裏有些尷尬的氣氛,笑著招呼:“大姐,你也一起吃吧!”

“不了,我女兒一人在家做功課,我得快回去了。”我連忙告辭,又擔心地看看外婆―老太太一雙皺紋包裹的眼睛正虎視耽耽地盯著大學生餘多呢!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伏案了整整一下午,正是頭昏眼花之際,被窗外一陣無優無慮的笑聲吸引,便撩開窗簾探出頭去,眼睛頓時一亮:中學生袁惜唇和大學生餘多正在弄堂裏打羽毛球!袁惜唇穿了一襲淺綠小碎花的棉布連衣裙,長發由四處向頭頂心歸攏,用同色的棉布蝴蝶結紮成一把,這種裝束是五六十年代小姑娘的樣子,不新潮卻很清新,十分的恰到好處。那大學生餘多是上下雪白的運動裝,**著淡棕色的長腿長臂,鹿一般的矯健。他們蹦跳著,大笑著,追逐著那流星般的羽毛球,像晚霞中歡樂的精靈,青春的活力和韻律使都市沉悶煩躁的黃昏變得明麗絢爛起來。

我依在窗口欣賞這幅圖畫,感到久違了的賞心悅目。正陶醉著,忽然頭頂上有人大聲喝斥道:“小唇,熱昏頭啦?眼睛一個不盯牢你就像隻瑚娜溜了出去!快點回來,統共三個鍾頭你做了幾道題呀!”

袁惜唇舉著球拍的手臂像拗斷的樹枝“叭嗒”一聲落下來,喘著,呆站著。餘多老師仰起頭說:“外婆,今天的課提前上完了,打打球,活動活動身子。”

外婆很不客氣地說:“小餘老師,我們出那麽貴的學費不是請你來陪她打球的呀!課怎麽會上完呢?有時間就多教一點嘛!”

小餘老師悶住了,拚命用手背抹著臉頰上的汗珠。片刻,他瞪瞪瞪地衝進門來,袁惜唇也跟著跑進來,樓梯踏踏踏地一陣響動。

弄堂裏,暮色密匝匝地合攏起來。

約摸又過了三四天,一早我在大門口與袁惜唇不期而遇,她背著鼓囊囊的書包正要出門,遮陽帽壓得很低,小臉陰沉沉的,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小唇,放假了,怎麽還要上學?”我問道。

“到陸老師家上補習課去。”她有氣無力地回答。

我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小唇,你是不是病了?”

她搖搖頭,細貝似的牙齒咬緊了嘴唇,那眼圈就紅了起來。

“小唇,出什麽事了?”我疑疑惑惑地問。

“王阿姨,小餘老師辭職了,他把媽媽付給他的學費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袁惜唇幽幽地說,那神情是深深的落寞。

我心裏一個咯瞪,思量著說:“哦―?大概他沒有空了吧?大學生暑假裏會有一些活動的……”

“根本不是的!”袁惜唇打斷了我,“是外婆把他嚇跑了!小餘老師每次來上課,外婆就像監工似的坐在邊上。我給小餘老師倒飲料,外婆就用眼睛瞪我;我的椅子稍微靠近小餘老師一點,外婆就拚命咳嗽,擠眉弄眼的。小餘老師那麽聰明的人會看不出來呀!外婆是老年癡呆症!”袁惜唇真是氣急了,小臉漲得通紅,眼淚迸濺出來。

乍一時,我有點出乎意料;仔細一想,也應是意料中的事。看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我便安慰道:“小唇別急,阿姨推測小餘老師一定是誤會了,叫媽媽去跟小餘老師解釋一下不就行啦?”

袁惜唇撥浪鼓似的搖著頭說:“不,有什麽好解釋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難也難為情死了!我也不要補習數學了,管他呢,考不取高中拉倒!”

我暗暗吃驚,沒想到這件事情對她的打擊那麽大,竟如此自暴自棄的!我忙說:“不找小餘老師也好,阿姨知道這學期小唇成績退步的責任不全在小唇身上,其實不請家教小唇也能把功課學好的。時間來得及,努力一把,小唇肯定能考上高中的。”

袁惜唇不置可否地膘了我一眼,神情迷惘而鬱泡。她機械地跨出大門,走到門外明媚的初陽中去了。我真希望那陽光能驅散她心中的陰履,讓她的心透亮而光明起來。

中午時分,我給冷雁的廣告設計公司打電話,總機轉分機,又轉另一個分機,輾轉好幾處,方才將冷雁逮到。

“喂,”我說,“冷雁你真是紅得發紫,午休時間還這麽五馬分屍般的忙啊!”

冷雁說:“大姐你別寒摻我了,我們忙的都是無用功啊!大姐,小唇怎麽啦?”

我說:“你怎麽知道我要講小唇的事?”

冷雁說:“不為小唇的事大姐你怎麽會給我打電話呢?”

我說:“早上我遇見小唇,她情緒很不好,那個大學生家教突然辭職,很傷她的自尊心,你看看……”

“我媽做的是有點過分了,有什麽辦法呢?我根本不能說她,剛提了一句,她就連我一道罵。”冷雁歎道。

“你去找那個大學生解釋解釋嘛,何必計較老人有些不明智的舉動呢?好歹把這個暑假的家教做完了,讓小唇心理負擔不要太重了。”我說。對麵沒有回答,連氣息也沒有。“喂喂,冷雁,你聽我說了嗎?”

話筒中傳來重重的一個歎息:“大姐,他既然已經辭職,何必再去求他?我已經托人另外再找老師了。”停停又說:“我看這樣也好,小唇對他確實有點著迷,成天餘多餘多的,萬一真弄出點什麽事來,倒真是麻煩了!”

我愕然,好一會兒忘了放下話筒。

我終於領悟到冷家外婆給外孫女取名“惜唇”的用意何在了,這以前我隻是從字麵的審美上來欣賞這兩個字的,現在我開始討厭這個美麗的名字,我隱隱擔優著,它會不會成為加在這女孩子瘦弱的肩膀上的一副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