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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天氣的變化是愈來愈令人捉摸不透的了。陰曆剛剛過了四月,春風好像才吹了幾陣,炎熱便接踵而至。昨天還得穿薄毛衣,今天就該換短袖連衣裙了。
這一段時間裏我們樓裏病倒了好幾個老人,都說是天氣無常引起的。
袁惜唇的外婆前幾天也送進了醫院,也不知什麽毛病,聽說好端端地看著電視,不知不覺就昏了過去。當時冷雁冷鴻姐妹倆竟都不在家,袁惜唇慌慌張張跑下來找我。我打120電話叫了急救車,跟她一起將外婆送進了醫院。
這個星期六,原本答應了女兒帶她到長風公園花花龍遊樂場去遊泳的,實在是稿子來不及寫,好說歹說,女兒才準了我的假。丈夫帶著女兒走了,我放下窗簾,開了空調,營造出一種寧靜的氣氛,期望能思路暢通,下筆有神。喝了幾口咖啡,情緒剛進入狀態,正待落筆,忽然樓道裏傳來澎嗒澎的撞門聲。先一怔,還以為是誰捶我家的門。再側耳聽聽,撞門聲是從樓上傳下來的。便想:不去理它!好不容易有個清靜的休息日,欠了女兒的債,萬不能再被別的事攪亂了!然而那捶門聲不屈不撓的,像是非把那門捶穿似的,並且我還聽見了那捶門聲中夾著呼喊,好像是在叫……袁惜唇?一定是我的心理作用,那個不起眼的女孩子像個精靈似的纏住了我!我命令自己不要理會門外的聲音,可是手腳並不聽從大腦的指揮,竟去開了門,還走上幾級樓梯看究竟。
果然是一個中年婦女在敲冷家的大門,咚咚咚捶幾下,略略嘶啞的嗓子喊幾聲“袁惜唇―袁惜唇―”,停停,又開始捶,又開始喊。
“喂―你是哪裏的?他們家裏沒人,你敲了那麽長時間還不明白啊?”我忍不住對她說。
“怎麽會沒有人的呢?我明明跟袁惜唇說好今天上午來家訪的呀!”中年婦女轉過身子焦急地對我說,好像是我失約了似的。她的穿著有些落伍,頭發稀薄而毛糙,身體倒是鼓鼓囊囊地發福了,麵孔卻憔悴而疲倦,隻有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鏡質地考究、製作精良。
我馬上猜出了她的身份,笑道:“你是袁惜唇的老師吧?她外婆急病住醫院了,你不知道啊?袁惜唇肯定在病房裏陪外婆。”
“噢―您是……”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著叫了起來,“我早聽袁惜唇說起過,她有個著名女作家的鄰居。你送給袁惜唇的書,她拿到班級裏來,同學們都羨慕得不得了,搶著向她借了看。班委會還做了規定,每人隻能看三天。”
我說:“中學生喜歡看我的書,對我也是很大的鼓勵啊!老師。您貴姓?”
“免貴姓陸。”她說,“我們學校學生會有個苗苗文學社,我也是文學社的輔導老師,以後想請王老師來做輔導報告,不知王老師是否有空?是否願意?”
我略略遲疑了一下,說,“這當然是義不容辭的擴隻怕我講不好。袁惜唇是你們文學社的嗎?”
陸老師搖了搖頭:“她成績不夠格啊。剛進中學時還不錯,最近不知怎麽搞的,像飛機出事似的直往下掉。看看她平時悶聲不響的,上課時眼珠也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你的,就是不知道心思跑到哪裏去了。”
“你不知道嗎?去年她父母離了婚。”我說。
陸老師點點頭:“上學期臨到大考了,她卻病倒了。我要給她補課,才知道她父母離了婚,她跟母親搬回外婆家了。這孩子心思很重的,千叮囑萬叮囑,不要將她父母離婚的事告訴班級同學們,其實父母離婚的孩子也不止她一個。”
“女孩子感情比較脆弱的,陸老師還是要多關心她,鼓勵她。”很奇怪,說這話時的心情,好像袁惜唇是自己的孩子似的。
陸老師很疲倦地笑笑,說:“所以我想找她媽媽談談,我一個人要管五十六個學生,沒有家長的配合是不行的。袁惜唇在學校裏的情況她媽媽恐怕也不一定了解,她最近學習成績迅速滑坡,跟交友不善有很大關係。我們班上有個女同學叫金燦燦,按照成績她進不了我們學校,可她父親是外企公司的經理,有錢,給我們學校拉來了一筆讚助費,就讓她人學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一批老教師跟校領導存在很大的分歧,且不去談它了。像金燦燦這樣的學生,成績自然是上不去的,滿腦子歪門斜道,打扮得也是花枝招展的。不知怎麽袁惜唇會和她搞在一起,跟進跟出,什麽事都聽她的。我真是很擔心,女孩子這個年齡段,萬一學壞了,就很難糾正了!”
我暗暗吃驚,想袁惜唇那副膽怯羞澀的樣子,怎麽會去走壞道呢?便說:“她媽媽這一段工作很忙,心情也不好。陸老師你看是不是讓我先跟袁惜唇談談呢?”
“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王老師真要謝謝你呀。你跟袁惜唇媽媽是老鄰居,方便的話也跟她通通氣。我下麵還要跑好幾戶人家,就不多耽擱了。”陸老師說著就下樓了,我正待推門進屋,卻見她又回來了,汕汕地笑笑,道:“王老師,有句話我想想還是要說,你可別見怪呀。”
我很驚訝,笑道:“陸老師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我是想……這段時間裏王老師不要再送書給袁惜唇了,特別是那種描寫愛情的書。她們馬上就要升初三,馬上就要考高中,閑書看多了,我怕她們分心,王老師你說對吧?”
我心裏不以為然,卻也不便反駁,隻笑笑,稍稍點了點頭。
陸老師這才匆匆地走了,看她的背影,竟過早地有些詢樓了,做老師的真是很辛苦啊。
袁惜唇這個一點也不出眾的女孩子,漸漸地引起了我的關注,因為我已隱約觸摸到她那普普通通、柔柔弱弱的外表底下一顆翻騰著的不安分的靈魂。
下午,公公婆婆打來電話,想孫女了,要我們一家過去吃晚飯。我借口要趕稿,讓丈夫帶著女兒去了。雖然伏案捉筆,卻時時走神,心裏總記掛著什麽。
傍晚時分,我估計袁惜唇母女該從醫院回來了,便起身上樓去了。走到她家門外,便聽見門內一片喧鬧,哭聲、尖利的斥罵聲。我心一驚,想走開,卻娜不動腳,猶豫片刻,還是掘了門鈴。
哭聲斥罵聲都立刻停止了,門裏麵竟是一片寂靜。我斷定門上那隻窺測孔內一定有一隻眼睛在往外瞄,便對著那小孔送上一個微笑。片刻,那門緩緩地打開一道縫,探出一雙警惕的眼睛―我認出是冷雁。我笑道:“冷雁,不要那麽戒備森嚴好不好?”
“大姐……是你呀?”冷雁麵孔有點尷尬,忙拉開門,“這貓眼恐怕壞了,看出去人都變形的。大姐你坐。小唇,快給王阿姨倒茶。”
袁惜唇那張小臉剛剛被淚水浸泡過,眼皮泡著,鼻尖紅著,不好意思地衝我笑笑,比哭還難看。我心一揪,說:“不用倒茶,阿姨喝了一下午的茶了,今天你們都不在,小唇的班主任來了,拚命敲門,我就告訴她外婆生病住院了。”
袁惜唇叫起來:“我跟小姨關照過的呀!小姨,”小姨裏屋的門霍地掀開,冷鴻探出半個身子,沒好氣地說:“什麽呀?你老師說好九點來,九點過十分了還沒來,我又不是你的看門狗!”門又霍地關上。
我問冷雁:“冷鴻怎麽啦?肚子裏氣那麽足?”
冷雁說:“別理她,她就那個臭脾氣。我是很想找陸老師談談的。小唇這孩子,快要大考了,還有心思跟同學在電話裏馬拉鬆似的閑聊天。怪不得我們家電話費總要超出一倍還多呢!”
“我根本沒打那麽多電話,都是小姨打的,小姨天天要打好幾個馬拉鬆電話,你就不講她啦?!”袁惜唇奮力反駁,眼眶裏又蓄滿了水。
冷雁狠狠地白了女兒一眼,同時用手點點裏屋的門,大聲道:“小孩子怎麽能跟大人比?大人打電話是為了工作!”
“我也是為了學習,我問金燦燦一句中翻英的句子。媽媽你自己上回跟黃一星爸爸打電話也不是工作吧?一集《成長的煩惱》放完了你還在打……”
我看冷雁氣得臉發白,嘴唇發抖,忙喝道:“小唇不許這樣跟媽媽說話!媽媽讓你不要在電話中跟同學聊天,是為你好懂吧?今天你們陸老師也說了,快要升初三了,小唇你要加把勁呀!”我沒有說出陸老師對金燦燦的看法,我覺得冷雁內心很煩躁,暫時不要再增加她的心理負擔了。
冷雁恨聲道:“這孩子跟她爸學的,良心被狗吃掉了,一點不聽我的話,總是跟我別扭!”
小唇抽泣著說:“我怎麽跟你別扭啦?每天放學回家都想媽媽要是有個笑臉就好了。跟你說說話你老是嫌我煩,嫌我長得像爸爸,嫌我這不好那不好……”
“你有完沒完啊?不知道從什麽亂七八糟的書裏學來這樣油嘴滑舌的腔調!”冷雁話雖是凶,氣勢已經柔弱下來,隻不過當著我這個外人勉強撐著麵子罷了。
我跟小唇使眼色,讓她也好趁勢收槳落篷,偏偏小唇不會見貌辨色,委屈得淚珠刷刷地落下來,硬咽道:“我什麽時候看亂七八糟的書啦?王阿姨,前幾天媽媽把你送給我的書封麵都撕壞了……”
“袁惜唇你胡說什麽呀!”冷雁尖利地叫起來,“那天媽媽不知道你看的是王阿姨的書,還以為你又在看那些……索性拿給你王阿姨看看!”說著冷雁咚咚咚跑到壁櫥前,嘩地拉開門,從夾層中拖出一捆書,“你看看大姐,這都是我從她那兒沒收來的。自從看了這些書,成績一學期比一學期差!”
“這也不是黃色書呀,新華書店都有賣的。”甲袁惜唇不服氣地嘀咕著,用眼睛盯住我。她們母女像是等我下判決似的,頗讓我為難。我正斟酌詞句,幸好電話鈴響了,冷雁和袁惜唇都撲過去搶話筒,小唇靈活地抓到話筒,叫了聲:“金燦燦……”便停住了。冷雁伸出手要接話筒,小唇卻說:“是找小姨的。”
“是誰找小姨?”冷雁急問。
小唇搖搖頭:“男的。反正找小姨的都是男的,我也不知道是哪個。”
冷雁一時怔忡著不說話。旋即冷鴻便從裏屋飄了出來,邊走邊招呼道:“姐,我出去了,不回來吃晚飯―”聲音未落地,人已無蹤影,隻留下絲絲縷縷夢巴黎的殘香。
冷雁突然抬腕看了看表,臉便漲紅了,懾嘯道:“真糟糕,晚上還有個應酬,推也推不掉……小唇,冰箱裏有速凍餃子,自己會煮嗎?”
袁惜唇一扭身子,氣鼓鼓地跑到裏麵房間去了。我忙說:“冷雁你有事就去吧,小唇上我家去吃飯。”
“大姐,這,這怎麽好意思呢?”冷雁的神情明顯輕鬆起來。
我故作借懂,笑道:“今天我女兒跟她爸爸去看爺爺奶奶了,我好冷清,小唇正好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