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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晚春的夜晚,窗外,藏青藍的天空被林立的高樓切割得零零碎碎,遙遠的星星陡然拉近了,與高樓的燈火融成一片,已經沒有了那種“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的超然悠遠。這景象常讓我生出些許悲哀,連星星也變得世俗,那麽現世上恐怕是找不出什麽超凡脫俗的東西了。
我正在趕一部書稿,家裏人怕打攪我的思路,說話都壓低了聲音。門鈴卻乍然響起,而且是那種音樂門鈴,響起來沒完沒了很鬧人。我咬緊牙關不去理它,穩坐釣魚台不動彈。少許,丈夫卻喊起來:“是找作家同誌的呢!”我想我並沒約過什麽人,沒好氣地站起來,問道:“誰呀?”一眼卻看見了她,垂著腦袋窩著胸,像一個細細小小的問號戳在門洞裏。
“袁惜唇―是你呀!你是找我?”我驚訝道。
珠子般圓滑細小的腦袋肯定地點了點頭,目光從眼皮底下溜出來悄悄地打量我。我感覺到她一定有難題,便笑道:“你進來呀,找我有什麽事嗎?”
袁惜唇遲疑了一下,輕輕說:“阿姨你們家就像個圖書館,我想借幾本書看行嗎?”
我說:“可以啊,你喜歡看哪種類型的書?對了,我剛買回一本《蘇菲的世界》,這是一本風靡全球的哲學奇書,而且是通過一個跟你差不多年齡的少女的眼光去解釋人生與世界的許多謎團,你一定會喜歡看的。”說著,我從書櫃裏取出這本書遞給她。她接過去,並沒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目光飄忽不定,蝴蝶般停停飛飛,飛飛停停。我便說:“阿姨這裏可沒有港台言情小說,那些書看多了對你這般大的女孩子沒什麽好處……”
她顯出很不耐煩的樣子,打斷我說:“我曉得了我曉得了,家裏媽媽講,學校裏老師講,講得我耳朵都起老繭了。阿姨你不要再講了好吧?我是想向你要一本你寫的書,而且要你簽上名字的,阿姨你肯嗎?”
我鬆了口氣,不由得笑了,說:“你怎麽不早說呢?”便拉開書櫃門道:“阿姨的書你自己挑好了。”
兩隻小蝴蝶在書叢中掠來掠去,挑了一本《相思鳥》,又挑了本《我們曾經相愛》。我很想對她說這兩本書恐怕她還理解不了,再想又怕她多心,隻好作罷。便誠心誠意簽了名,還蓋了印,遞給她,笑道:“這下滿意了吧?”心想她該回家了,我也好繼續趕稿子。
她卻仍不動身,也不說話,垂著眼皮,一隻手將衣角卷攏了又放開。
我琢磨著、試探著,像是隨意問道:“你下學期要升初三了吧?這一年很關鍵啊,閑書要看,主要精力還是要放在功課上。”
她膘了我一眼,似乎沒聽見我的話,仍將衣角卷上卷下。
我抬手摸摸她的腦袋,說:“今天功課完成了嗎?時間不早了,要早點睡覺,睡眠對你們這般年紀的人是要緊的呢。”
她像是聾了啞了,百般地不吭聲,頭勾得下巴戳到了胸口。
我差點失去耐心,強耐著,好聲好氣道:“小唇,阿姨很忙,好多稿子要趕,不能陪你閑坐……”話講到一半卡在喉嚨口了,因為我分明看見兩行眼淚順著她象牙一般的臉頰滾下來。這小姑娘一定另有隱情,借書隻是借口!我便說:“小唇碰到什麽事了?誰欺侮你了?快說給阿姨聽,不要打啞謎了好不好?我也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呀!”
她喻著眼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沒有誰欺侮我,就是心裏不開心。”
“為什麽不開心?總得有個起因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心事重重的神情與年齡極不相稱,輕輕說:“今天我生日。”
我驚訝道:“生日為什麽不開心?過生日是最開心的事了。小唇多大了?十四歲還是十五歲?”
她像被點燃似的,突然抬高了聲音:“人家過生日都很開心,我們班有好多同學都開生日Party,金燦燦的爸爸幫她在希爾頓賓館包了一個大廳呢,單一隻三層生日蛋糕就花了一千多塊錢。人家都說虛歲十五歲也算個大生日了,可我隻是想請兩三個要好的同學去吃肯德雞,媽媽就發脾氣,說我奢侈浪費不體諒她。又把爸爸罵了一通,說他給的撫養費少,良心被狐狸精吃掉了。”
症結終於露了出來,我沉吟道:“其實,過生日要過得有意義,並不在乎花多少錢。譬如今天你得了個好成績,或者幫集體做了件好事,都是很有意義的呀。”她不響,又開始卷衣角。我看看表已經九點多了,又說:“現在補救還是來得及的,阿姨給你出個主意,你就在阿姨這裏給爸爸媽媽都打個電話,感謝他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不是挺別致嗎?”
她搖了搖頭說:“我給爸爸打了呼機,可他卻一直不給我回電話。爸爸的良心大概是被狐狸精吃掉了,他答應過我,每年要送我一件生日禮物的!”
我說:“那就給媽媽打個電話,接到你的電話,媽媽會很感動,氣也就消了。”
她眼皮映了膠,說:“媽媽中午從單位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叫我放學後到紅房子西餐館等她,她給我過生日。”
我搖搖頭,笑道:“原來媽媽已經給你過生日了,你還有什麽不開心呢?”
她突然帶著哭聲喊道:“她騙人!”
我嚇了一跳:“你在紅房子沒等到你媽媽呀?”
她抽泣道:“她來了……”
“哦喲小唇呀,你別跟阿姨捉迷藏了好不好?阿姨肚腸根都快急斷了呢!”
她斷斷續續道:“她騙人!她根本不是幫我過生日,她跟黃一星的爸爸一起來的,所以我就跑出來了。”
我說:“阿姨是越聽越糊徐了,黃一星是誰?為什麽你看見他的爸爸就要跑呢?”
她狠狠地縮了一下鼻子:“黃一星是我們班級的同學,我爸爸原先跟他爸爸在一個出版社工作,後來我爸爸辭職辦公司去了。我和媽媽搬回外婆家以後,黃一星的爸爸老是來找媽媽,我討厭他,我才不要他當我的後爸爸呢!”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竟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方緩過氣,說:“小唇啊,你現在年紀還小,不懂大人的心思,等你長大了,你就會體諒媽媽的處境了。”
“可媽媽為什麽也不體諒孩子的心情呢?爸爸已經承認錯誤了,媽媽為什麽還堅持要離婚呢?爸爸打電話來,媽媽總是罵他,總是不等爸爸把話說完就掛斷電話。可是爸爸要是不打電話來,媽媽也要罵他,而且還要找出種種理由讓我打電話給爸爸。”說罷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竟像個飽經風霜的婦人。
兩年前,這女孩的媽媽冷雁鬧離婚的事我是有所耳聞的。突然發現患難多年的丈夫有婚外情,冷雁就提出離婚,丈夫跪在她麵前請求她寬恕,她橫豎咬緊了牙關不鬆口,待丈夫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她卻旬然病倒了,躺在**不吃不喝一個多星期,人立馬瘦得脫了形。鄰居中有人怪冷雁自尊心太強,死要麵子,其實她丈夫雖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卻也並不是十惡不赦的流氓,她隻要忍得下這口氣,好端端一個家也不會破裂。也有人說其實冷雁心腸軟,差一點就原諒丈夫了,是外婆堅決要她“休”了那個男人,冷雁是個孝女,就順了外婆的心。傳言歸傳言,這裏麵的子醜寅卯已經沒必要追究了。我隻痛惜父母離婚竟給袁惜唇心理帶來這麽深的創傷,看她那委委屈屈不堪重負的樣子!我輕輕撫著她薄薄的柔軟如絲的頭發,她那小豌豆似的後腦勺上用彩帶係起一束,軟軟地搭在細細的脖子上。
她由著我的愛撫,陝起眼皮婷婷地看了我一眼,忽地眼淚又湧了出來。我這才注意到她的五官其實是長得十分小巧端正的,隻是因為瘦,因為小,很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視。我抽了張餐巾紙替她擦眼淚。我緩緩地說:“小唇不要哭,阿姨知道,小唇的爸爸媽媽都很愛小唇的,他們離婚的時候,不是都搶著要小唇嗎?”她的小鼻孔裏輕輕地“哼”了一下,嘴巴裏不知咕峨了一句什麽。我又說:“小唇你也不是小娃娃了,有些事你應該懂了。阿姨聽說這兩年有許多人替你媽媽介紹對象,媽媽都因為你的緣故而拒絕了。可是你總歸要長大,要離開媽媽,媽媽應該有她自己的生活……”
“不,我不離開媽媽。”她瞪大了眼睛,“我永遠不要結婚!”
我的心被揪得很疼,也很泄氣,我感到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有辦法說服這麽小的女孩,我無言地望著她。她卻似乎平靜下來了,也不跟我說話,也不告辭回家,竟把小身子埋進沙發之中,篤悠悠地翻看起我送她的書來。
我忽然想起了:“小唇,外婆知道你在阿姨家吧?”
她眼睛盯著書本,漫不經心地搖搖頭。
“哎呀,這怎麽行?家裏人要急的呀。要不打個電話跟外婆說一聲。”我跳了起來。
“阿姨不要打電話。外婆知道我跟媽媽一起上紅房子的,要是曉得我一個人跑了出來,她又得好哆嗦了,不把你煩死她不會住嘴的。”
“可是媽媽此刻一定在四處找你呢。”我說。
“她才不會找我呢,她肯定跟黃一星的爸爸吃得開心!”女孩子用很尖刻的聲音忿忿地說。
我歎了口氣:“這麽說你還沒有吃晚飯?阿姨家隻有點剩菜,要不,我陪你到對麵食府吃夜宵去,阿姨替你過生日吧。”
“不,我一點都不餓。阿姨你已經替我過了生日,”她舉起手中的書,“這生日禮物比什麽都好,明天拿給同學看,讓她們眼饞死了。”
我方才發現這個不起眼的女孩嘴還是蠻巧的,小嘴唇鮮豔濕潤,像一朵初綻的野花。我暗忖:這孩子被喚作“惜唇”真是再妥帖不過了。我笑道:“你喜歡阿姨的書,阿姨以後每出本新書都送給你。隻是飯總要吃的,阿姨給你下點麵吧。”
正待張羅,門鈴卻又吵鬧起來。開了門,竟是冷雁,身後還有冷家外婆,還有冷雁的妹妹冷鴻。我一看這陣勢,便笑道:“冷門女將傾巢出動,是來找小唇的吧?”
“小唇真在你這兒啊?上帝保佑!差點就上公安局報案了呢!”冷雁捂著胸口,重重地吐了口氣。
我將小姑娘從房間裏拖出來,冷雁的妹妹冷鴻劈頭就罵:“袁惜唇你昏頭啦?外婆急得差點發心髒病!”冷雁眉心稍稍鎖了一下:“你!……”忍住了,隻優怨地看著她。小姑娘卻是乖巧,也不聲辯,連忙窩起胸,垂下眼皮,將下巴抵住胸口,弄出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已將她的這套“詭計”看穿,她這副模樣是為她的心築起一道銅牆鐵壁!
“好了好了,你們都少說兩句吧!”還是外婆心疼外孫女,反倒斥責女兒“小唇還沒吃飯,外婆給你做碗大排骨麵,比紅房子裏的意大利麵不曉得好吃多少!”
小唇乖乖地隨著外婆上樓回家,冷雁說:“大姐……謝謝你……”欲言又止的樣子。
“以後再說吧,上去把小姑娘先安撫好了,人家明天還要上課呢!”我笑道,因為文債纏身,並不想多管閑事。
冷雁走了。我轉身回書房,重新泡了杯濃茶,勉勉強強將思緒收攏了,才寫了幾行字,就聽得窗外弄堂裏轟轟隆隆地喧鬧起來,摩托車聲,狗咬聲,有人高聲喊:“461號三樓袁惜唇敲圖章―!”我撩開窗簾望去,是個送快件的郵遞員。心中不免犯疑:小姑娘會有什麽要緊公文?不一會兒,就看見袁惜唇小小的身體像子彈一樣衝出大門。郵遞員遞給她一隻方方正正的大包裹。
“小唇―!”我忍不住叫了聲。
她抬起頭,月光中一張小臉上盛滿了燦爛的笑容。她朝我舉起了手中的大包裹,大聲說:“阿姨,是我爸爸寄來的生日禮物!他到廣州出差去了!”
“祝你生日愉快!”我由衷地大聲對她說。
合上窗簾,我卻無法再收攏思緒,袁惜唇淚光瑩瑩的臉和笑容燦爛的臉在我眼前重疊著,攪得我心意難平。父母離異造成孩子心靈的扭曲,這種現象已不屬鮮見,報紙雜誌上有過許多報道。有時候,我真想對那些為了自己感情上的種種要求而離異的父母親大喝一聲:“想想你們的孩子吧,為了他們的健康成長,你們有什麽不可拋棄的?”可是,反過來站在離異了的父母親的立場上,又覺得他們也是很值得同情的。難道為了孩子的存在,就要求他們抑製情感、委曲求全、得過且過嗎?這也是非常不人道的呀。這個“二律背反”的問題該如何解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