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風塵003
梵梵把房間布置得煥然一新,她把大床拆了,把鋼琴移至正中的牆下,還換了窗簾和桌布。
下午,梵梵逼著曉易和她一塊上理發店洗頭,曉易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變得油頭粉麵的,實在沒有勇氣跨出店堂的門了。
一過六點,梵梵便心神不寧起來,不時地從窗口探出頭去張望。
被邀請的客人陸陸續續地來了。大多是親戚,表兄表妹堂姐堂弟的來了一大堆,嘰嘰喳喳地誇梵梵穿著旗袍真好看,月白色的旗袍鑲著深棕色的邊,把梵梵襯托得肌潤膚瑩,格外鮮嫩。
梵梵請客人們在兩側的椅子上坐下,正中的沙發是為郝教授準備的。
時過七點,郝教授還沒有來。
梵梵急得六神無主了,不時地看看鍾,_又看看窗外。
“梵梵,也唱幾個我們聽聽嘛。”
哦,郝教授不來,梵梵哪有心思唱呢?不是為了郝教授,梵梵何必開這個家庭音樂會?
梵梵跑到大門口去等郝教授了,房間裏,表兄妹堂姐弟們自己又彈又唱地鬧著,梵梵心煩死了,真想哭出來。
“梵梵,其實,郝教授不來,你就唱給大家聽嘛,也一樣的。”曉易勸她。
“你懂個屁!”梵梵急躁地說。
八點多鍾,客人們歡樂夠了,紛紛起身告辭,郝教授卻突然到了。一輛黑色的轎車給梵梵帶來五彩的希望。
秋江陪郝教授走出車門,梵梵發覺他們倆的麵孔都有些紅。
“梵梵,等急了吧?”秋江說話時,嘴裏有酒氣,“人家請郝教授吃飯,宴會還沒結束,我硬把她拖來了。”
“哦,沒什麽的……”梵梵壓抑著不快。
曉易給郝教授衝了杯咖啡,然後就坐到一邊去削蘋果了,他削蘋果,皮兒不斷,真夠水平的。
梵梵開始唱歌了,不知怎麽搞的,心裏卻靜不下來,心跳氣急。
第一首歌,歌劇《小二黑結婚》選段《清粼粼的水來藍瑩瑩的天》。
郝教授年輕時就是以一曲《清粼粼的水來藍瑩瑩的天》轟動歌壇的。梵梵在練唱的時候,找出了郝教授當年灌製的唱片反反複複地聽,反反複複地摹仿,她希望她唱這首曲子能贏得郝教授的歡心……
吐完了最後一個音符,梵梵看看郝教授的表情,郝教授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梵梵心格登往下一沉。
秋江穩穩地拍了兩下掌,其他客人們也跟著鼓起掌來。
曉易把削好的蘋果端上來了,郝教授手指拈了一隻,放在茶幾上。
第二首歌,梵梵唱古曲《木蘭辭》,這首曲子她很有把握。
郝教授聽著聽著,把頭靠在沙發背上,半眯著眼,像是睡著了。
梵梵心一慌,結尾的拖音走了調。
啪啪啪……房間裏響起了很響的掌聲,是曉易,曉易抿著嘴、鎖著眉,拚命地鼓掌。郝教授吃了一驚,睜開了眼,也跟著拍了幾下。
梵梵感激地看看曉易,對他使眼色:快把蛋糕送上去!
曉易垂下眼皮,坐著紋絲不動。曉易今天是傻了呆了?他們夫妻間從來默契,曉易怎能不領會梵梵的意思?梵梵急了,輕輕地叫了聲:“曉易!”又用手比劃了一個圓。
“梵梵,接著唱呀!”曉易像是沒看見梵梵的手勢,反過來催她。
梵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親自捧出了“快樂”蛋糕,用小刀劃成散花狀,一人挑一小塊,把刻有“快樂”兩字的那塊留給郝教授。
郝教授點點頭,又把它放在茶幾上了。
第三首歌,
郝教授與秋江耳語了幾句。秋江站起來,很抱歉地說:“梵梵,郝教授今天身體欠佳,我看,就提前結束了吧。”
“我……”梵梵想說,我準備了十首歌呢,但是她終於沒說口
臨走時,郝教授跟梵梵拉了拉手說:“唱得不錯呀。”
當然,梵梵聽得出這是客套話。
臨上汽車前,秋江對梵梵說:“聽十首歌和聽兩首歌效果是一樣的,你別在意。”
梵梵能不在意嗎?郝教授半睡半醒地聽她唱了兩首歌,蘋果和蛋糕一口沒碰,這其中的意思還不清楚嗎?
梵梵送走客人,懶得收拾杯盤果皮,心事重重地呆坐著。
曉易倒了垃圾回房,輕輕地說:“梵梵,累了一天,早點休息吧……”
“你……剛才為什麽不送蛋糕?!你沒看見我做的手勢嗎?你!還說幫助我呢,拆台!存心拆我的台!”梵梵把一肚子火朝曉易發泄。
“梵梵,你冷靜些,聽我說。”曉易盯著梵梵的眼睛,“你難道沒看出來?那位郝教授哪像是來聽你唱歌的?喝得醉釀釀的,都快睡著了!我最討厭不尊重別人的人,她那麽傲慢,我們何必去討好她?當時若不是顧及你的情緒,我早就要下逐客令了。”曉易對那個記者秋江也特別不順眼,站在郝教授身邊就趾高氣揚了!而且,他對梵梵殷勤得過分,曉易心裏著實地不痛快。
“完了,我完了!”梵梵跌坐在沙發上,捂著臉,悲哀地呻吟著。
“完不了,梵梵,讓那個什麽郝教授見鬼去吧,今天你唱得還不錯的,其他人都聽得很入神嘛。”曉易為梵梵鼓勁,“不過,我想給你提一個意見,也許是緊張,也許你太疲倦了,你好像沒有把感情沉浸到歌曲中去,顯得過分修飾了。”
“你什麽也不懂!”
“我懂得歌為心之聲的道理。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美國兵營裏流行一首叫《孤獨而悲哀的哭泣》的歌,歌詞平淡,旋律也很平常;隻是因為它表達了廣大士兵的厭戰情緒,所以一時成為極流行的歌曲……”
“你別說了好不好?”梵梵不耐煩地打斷他,“你知道嗎?郝教授是青年歌手大獎賽的評委會主任呀!”
原來是這樣,曉易恍然大悟,心裏卻更來氣了:“評委會主任又怎麽樣?她能一手遮天嗎?還有那麽多評選委員,還有那麽多聽眾呢! 隻要你唱得好,一定會得到群眾的承認和喜愛的……”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梵梵狠命地搖著頭,用手蒙住雙耳,尖聲地叫起來。
曉易增住了,他的溫順的梵梵變了,變得易喜易怒,變得任性了。他不明白梵梵怎麽也學會拉拉扯扯那一套了?從前她是極鄙視那種關係的呀。
你是經濟學碩士,你是否也應該去研究一下心理學?是一個怎麽樣的怪物鑽進了梵梵純潔美麗的心靈?
這一晚,夫妻倆同床異夢,各想各的心事。
梵梵好氣呀,一想起郝教授那副不屑一顧的神情,心口就憋得痛;梵梵好羞呀,為了這次家庭音樂會費了多少心血,換來的隻是輕慢和冷淡,簡直是自作多情!梵梵好悔呀,早知道郝教授如此,……何苦請她上家裏來?喪失了自己的清白名聲。梵梵好怨呀,怨秋江,更怨曉易,曉易呀曉易,梵梵千盼萬盼盼你回來,好有個精神上的依靠,你卻一點不理解你的妻子,你怎麽變得那麽不通人情了呢?
梵梵和曉易,究竟是誰在變?
第七章
季節交替,氣候忽冷忽熱,伊教授終於病倒了。起初他並不在意,以為偶感風寒而已。吞了幾顆速效感冒丸(電視裏大作廣告,據說是一吃就靈的),靠在沙發上看俞曉易送來的論文。
老太婆在旁嘮嘮叨叨:“你還想不想多活幾年呀?發燒著哪!”
“少鑼嗦!”伊教授朝老伴耍脾氣,“替我衝杯感冒衝劑。”
伊教授看俞曉易的論文,喜憂交加。喜的是學生的學識大有長進,文章寫得筆致犀利、文思精采並且立意銳新、論據充足,真是好文章,難怪能獲得世界經濟研究會上許多外國專家的讚賞;憂的是曉易年輕氣盛、性直言率,他提出的許多觀點與國內大多權威人士的口徑並不相符,而且大膽引證一些資本主義國家甚至是台灣的經濟數據,恐怕會惹出一些麻煩。伊教授的確是偏愛這個學生,愈是愛他,愈是為他操心。曉易在做學問上是漸趨成熟了,做人上可還差一大截呢。伊教授原先也是個凡間“仙人”,不諳世事,近幾年卻也漸漸地悟出許多塵世俗理來了。於是他提起筆,忍痛在學生的文稿上圈圈點點起來。
半夜裏,伊教授的燒愈發地高了起來,他強挨著,讀完了曉易的論文,放下最後一頁紙,他竟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一時間昏昏沉沉地暈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老伴來喂藥,發覺他渾身火燙,臉色鐵青,嚇得魂飛魄散。老兩口把獨生女兒送出去留學了,身邊沒有晚輩。她隻好給俞曉易打電話,對著話筒,說話的聲氣都變了。
俞曉易立時三刻趕來,把個伊教授像小因似的抱下樓,抱上出租汽車,送到醫院,診斷下來是急性肺炎,要住院治療。
俞曉易聽師母講伊教授抱病看論文的事,剛強的男子漢不由得鼻根酸脹得厲害。
伊教授學識淵博,為人寬容大度,近幾年他把心血都花在培養學生上了,耽擱了自己的著書立說,為此,俞曉易對伊老懷著深深的敬重和感激之情。曉易知道伊教授曾打算寫一部經濟史,因此,他在國外留心收集了有關這方麵的許多新鮮材料、他想幫助伊教授共同來完成這個心願。當然,伊教授的某些觀點比較守舊,已落後於時代。但是伊教授治學態度嚴謹認真,隻要有充分的事實和嚴密的邏輯推理,曉易相信是能夠說服他的。
伊教授醒來,看見曉易守在床邊,咧開嘴笑了笑。師母說,他真是難得笑的。
“文章寫得很好。”伊教授用滾燙的手拍了拍學生的手。
“伊老,文中關於‘門戶開放’政策在亞洲經濟史上的地位那一節,我提出與你相連的觀點,你認為?……”曉易懇切地問。
“哦,你的論據是能夠成立的,這個間題我們以後還可以再作深一步的研究。”伊教授並不是那種要學生對自己亦步亦趨的人,他喜歡有獨立見解的學生,“不過,有幾個章節要作大的修改,我作了眉批,你看看。”
曉易翻閱伊教授圈改過的文稿,關於“門戶開放”的那一節,伊教授僅用紅筆在紙邊上寫了四個字:“言之有理。”曉易不由得又湧起對導師治學做人真且正的敬佩之情。
令曉易感到吃驚的是,伊教授把文中列舉台灣方麵的材料都刪去了。
“伊老,這是為什麽?”
“人家要間你,這些材料哪裏來的?你作何答複?”
“在國外,公開的報紙上都有登載。”
“可有些人不會這麽想,人家會懷疑你怎麽怎麽的,我看在政治上還是穩妥些好,咬!”
曉易默然,多少年來的政治風雨使許多人變得謹小慎微、亦步亦趨,真正的才幹和創造力得不到正常的發揮。他不忍拂逆伊教授的一番好意,雖然對於他來說,為了探索學問的真諦,根本不在乎別人的非議。
伊教授在文中“市場的調節作用”那節上打了一個很大的問號。
“伊老,這是什麽意思?”
“這一節……我以為不必詳細論述……可以刪節,或者……簡略地提一筆……”伊教授吞吞吐吐起來。
“為什麽?”曉易叫了起來,這一節是他寫得最得意的段落。關於市場調節問題,讀書時老師的講義上似乎早有定論,曉易在國外看了大量材料,作了精微的分析,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觀點,他以為自己是論據充分、論證嚴密的。
“你的觀點很新鮮,隻是……太尖銳了,太容易被人抓小辮子……”伊教授有難言的苦衷,但他不能把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訴曉易,他不想用那些肮髒的市儈心理去攪亂學生的思緒,應該讓曉易集中精力去思考學術上的事,曉易一定會有成就的。而他,作為他的導師,不僅在學業上有教導他的責任,而且在生活道路上,也有義務引導他、保護他,讓他少受坎坷與曲折。伊教授此刻隻能含糊其詞地回答曉易,心裏覺得非常痛苦。
“伊老,我不同意……”在學術上,曉易是認真的,這點是秉承了伊教授的優點。
伊教授一方麵為學生的正直而喜歡,一方麵又不得不使用了導師的權威,下“命令”:“你一定要按照我的意見修改!”
曉易愣住了,伊教授對自己從來不這麽武斷的。他感覺到伊教授有話沒說,他想探究,可是伊教授垂下眼皮,不讓他看見他的內心。
“你應該懂得,你現在的目標,就是要爭取留校,這對你的事業發展有好處。因此……你必須照我的意見修改論文……我老了,馬上就要退休了……”伊教授說著合上了眼睛。
是伊教授最後兩句話中的辛酸打動了曉易,他隻得違心地順應伊教授。他看見伊教授躺在白被單下的身子是那麽瘦小,像一張薄薄的紙,他的滿頭白發顯得淩亂而稀落,曉易心想:“伊老恐怕是真正的老了吧?”
護士來說:樓下有人要看伊教授,沒牌子了,請下去個人換。
俞曉易下得樓來,見是周典。
“伊教授怎麽樣了?”
“急性肺炎,現在已經好些了。”
“哦―”周典瞄了一眼俞曉易胳肢窩下夾著的稿子,“老頭子對你的論文總是不會有什麽挑剔的吧?畢竟是在國外獲得好評的嘛!”
“也提了些意見,要作修改。”
“哦?老頭子思想僵得像頑石。學聰明些,先順著他,答辯時,再把新觀點亮出來,否則,老頭子不會讓你過關的。”
“你怎麽這樣看伊老?我在文中提出與他相反的觀點,他一字不改,我覺得伊老治學是很實事求是的。”
“是嗎?”周典不以為然地笑笑,“讓我看看,他究竟要你修改何處?”周典從曉易手中接過論文稿,飛快地翻起來,翻到有紅筆處,便停下細細地品閱一番,末了,他意味深長地對曉易哈哈一笑:“改吧改吧,老頭子在為你搭橋鋪路哪。”
“什麽意思?”
“好了好了,真人麵前別裝傻了。”周典酸溜溜地說。
周典說話真叫人不舒服,俞曉易不願和他周旋,便告辭要走。
“等等,我還有件事要拜托你呢。”周典攔住他說。
“什麽?”
周典用手撩了撩頭發,拍拍他的肩:“老兄,求你當個紅娘,行不行?”
“從來沒當過,恐怕勝任不了。”
“你勝任得了的,而且隻有你能勝任。”
“……”
“莫可,她最佩服你了,這誰都知道。”口氣又發酸了。
“莫可?!可是……她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周典,你真的愛她嗎?”
“我覺得,從各方麵來講,我和她都很合適。”
你哪裏配得上莫可!曉易想說,忍住了,“都是老同學了,何必再要紅娘?你真愛她,就真心去愛,莫可是個非常實在的人,真情實意才能贏得她的心。”說完,他扭頭就走,不知為什麽,心裏很不痛快。
曉易推開家門,梵梵像隻鳥兒似地從廚房裏飛旋出來,嫣然地笑著說:“怎麽這麽晚才回來?菜都要涼了。有你愛吃的蹄骼,還有瓶小香檳!”
曉易詫異地看看妻子,自從開家庭獨唱音樂會後,梵梵還沒有這樣神情開朗過呢!
“今天是什麽日子?有肉有酒的。”曉易親親梵梵的臉頰,問。
“你寫論文累了,搞勞稿勞你呀。”梵梵笑眯眯地說,憋不住喜氣溢出眼角嘴彎。
“現在搞勞為時還太早,論文要作修改。”
“你一定會改得好的!”梵梵說。
曉易又驚奇地盯了她一眼,自打他回國後,梵梵總是憂這憂那的,如此充滿信心的話還是第一次說。
“好事快別瞞我!”曉易捉住梵梵的小手“命令”。
梵梵終於忍不住了,跳著奔著把當天的報紙擎到他麵前―
啊,報紙上以顯著地位登著一篇題為“甘為藝術嘔心血”的專訪文章,介紹年輕的歌唱家梵梵,還附了張梵梵的近照,照片上的梵梵端莊而美麗。
曉易一把奪過報紙讀了起來,文章寫得詞藻華麗,把梵梵捧上了天,還提到了郝教授對梵梵的讚揚。作者署名:秋江。曉易記起來了,秋江不就是那天陪郝教授來的那個風度翩翩而又裝模作樣的記者嗎?
“你喜歡這篇文章嗎?”
“不喜歡!”曉易把報紙一丟,沒好氣地說。
“為什麽?”梵梵吃了一驚。
“竭盡吹捧之能事!我看那個秋江……不懷好意!”
“你真狹隘。還算是留過洋的呢!秋江是一片誠意,他可幫了我大忙啦。”梵梵說。
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馬上就要開始,這次評選采取群眾投票與專家評議相結合的方法。秋江告訴她,郝教授對她印象不錯,專家評議這一關基本沒問題了。那麽,就得抓住這黃金時機造輿論爭取群眾。秋江分析:眼下觀眾欣賞水平並不高,但群眾有一個心理,凡見報上多宣傳的人總是好的。根據這個心理分析法,秋江把早寫好的梵梵的專訪文章拋出來了。
梵梵真擔心秋江做得太過火,但看看他文中所說的,又覺得自己當之無愧,便心安理得地高興起來。前些日子的消沉與悲觀也隨之煙消雲散了。
“阿談奉承,這恐怕是幫了倒忙了。”曉易說。
“你是怎麽啦?專門給我潑冷水。難道你不希望我能得獎?你不希望我能成功?”梵梵掃興地把開酒瓶的啟子往桌上一授,眼圈紅了起來,“真不知道你安的什麽心……”
曉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梵梵的眼淚,“好了好了,算我沒說。他開了酒瓶,為梵梵斟了一杯酒,“來,我敬你一杯,祝你成功!祝你大獎賽得獎!你會得獎的!”
梵梵扭了扭身子,不理他。
“梵梵,初賽那天晚上,我去聽你唱歌,你唱完,我為你鼓掌,你看我的手有多大,拍起來頂一百個人的掌聲呢!”
梵梵白了他一眼,撲味笑了。
第八章
俞曉易的論文答辯會非常成功,他以睿智宏遠的見識,嚴謹填密的推理,詳盡確鑿的材料贏得了答辯委員會十二名教授的讚賞,評議欄內寫下了“優秀”二字,這在經濟係一般研究生的論文答辯中是很少見的。
莫可從朱老師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高興得一分鍾也耐不住了,奔出校門,到對麵傳呼電話亭給俞曉易打電話報喜。她不想在辦公室裏打電話,倒不是怕人家說她和俞曉易關係如何如何,在人前她從不隱瞞自己對俞曉易的好感,她極珍視自己這份感情。重要的是,她不願意讓人知道她要告訴俞曉易的事情,她深諳此理:人言可畏。一經人嘴傳播,好事也會變成壞事。
莫可愛俞曉易,愛得真摯而熱烈,為什麽要否認呢?她有過一階段感情極其痛苦,那種齧心嚼肺的痛楚,她品嚐過了。現在她依然愛著俞曉易,不過這種愛已經升華到了一種超然的境地,已經沒有痛苦,隻剩下崇高的友情與和諧的理解了。
“喂,曉易嗎?”
“莫可,怎麽樣啦?”
“優秀!你知道嗎?That's excellent! ”
“真的?”曉易當然很高興,但他並不忘形,應該說這是在自己意料中的。
“這一下讓你留在係裏工作是十拿九穩的了。”
“嗯。”
“喂,你倒挺冷靜的呀?還有個好消息呢!”
“什麽?”
“我把你的經濟史提綱給出版社那個編輯看了,人家非常感興趣,想約你麵談一次呢。”
“哦―今天真是個天使般的日子。”曉易歡呼起來,這件事比論文答辯得“優秀”更打動他的心,“莫可,讓我怎麽感謝你呢?”
“你真的感謝我,就求你不要那麽見外好不好?”
“時間由你定吧,越快越好。順便,我把編兩本經濟理論問題討論集的計劃也跟他說說,怎麽樣?”曉易直截了當地說。
“好的。還有……”莫可頓住氣。
“說呀,別打埋伏。”
“是我的事……”
曉易心裏一驚:“關於你和周典嗎?”
“不,你想到哪兒去了。是這樣,我有個遠房表哥在美國堪薩斯州的一所私立大學裏任教,最近,他為我爭取到一份獎學金……
“莫可,太好了,祝賀你呀!”
“你以為我應該去留學嗎?”莫可終於沒有告訴曉易那位比她大十多歲的遠房表哥附加的種種條件。
“當然應該去,打開眼界、增長見識,我去了兩年,大有體會。以後我要提個建議,每個研究生甚至大學生都應該到世界上去闖**一番。”
“唉,要是這份獎學金早兩年得到就好了……”一向果斷的莫可真正地猶豫著。
“莫可,我簡直不相信這是你說的話,你是個不平常的女子,那個世界也並不是很可怕的,你會遇到許多可親可愛的人。你去了,我可以替你介紹一些朋友。莫可,你會成功的。”曉易真誠地說,捏著話筒,就像捏著莫可的手。
“謝謝你,曉易,不是客套。真謝謝你,你為我決定了一樁大事,我馬上就給表哥回信。”莫可的語氣又開朗起來。
“再見!莫可,Wish you having a good luck! (祝你交好運!)”
放下話筒,俞曉易立即趕到醫院探望伊教授,把好消息告訴伊老,讓他高興高興,這對老頭子的身體健康很有好處。
伊教授已經恢複了許多,一個多月的醫院住得他煩膩了。
聽了曉易告訴他的消息,伊教授兩眼頓時顯得有光采了。
“我要出院,我馬上去跟護士長說,不給我出院,我就不吃他們的藥了。”伊教授一激動便像孩子般地耍脾氣。
“伊老,讓醫生給你作一次全麵檢查,我想他們不會硬把一個健康的人拖在醫院裏的。”
“嘿嘿……”伊教授為自己的無理而笑了,“那好吧,等我出院後,你帶梵梵上我家來吃飯,我親手拌一盤真正的法式色拉讓你嚐嚐。”
“暖。”曉易知道,伊教授是由衷地高興了,請人到家裏吃飯,這是他對人最誠摯的表示。
“關於工作問題,你要常常到係裏去催催。你知道,我們有些機構工作效率實在成問題,你不急,他們會把你的事擱在一旁睡它個幾個月甚至一年半載的。”伊教授提醒曉易。
這回伊教授估計錯了,俞曉易很快就接到了係裏的通知,要他到學校去談工作問題。
朱元豐老師代表係領導跟他談話,按說應該非常嚴肅正經的,可是朱老師按捺不住滿眼的笑意,一見他便狠狠地拍了下他的肩說:“好小子,出去兩年,畢竟不一樣了,簡直像個雄辯家。”
“朱老師,哪及得上老師們呀。”
“坐下坐下,喝茶嗎?我有新毛峰。”
“毛峰呀?來一杯吧。”俞曉易在朱老師麵前感覺很輕鬆。
抿了口茶,朱老師說:“係裏討論過了,決定讓你留在係裏工作,想征求你自己的意見。”
“能夠留在母校工作,我真是非常高興的。”曉易禁不住興奮地回答。
“我知道你會樂意的。我們已經報請校部批準,並正式向高教部打了報告,隻待高教部批文下來,你就可以到係裏正式報到了。估計不會很久的,你要作好下學期就開課的準備,時間確實很緊,有困難嗎?”
“沒問題,有整整一個暑期作準備呢。”
朱老師又抿了兩口茶,想了想,把椅子往俞曉易跟前拖了拖,放低聲音說:“曉易呀,我是了解你的。你到係裏工作,係裏絕大部分同誌都是很歡迎的。 目前在係裏撐大梁的主要是一部分中年教師,他們以前吃了極‘左’路線許多苦頭,現在剛剛解放了手腳,幹勁都很高。你年紀輕,又留過洋,所以特別要注意尊重老同誌,要謙虛。另外,有些瑣碎的工作盡量能夠多承擔一些,減輕老同誌們的負擔,譬如,上基礎課啦,輔導課啦等等,你看呢?”
“朱老師,我身體好,精力充沛,有工作盡管交給我好了。”盡管歲月茬再、時光流逝,經曆了幾多風風雨雨,然而當年學雷鋒,學王傑,搶挑重擔,黨叫幹啥就幹啥的老共青團員作風在俞曉易心靈上仍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此刻他真是熱血沸騰,躊躇滿誌呀。
“曉易,努力地幹吧。”朱老師信任地握了握他的手,目光中充滿了鼓勵和愛撫。
這時,尤得祥老師走進來了,朱老師便站起了身。
“俞曉易,我正要找你呢。”尤老師像抓壯丁似地盯住了曉易,“你那份留學小結寫好了沒有?研究生畢業表格馬上要交上去,你的小結不交來,就無法簽注係裏的鑒定。”
“尤老師,我把小結帶來了。”俞曉易老老實實地說,“你看看吧!”
“嗯?!”尤得祥愣了一下,“這份小結是要裝進檔案的。”口氣含有警告的成分。
“我對自己的言行負全部責任。”俞曉易剛正地說。
“那……好吧……”尤得祥看看朱元豐,又看看俞曉易,很勉強地說。
尤得祥走後,朱老師又關切地叮囑俞曉易:“到各個辦公室去走走,熟悉熟悉係裏的人頭,在一個地方工作,搞好關係頂要緊了。”朱老師是真的喜歡俞曉易,才會把自己積了兒十年的處世經驗告訴他。臨去時,他再次關照:“回去安心等通知吧,休息休息,看你瘦得哪……”
俞曉易非常感激朱老師,朱老師確實是個大好人哪。
和朱老師道別後,俞曉易去找楊行密副主任。想起莫可說的楊老師為自己留校的事與尤老師據理力爭,可見他重的是真才實學而不是庸俗的關係學,他愈發地感激並敬重楊老師了。俞曉易決定對楊老師詳細地談談自己以後的打算,以取得他的指導。
“楊老師!”俞曉易叫了一聲。
楊行密應聲抬起頭,“噢,你來了……”他欲言又止,微眯起眼逼視著俞曉易,那目光中有一種捉摸不透的東西。
俞曉易很敏感地覺察到楊老師的態度不及上回熱情了,他有些尷尬,但仍舊在楊行密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開門見山地說:“楊老師,朱老師已經通知我留校了,我想向你匯報一下我的工作計劃。”
“唔……”楊行密望著俞曉易誠懇的麵孔,不由得沉吟起來……
楊行密自信自己有伯樂識馬的眼力,認準了俞曉易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楊行密正全力以赴地組建“東西方經濟比較研究中心”,他要為他的研究中心挑選最精悍的研究人員。在係裏,他幾乎看不上什麽人。伊教授老朽矣,且與自己意見不符;朱元豐四平八穩,成不了大器;宮達雖則聰明,然治學不嚴謹,有虛誇之風……俞曉易刻苦勤奮、機敏博識,又少條條框框,倒是他理想中的將才,自以為能得此人將如猛虎添翼。
然而,前兩天周典告訴他:俞曉易在論文答辯時刪去了很關鍵的市場調節一節。在那一節裏,俞曉易對楊老師你具有權威性的理論進行了全麵的駁斥,俞曉易的胃口可大著哪……
當著麵,楊行密嚴肅地批評周典,叫他不要聽見風就是雨地撥弄是非,並非常大度地表示:“有不同的意見是好事嘛,學術上就是要提倡百家爭鳴的風氣。”可,在內心深處,他對俞曉易產生了戒備。 自己坎坷艱難的前半生已吃夠了那些口蜜腹劍、兩麵三刀的偽君子們的苦……他猶豫著,究竟還要不要讓俞曉易到研究中心來工作?
“俞曉易,聽人說你的論文中有一段非常精采的章節,答辯時為什麽刪去了呢?”楊行密決定試探一下。
“……”俞曉易一時難以回答,說是伊教授讓刪的嗎?不行。“因為……原文太長,怕時間來不及。”隨口扯了個理由,臉微微有些發燒。
“能把原文給我看看嗎?”
“好的,我回去找出來就給你,是應該請楊老師指教的呢。”俞曉易一口答應了。
楊行密稍稍鬆了口氣,他從俞曉易的目光中看不到任何詭誦。他又從抽屜裏抽出一本書,遞給俞曉易,“這都是我在農村勞動時擠時間寫的,最近出版社結集出版了,你提提意見吧!”在這本書裏,有專門一篇論述市場調節問題的。
俞曉易捧過書,書皮上印著《商業經濟論》的黑體字,他興奮地說:“楊老師,我早聽說你寫了許多有價值的論文,這書對我一定很有幫助。”
他連我的文章都沒看過,怎麽會全麵地批駁我的論點呢?看來是周典訛傳了。楊行密心中頓時輕鬆起來,他提筆在書的扉頁簽了自己的名,送給俞曉易。
“楊老師,我以後也打算編兩本經濟理論的專集。”
“好嘛,來日方長,年輕人是應該有一些雄心壯誌的。”楊行密很寬容地拍了拍他的肩,“對於眼前的工作,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寫一本經濟史。當然,係裏布置的教學工作,我保證盡力完成。”
“係裏決定由我掛帥組建‘東西方經濟比較研究中心’,你願意參加嗎?”
俞曉易心坪坪跳,能到研究中心工作,對自己來說正是如魚得水,況且楊老師年富力強,有經驗、有魄力,在他領導下工作,一定……可是,他突然想到了伊教授,離開伊教授到楊老師手下工作,伊老會怎麽想呢?曉易知道,伊教授年紀大了,有些思想跟不上形勢,跟著他必然會使自己受到約束。不過俞曉易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他不能拋開他對伊教授那種近於父子之情的篤誠的師生情誼。他猶豫著,心中像有兩頭小鹿在打架,一種事業上的進取心和傳統的為人之道―義氣、報恩、良心種種的矛盾使他舉棋不定。
“怎麽樣?有困難嗎?”楊行密探詢地看著他。
“出國以前,伊教授跟我說好的,回來後與他一起搞世界經濟研究……”俞曉易如實回答。
“哦,伊教授馬上就要退休了。”
“哦?這……”俞曉易感到有些突然。
“這是組織上的意見嘛!人盡其才,以事業為重,咬?”
以事業為重,這句話如同一陣疾風拂去了俞曉易心頭的猶疑和憂慮,他答道:“楊老師,如果領導認為合適的話,我願意到研究中心工作。”
楊行密微笑著點點頭。
“楊老師,我在國外收集了許多資料,對研究中心的工作可能會有幫助的,如果需要,我可以帶給你看看。”
“哦,很好,很好。”俞曉易此言著實讓楊行密震驚,同行相忌,文人相輕,從來如此!楊行密歎了口氣,濁世難容清白身呀,當初,自己和他一樣幼稚。
俞曉易從楊老師辦公室出來,心情格外舒暢。看看時間尚早,便順道去宮老師家。董秀琴老師還未下班,宮老師開了門,異常熱情地把他讓進屋。
“哈哈,曉易,我們成同事了!係裏討論的時候,我大大地為你鼓吹了一通哪。”
“宮老師,我沒有教學經驗,要你多幫助了。”
“行行行。嗒,這是我下學期的排課表,你先來聽聽我的課。朱老師通知你到哪個教研組了嗎?”
“沒有,他說還要等高教部的批文下來後再正式報到。”
“我們國家裏,就是這種繁文褥節的事多,一連串圖章敲下來,精力都耗盡了。”宮達憤憤然。
“剛才,楊老師說,要我到他組建的研究中心去工作。”
“你怎麽回答?”
“我答應了。”
“曉易,這種事你該先和我商量商量的。”宮達心頭掠過一絲不快,楊行密倒是手長,想拉俞曉易為他抬轎子。宮達的如意算盤是讓俞曉易到自己的教研組來,他相信俞曉易會尊重自己的意見的,他有董秀琴作祛碼呢。“研究中心直到如今還是個空架子呢,誰知道建不建得起來呢?再說楊行密搞這個研究中心主要為他自己樹牌子,到時候他要你研究什麽專題你就得圍著他轉,一點沒有獨立思考的餘地。你到我的教研組來,除了上幾節課,其餘都是你自由支配的時間了。搞學問,主要靠自己,你看我,什麽研究會、聯誼會之類的都不參加,隻管一本本書慣出去,人家就得承認你呀。”宮達說著,拿起一隻梨,的溜溜地削起皮來。
俞曉易並不很同意宮老師的話,他覺得宮老師對人的看法很狹窄,把人都看得畸形了。楊行密老師未必如他說的那麽自私吧?不過,宮老師希望自己和他一起工作,這種盛意也是很難推卻的,他隻好不響,保持沉默。
“我們倆合作,一定相得益彰。在教學上我可以幫助你;你呢,也可以幫我翻譯些資料,接下來我打算寫一本西方古典經濟思想史,有一些原版資料很有價值。”
“好,你很有遠見。當然,要出一本書並非容易,特別是這種理論著作,出版社每年隻能安排幾部計劃。不過你不要急,將來,你真寫成了,我一定幫你推薦。”
“出版社已經把我的提綱列入明年的出書計劃裏了,催我在今年底明年初完稿呢。”
宮達手中的梨骨碌碌滾到地板上了,他趕緊低下頭去檢梨,好半天才撿起來。
“哦?想不到曉易你有如此廣大的神通呀!出版社的人你熟悉?”
“不,不熟悉。莫可幫我推薦的。”
“哦哦哦……”宮達嘴角很勉強地牽起,露出極不自然的笑容。
董老師回來了,一見俞曉易,便打開飯盒,把剛買來的鍋貼塞到他麵前,硬要他吃。
“嚐一隻嘛。我馬上炒菜,今天炒隻芙蓉魚片,你保險愛吃。”
“不,董老師,我不吃晚飯了,我得趕回家。”
“為什麽?在老師家還客氣呀?”
“不客氣,我想早點把留校的事告訴梵梵,讓她也高興高興。”
“小董,曉易常來常往,你就別勉強他了,否則梵梵要生氣啦。哈哈,來玩呀!”宮老師站起身送客了。
“曉易,帶梵梵來呀。”董老師說。
“暖,再見!宮老師再見!”回頭看看,宮老師已鑽到房間裏去了。
滿天的晚霞。
俞曉易邁著自信而有力的步子回家,心裏有說不出的輕鬆和痛快。這奇彩異霞不正象征著他絢麗的未來嗎?
桔紅的餘暉勾勒出暮雲娟麗的姿態,像敦煌壁畫上的一群飛天少女,……哦,米娜,你算的命注定要失靈了!曉易心中漾開了一陣溫暖,該給米娜寫信了,回國以後幾次提筆,每每不知從何落筆而作罷,隻讓梵梵寫信時帶上句祝願……現在,是該親筆給她寫封信了,告訴她,人的命運不在那本《黃曆》上,而在他自己的心裏。
時間晚了,曉易來不及去醫院向伊教授報喜,便在車站旁的傳呼電話亭給護士值班室打電話。他常去醫院探病,和幾個護士搞得很熟了,她們肯破例替他叫伊教授接電話。
“伊教授……”
“俞曉易,你在哪兒?今天為什麽不來?”
“伊老,我剛從學校出來。朱老師對我說了,係裏決定留我……”曉易多了個心眼,且慢對伊教授講那個研究中心的事吧,不能傷他的心。
話筒對方傳來一串咳嗽聲。
“伊老,你怎麽啦?”
“我很好,醫生說,很快就能出院了。”
“我來接你……”
“今天……我也接到係裏的通知了……”
“什麽?”
“我要退休了。”聲音很清晰,音調有些嘶啞。
“伊老……”曉易心頭一緊,他真想扳開話筒看看伊教授是怎麽樣的表情,他後悔此刻不在老人身旁。
“我掛電話了,正在開飯呢。”
“伊老……你……”
“記住,我出院後,帶梵梵到我家來吃飯,吃我做的色拉。”
“嗯。”曉易喉嚨口像堵了一團紗。
正值下班時刻,車子很擠,曉易回到家時天已經擦黑了。
肚子很餓,梵梵會把飯菜做好等他的。走在樓梯上,他似乎已經聞到魚肉的香味了。
先別告訴梵梵留校的消息,讓她急一急,他喜歡看她整眉皺鼻的模樣。這幾天梵梵心情一直是陽光燦爛的,參加青年歌手大獎賽的初賽,效果很好,梵梵臉上滿滿地兜著笑容,今天先逗她愁上一愁,然後,再讓她喜出望外……
曉易想著,已到了家門口,開鎖,推門,屋裏一片漆黑。梵梵還沒有一下班嗎?
忽然,他聽見床那邊傳來“嘶溜”一下縮鼻子的聲音,心裏一涼。
啪嗒開了燈,梵梵蜷縮在**,頭埋在枕頭裏,肩膀一顫一顫的,在哭?!
“梵梵,梵梵,你病了嗎?”曉易緊張地扶住她的肩膀。
梵梵轉過臉,啊,眼皮腫得像桃子。
“梵梵,發生什麽事情了?遇上流氓了?”曉易的心懸到了喉嚨口。
梵梵搖搖頭,兩行淚刷刷地流下來。
“你說呀,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誰欺侮你了?”
“大獎賽……我……我被淘汰了!”
“什麽?”
“今天公布初賽結果,我……”梵梵禁不住哇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怎麽會呢?怎麽會呢?”曉易不知如何安慰梵梵,他寧願上蒼把一切挫折和苦難都加在自己身上,隻要梵梵事事如意。
第九章
梵梵碎不及防地跌入了痛苦的泥坑。
今天,她是著意打扮了一番去合唱團的,淺淺地描了眉,打了點眼影粉,鏡子裏,她看見自己容光煥發,如同十八歲的少女。
各方麵渠道得來的消息都說梵梵十拿九穩要去北京參加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的決賽了。
秋江拍著胸脯說:“我的消息會假嗎?你就等著上北京吧!”
團裏的同事對著她起哄:“梵梵,你即將成為歌壇上又一顆明星,請客請客!”
梵梵嘴上謙虛:“我哪有資格當明星?還是老老實實甘當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吧。”心裏卻是盛滿了蜜,整個心身沉浸在歡悅中。
直至宣布參加決賽名單的前一分鍾,還有人對梵梵說:“中午到對麵買一斤大白兔來甜甜嘴,討個吉利,到北京捧個獎狀回來,再擺宴席慶功啊!”
梵梵笑而不語,大白兔糖早在她包裏放著了。
誰知報出的名單裏,沒有梵梵!
當時梵梵如被魔法定住,全身的新陳代謝都停止了。真恨不得天塌下來替她遮羞,地陷進去為她雪恥!
玫紅,這個春風得意的幸運兒,披著長發,高跟鞋嗒嗒嗒地從梵梵麵前走過,她明天一早就要飛往北京了。
“梵梵,你怎麽競爭得過玫紅?她的公爹和這次評委會主任是老相識了……”
“聽說比賽前,玫紅公爹出麵,請評委會主任到靜安賓館吃了一頓……”
梵梵的腦袋轟地炸開了,評委會主任?會不會就是郝教授?對,一定就是她!這個壞老太婆!
梵梵立即給秋江打電話,可是秋江卻像上天入地般地失蹤了……
那一天,秋江請梵梵到咖啡館喝咖啡,他捏著梵梵的手說:“我一定要幫你打入全國歌壇,甚至世界歌壇……你,是我心中的王後!”後來,他猛地摟住了梵梵的腰,把嘴唇按到她嬌嫩的唇上……
“你不能這樣!”梵梵驚慌失措地推開他。她不敢責罵他的無禮和輕狂,因為她要依靠他在事業上取得成功。她願意與他像以前那樣既保持特殊的親密感又不越過道德的界線;既富有浪漫的詩意,又能增強自信心。然而梵梵不能容忍秋江得寸進尺的舉動,她覺得惡心,更覺得寒心!
此刻,梵梵的直覺告訴自己,他存心回避她了。原來他的一切熱忱都是為了這麽簡單而醜惡的目的!
梵梵的心裏像有隻小蟲在不停地噬齧著,這種痛楚像鈍刀子割肉般難挨。
她覺得自己的意誌和精神被屈辱地強奸了,她後悔自己太軟弱,卑微地喪失了人格。
以後怎麽辦?安安心心當合唱隊員?那種日子多麽黯淡而乏味,呆滯得像一亂稠糊的泥漿水,你能任其淹沒和窒息你的青春活力嗎?
啊,秋江、郝教授、玫紅……梵梵感到自己像一隻落在一個龐大而錯綜複雜的蜘蛛網裏的小蟲,動彈不得。
為了那可恨的郝教授,梵梵把可敬可愛的簡老師也得罪了。梵梵有何麵目去見簡老師呢?
梵梵在人生的竟技場上悲慘地失敗了。藝術之神多麽傲慢,狠心拋棄了梵梵。
梵梵愛唱歌愛得如癡如醉,愈是愛而愈得不到成功,那愛便衍變成了恨!滾一邊去吧,那些音符、曲調、旋律……梵梵見了就心煩。也許,女人的天職隻是延續後代?這不也是一項頗偉大的事業?做個賢妻良母,讓人人稱道吧。
但是,我為什麽不能再努力一下呢?梵梵弱小的身子裏長了一顆不甘寂寞的心。合唱團裏那些關於出國留學的議論像一群小幽靈在她的心中活動起來,弄得她心神不寧……
哦―米娜怎麽沒有回信來呢?米娜對曉易好,梵梵妒忌過、怨恨過,可是現在她卻在期望她……
梵梵整整翻騰了一夜,時而心灰意懶、時而義憤填膺,真可謂百轉回腸。傍天亮才支撐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曉易鑷手鑷腳地起床,取奶、煮奶,燒稀飯、煎荷包蛋。快八點了,他不得不去推醒梵梵。
梵梵睜開眼,一陣痛楚襲上心口。在夢裏多好,在夢裏她走上鮮花鋪滿的領獎台……她難道還有心思去團裏排練?去像堵牆似地站在合唱隊列裏獻醜?
“我不去……排練……”
“梵梵,這不好。比賽失敗了就鬧情緒,被人笑話的。”
“什麽失敗了?明明是開後門,偷梁換柱!讓那些餡談小人滾到地獄裏去吧!”梵梵像顆一觸即爆的炸彈,滿腹怨憤無處發泄,衝著曉易叫起來。
“梵梵,別耍小孩子脾氣。藝術這樣東西是最難有統一的看法的。你有你的長處,人家有人家的長處,我們的心不能太狹隘了……”
“事情輪到你頭上,你就不會說這種風涼話了,人家胳膊總朝裏彎,誰像你!”梵梵把臉埋進枕頭,傷心地哭起來。曉易不像從前那樣知痛關癢了,出國歸來,他的心像是遭了童話白雪女王的魔法,變得又冷又硬了!梵梵還有什麽依靠、什麽希望呢!“我狹隘,你高尚,你離開我好了,我不稀罕,什麽也不稀罕……”
曉易長長地歎口氣,沒有辦法,梵梵的心境正處於陰雨連綿的季節,什麽話也聽不進的。原諒她吧,沒有能參加大獎賽決賽,對她的打擊夠大的了。眼一紅,要主上她感到家庭和丈夫的溫暖,讓她振作起來。
“梵梵,別哭,好了好了,是找話重了,來,我向你道歉了,你看呀。”曉易硬把梵梵的臉從枕頭芯裏扳出來,然後朝她鞠了個躬。
梵梵止住了吸泣。
“梵梵,古人說,不以成敗論英雄。我最佩服越王勾踐,當了夫差的階下囚,仍不失其誌,臥薪嚐膽,終成複國之大業。梵梵,你怎麽就這樣悲觀失望了呢?有誌者事竟成嘛,振作起來,讓人家看看,我的梵梵可不是隻家雀,她是隻鷹!”曉易給梵梵打氣。
對,我萬不能如此地消沉下去,讓人家戳著背脊恥笑。我要站起來,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到團裏去,要表示出對那種比賽不屑一顧!要像勾踐那樣……
梵梵起床了。
喝牛奶的時候,梵梵隨意翻著剛到的晨報,在第二版上,觸目驚心地登著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初賽優勝者的名單,用很大的篇幅來介紹各優勝者的情況和特長。介紹玫紅的那一段特別長,特別詳細。梵梵瞥見文章結尾的署名:本報記者秋江!
“跳梁小醜!”梵梵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一種難言的悲傷彌漫了全身。人啊人,為何如此難以認清你的真麵目呢?悲傷之餘梵梵慶幸自己沒有誤入秋江設下的感情圈套。
梵梵的身子裏憋滿了怨氣和勇氣,那些氣把她原來線條很柔和的麵龐弄得粗糙而堅硬了,鼻翼邊發了兒粒紅的疙瘩,內火太旺所致。
“遲到就遲到,看他們能把我怎麽樣!他媽的……”
曉易嚇一大跳,溫柔而文雅的梵梵怎麽會罵粗話了?
梵梵自己也嚇一跳:我是否有點歇斯底裏了?
俞曉易送走遭了打擊而變得軟弱而暴躁的妻子,回家來收拾了碗筷,覺得人很乏力,腦子暈糊糊的,昨晚梵梵一夜睡不安穩,他豈敢合眼呢?
曉易斜躺在**,拿出楊行密老師送給他的書翻看起來。開始隻想隨便瀏覽一下的,不料一看就被吸引住了,楊老師觀點鮮明,行文簡潔,非常易懂而清新,這種作文方法真值得自己好好學習呢、他一向是個捧起書便可忘記身外整個世界的人,此刻更像書蠢蟲似的鑽進書頁裏不想出來了。
看著看著,俞曉易精神起來了,從**坐起身,坐到書桌前去,拿出紅鉛筆不時地往書頁上作著記號,不時地發出情不自禁的讚歎:“好……好……”
不覺已翻過了小半本書,接下來一章,小標題是:“關於市場調節問題”。曉易勁頭更足了,他非常關心這個問題,在國外曾作過許多調查。由於伊教授的堅持,他在論文答辯的時候刪去了這節內容。不知楊老師對這個問題有何新的見解?曉易充滿期望,興致勃勃地讀下去……
嗬,楊老師開宗明義地亮出論點,竟然與曉易的觀點截然相反!太棒了,曉易就喜歡與人作針鋒相對的辯論,這樣雙方都能獲得新的提高。且看楊老師如何論證。
嗯,論述確實有條有理,材料也很全,然而,曉易還是極敏感地抓住了楊老師在論及這個問題時的致命弱點:由於受長期政治宣傳的影響,楊老師是從主觀的臆念出發去分析材料的,而不是由大量的材料中產生出觀念。
太可惜了!倘若論文答辯時自己提出這個間題,必然會和楊老師展開一場精彩的辯論,那多帶勁呀!可是伊老……曉易的心突然間格登了一下,仿佛一條小船撞上了一塊暗礁。
伊老為什麽堅持要刪去這,一節?為什麽?這個問題像蛇一樣纏住了他的思緒……難道……難道……?難道是要避免自己與楊老師發生正麵的衝突?
俞曉易渾身寒滓滓地出了一身冷汗。他感謝伊老的好心,卻又感到深深的羞愧,隱瞞觀點而取悅於他人,雖則無意,總是件不光彩的事,簡直像個委瑣卑怯的懦夫!他恨不得馬上找到楊老師,與他坦誠地辯上一通。老人們總歸有許多顧慮,楊老師未必會計較這種分歧。不知為什麽,他對楊行密有一種信任感。
幸好楊老師囑他把論文原稿帶去看看,這給了他一個彌補遺憾的機會。於是俞曉易便匆匆地把原稿找了出來。
然而他卻猶豫起來,因為原稿上到處都是伊老批改的字跡。直覺告訴他,這樣拿給楊老師看,對伊老不利。他已經感覺到伊老和楊老師之間有某種芥蒂。不,無論如何不能給伊老再添什麽麻煩一了。
他把英文原稿找出來,塞進一隻空信封,趕中午的郵班,楊老師明天早上就能收到了。
俞曉易匆匆出門去郵局,在弄堂口碰上了喜衝衝的莫可。
“喂,正要上你家找你呢!”莫可說。
“什麽事?”
“什麽事?祝賀你呀!留校了,這下可以大幹一番了!”莫可握住曉易的手晃著,笑著。
“還沒正式報到呢,要等教育部的批文。”
“官樣文章、必行的手續。機不可失,抓住這個空當,趕快整理材料。別忘了,年底要拿出經濟史的初稿。我可從來沒向出版社推薦過誰,你是第一個,別給我丟臉哪!”
“那當然!保證拿出第一流的文章。”
他們兩人快活地笑了起來。
“喂,你申請留學的報告交上去了嗎?”曉易反問、,
“今天不討論我的事。”莫可揮了下手,像要驅走什麽,“走,吃飯去,我請客,為你慶賀。”
“這……”曉易很想和莫可多待一會,因為從莫可身上能感受到一種活力,使人心情開朗而充滿信心。可是他馬上譴責自己的這種欲望,這兒天,梵梵心情惡劣,盡管她變化無常的情緒弄得他心煩意亂,然而他應該守在她的身邊,盡丈夫的義務。
“莫可,謝謝你……今天不行,梵梵中午要回來的……”他回絕莫可,真怕她難過。
“哦哦哦―”莫可察出了他的為難,馬上釋然地笑起來,“那好,省了我一點錢呢!”
“莫可,等正式報到後,我請客。”
“行,那我就伸長脖子盼著啦。”
“上去坐會吧?”
“不了,回學校去,雜七雜八的事還一大堆呢。”
“正巧,替我把這份東西帶給楊老師。”曉易把信封遞給莫可。
“什麽?”莫可掂了掂信封。
“楊老師要看我的論文原稿,本想郵寄的。你要盡快交給他,別忘了。
“放心吧。”莫可把信封塞進書包,“我走了。”
“我送你到車站。”曉易有些過意不去。
“送什麽?以後在一個係工作,天天見。回去吧。”莫可朝他擺了擺手,走了。
近中午的陽光很明亮,很透明,莫可幹癟的身影融在這明亮與透明中,顯出一種清高的孤單。
梵梵真後悔今天到團裏來上班。
哪像個排練的樣子?都起勁地要到飛機場去送玫紅,爭先恐後地向玫紅獻上最廉價的奉承話。
梵梵看見秋江了!這個無恥的偽君子竟然打扮得油頭粉麵,背著相機,煞有介事地當起了玫紅的“保鏢”。
她原本不想理他,他卻掛著虛偽的笑來跟她搭腔。
“卑鄙!”梵梵真想往他白淨的臉上扇一記耳光。
他卻笑起來,和以往一樣地瀟灑,“你呀,既要爭麵子又要爭夾裏,天底下哪有那麽便宜的事呢?”
她想理直氣壯地反駁他,卻開不出口,心裏一陣陣惡心。
這時玫紅在叫他了,秋江向梵梵彬彬有禮地道聲“再見”;她心裏暗暗祈禱上蒼:但願永遠別再讓她見到這個人。
平日排練,梵梵嫌來回擠車太累,總在附近飲食店裏吃一碗蝦肉餛飩當午餐;今天梵梵一下班就趕回家,她不願在同事麵前丟人現眼,不願聽同事們喋喋不休地談論玫紅去北京參加決賽的得意樣。
街上哪來這麽多的火?像是孫悟空渾身的毫毛變出來的!中午時車子還擠得像塞香腸;,梵梵回到家,累得上樓梯腳都抬不起。進屋,見曉易坐在沙發裏,蹺起二郎腿,捧著本書入迷地看。她重進廚房,鍋是空的,灶是涼的。吮哪哪,梵梵肚裏的氣沒處出,朝鍋蓋發火了。
“梵梵,你回來了?”曉易聽見聲音,抬頭問。
“你怎麽連米都沒淘呀?”梵梵埋怨。
“哎呀,時間飛一樣,我還以為早著呢。”糟糕,看書看出神了!曉易連忙站起來,“你餓了吧?先吃點餅幹,我去煮麵條煎荷包蛋。”
“去去去,誰要吃你的爛糊麵!”梵梵盡情地耍著脾氣,嘩嘩地淘米燒飯。曉易哪裏還敢偷懶?忙洗菜剁肉,遞鹽遞糖。不一會,一菜一湯燒好了,飯也熟了。
梵梵悶著頭扒飯,飯含在嘴裏不動,又癡癡地想開了心思。
“梵梵,別想東想西的了,心裏積憂不消食,要得病的。”
“唉,現在的世事,人都得成精,否則,就得吃虧,就得跌跟鬥……”梵梵像是沒聽見曉易的話,自言自語地說。
“梵梵,梵梵,你怎麽啦?”曉易心中有些發慌,怕梵梵想不開。
梵梵猛地抬頭盯著曉易,問:“易,你願意幫助我嗎?”
“傻話,我和你是一個人。”
梵梵雙手搭住曉易的肩:“那麽,就幫我申請出國留學,好嗎?”
曉易一愣:“你想去留學?”
“嗯,你沒聽說?你沒見到?許多人在國內被人當作一根草,出去留學,鍍層金,立刻變成一塊寶了。”
“是草還是寶,終究得靠自己的努力。到哪裏都要發奮、刻苦。國外的競爭更是激烈呢。”
“在國外,競爭憑實力,硬碰硬,輸了也心服口服。可我們這兒,權力、關係,有力也使不出,我算看透了!”
曉易望著梵梵急切的目光和紅腫的眼皮,心底寒氣一陣陣往上襲。
“梵梵,你以為出去留學就那麽一帆風順了嗎?豈知留學生的艱辛,每走一步路都得籌劃再三,不敢稍有差錯。每次考試都是通宵不睡地幹,要爭一個優秀,好得一份獎學金。假期裏還得四處奔波打零工,賺錢付一下學期的學費、房費、夥食費,冬天還不敢把暖氣開足,怕多付電費……不是也有留學生實在混不下去了,或嫁人當太太,或到女傭介紹所裏覓個baby-sitte的工作。梵梵,我怎麽放心讓你一個人到那自由世界去闖**呢?”
“可是……我的工作剛剛定下,係領導非常信任我,要我參加新成立的研究中心的工作,出版社催著要我交出經濟史的初稿。我從國外歸來,就是要想踏踏實實地幹一番事業的,如今剛剛啟步,你說,我能離開嗎?”
梵梵無語以對。曉易說得有道理,他不能走!梵梵了解丈夫,他有抱負,有才幹,他是能夠幹出成績的,曉易的事業無疑是最重要的!那麽……自己呢?
“梵梵,再說,你是唱民歌的,你的土壤就在這兒。我總覺得你太注重空泛的虛名,其實,一個歌唱家真正的成功並不在於她得不得獎。你應該到群眾中去演唱,到江浙一帶的農村裏去尋找知音,道路寬著呢……”
“不不不,我不唱歌了!”梵梵的眼淚滾了出來。
“別說泄氣話!”
“真的,我不想唱了……”梵梵把頭靠在曉易的肩膀上,喃喃地說:“易,就讓我靜靜心心做個好妻子吧。我為你燒飯、為你洗衣,料理好一切家務,讓你能全心致力地去看書、寫文章、搞研究。我想通了,你的事業是最重要的,你一定要成功,你一定會成功的!你成功了,也是我的驕傲呀!我願為你犧牲一切……也許,過幾年,我們還會有個孩子……”
“梵梵!”曉易被梵梵的話深深地感動了。啊,梵梵,依舊是他的那個深情而純真的梵梵。曉易緊緊地抱住梵梵,發瘋似地親她的臉頰、眼睛、嘴唇……
此刻的梵梵,心裏交織著耶穌赴難般獻身的驕傲和海市屋樓的憧憬破滅的痛苦!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蠟黃,像鍍了層金;眼圈烏青,眼眶顯得更大了。
第十章
大街上,語桐樹滿枝銅錢般的嫩葉,似乎是在一夜之間長成寬闊而墨綠的濃葉的。愈來愈熾熱的陽光把厚厚的葉片映成透明的翡翠,滿街翡翠在凝重的粘糊糊的熱風裏靜靜地閃光。
夏天不知不覺地到來了。
大、中、小學陸陸續續地放假,大街上多了許多係紅領巾的孩子,車站碼頭成天擠滿挎旅行包的小夥和姑娘。
房間裏再也不能關起窗拉起窗簾來抵擋街上的喧鬧與嘈雜了,俞曉易的心情也開始煩躁不安起來。
學校正式報到的通知還沒有發出來,他打電話到係裏去問了幾次,朱元豐老師總是很抱歉地說:“真要命,高教部的批文還不下來,我再讓人事組的同誌去催催。曉易呀,安心等待吧,快啦,快啦。”
這兩個月裏,俞曉易把在國外辛辛苦苦收集起的資料分門別類地整理了一遍,並且重新起草了一份更詳細的經濟史提綱。他把材料和提綱一並交給伊教授過目。伊教授看了稱讚他材料全觀點新,不過伊教授勸他在正式動筆寫稿之前先去拜訪一下北師大的顧教授和東北師大的袁教授,他們兩位是經濟學方麵的權威,能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對著作很有好處。曉易接受了伊教授的建議,本想立即動身,伊教授說:“等正式報到後再去吧。可以作為係裏的科研項目報上去,那樣就能報銷路費和住宿費了。去北京、東北兜一大圈,起碼得花二、三百元錢呢。”
曉易敬佩伊教授的品格,他想,倘若書寫成了,出版了,他一定要在扉頁上印上一行字:“獻給我的導師!”
俞曉易隻等拜訪了顧教授和袁教授便可動筆作書了,可是學校的通知遲遲不來,使他心神不寧。眼看放暑假了,他再也等待不住,親自趕到學校詢問。
放假前夕,學校裏顯得有些亂哄哄的,辦公室裏人來人往,問成績的、訂車票的,桌上的文具書籍都已收拾淨了,桌麵上反而積起淺淺一層灰塵。
隻有係主任辦公室依舊秩序井然,正準備召開一學期的工作總結會,係裏的頭麵人物陸續捧著茶杯、夾著書本、搖著紙扇走進來,乳白色的吊扇嗡嗡地轉著,那些寬大的腦袋上稀疏的、花白的、濃密的頭發都在唯噬地飄動。
曉易在辦公室門口叫住了朱元豐老師。
“朱老師,我究竟什麽時候來係裏報到呀?”嗓音有些急躁。
“阿?啊!你還沒接到通知?!”朱元豐抱歉地拍了拍腦門,學期結束之際,他一直忙於抓期末的考試工作,研究生分配的事是分工楊行密副主任負責的,他也不便多過問了。“也許是卡在教育部,真是的。曉易,別急別急,叫人事組的同誌再去催催。”
“朱老師,我想趁假期到北京和長春拜訪兩位經濟學教授,就編著經濟史的某些問題向他們請教。”
“這很好嘛,在家幹等著還不如幹點事呢。”
“朱老師,順便打聽一下,係裏是否可以報銷差旅費呢?”
“這個嘛……”朱老師很為難地沉吟了一下,“按理說,係裏已決定留你了,可作科研費用開支,隻是研究生的工作由楊行密老師負責,我看你還是去問問楊老師,由他決定,好嗎?曉易呀,我雖然頂個主任頭銜,但現在講究民主,什麽事不能一個人說了算。啊?哈哈……”
曉易是很會體諒人的,他理解朱老師有難處,決定直接跟楊老師去說,順便還能問問他對自己的論文原稿有何意見呢。他往辦公室裏張了張,楊老師還沒來開會,便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