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風塵002

“不,你精神還很好呢。況且,你隻管做總體的指導,具體工作由我們來做。”曉易在國外參加人家的世界經濟研究會,心裏就暗暗下決心,回國後一定要搞一個比人家更全麵更係統更深入的經濟研究中心。

學生的熱情和誠意使伊教授心中暖融融的,眼睛也有點濕潤了。然而,學生怎知道他有難言的苦衷呢?

“曉易呀,你的工作問題,還得由係裏具體作安排。現在,係裏成立了新的領導班子了……當然,我可以提出我的建議。”伊教授含糊地回答曉易。

“那好,我馬上就去學校,向係領導匯報我的情況。”

“你先向他們報個到,至於工作啦、寫書計劃啦,以後再說,別性急,懂嗎?”

“嗯。”曉易感覺到伊教授心裏憋著什麽,但老頭子不說,你問也是白搭。曉易了解他的脾氣。

廚房裏傳出師母開油鍋的劈叭聲,近中午了,曉易慌忙起身告辭。伊教授沒有留學生在家吃飯的習慣,決不是吝音,他不喜歡把師生關係搞得很庸俗。對於老頭子的這些怪僻,俞曉易都很習慣了。

望著俞曉易精力充沛的背影,伊教授百感交集,是喜是憂?自己也分辨不明……他不由得想起了上個星期係裏召開業務骨幹會議的情景……

在F大學眾多的係科中,經濟係介於文理之間因而常常容易被人遺忘。八十年代,隨著社會改革浪潮洶湧澎湃的勢頭,經濟,這個對於人類存亡起著至關緊要作用而又極難被人類駕馭的神秘的東西,愈來愈受到人們的青睞―無論是有誌之士,還是庸常之輩。於是,經濟係也一躍而成了F大學中最引人注目的係科了。

經濟係的新領導班子一上任就顯示出銳意改革、勵精圖治的決心。在業務骨幹會議上,係副主任楊行密雄才大略地提出了成立“東西方經濟比較研究中心”的計劃,得到了上下一致的熱烈讚同。

然而,在商討由誰擔任研究中心負責人的問題時,會場上形成了悶局。這個間題實在太敏感了!

伊教授幾次想站起來毛遂自薦,他想搞經濟問題的研究中心,已經等了二十多年,然而他卻忍住了。

總支書記尤得祥列席了業務骨幹會議,他首先打破沉悶:“朱元豐老師是係主任,理所應當擔此重任嘛!”

“哦―不行不行,我嘛,還是抓教學比較合適。我看應該由伊教授負責研究中心的工作,一則,伊老在國內外學術界都享有很高的聲望,他到研究中心掛帥,牌子就打響了;二則嘛,伊老早在六十年代就提出要搞世界經濟研究中心了,這也是他多年來的宿願呀!”朱元豐摯誠地說。

“伊教授高尚的學風是值得欽佩的,”楊行密緊接著朱元豐的話尾,用不帶一點感情色彩的語調說:“不過,我想提點異議。我認為研究中心的牌子究竟打不打得響,並不靠一兩位名教授的聲威,關鍵在於出成果、出人才!我們有些同誌養成習慣了,什麽事總是推出幾個老教授來當屏障,這種狀況是不利於中青年業務骨幹的成長的。”

伊教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料定楊行密要反對自己的。

“當然鑼,大力培養中青年業務骨幹是當務之急,我剛才的話中有不全麵之處,不過嘛……啊,哈哈……”朱元豐主任哼哼哈哈,含糊其詞。

“有個問題想提請大家注意:我們成立研究中心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楊行密又不緊不慢據理力爭地發出了一個問號。然後,探詢而自信地說:“我認為,一方麵是便於與國內外各名牌大學建立業務上的聯係,交流信息;更重要的是,集中一部分有研究能力的中青年教師……有利於出成果出人才。因此,我覺得應該大膽地啟用中青年業務骨幹……”

伊教授兩耳嗡嗡作響,他不得不承認楊行密的話中具有無可辯駁的道理。然而,他多想說:我雖然老了,但是身體還不錯,再讓我幹幾年吧,讓我……他求援地把目光投向朱元豐,朱元豐無可奈何地對他笑笑。伊教授又看看尤得祥,尤得祥正襟危坐,目不旁視,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最後,伊教授滿懷希望地把目光定在經濟理論教研組組長宮達的臉上。

宮達是經濟係業務骨幹中的後起之秀,近兩年埋頭讀書、悉心鑽研,連續發表了十幾篇論文,出版社已答應為他結集出書了。宮達原是伊教授的研究生,六十年代,伊教授籌建經濟研究中心的規劃還是他幫著起草的。他總該體味老先生此時此刻的心情吧!

沉默了一會。

宮達笑盈盈地說話了:“成立研究中心,我舉雙手讚成。不過我先聲明,我是無能擔當這個重任的。”謙虛地嘿嘿一笑,又說:“研究中心的工作一定很瑣碎,很繁忙,伊老,我擔心你的身體是否吃得消呢?既然楊老師對研究中心的工作考慮相當周全,我建議還是讓楊老師掛這個帥吧!”

伊教授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朱元豐主任壓低聲問伊教授:“伊老,你還有什麽想法嗎?”

“我擔心……我們係裏的中青年教師外語水平跟不上研究中心發展的需要……”伊教授話一出口,馬上後悔了,自己是不是在有意挑岔呢?

“我們可以一邊搞研究中心,一邊提高外語水平嘛。另外,也可以從即將畢業的研究生中挑選優秀者參加研究中心的工作。”楊行密胸有成竹地回答。

伊教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辦公室的,他的心裏充滿了沮喪,他突然發現自己真的老了,腳步躊姍,腰杆也挺不直了……“

俞曉易的到來為伊教授灰色的心境中投進了一抹亮色。俞曉易對老師的信任和理解,使伊教授感到欣慰。要是俞曉易能留在經濟係,參加研究中心的工作,那無疑是最理想的了。但是,一想到尤得祥對俞曉易的懷疑,楊行密與自己的芥蒂,不免為學生的前途擔憂起來。他決定親自給朱元豐主任寫一封推薦

第四章

F大學是一所文理並重的名牌大學,遐邇聞名。一個普通人家的子一女若能考上F大學,猶如中狀元般榮宗耀祖;別著F大學的校徽―無論是白底紅字還是紅底白字的,渾身便像罩了一圈佛光,走在大街上能領受許多崇拜羨慕的目光,胸膛自然而然比一般人挺得高了。

俞曉易雖然出國兩年,對自己的母校依然懷著特殊的感情。當公共汽車駛過F大學的校門時,俞曉易驚訝地看到,學校的大門重新整修過了,深灰色的仿大理石門柱非常具有現代意義。

“F大學到啦!”售票員喊。

俞曉易搶先第一個擠到了車門口。

俞曉易剛剛跳下車,站牌下就有個女子衝上來,當胸給了他一拳。他大吃一驚,定睛一看,卻驚喜地喊起來:“莫可,是你!”

“壞蛋,吃了幾天洋麵包,架子大得來,回家了電話也不來一隻。”

“人不是來了嗎?”

兩人相對而笑。這位有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長相老氣而穿著樸素的女子是俞曉易大學裏最談得來的同班同學。畢業後,她留在經濟係當學生指導員了。

“沒有吃飯吧?”

“吃了隻麵包。”

“我請客,對麵小店裏去吃三絲麵。”

“不用了……”

“別酸溜溜的裝客氣,統共不到一塊錢,看,籌牌也買好了。”

“你怎麽知道我此刻到?”

“我會算,神機妙算。”莫可第一個在收發室看到俞曉易歸國的電報,方才,她又給伊教授通了電話。

莫可和俞曉易麵對麵地坐在小麵鋪那油泥很厚的方桌邊上。

莫可含蓄地笑笑。

俞曉易覺得心頭有塊暖暖的東西慢慢地融化開來。他清楚地記得,在大學讀書時,每天晚自修畢,一定要到這校門對麵的小麵鋪來吃一碗經濟實惠的菜湯麵。大都是男生,女生嫌這兒的碗髒。可是莫可卻常來。她成績出眾,生活上卻馬馬虎虎,性格直率,嫌姑娘們肚腸子彎彎繞繞,喜歡和男同學湊夥。有一次,俞曉易晚來一步,廉價的菜湯麵已賣完,隻有肉絲炒麵,四角八分一盆。曉易沒帶足錢,欲回,卻被正在吃麵的莫可叫住。

“錢不夠,我請客。”

“不不不……”

“別酸溜溜地裝客氣,不過四毛幾分錢。”買了籌牌,擲給曉易,曉易不便再推辭,便吃了起來。

吃完麵,兩人一起回校,邊走邊談,非常投機,一直談到大半夜,人生、理想、也談愛情。那一晚星星出奇的多,給人印象特別深。

莫可天分很高,又刻苦,經濟係女生本來就少,她更顯得出類拔萃了。她為人豁達,有大姐風度,與俞曉易視為知己,經常在一起商討爭論。若不是人人都知道俞曉易有一個漂亮的未婚妻,若不是莫可長相幹瘦蒼白,沒有女性味,同學們會把他們當作頭號桃色新聞風傳的。

“在美國舒服慣了,到這種地方不適應了吧?”莫可笑盈盈地問。

“哪兒呀!中國人都把美國想象得像天堂一般,其次,我們留學生生活都很艱苦,每天啃三明治,煮熟泡麵,吃得膩了。”

“你聽說嗎?這兩年裏,關於你的傳聞一直不斷。先是說你與外國女人同居了,後來又說你要把老婆接出去,反正咬定你不會回來的。”

“你信嗎?”

“不信。倒是伊老為你背黑鍋了。”

“有些人總喜歡用陰暗的心理去揣摩別人,把人都想得很醜惡。我根本不想受這種輿論的牽製,否則不知如何做人了。”

“留洋歸來,一定有不少‘胡思亂想’吧?”

“‘野心’確實不小,你想聽聽嗎?”

“有機會讓你吹的,這兒不行。”莫可扭頭看看周圍,許多顧客站在桌子邊等位子,“快吃吧。”

吃完麵,他們進了校門。

“喂,莫可,先給我介紹介紹係裏麵新領導班子的情況,省得我瞎子摸象了。”

“朱元豐老師當上係主任了。”

“那太好了。”俞曉易與朱老師很熟悉,他是尊麵善心和的彌勒佛,學生們都敢搭著他的肩膀說:“朱老師,供應兩支香煙吧。”他為人真誠,是可以信任的。

“朱老師好是好,就是棉花團脾氣,遇事不敢擔肩腳。”莫可說,“現在在係裏挑大梁的是副主任楊行密老師。”

“楊行密?”

“你不認識的,剛剛調來。這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呢。聽說他受過二十多年的冤枉罪,下放勞動時在極艱苦的環境中寫出了許多有價值的經濟論文。他的工作作風既大刀闊斧又細致周到,有真知灼見又敢說敢為,在他手下工作真是受益匪淺呢!”莫可談起楊行密,眉飛色舞,充滿敬佩之情。

“這樣看來我們經濟係是很有希望的了?”俞曉易想起伊教授憂鬱的神情,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當然不會十全十美的,尤得祥老師還是連任了黨總支書記!群眾有意見,據說是因為老主任的大力舉薦,他才沒有被淘汰。老主任是主動提出離休的,對他的舉薦校黨委當然不會等閑視之鑼!”

聽到尤得祥的名字,俞曉易心中實在不舒暢。尤老師的眼睛裏仿佛安了一麵放大鏡,老是喜歡捉住人家身上芝麻綠豆般大的疵點無限地上綱上線。俞曉易申請出國留學的時候,尤老師簡直審訊一般足足盤問了他半大。

“尤得祥對你很有成見,和他打交道,你說話言詞千萬要留神,倘若被他揪住點什麽,可要弄得你六神不安呢。先匯報思想,別一開口就吹你取得的偉大成績,懂嗎?”莫可關照他。

看見莫可一副老大姐的模樣,俞曉易笑了,“你什麽時候變得像個世故的老太婆的?”

“哼,環境改造人嘛。這些年來你碰的壁還少嗎?難道你不知道‘人心匠測’的古語嗎?”

“那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呀!十年動亂把人心攪和得瘋狂而陰暗,可是今非昔比了,社會上大搞經濟改革,人的精神麵貌也會振奮起來,滋長出一些新的東西吧?”

“你還是十足的書生氣。”

“我們都一樣,崇尚知識和勤奮。”

“不,我和你不一樣了,我現在是七分的書生氣加上三分的市儈,俗氣了!”莫可說著,自嘲地笑了起來。

兩人談著便到了經濟係的辦公樓下。

莫可說:“你自己上去吧,我下午還有會,過兩天,到你家去玩。”

曉易說:“多約幾個同學來,熱鬧熱鬧,畢竟‘衣錦還鄉’了嘛。”

俞曉易走進經濟係辦公樓,一股興奮與緊張交織的情緒湧上心頭,上樓梯時腳步急而且快,三步並作了二步。

樓梯拐彎時,猛然與一個急步下樓的人撞了滿懷,還來不及道歉,雙肩已被那人抱住。

“曉易,出了一趟洋,走路眼睛都不瞧人了!”

“啊,宮老師!”曉易歡喜地叫起來,“你真是愈來愈精神了!董老師呢?你們好嗎?”

“馬馬虎虎歎!”宮達滿臉紅光,露出瀟灑而自得的神情,“你董老師常提起你,你是她的得意門生嘛!”

宮達的愛人董秀琴是俞曉易初中時的班主任,宮達與俞曉易先後都當過伊教授的研究生,他兩人既是師生又是師兄弟,總顯得比別人親近一層。宮達常常對人說,俞曉易考研究生時,他作了不少指導。

“現在我有點急事,晚上,來我家聊聊,讓董老師給你炒兩個菜。”

“暖。”

宮達拍拍曉易的肩,匆匆下樓了。他要趕到出版社,跟一位編輯洽談自己的出書計劃。

俞曉易站在係主任辦公室的門口,親切地喚了聲:“朱老師!”

朱元豐轉過寬鼻淡眉的臉,小眼睛倏地發亮了:“俞曉易,是你呀!你回來了,好哇好哇,我們係裏又多了一員將才!”朱元豐欣喜地握住了俞曉易的手。

“朱老師,聽說你當係主任了,以後,就讓我作你帥旗下的一名小卒子吧。”

“慚愧慚愧,為大家當個勤務員,啊……哈哈……”朱元豐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大有當之有愧的感慨。

朱元豐在業務上並沒有顯著的建樹,然而,出任經濟係主任,從領導到群眾,幾乎是一致通過的。原因很簡單,其一,朱元豐人緣好,沒有和一個人紅過臉。“文革”中,他從沒有單獨貼過一張大字報,頂多在人家起草的表決心之類的大字報後麵簽一個名;其二,朱元豐遇事肯吃虧,譬如新建的教師宿舍,沒有人肯住底樓,朱元豐就說:“我住我住,我胖,樓高爬不動。”後來人家權衡覺得底樓還是比頂樓好,朱元豐又說:“我愛住頂樓,天天爬樓梯,運動、減肥。”其三,朱元豐到經濟係二十多年,一直擔任基礎課的教學工作,甚至頂幾個年級的課。一般教師多幹了幾年教學,總想脫身去搞些專業研究,排課時總是推來推去,專業課搶著上,基礎課不願上。像朱元豐這樣踏踏實實肯教基礎課的確實難得。他有豐富的教學經驗,開課深受學生的歡迎,這也是很不簡單的呢。

俞曉易從朱元豐的身上感受到一股真誠的熱情,他的情緒像遇上風的船帆一樣滿滿地漲起來了。

“朱老師,我希望係裏趕快安排我的工作,離開祖國兩年,真想好好地幹一番,否則,要落伍了。”俞曉易由衷地說。

“好,好好,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現在先去跟尤得祥老師打個招呼,啊……哈哈,他還是係裏的黨總支書記。等一會,我給你介紹認識楊行密副主任,他現在負責係裏的業務工作。”

俞曉易來到係黨總支辦公室,門半開著,站在門口正眼往裏看,太陽光揚揚灑灑地鋪在窗下麵對麵的兩張辦公桌麵上,暢亮透明,卻沒有人。

俞曉易正想離開,卻聽得有人說:“俞曉易嗎?請進來吧。”

順著聲音偏轉視線,俞曉易看見門後的牆角裏嵌著一張辦公桌,桌後嵌著一個人,身材瘦且矮,故而能嵌進這角落,這辦公桌與牆壁間的距離是依著他的身圍而定的。

“尤老師,我來向你匯報……”俞曉易在尤得祥麵前,總感到自己說話可選擇的詞匯少得可憐。

“坐,坐吧。”尤得祥一麵熱情地打招呼,一麵非常迅速地把一份什麽東西塞進抽屜,並且很熟練地一挺胸把抽屜推上了。

身為黨總支書記,他並不去占用窗下光線明亮的辦公桌,而把自己嵌入這背光的牆角裏,此舉一則表現了總支書記的謙和大度、不謀私利;二則有利於總支書記的工作:便於觀察進出辦公室的每個人的表情和內心的隱秘。

如今業務幹部吃香,政工幹部的聲譽與權限一落幹丈,惟其如此,尤得祥能在各級領導班子大換班的風潮中連任支部書記的職務,愈顯出他處世為人的豐富經驗和才幹。

“昨天到的?不休息幾天了?”

“哪有心思休息?隻想早日參加工作。”俞曉易老老實實地回答。

“係裏給你的信都收到嗎?”

“收到的。尤老師,我也給係領導寫了三份情況匯報,你們來信中一點沒提及,難道沒看到嗎?”

“唔,那隻是情況匯報吧?關於思想狀況呢?俞曉易,你延期回國一年,影響很不好呀!”

“可是,我得到校務辦公室的批準的。”俞曉易不服氣地辯解。他在美國接連給係裏寫了三封信,申述情況,請求延期歸來,係裏竟不作答複,一味發函催他回來。情急之中,他直接給校長寫信說明情由,很快就得到了校務辦公室的批準。

“你越級上述,是不符合組織原則的!”對於俞曉易的這一舉動,尤得祥是耿耿於懷的。他感到眼下位居黨總支書記的職務比以往艱難得多了。雖則把知識分子比作“臭老九”是太過分了,然而這幾年把知識分子捧上了天,係裏一些教授講師們哪還把他尤得祥放在眼裏?楊行密野心勃勃,宮達個人奮鬥,朱元豐又沒有原則性,如今再冒出個崇洋媚外的俞曉易,若不嚴加處理,經濟係不成了資產階級思想大泛濫的場所?!

“當然哆,懸崖勒馬還是好的,現在你回來了,事情就簡單了,這樣吧,你回去,補寫一份在國外留學期間的思想總結,著重檢查一下延期回國的思想動機。”

“尤老師,我覺得在給係領導的三封信中我已講得很清楚了。”

“我指的是思想上的原因,曉易同誌,否則的話,我們無法給你作鑒定的。”

“這……”曉易明白,不作鑒定就不能安排工作,“好吧,我寫。關於我的工作……”

“這你放心,你留學歸來,係裏要專門研究你的工作問題的。”

俞曉易從黨總支辦公室出來,心裏結起一個疙瘩。他討厭尤老師言詞中流露的那種不信任和戒備,但他又不得不順從他的意見,這真是一種痛苦。

朱元豐老師帶著俞曉易去見楊行密。楊行密雖然當了係副主任,但是不願坐進主任辦公室,仍在自己的教研組裏辦公。

“老楊,來來來,我替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俞曉易。”

“噢―遠方歸客,歡迎歡迎。”

楊行密副主任一米七五的個頭,清灌的長臉,頭發濃黑,顯得風采不凡。俞曉易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

楊行密用他的劍眉下很亮的小眼睛挑剔地盯著俞曉易,俞曉易坦誠地迎著他的目光,楊行密不由得喜歡這個小夥子了。

“老楊,我要到校部開會,你和俞曉易談談。曉易呀,過幾天,找一個時間,讓你在全係師生會上談談這兩年在外學習的見聞,哈……”朱元豐老師說著便走了。

“坐吧。”楊行密說,“你是哪一年赴美留學的?”

“1982年。”

“是公派留學?”

“不,伊教授接到美國弗吉尼亞州立大學的邀請,與他們合作搞一個亞太地區的經濟現狀研究。伊教授便向他們推薦了我,伊教授說,研究國際經濟,不出去實地考察不行。因為這個名額在學校原定計劃之外。所以算公派自費,拿訪問學者的護照,來回路費自理,在美期間靠美方提供的助教金生活。”

“哦,……聽說你拖延了一些時間回國?”

“原來是說好一年的,可是研究項目沒有及時完成,我不能半途而廢;何況,當時我連回國的路費都沒湊齊,因此打了幾份報告給係裏,後來是獲校務辦公室的批準的。”

“是這樣!你在那兒具體的研究項目是什麽?”

“亞洲地區的經濟發展趨勢。”

“目前,係裏正籌備成立‘東西方經濟比較研究中心’,關於這個,你有什麽建設性的意見?”

楊行密誠懇的態度感動了俞曉易,不知不覺地忘記了伊教授的叮囑和莫可的關照,滔滔不絕地談起他對國際經濟研究問題的一些看法和設想。

楊行密仔細地聽著,不時提出一些關鍵性的問題。他發現,這個留學生很有獨到見解,知識麵又廣,是個不可多得的研究人才。

楊行密從俞曉易才華橫溢的談吐和朝氣蓬勃的神情中恍惚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霎時間萬幹感慨湧上心頭,這使他通常是嚴峻而冷淡的麵容變得柔和而更富有感染力了。

自從楊行密受聘為經濟係副主任以來,榮譽和重任使他飽嚐了人們的傾慕與吹捧。然而,麵對一片真誠抑或虛偽的讚賀聲,楊行密卻常常感到一種發自心靈深處的煩躁,夾著心酸甚至憎恨。平反、複職、提級……乃至當官了,生活像瞬息即變的萬花筒讓人頭昏目眩,當人們以為他會舉杯暢飲,欣喜若狂之際,他卻悄悄地翻出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手稿:《論經濟結構與經濟管理―兼析我國經濟政策的得與失》。當年他年輕氣盛、躊躇滿誌,雄心勃勃地要想在高深莫測的經濟領域打開一個新天地。那時他隻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助教,卻以他的膽略和才氣震動了F校園。校刊決定頭版刊登他的論文,校方派他出席了全國經濟工作會議。然而,那種輝煌時刻如同夜空中的禮花,轉眼即逝。隨即而來的是批判、檢討、下放、漫長的冷漠和消匿……楊行密副教授對著那一厚疊發黃發脆的稿紙和自己眼角上深深的皺紋,不覺潛然淚下。

誰能想到斷了的夢還能重新續上?

如今楊行密要重振旗鼓,他步履沉穩,胸有成竹,極有信心地走向可任他縱橫馳騁的人生沙場,他還是他,隻不過眼角多了幾根皺紋罷了。他要和眼前這位留學歸來的年輕人站在同一根起跑線上,向前奔跑、奮爭、追求……

楊行密與俞曉易談得投機,不覺時間的流逝……

莫可在校部遇到了朱元豐老師。

“朱老師,你看見俞曉易嗎?”

“碰到了,他現在正與楊老師談話呢。”

“朱老師,可不能讓俞曉易這樣的人才滑走呀。”

朱元豐點點頭,他對俞曉易一向很賞識的,當年俞曉易報考研究生,朱元豐還親自到教師資料室去借了許多參考書給他。他知道楊行密心高氣盛,一般人都不放在眼裏,他讓俞曉易和楊行密交談,為的是讓楊行密對俞曉易有充分的了解。他想,隻要取得楊行密的支持,他在係領導會上提出把俞曉易留下就不成問題了。朱元豐兢兢業業,專為他人做嫁衣裳。

莫可開完學生幹部會,到經濟係主任辦公室去找俞曉易,隔門還聽得楊行密和俞曉易熱烈的交談聲。莫可很高興,楊行密是經濟係的台柱,隻要他能賞識俞曉易,那麽問題就解決三分之二了。

莫可推開門,探進一個腦袋,問:“曉易,要不要我替你到食堂把晚飯買好?”

“這麽晚了呀?哦,我還要去宮老師家呢。”俞曉易看了看表,站了起來。

楊行密言猶未盡,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他熱情地送俞曉易出門,並約他有機會再談。

宮達的家在學校的教工新村裏,莫可和俞曉易一同行來,莫可興奮地說:“你真有本事,知道嗎?要得到楊老師的賞識是極不容易的呢。”

莫可為他高興,俞曉易非常感動,她是真誠地盼他好呀。他望著她的臉,當然,她的臉是不漂亮的,但是很親切。

“喂,你現在怎麽樣了?”他問。

她知道這個“怎麽樣”的含義,於是笑著回答:“早‘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獨身一人,自由自在。”

他想勸她兒句,又覺開不了口,她不是那種為做女人而可以隨便嫁人的凡俗之輩,言詞不當,反倒裹讀了她,一時竟不知說什麽了。

兩人默默行來,不覺已到教工新村。

“我不進去了,再見。”莫可說。

“祝你如意。”他總算憋出一句。

她淡然一笑。

宮達做了一桌精致的小菜來款待俞曉易。

董秀琴老師對俞曉易有一種慈母感情的愛,雖則她隻比他大七、八歲。她不停地為他挾菜,高興得笑不合口,“我說吧,那些鬼話都是謠言!曉易我還能不了解嗎?”

“董老師,我剛到美國的時候,生活不習慣,舉目無親人,學習又很艱苦,常常徹夜不眠。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想起無憂無慮的中學時代。你還記得嗎?你帶我們到烈士公墓開‘我和祖國’的主題班會,你在會上朗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片段,許多同學都淌眼淚了。……”

“你就是在那次班會上遞交入團申請書的,對嗎?”董秀琴老師感慨地說,“人長大了,就喜歡回憶小時候的事,我也是這樣。”

“小董,當年,你可沒想到你能培養出一個留學生吧?這頭功應該是你的。”宮達對妻子說。

“那也靠曉易自己努力呀。”董秀琴說。

“我敬兩位老師一杯。”俞曉易說著舉起杯子。

“吃菜,吃菜,嚐嚐你董老師的手藝。”

“今後,有什麽打算?”宮達問。

“我想跟著伊老搞國際經濟的研究。”真人麵前不必作假,曉易坦白地說。

“哦!你還不知道?伊老恐怕很快就要退休了。”

“真的?”難怪伊老神色如此憂愷呀。

“係裏有幾個老教授,不任課,也不搞科研,憑著名氣混日子。凡是你要幹點什麽,他們就要出來指手畫腳;輪到評級,他們又要出來評頭論足。長久下去,大部分年輕教師根本發揮不了創造性和積極性,老教授已成了年輕人前進的絆腳石了。”宮達顯得十分義憤。當學生的時候,宮達非常崇拜伊教授的。後來,宮達發表了幾篇論文,虔誠地請伊教授指教。伊教授極其認真地讀了,對他下了兩句評語:虛話多實話少,基礎理論不鞏固。並建議他不要急於發表文章,多調查、多思考、多看書。從那以後,宮達便漸漸地疏淡了伊教授。

“伊老對年輕人一向很熱誠的呀。”

“他對你是不錯,你有聰明才智,幹出了成績,是他的光榮。可是他對周典就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成天訓斥,周典叫苦不迭呢。伊教授從前不是這樣,年紀愈大,心眼就愈窄了。”

俞曉易對伊教授的嚴格是深有體會的,有一次,為了陪梵梵買衣服,他放棄了一次專題講座,被伊教授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半天。伊教授治學態度非常嚴謹,這難道不對嗎?但是,他不能當麵駁斥宮達,便不做聲。

“你放心,即便伊老退休了,你還是能留在係裏工作的。現在各教研組都缺教師,許多課都快開不出來了。你如果願意到我的教研組來,我歡迎。”宮達盤算:如果俞曉易分到他的教研組,他就可以把大量的教學任務推給俞曉易幹,自己便可以一心一意去寫書了,“開經濟理論專業課,對你來說是不成間題的吧?”

“我帶回了不少經濟理論的資料,還打算編兩本這方麵的專集呢。”

“這不矛盾,一邊教課,一邊準備。過若幹年,可以申請去搞研究。我們不都是這樣熬過來的?我剛留學校的時候,除了教課,還兼係團總支書記,會議一大堆,全靠開夜車寫點東西。總要啃幾年蘿卜幹的,媳婦熬成婆,談何容易喲!”宮達深有體會地說。

“吃菜,吃菜呀。”董秀琴瞪了宮達一眼,“像曉易這樣的人才,你們係裏要不重用,我就告你們一個忌才妒能!”

“曉易,你看,我要不幫你忙,你董老師恐怕要和我打離婚了!”宮達說著大笑起來。

俞曉易不想笑,心裏似乎有點不舒暢。

第五章

合唱團裏仿佛爆炸了一顆原子彈!

圓子突然宣布:她要結婚了,丈夫是一位黃頭發、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

圓子濃妝豔抹,光采照人,對玫紅,不再勾肩搭背地裝親熱;也不再纏著梵梵看曉易從國外寄回的照片了。

人心都被攪亂了,排練的時候,和聲部分竟然走調,這在全國第一流的樂團裏是罕見的。

排練休息,女同胞們把圓子圍了個水泄不通,起哄,以發泄內心的妒忌與不平。

“圓子,好家夥,保密局出身的,什麽時候談的戀愛?”

“一見鍾情嘛。”

“他多大歲數了?”

“現在最時興找年長一些的男人,穩重。”

“你什麽時候跟他出國?”

“這個麽……無可奉告。”那臉上的表情卻說:還用問嗎?勢在必行嘛。“拜拜,忙得要命哪。到那天,請大家過來鬧新房呀。”圓子得意地揮揮手,脖子上的金項鏈劃出一道弧光。

玫紅去了趟醫務室,開到了病假條,提前回家了。

梵梵送圓子到大門口,梵梵盯著她的眼睛問:“你真的愛那個外國人嗎?”

圓子嘿嘿一笑:“現在是八十年代,‘愛情至上’已經過時了,你呀,是個可愛的小傻瓜。”

“你真的要跟他走嗎?”

“那當然哆!”圓子的家裏已經用上了那個外國人送的彩電、冰箱、洗衣機,圓子不跟他走,能行嗎?

“那……你不唱歌啦?”

“拜拜―美聲法、流行歌曲,我都膩了。藝術生命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太短了。他說,在他們那兒,他一個人的工資足以使我當個女王了!”

“哼……”梵梵掙脫開圓子攀住她肩膀的手,心裏充滿了對圓子的鄙視:寄生蟲。

“梵梵,你呀,快讓俞曉易替你辦伴讀呀,我先走一步了,咱倆異國重逢,那將是多麽戲劇性的一幕呀……”

“曉易已經回來了。”梵梵冷冷地打斷了圓子的話,任她目瞪口呆。她決定和圓子中斷友誼,那樣庸俗地拋棄藝術的人,不值得梵梵交朋友。

以前,玫紅嫁給那個離過兩次婚的高幹子弟時,圓子和梵梵一起看不起她,一起嘲笑她。如今圓子比玫紅更……了。

梵梵很傷心,憋了一肚子氣。

團裏的女同胞們還圍在一起議論圓子,這話題對於她們就像嚼青橄欖般地有滋味。

“現在的姑娘們門檻精得要命,前幾年,‘權’吃香,拚命找高幹子弟結婚;後來,‘錢’吃香了,就找有補還鈔票的嫁;如今眼價更高,要找外國人啦。嘖嘖嘖,就靠一張麵孔呀……”大有“花開易見落難尋”的感歎,惱恨自己青春已逝,倘若時光能倒流的話……

“外國人也喜歡找中國人做老婆,外國女人太自由、太獨立,不會做賢妻良母。”不知是為中國婦女驕傲還是為她們遺憾。

“哦―梵梵,還是梵梵最福氣,快了吧?俞曉易什麽時候接你出去呀?”

梵梵討厭人家這樣問她,討厭得已經到憎恨的地步了!仿佛梵梵活在世界上的一切價值就是能夠跟著丈夫出國去!丟臉,把中國婦女的臉都丟盡了!

梵梵跑到食品店買了一斤最高級的奶糖,喇啦啦地撒在同事們的麵前,“吃糖,吃糖,我請客!”

“噢―梵梵,你馬上就要出去了,是嗎?”

“哪裏,是我家曉易回家了,久別重逢,不該慶賀慶賀嗎?”梵梵原本不打算把曉易歸家的消息告訴同事們,她討厭她們會七問八問的。此刻她突然決定喜孜孜地公布這消息,口氣與神情中頗流露出出自汙泥而不染的清高與自得。

剝糖紙的手頓住了。今天合唱團是中邪了,盡出稀奇古怪的事。

有人小心翼翼地問:“俞曉易回來探親?接你出去?”

“不,學成歸來,衣錦還鄉。”梵梵笑眯眯地剝了顆糖嚼著。

“哦哦哦,哈哈哈,久別勝新婚,恭喜恭喜。”傻子糖,不吃白不吃,吧順吧順地嚼著糖,話越嚼越多。

“沒帶。”

“彩電是幾英寸的?”

“沒帶。”

“帶了幾箱子衣服呀,想把你打扮成天仙?”

“沒有。”

“瞞什麽,我們又不會問你討來穿的。”

“不信你們上我家來看嘛,他都買了書,單寄書的郵費就四百多美元。”

“到底是秀才。”

“何止秀才?人家是博士啦。”

“不,是碩士學位。”

“哎呀,為什麽不再讀博士呀?碩十現在多得不稀奇了。”

“為什麽要管人家稀奇不稀奇?學問高低不在於頭銜大。”

“他要是在美國多待一二年,攢一筆錢帶回來,那你們倆好享一輩子福了。”

“要那麽多錢幹嗎?錢愈多心愈窄,我們可不想當葛朗台和阿巴貢。”

“別說得那麽崇高了,我看呀,俞曉易是想老婆耐不住了,是嗎?”

“當然想哆。”臉不紅,回答得非常自豪。

“想你,為什麽不接你出去?”話題又兜了回來。

“我不想出去,我是唱民歌的,我的舞台、我的聽眾都在這兒。”

“梵梵,你怎麽還這麽借懂?”非常推心置腹地:“你嗓子好,改唱花腔很容易,出去進修兩年,回來身價就大不一樣了。牆內桃花牆外紅,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還不清楚?你想想,你要是出去鍍身金,還能讓你老排在合唱隊裏嗎?”

“……”梵梵一直是對答如流的,這時卻張不開口了。那個問號像一把利劍不偏不倚地戳在她心中的隱痛處。

“唱合唱也一樣,反正,俞曉易能從千萬人中聽出哪是梵梵的嗓音,對嗎?”

大夥轟―地笑起來。

梵梵再也笑不出來了,糖在舌下一陣陣發苦。她的心很痛很痛。

梵梵無精打采地回到家,曉易還沒有回來,弄堂口傳呼電話亭的阿姨告訴她,曉易打電話來,說要在老師家吃晚飯了。

梵梵沒有心思做飯,她靠在**,任憑窗外的天空由橘紅變成深紫又變成紫黑,屋裏的家具隻留下模糊的輪廓,也不去開燈。她躺在昏暗中,心頭亂如麻。

我是很傻嗎?也許,人家說的是有道理,那是幫我擺脫困境的捷徑,可是,現在一切已經晚了。……

不,我不傻,藝術的道路上是無捷徑可走的。艱難、困苦,古今中外有成就的藝術家誰沒有經曆過這些?……

前些日子,玫紅和圓子到處被人請去演出,賺了許多掌聲和鈔票,真可謂名利雙收。梵梵在簡老師麵前流露出困惑與動搖,簡老師對她說:“梵梵,你有出眾的嗓子,好似滿口都是金子,你若學人家樣在台上扭扭捏捏地唱,那你滿口就是土了。你要相信,我們的民歌有深厚的土壤,終有一天會贏來掌聲的!”簡老師的話像一帖強心劑,鼓起了梵梵的勇氣和信心。

啪,電燈亮了。曉易跨進家門,見梵梵躺著,目光直直地望著房頂,心裏一驚。

“梵梵,你病了?”扶起她,輕聲間。

梵梵一陣心酸,眼淚撲簌簌地滾下來。

“你……又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了?”曉易了解她,感情脆弱得像斷了又粘上的燈絲。

“我……我唱不出頭了,恐怕……要當一輩子合唱隊員了……”她硬咽著,終於把獨唱音樂會上的失敗和她的苦惱吐出來。

俞曉易深深地自責,回國後隻顧忙自己的事了,沒有關心妻子的處境,如今她伏在他胸前,像隻離不開他的溫順的小羊羔,他心疼她。

“梵梵,不要灰心。我聽你的嗓音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我們兩人在一起,你幫我,我幫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想說什麽,動了動嘴沒出聲,隻是緊緊地靠住他。他喜歡她依偎著他,這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

幾天後的晚上,俞曉易的同學們要來做客,可是梵梵不能回家,她打來傳呼電話,壓低聲音急急地說:“有要緊的事,要晚點回家。什麽事?電話裏說不清楚,反正,是有關我前途的大事……”

曉易很掃興,他隻好獨自招待客人們,幸好都是老同學、老熟人,莫可、周典、阿國等等。

“啊啊,真是滿載而歸呀!那麽多書,把它們都翻譯出來就夠你幹一輩子的了。”

“曉易就是聰明,冰箱、電視,到處都能買到,惟獨這書呀,有錢也難覓。”

畢竟是大學生們,眼光與凡夫俗子不同。

喝著雀巢咖啡,高談闊論。大學生們的話題,總是離不開理想和事業。

“光陰似箭,此話不假。送俞曉易出國的景象還在眼前呢,那時,都以為你必定是‘黃鶴一去不複返’的了。”

“別以為美國便是天堂了,留學生的日子並不輕鬆呀。兩年來,沒吃過一餐舒心飯、沒睡過一場國圈覺,是在拚命的。那兒是激烈爭鬥的竟技場,稍有懈怠,便有敗陣的危險。”

“你應該考個博士學位再回來的,這對你以後的事業發展有好處,日子長了你便會品出其中奧妙。”

“讀博士還得花三年時間,這三年我能幹多少實際的工作?起碼能寫兩本書吧?再則,不怕笑話,想家,想老婆,哈哈!別以為男子漢真能以四海為家,其實不盡然。國外人情太淡,各幹各的。時間一長,心裏空虛得很。”

“俞曉易,廢話少扯,這番歸來,想必是要大幹一番的吧?”問此話的是阿國。在大學裏,他和曉易睡了四年上下鋪,每次考試,總要纏著曉易給他傳幾張小紙條的。畢業後,被分到一家公司的經銷科工作,自覺懷才不遇,便辭職不幹了,與其他誌同道合者辦起了一家民間公司,名曰:科技開發有限公司。搞技術轉讓,搞信息交流,搞各類谘詢,也兼搞一些物資器材的轉手買賣,據說賺了不少鈔票,所以西裝筆挺,比留洋歸來的曉易神氣十倍。

“工作打算怎樣?”

“還未定,聽候係裏安排呢。”

“還等人家安排作啥?上我們公司來吧,保你大有用武之地。”

“什麽公司?”

啪,一張燙金的名片甩在曉易的麵前。“你去打聽打聽,在全國都有名氣的,信譽百分之百過得硬。”

“喲,你還是個副經理,阿國,士隔三日,刮目以待啦。”

“這頭銜是騙騙人的,我們公司裏,人人都有個官名,外出聯絡吃得開些,其實大家權力平等。現在,我們的生意已做到香港去了,今後還想在國際市場上打開局麵,怎麽樣?夠刺激吧?”

“我不會做生意呀。”

“曉易真是書呆子,出去兩年,思想還如此守舊,學古人,秀才袍子再破再舊也舍不得脫下來的。生意人生意人名稱難聽,是嗎?時代變啦,如今是誰的生意經念得好,誰最光榮,你沒見報紙上到處宣傳誰誰誰鈔票賺得多嗎?我們公司也上了三次報啦。”

“可我的興趣在於研究現代經濟理論問題……”

“正合我意,”阿國拍了下大腿,“實話說,來找你,並不打算真靠你做生意,看中你的牌子,留學歸來的經濟學碩士為我公司的經濟問題顧問,說出去,聲譽會高一倍的。就看你哥們肯不肯給這張麵子了。”

“阿國,別胡攪蠻纏,係裏極有可能讓曉易留校,那才是他真正的用武之地。”莫可說。

“留大學裏工作?好個屁。莫可還沒有嚐夠滋味?教授、講師、助教,論資排輩,你去嗎?去開基礎課、當指導員,像莫可那樣,忙忙碌碌,無所事事,為別人升級評職稱當台階。起碼啃十年蘿卜幹菜,熬到頭發白、眼角皺,不過評上個講師、副教授,有什麽意思呢?”

“阿國說的有理,大學裏土層太厚,要鑽出來實在不容易哪。”周典眨了眨眼睛,“曉易,你要搞研究嗎?想不想去社會科學院經濟所?名正言順地搞研究的地方,我有熟悉的朋友,可以幫你推薦推薦的。”

“社科院經濟所?不好不好,”莫可拚命搖頭,“清水衙門,禦用文人,上麵定什麽專題,你就得研究什麽專題,不想研究也得研究。還是留大學好,F大學畢竟是名牌大學,資料多、信息多、對外交流的機會也多。曉易是留學生,不會讓他當指導員的,係裏成立了新領導班子,對年輕教師會重視的。”

“莫可你留校了,所以拚命拖住俞曉易呀。”阿國不無醋意地說,他倒一直敬佩莫可的為人與才學,隻是自覺配不上她。

“別放屁,說正經的。”莫可臉一沉。

“說正經的嘛,俞曉易,這是你自己的事,你作決定吧。我是把聘書都帶來了,特意來請你這尊菩薩的。最優惠條件,每月工資200元,不比教授低吧?外加獎金福利,你想要什麽頭銜?顧問不好,經濟研究室主任?副經理也行,隨你說,怎麽樣?”阿國說得十分慷慨。

正說著,門開了,梵梵回來了。她容光煥發,使眾人眼前頓時一亮。

“莫可!”梵梵與莫可手拉手地很親熱:“好久不見了。你真壞,曉易不在,你是不登我家門的呀。”梵梵早就知道莫可對曉易有感情,但她沒有一點妒忌,她倒是很同情莫可。她們倆站在一起形成鮮明對照,梵梵鮮潤活脫,莫可蒼白憔悴。

“你很忙,盡在報上看到你們演出的消息。”莫可非常得體地笑笑,她羨慕梵梵,但也不妒忌。

“我們該告辭了,俞曉易在美國想老婆想瘋了,我們別在這裏礙著人家親熱了。”阿國說。

“死阿國,看你以後不討老婆。”梵梵擂了他一拳。

曉易送客回來,梵梵撲上前鉤住他的脖子在屋裏轉了個圈。

“一定有什麽高興的事了?”梵梵的些微情緒變化都瞞不過曉易。

“我要開一個家庭獨唱音樂會!”梵梵神氣地宣布。

“家庭獨唱音樂會?”梵梵一定是想唱歌想瘋了。也好,讓她過過癮吧,“太好了,我做你的忠實聽眾。”

“不,你要當招待員,你自己吹的,在美國餐館打工,老板總叫你接待最尊貴的客人。”

“那麽重要?是什麽貴客?”

“中央音樂學院的郝教授要來聽我唱歌呢!”梵梵激動地說。今天下午,秋江來找梵梵,帶她去遏見了郝教授。為了答謝秋江的引見之功,梵梵應了秋江的邀請,跟他上新雅飯店吃了一頓晚飯。這些,梵梵都沒有告訴曉易。“曉易,郝教授可是音樂界的權威,我們一定要好好招待她呀。”

“你放心,我一定使出全身的解數包她滿意。”權威不權威曉易倒不在乎,但人家肯登門來聽他的梵梵唱歌,這番誠意是應該酬謝的。“你看,May I help you? Would you care some drink?"曉易裝做招待員的模樣朝梵梵彎下了腰,逗得梵梵咯咯地笑了。

笑了一陣。

梵梵問:“今天莫可他們來,談些什麽呀?”

“關於我的工作,正想征求你的意見。”曉易把莫可、阿國、周典三人的建議說了一遍。

“當然留大學工作好鑼!”梵梵毫不猶豫地說,“民間公司萬不能去,我們又不為錢;社科院太死板,清規戒律太多;大學條件好,機會多,……”什麽機會,梵梵自己也說不清。

“我也是這樣想的,在F大學,有我熟悉的導師……”

“還有莫可!”梵梵搶白了一句。

“你吃醋了。”

“莫可?才不呢!你和她是好朋友,我知道。隻是另一位,你倒要坦白坦白呢。”梵梵半真半假地說。

“誰?”

梵梵從相本中找出一張曉易和米娜的合影,含笑地遞給丈夫。

“你寫信告訴我,你和她去海濱遊玩,我氣得整整一夜沒睡。真想寫信罵你一頓,……”

“為什麽沒有罵?反而來信說,要我多玩玩,散散心,不要讀書讀呆了。”

“哪能罵?一罵,你的心就更傾向於她了。你太寂寞,我懂。”

曉易很感激她的理解。

“你愛她嗎?”

“隻愛你。”

“她愛你嗎?”

不做聲。

“你說呀。”

“她想讓我留在美國,作她公司的經理,我拒絕了。”

“你為什麽不同意呢?”梵梵心裏一動。

“我留在那裏,你怎麽辦?”

“把我也帶去嘛!”

“可你的歌呢?你能離開你的歌嗎?”

梵梵不響了。過了一會,她又說:“米娜真漂亮。曉易,我喜歡她,我和她通信,好嗎?”

“……不用了吧……”米娜會喜歡梵梵嗎?

“那有什麽不可以?嗯?”

“……好吧……”曉易不明白梵梵為什麽要這樣做。梵梵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想和米娜通信。

第六章

為了周末的家庭音樂會,梵梵每天一清早趕到團裏去練聲,家務事全部丟給了曉易。

曉易正忙著洗碗抹桌,傳呼電話間的阿姨在窗下哇啦哇啦地叫:“28號三樓俞曉易―姓伊的老先生來電話,叫你立時三三刻到他家裏去!”

曉易不敢怠慢,攢下一大堆髒碗碟,趕往伊教授家。

伊教授靠在**,看土去神情黯然。曉易進屋時,他正呆呆地望著窗外搖晃著的樹梢,不知想什麽。

俞曉易發覺老頭子麵色有些灰,下眼囊略腫,心裏不免一驚,“伊老,你病了?”

“沒有。疲倦,人是不中用的了。”

“伊老,什麽事要辦嗎?”俞曉易在床邊椅子上坐下。

伊教授擺擺手,曉易來了,他倒不像有什麽急事的樣子,片刻,他問:“尤得祥老師要你寫的東西,你為什麽還不寫?”

“我……”曉易猶豫了一下,“正在寫。”

“哦,趕快寫了交給他吧,咬!”

“……嗯……”

“我反複考慮了,覺得你還是主動提出在係裏進行一次論文答辯的好。”

“有必要嗎?弗吉尼亞大學的學位證書很快就會寄到的。”曉易覺得很奇怪。

“防患於未然呀,省得閑不住嘴的人說長道短。你沒感覺嗎?有些人看見你出了國,拿了學位,心裏不是那麽舒服呢。”

“寫論文,得花多少時間……”曉易感激伊教授的好心,但他多麽希望馬上有個安定的工作環境,馬上著手進行他悉心準備了兩年的著書計劃,他自信那對於現實的經濟改革―經濟體製與經濟管理―有著切實可行的作用,這便是他留學兩年後的最大心願了。

伊教授知道他的心思,說:“花不了多少時間的,不需重起爐灶寫論文,就把你在世界經濟研究會上的那篇論文譯成中文就行了。”

“譯文先給我過過目再遞交上去。”伊教授叮囑。

“當然……”曉易看看伊教授的眼睛,以前,他從教授眼睛裏看到的大多是**奮發的事業心,而今,教授的眼睛像是籠起了一層薄霧,讓人看不清裏麵的東西了。

曉易又一次感覺到,伊教授變得古怪起來,聽說人老了都會這樣的,曉易心裏很不願意承認伊教授同一般老人一樣,知識會讓人年輕的。

回到家,在樓梯口遇上莫可,莫可背靠牆,坐在樓梯上,手裏捧著本《經濟管理概論》,看得入了神,曉易站在她麵前都沒發覺。

“喂,你怎麽啦?跑到我大門口來用功?”他笑著大聲問。

莫可猛地抬起頭,不覺也笑了,“跑哪去了?人家等了你好久。”

“有事嗎?”

“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請進請進,對不起,屋子裏亂得不行,還沒來得及收拾。喝茶還是喝咖啡?”

“白開水吧。聽說茶和咖啡中都有致癌物質。”

“要怕得癌,最好什麽也不吃。”

“你怎麽不問我是什麽事,‘千裏迢迢’跑來找你?”

“你會說的,你比我更急。”

莫可笑了,咕咕地喝了幾口水,“昨天係領導開會討論你的事,我正在隔壁學生會辦公室裏跟幾個學生幹部聊天,趕緊把耳朵豎起來聽壁腳,很卑鄙,是嗎?”

“當然不……你不是為了個人的目的……”曉易不知怎麽說好。

莫可大笑起來:“正當的目的采取不正當的手段,現在已是非常時髦的了。此刻,我就要扮演一個‘告密者’了,當然目的也是正當的。”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哈,你到底憋不住要聽吧?”莫可有聲有色地敘述起來。

“一開始,楊老師就提出要留你在係裏工作,朱老師馬上表示讚同,可是尤老師提出異議,他說你思想態度不端正,對延期歸國認識不足,遲遲不肯交思想小結……”

“他要我寫檢討,我認為我並沒有錯,我不想說違心的話。”

“寫還是要寫的,不寫就被他抓辮子了吧?你可以在大道理上寫幾句認識,再將具體情況申述清楚,這份小結是要附在畢業鑒定裏裝進檔案去的呀。”

“具體情況我在給係裏的信中寫得清清楚楚,他就是不相信嘛。”

“尤老師幹了幾十年政治教育工作,老一套習慣改不了,喜歡戴有色眼鏡看人,總把人往壞處想。他以為你出國一趟,肯定撈了不少便宜,不整整你怎麽行哪?”

“要我寫,我還是照實寫,他未必能滿意。”

“你真笨,要寫就要寫得他不滿意也挑不出毛病。”

“我來教你。”

“你……?”曉易驚訝地望著莫可。

“你別忘了我是學生指導員,這種類型的小結看得多了。我變得很不純潔甚至很卑鄙了,是嗎?”

曉易苦笑了一下。

“你聽我說下去。尤老師剛說完話,楊老師就和他爭起來了。楊老師非常激動,他說,多少年來知識分子吃夠了‘左’的苦頭,常常被莫名其妙地扣上莫須有的罪名,這種現象現在一定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最後他說,像俞曉易這樣的人才,係裏麵若不留下來,是重大的損失呢!當時,我恨不得跑到隔壁去為楊老師大聲叫好呢。你不知道,在評副教授職稱的時候,伊教授投了楊老師的反對票,他說楊老師外語會話和寫作水平沒有過關,不夠副教授的資格。現在楊老師不記前嫌,竭力支持伊教授的學生留校,這確實要有很坦然的胸襟的。”

曉易感動地點點頭。

“尤老師又提出,應屆研究生馬上要畢業了,留校的名額是有限的,把你留下,勢必要占一個名額,工柞積佳做。楊老師就說,讓你與研究生們一起進行論文答辯,機會均等,合理競爭,這個建議大家都同意,尤老師才沒話可說了。”

“怪不得,伊老今天把我叫去,要我立刻把論文譯出來。”

“要快,無論如何要趕出來,寧肯不睡覺。”

“讓我拚命去擠掉別人嗎?”

“憑實力竟爭,現代社會的前進力,你從美國回來還不清楚這一點?這不是請客吃飯,何必謙讓。你謙讓,人家可活動得起勁呢。周典這幾天,天天找尤老師匯報思想,找楊老師談心,不亦樂乎。”

“他還有時間呀?伊老把他的論文推翻了,要他重寫的。”

“他呀,才不會去改論文呢。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周典近來雅興十足,正處於熱戀中呢。”

“哦?怪不得他論文做得馬虎,對象是誰?”

“就站在你麵前。”

“莫可……”曉易吃了一驚。

“真的,我剛收到周典的求愛信呢,十分火熱。”莫可調侃地說,像在說別人的事。

“莫可,那我該祝福你了。”曉易由衷地說。

“你認為,很合適嗎?”莫可看著他。

“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完人,隻要感情真摯……”曉易很當心地選擇詞語,生怕傷莫可的心。

“可我正是懷疑此位周兄感情真摯與否呢!”

“為什麽?”

“你不知道有一項內定政策嗎?研究生畢業分配,跟老婆走。周典若是找個在上海並在F大學工作的未婚妻,他就十拿九穩留上海,並可爭取留校了。”

“莫可,你剛才還說尤老師愛戴有色鏡看人,你怎麽也這樣猜度人家呢?”

“俞曉易,你知道你最大的弱點是什麽?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好了,我們現在不必研究周典的信了,聽其自然發展。關鍵是你,必須盡快拿出論文,怎麽樣?要我幫什麽忙嗎?”

“忙倒是有一個要幫的……”曉易搔搔頭皮。

“盡量說嘛,我一定盡力。”

“幫忙理理房間,我實在奈何不了這些東西。”

“哦―你這個大懶蟲!”莫可笑著動起手來,麻利地掃地、抹桌子,再把那東一捆西一堆的書報揮在牆角裏。

“哎哎哎,這些資料可別橡在最底下呀,等論文答辯一結束,我就得開始編書,寫一本用比較的方法闡述的經濟史。”

“雄心真不小,和哪家出版社掛上鉤了?”

“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呢,等初稿出來了再說。”

“當然要先聯係好了出版社再開始動筆的,否則,那將是一堆廢紙。我帶學生到人民出版社實習過,和政治理論編輯室幾個編輯很熟,約個時間,我替你引見一下,隻要他們同意列入選題計劃就好了。”

“我不要你替我拉關係,我相信隻要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總會讓人重視的。”

“你想當一塊藏之深山的卞和玉嗎?”莫可語意間諷譽各半,她佩服俞曉易有才華、有抱負,為人正直,卻又覺得他太清高、自負,太理想主義。“君不見楚國屈原,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結果落得自沉湘江,葬身魚腹,古人之鑒呀。”

“讀書時,你我不都欽佩屈原的氣節?寧死不讓潔白的軀體蒙上一點灰塵。”

“你呀!”莫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她覺得生活在這個社會裏,就得了解這個社會的種種,從而在不違反人格的條件下去適應它。“隨波逐流”為的是避免“滅頂之災”。莫可承認,她不及曉易崇高,但是,她能比曉易生活得順利些。

他們終於把房間理好了,把髒的碗碟也洗幹淨了。

“真謝謝你了,莫可,晚上梵梵回來,我可以得到表揚了。”

“可我的肚子卻餓得咕咕叫了。”

“哦―我去下麵。”

“算了,還是我來吧。我不想吃爛糊麵。在現有的條件下,人總是盡可能地使自己過得舒適點,這也是唯物主義的觀點。”

莫可下了一鍋蔥油麵,攤了四隻荷包蛋,兩人吃得很舒暢。

“你真好。”他說。

她笑笑。她知道,他把自己當作最好的朋友。一個女人隻能使男人把自己當朋友是不是很可憐?可是,有的女人能當妻子卻不能當朋友,那更可憐。

莫可為此感到欣慰。

梵梵把周末的家庭獨唱音樂會視作她藝術生命中成功之門的樞紐。

她把自己鎖進合唱團的一間僻靜的小琴房裏,一字一腔地練唱,反反複複地推敲每首歌的感情處理、節奏快慢等等。

秋江告訴她:郝教授與簡老師在聲樂上是分屬於南北兩個絕然相反的流派的,所以,請了郝教授參加家庭獨唱音樂會,就萬不可再請簡老師來參加了,這是最普通的心理學常識。不僅不可請簡老師,甚至不能告訴合唱團的同事們,周末晚上,隻可以邀請一些老同學和親戚鄰居來充當聽眾,當然要挑一些有相當音樂欣賞水平的人,不能在郝教授麵前出洋相。

秋江這個人,分析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熟練的修理工拆散機器零件那樣幹淨利落而冷酷無情。對此梵梵常常寒心。

梵梵多麽討厭這種複雜的人事關係呀,然而現在她不得不去屈從它,因為通過它而達到的目的太誘人了,梵梵抵禦不住。

梵梵準備唱十首歌,這十首歌中竟沒有一首是她最拿手的江浙民歌,因為她唱江浙民歌酷似簡老師的風格。梵梵為此很苦惱,她是閉著眼咬著牙橫下心才決定這麽做的。

秋江為她設計了周密完善的計劃:周末,先請郝教授到紅房子去吃一頓正宗法國西餐;飯後再到家中開音樂會。

“請客吃飯呀?不不不,我不幹,太露骨了!”梵梵叫了起來,臉上騰起紅潮。請郝教授到家裏玩玩,聽聽自己唱歌,向她求教藝術上的問題,聽起來還是件冠冕堂皇的事;可一旦跟請客吃飯牽扯在一起,事情就會蒙上一層肮髒的陰影。梵梵愛惜自己高潔的形象,她不能墮入那庸俗低級的泥坑。

“我不想用請客吃飯來換一聲廉價的讚美……”梵梵說這話時嘴是很硬,心裏卻虛得很,她已經不能像以前那般地坦然而理直氣壯了。

“其實還不是一碼事?你不願意,那就免了,不過,在家略備些茶點,僅僅出於禮貌,不會有賄賂之嫌了吧?”秋江說著對她一笑,這笑中大有不以為然之意。梵梵很不喜歡他這看透一切的眼神,冰一樣冷。

然而回家來前思後量,梵梵又覺得秋江實在是有道理的。以郝教授的名望和地位,肯屈駕上你家來聽你唱歌,於情於理,都應該隆重款待一番的。可梵梵極不願向秋江去承認這一點,在秋江麵前,她始終要保持一個清高的形象。隻好在家中多備些高級豐盛的點心來彌補了,萬不可怠慢了郝教授。

在俞曉易的心目中,事業與愛情常常是不相上下地對峙著的。男子漢以事業為重,這句話可以說得十分慷慨,然而真做起來往往是感情占上風的。

盡管論文答辯的時間那麽緊迫,俞曉易已經整整兩個晚上沒合眼了,然而周末這天,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全部獻給了他的梵梵。梵梵臉上的微笑對他來說猶如明媚的陽光,他願以一切去換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