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風塵
第一章
碧雲天……
一架中國民航的波音飛機從紐約機場起飛了。
大地漸漸地變小,白雲像一群綿羊,大批羊群從地平線上湧來,飛機迎著它們爬高。
在一片白雲中,機身漸漸地凝聚成一個閃光的銀點。
機艙內,嘰嘰喳喳的人語與嗡嗡的飛機引擎聲混雜在一起。服飾端莊、麵容蛟好的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穿梭在艙位之間,為旅客送來各種飲料、糖果、糕點。
尾部靠窗的座位上,坐著一位著咖啡燈芯絨拉鏈衫的華人青年。從上飛機他就默默地坐著,緊抿著棱角分明的嘴唇。圓圓的機窗折射進的日光雲影掠過他瘦削的臉,使他的臉部呈現出一種激動不安和憂慮重重交織著的奇怪的表情。他的寬寬的額下有一雙與他高高的身軀並不相符的溫柔的眼睛,這雙眼睛此刻盛滿了心事,有點憂鬱,那視線像是越出了飛機,落在很遙遠的一個什麽地方。
“親愛的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你們乘坐中國民航的飛機……我們的終點是北京,途經東京、上海,……祝旅客們旅途愉快!…… Wish you have a pleasant journey!
廣播器裏傳出親切悅耳的聲音。
青年的嘴角掠過一絲笑意,他的思緒從遙遠的地方收回來了。
愉快嗎?當然。留學兩年,取得碩士學位,如願以償地坐七了歸家的飛機!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按說,結束了兩年緊張的奮爭和焦渴的苦熬―整天隻就著幹麵包泡在圖書館裏查資料、通宵不眠地寫論文、暑期裏到餐館和超級市場幹零活、對家鄉對親人綿綿不絕的思念……他應該感到輕鬆,甚至應該感到幸福,然而,為什麽心裏麵總像是多出點什麽或者少了點什麽似的一不踏實?仿佛還在等待著什麽,又像是懼怕著什麽。
難道……難道就是那本《黃曆》上預言著的那個令人膽戰心驚的命運?!他不由得鎖起了眉,像要躲避什麽似的旋轉頭,把臉貼到窗玻璃上去。
無邊無際的雲層在告訴他,這就是天,他已經登天了。天原來就這樣簡單嗎?簡單得令人失望!
雲,一朵朵,立體的,像野蘑菇,甚至看得見筋絡,一朵擠著一朵,鋪成團,連成片,……那翻騰起伏著的雲層多麽像一望無垠的大海呀!
啊,大海。
銀白色的沙灘和蔚藍的大海模模糊糊地銜接在一起,沙粒反射著閃閃爍爍的陽光,海麵上籠著飄渺的水霧,這景象,讓人品嚐到遙遠而開闊的寧靜,忘卻塵世的一切風風雨雨……
“喂,曉易,傻坐著於啥?下海呀!我們一塊兒下海去!”米娜歡叫著闖入視線。她穿著粉紅的三點式泳衣,迎著陽光眯著眼笑著,不無挑逗地炫耀著她女性完美的神秘,她結實的**幾乎要從那兩點粉紅中彈出,她雪白豐盈的肌膚在沙與海的襯托下閃著錦緞般的光澤……寧靜被徹底打破了,沙礫那麽刺眼,海水那麽喧騰,不山得人渾身燥熱,血液突突地湧向大腦,心髒無限地漲大而隱痛。
你是個三十五歲的盛年漢子,體魄健壯而魁偉,感情充沛而深蘊;你有個美麗的嬌妻,你們相愛得很深,你曾經從她身上嚐到人間最醉人的瓊漿。然而你離別了她,遠渡重洋來留學,單身煎熬了整整兩年。難怪邁耶教授聽說你已結婚時竟然驚呼:"It's inconceivable!(不可思議!)”並將你的梵梵稱作“世上最偉大的女性”。
噢―梵梵!梵梵決不會這樣赤身**地站在人跟前的,梵梵倘若這樣放肆,你會不會扇她一個耳光?那麽,你呢?你動搖了嗎?仿佛是梵梵睜著憂慢的大眼在看著你。沒……沒有。於是,心漸漸地收攏了,血液漸漸地平穩了,你釋然地將目光跳過米娜嬌豔的身子,投向大海及彼岸……
“同誌,同誌,”空中小姐耐心地連連喚了他幾聲,“您要喝什麽?”
“謝謝!”他抱歉地笑笑,要了杯可口可樂,冰涼的飲料引起的清醒感從舌尖一直蔓延遍整個神經。
機身微微地顫動著。機窗外,雲推雲,雲擠雲,雲疊雲,雲無端地變幻著千姿百態。光為雲鑲上了一層銀邊,勾勒出那雲的姿態竟然酷似女子美妙的側影:那平滑的前額,那挺直的鼻梁,那圓渾可愛地向前翹起的下巴……這個側影對於他來說無疑是太熟悉了!
“米娜!”在他的胸腔深處某一點上,像被火星灼著似的痛了一下,他在心裏呻吟著喚了一聲,視野裏已是一片棋糊一戶……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甫林醉,總一是離人淚。王實甫寫絕了人世間的離情別緒,此時紐約,正是落葉金秋之節。
米娜為俞曉易餞行,執意要上價錢昂貴的藍寶石餐廳。她不是擺闊,俞曉易知道她的心意,推辭不得的。
米娜精心打扮了,一襲青蓮色的長裙披在她豐滿高大的身上,女王一般地高貴。她把臉掩在餐桌中央那束天藍色的康乃馨花後麵,隻露出兩隻幽幽的眼睛與俞曉易相對。
“彼爾……呢?”俞曉易問。彼爾是米娜的未婚夫,彼爾的父親是米娜公司裏最有實力的股東。
“他不來了。”幽幽的眼睛垂下來,“是我沒叫他。今晚,隻是我送你……”
他們舉起玻璃的酒杯―米娜是馬提尼酒,曉易是威士忌,碰了碰,發出清脆的叮當聲,總該說些什麽吧?
距自己的嘴唇兩尺遠的地方,那兩隻幽幽的眼睛裏湧出湍流激泉般的依戀和哀怨,俞曉易覺得喉嚨被一條細細的繩索束起來了。
人世間的起承轉合實在是太富有戲劇性了。
聖誕晚會上,邁耶教授把一位濃妝豔抹的華人女子領到曉易麵前:“易,今晚你不會寂寞了吧?我很高興,你們都是我滿意的學生。”
那女子對著曉易笑,那張隱藏在白粉和藍眼膏後麵的臉似乎非常眼熟,曉易覺得,記憶中很遙遠的一個地方有個東西被輕輕地觸了一下。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她一把捏住不放了。他有些尷尬,她卻仰起臉把一串串珠子般的笑噴向五光十色的聖誕樹。
“博士,她……”他求援地看看邁耶教授。
“米,你說你們早就相識的嗎?”邁耶教授疑惑地朝她揚起了眉毛。
“博士,他存心不理我,從前他就愛欺侮我的。”她快活地對邁耶教授說著,仍不鬆手。
“你是……”曉易竭力搜索著一記憶。
“哼,真是貴人多忘事!”她狠狠地用了下力,把他的手指捏得生疼。
“米娜……真是你?”他小心翼翼地問。
又笑了,隨著笑,披肩的長發瀑布般地抖動。
他是不應該忘記她的呀。初中時,在學生課餘文工團裏,他們倆同台演戲,老是他演爸爸,她演媽媽,因為他們倆都長得高。後來,同學中間就傳說他們倆如何如何了。後來,團支部就找他們談話了。他們都說,沒有那種事的。後來初中畢業了,他考取了高中,她沒有考上。後來……
“我們是在我家弄堂口分手的,記得嗎?”米娜眯起眼,唇邊掛著一絲回首往事時的感慨的笑。
他點點頭。記起了,那天,他帶著一份《青年報》,報上登載著幾名上海青年在新疆建設兵團工作的先進事跡,他給她看,激動地對她說,有誌青年應該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邊疆去,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還說:“你先去,等我高中畢業、大學畢業,一定要求分配上那兒工作。”沒想到,她竟然那樣冷漠地拒絕了,寧願在家當寄生蟲。當時,他是多麽鄙視她、惱恨她!
我走時,你滿臉的厭惡,仿佛我就是弄堂口的那隻垃圾箱,我曾經發誓,永遠把你忘掉,可是真奇怪,忘不掉,而且浮在眼前的老是那張惡狠狠的麵孔,都二十年了……”眼簾垂下,心靈的窗戶悄悄掩起了。片刻,又打開,目光裏神采飛揚:“你怎麽一點都不老?我老得厲害嗎?不過,也許你早就把我年輕時的模樣忘得幹幹淨淨了!”
米娜的親昵把他們二十年漫長的距離一下子縮短了,仿佛又回到那單純的學生時代。於是,他也用隨意的口吻回答:“沒見麵時,真是以為忘記了,見了麵,才發現一點兒也沒有忘記。”
“你說,我們倆是不是真有點緣份?無影無蹤了二十年,又碰上了!”米娜歡喜得有些失常,整個晚會上她一步不離地拉著曉易說話,那熱絡的勁兒使得邁耶教授不時地投向他們的眼光裏充滿了善意的椰榆。
每逢佳節倍思親,正因為思念妻子而心情抑鬱的曉易,異鄉客地竟遇上少年時的女友,這使他碎不及防地產生了一種親密無間的感情,在一大群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朋友中,米娜深褐色的雙目和圓鼓鼓的鼻尖對他具有無可抗拒的魅力,他感到一種柳暗花明遇知音的興奮和輕鬆。他沒有對他的梵梵隱瞞這種感情,他根本沒想到要隱瞞。深夜了,他睡不著,給梵梵寫信,仔仔細細地描繪和米娜邂逅相逢的一切細節,包括米娜的穿著打扮,以及她眼角上為白粉掩蓋不住的細紋……
梵梵,原諒我從來沒有告訴你在我認識的朋友中有米娜這個人,說真的,在和你相識以前她就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你總相信命運,那麽,你替我掐算一下,是不是命運之神讓她此刻來助我一臂之力的?米娜竟然已是Plank電腦公司的經理了。簡直難以令人置信,在我的印象中,她隻是一個愛吃零嘴又受不起委屈的嬌小姐。隻有她那熱情奔放的性格還和以前一模一樣。她已經答應替我在波士頓、華盛頓、聖路易斯等地介紹熟人,為我去那兒收集論文資料提供一切方便,老天,她可真幫了我的大忙了!梵梵,你一定會替我高興的,你不是總擔心我在異鄉他國太孤單太寂寞,以至會憋出心病來的嗎?你還擔心我在外出旅行的路上會不會遇上歹徒而……現在可以放心了。米娜說,她一定抽空親自開車送我去波士頓、華盛頓和聖路易斯……
除夕夜,米娜約曉易去Time Square(時代廣場)守歲。
“每年這個時候,舊歲即逝,新年將臨,我便默默地祈禱,願老天保佑我事事順心。心誠則靈,人家都說我運氣好,你看呢?”米娜褐色的眼珠閃閃發光地看著曉易。
“女人嘛,總是喜歡相信命運,男人卻崇拜意誌和毅力。”曉易回答,他想起他曾對梵梵說過這樣的話。
時代廣場上燈火璀璨,人山人海。米娜拉著曉易擠進節日盛裝的人群,他們被擁得很貼近。米娜身上散發出一陣陣香水味,弄得他有些頭暈,他不習慣這種氣味,(梵梵從來不塗香水,梵梵身上有一股天然的清新!)於是曉易高高地仰起臉,以免讓鼻尖碰到米娜的頭發梢。深藍的夜空顯得非常沉靜,時光老,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新年,它那莊重而威嚴的腳步聲隨著人們蹦跳的心髒洪亮地在宇宙間回**……
已經是十一點五十九分了,廣場上的人們一起齊聲地數著:“……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嘔―!新年到啦!”
"Happy new year!新年快樂!”
人們互相祝賀、擁抱、親吻……
曉易覺得自己被米娜緊緊地摟住了頭頸,他低下頭,看見米娜雙頰維紅地看著自己。
“吻我!這是這兒的規矩!”米娜命令道。
曉易用嘴唇點了點她的額頭,可是,米娜卻把塗著唇膏的嘴唇按到他的嘴唇上來了。曉易像被電流猛擊了一下,渾身一麻,他慌忙挪開臉,悄悄地掙脫了米娜的樓抱。
今天晚上,梵梵在幹什麽?也許在音樂廳演出?也許,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喝酒?不,曉易太了解梵梵了,她一定一個人躲在屋子裏,看他給她的信,淌眼淚。
梵梵來信了,她問他:米娜長得漂亮嗎?曉易讀到這句話,不由得笑了。梵梵真懂事,還夾了張便條給米娜,感謝她對他的幫助,親熱而得體。
米娜讀了梵梵的信,反反複複地看著梵梵的照片,照片是曉易珍藏在身邊的。米娜問他:“你妻子很美……她本人比照片上還要好看嗎?”
“差不多……”曉易從來沒有作過這種比較,女人的心真細。
“Your dishes, please.(你們的菜來了。)”一位著紅外套黑領結的年輕侍者殷勤地說著,同時,意味深長地看看米娜,又看看俞曉易。
俞曉易的臉騰地燒了起來。
“你在想什麽?”米娜抿了口酒,問。
“沒……噢―真想吃一頓真正的中國菜嗬,……”話剛出口,俞曉易便知道失言了,愧疚地看了眼米娜。
“決了……”米娜呻吟般地輕輕說,咬了咬嘴唇,“再過二十幾個小時,你就要和她在一起了,很激動,是嗎?”
“要回家了嘛……害了兩年的home-sick(思鄉病)……”曉易竭力用很輕鬆的口吻回答。
“兩年了,真快,就像兩天一樣……”米娜歎了口氣,盯著他,懇求道:“此刻,不要去想她,好嗎?”
“……”曉易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們要在一起一輩子呢,而我和你,隻剩兩個小時了。”從來沒有聽到米娜用這麽淒涼的聲音說話,不過臉上依然笑盈盈的。
“哦,你想和我訣別嗎?我可不答應。我還打算請你和彼爾上我家做客呢!米娜,來,幹了這杯,衷心地感謝你。”曉易覺得自己的合話說得瞥腳,他不敢看米娜的眼!生怕一吞到那堅麵的怨恨。
“真要你謝,就怕你酬謝不起呢!”米娜冷冷地笑了笑,猛地甩了甩腦袋,長發抖動著,她像把許多東西甩掉了。等她再抬起臉,那臉上已平靜得沒有任何感情了。“啊哈,差點給忘了,我把那本《黃曆》帶來了,臨別時,替你算個好命,權作禮物吧!”米娜恢複了俏皮中帶點嘲弄的語調,她從她精巧的蛇皮小包中拿出了一本陳舊的線裝書。
米娜跟曉易說起過這本《黃曆》,它是祖母留給她的“寶貝”,那裏麵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排列著六十個幹支年、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十二個時辰所對應的命相,每個命相都用兩句詩來表示,米娜告訴曉易,當年,父母過世,她投奔僑居海外的叔叔,臨走,祖母為她算了命,命裏注定她“花未逢時蝶難求,獨占春風待來年”。現在看來,這個命相還真準呢。
“我可是不相信命的。”曉易對此不感興趣。
米娜堅持要算,硬叫曉易報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後翻開《黃曆》,仔細地查起來。曉易看她那副正兒八經的樣子,笑著說“你可像個巫婆啦。”
米娜沒有反唇還擊,也沒有笑,她的眼睛盯在一頁黃紙上,臉色倏地沉了下來。
“找到了嗎?讀給我聽聽。”
“算了算了,反正你不信命的。”米娜把《黃曆》一合,說。
米娜神色不對,曉易反倒起了疑心,奪過書自己翻了起來。
“諾,在這兒。”米娜指給他看了:“一生勞碌築舊案,萬事皆空竟為誰?”
“什麽意思?”雖說不信命,曉易讀著這兩句詩畢竟有些不舒暢。
“你不應該回去,不應該回去!”米娜恨恨地叫起來。
俞曉易把《黃曆》推到她的麵前,靜靜地說:“米娜,時間不一早了,我們該去機場了吧?”……
在S.S.C.經濟發展中心舉辦的世界經濟研究會上,曉易的論文(論亞洲地區經濟發展的趨勢》獲得了公眾的好評,輿淪讚揚曉易是極有希望的青年經濟學家。
由德高望重的邁耶教授推薦,BK聯誼會(全美大學優秀生榮譽組織)吸收曉易為會員,弗吉尼亞大學研究生院提前授予曉易經濟學碩士學位。
曉易親自燒了一桌中國菜請邁耶教授吃飯,米娜作陪。其實曉易哪裏會做菜?他隻是把雞丁、肉塊、蝦仁、青椒絲、蘑菇片等等進行排列組合,一律放進油鍋裏炸,然後加上糖和鹽。米娜吃得直皺眉頭,說:“這麽好的原料都被你糟踢了。”可是邁耶教授非常滿意,胃口極好,幾乎把每隻盤子都掃空了,他實在沒有吃過真正的中國菜,讓曉易濫竿充數了。
酒足飯飽,邁耶教授的大鼻子紅紅的,非常得意地宣布:“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史密鬆博物院非常需要研究中國大陸經濟的人才,我跟他們講妥了,你去那兒工作,同時修博士學位的課程,怎麽樣?難得的機會呀!”
曉易有點出乎意料之外,稍稍愣了一下。他看見米娜拚命對自己擠眼睛、皺鼻子。
“過幾天我就帶你去見他們的院長,你把論文打印一份送給他,這是最好的見麵禮。”邁耶教授又說。
“博士,您總是幫助我,太感謝了。”曉易真誠地說,米娜在暗暗地朝他擺手。“可是……博士,我打算回國了!”
“什麽?”邁耶教授手中的咖啡杯差點滑脫,他逼視著曉易問:“你說什麽?”
“我打算打兩個月短工,籌足路費,就回國。”
“這是為什麽?為什麽?”邁耶教授以為眼前這個中國學生發瘋了,史密鬆博物院資料齊備、薪金又優厚,多少美國學生都盼望著這個職位呢!
曉易為自己不得不件逆邁耶教授的好意而感到內疚,他無法讓邁耶教授體味自己的心情,但他必須打動邁耶教授的心。
“博士,我妻子來信了,她催我回去呢。”曉易從抽屜裏捧出一大疊梵梵的來信。
邁耶教授泄氣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易,為了你的妻子,我不能阻止你。隻是太可惜了。不過,以後倘若你還想來美國深造,我願意幫助你。”
“博士……”曉易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謝意。
“我們是朋友,易。”
送走了邁耶教授,米娜格格笑著倒在沙發裏,拍著掌說:“想不到你變得如此機靈。剛才,我真為你捏把汗,生怕你答應去史密鬆博物院工作。在那兒搞中國的經濟研究,勢必要收集提供許多有價值的數據。學術與情報,以後很難辯解清楚,這種事是萬萬不能沾手的。”
“米娜,你真是個有主見的女子。”
“詩經上有句話: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我畢竟還是龍的傳人呀!”米娜高興地笑了,“曉易,留下來,到我的公司裏來當經理。我們倆在一起,這個公司會大有發展的,我甚至有這樣的野心,把它發展成全球性的企業。”
“老天,你真是女中豪傑!”
“除了你,我決不會把經理的位置讓給任何人的。為了你,我什麽都願意奉獻。”
“米娜!”曉易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會忘記你的情誼的……可是,我必須回國。”
米娜眯起眼看著他,不無譏諷地說:“你變了,變得兒女情長了,你的男子漢的氣魄到哪兒去了?你的大丈夫的雄心到哪去了?”
“米娜,隨你把我想象成怎樣沒出息的人吧,我承認,我是變得兒女情長了。在國外這兩年,仿佛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中國人。看著別人的長處,便想著如何去改變我們的短處。這兩年畢竟是學了些看了些,回去,也許對探討研究我們國家的經濟改革有些用處呢!”
“噢―老共青團員同誌,祖國和人民的利益高於一切,是嗎?”米娜調侃地膘了他一眼,“什麽信仰,什麽主義,我早看透了,我現在崇拜的是人的實力和實際利益!”
曉易知道米娜的父母都是有成就的科研人員,十年動亂中死於非命,她是傷透了心。“米娜,你很要強,然而,是不是有點冷酷呢?”
“我不想跟你辯論,就用你的話來說,人生在世,事業第一。”
“可我的事業在祖國呀。”
“你想過沒有,那樣的環境和條件,能讓你的才能得到發揮嗎?鳥兒尚知擇良枝而棲呢!”
“我還知道動物也有歸案的本性。米娜,你不能再用老眼光去看我們國家了!”曉易翻出一本剪報,遞給米娜,“你看看,這些是我這兩年讀《人民日報》收集起來的資料。我們的國家在改革,經濟要起飛,一切舊的陋習弊端都在清除之中,廣開門路,啟用人才,哈,我此時回國,正可以痛痛快快地幹一番事業呢!”
“算了,別說漂亮話了!”米娜生氣地打斷了他,“直說吧,就是為了你的家,你的……她!”
“當然,也是為了梵梵……”最近,梵梵在來信中流露出越來越多的惶恐和猜疑,她擔心丈夫是不是會拋棄自己留在那異國他鄉?有一股惡毒的謠言包圍了她,都說俞曉易在國外和某個女人同居了!F大學經濟係黨總支還派人到梵梵所在的合唱團調查她的動向!梵梵那嬌小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這些委屈?曉易恨不得插翅飛到梵梵身邊,用自己寬厚的胸膛去庇護她。他沒有把這些告訴米娜和邁耶教授。
米娜咬了咬嘴唇,重重地吐了口氣,走到曉易身邊,攀住他的肩,柔聲說:“那末。……就把她,接來吧,我……”她是真誠的,雖然嗓音在顫抖。
曉易輕輕地拍了拍她擱在他肩上的手,“米娜,謝謝,我必須回去,不僅僅為了梵梵……”
米娜哀怨地用雙手捂住了臉:“我拴不住你的心。”
曉易輕輕地替米娜披上外衣,“你累了,我送你回家吧。”
米娜由著曉易,默默地穿衣,默默地走到門邊,默默地拉開門。……突然,她定住了,仰起臉,雙頰燃著火,雙目炯炯閃亮,抖著嘴唇說:“你,為什麽總要趕我走?還記著二十年前的事?討厭我?恨我?”
“米娜!”
“今晚,我不走了!”米娜把門重重地關上,鄭重地宣布:“我等了你二十年……曉易!”她猛地抱住了他的雙肩,把頭伏在他的胸膛上。
曉易的手心、額頭、鼻尖都在冒汗,男子漢渾重的血液沸騰起來了,心髒有力而急速地跳躍著……
“我聽見你的心跳聲了,”米娜喃喃地說,“你還等什麽?為什麽還不吻我?快抱我,快,……哪怕隻有今晚……我這輩子也就滿足了……”
為著二十年前不應該失去而失去了的,是不是可以有一次,僅僅一次……呢?曉易的太陽穴脹得很痛,渾身像被火點著一般,他已經受不了了!
“米娜!別。……這樣!”他艱難而又堅決地推開了米娜,他走到窗前,深深地吸了口氣,破例地點起了一支煙。
夜空高遠而靜謐,含著一個笑,像梵梵。
“你,膽小鬼!你害怕,怕梵梵知道,是嗎?我可以發誓,決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的。”米娜激憤地喊,眼角迸出了眼淚。
“你錯了,倘若一件事是我願意做的,我就不會畏懼任何人的。”
米娜一下子泄氣了,啞著嗓門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為有彼爾……”
“米娜,我理解你,希望你也理解我。”曉易已經使自己平靜下來了,他愛憐地望著頹喪而顯得憔悴的米娜,“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的!”他緊緊地捏住了她冰涼的手。
“原涼我……”她把滿是淚的臉埋在他的手掌中……
曉易給米娜留下了終生的遺憾,然而他卻可以毫無愧疚地回到祖國,回到梵梵身邊了!他在給梵梵的回信中曾經這樣寫道:“……梵梵,如果有人說我‘暴病’、‘遇車禍’甚至‘失蹤’而投奔自由世界了,如果有人告訴你我與其他女人同居而丟棄了你,你千萬千萬別信!你想想我的模樣吧,我總是我,一個記得祖宗的炎黃子孫……”
雲聚攏來了,又散開去了。
米娜的麵影漸漸地隱沒在那雲海霧濤之中。
雲層像條破棉絮,有的地方很厚,有的地方有窟窿,窟窿裏閃過劃成格子的黃綠色的田野。
“別了,米娜!”他在心裏傷心地喊。臨上飛機前,他陡然湧起對米娜的無限依戀,他熱烈地擁抱了她。米娜伏在他的耳邊說:“我不相信《黃曆》送給你的那兩句鬼話……不過,萬一你在國內不順利的話,我隨時隨刻等著你……”飛機起飛了,他遠遠地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見一條迎風飛舞著的黑紗巾,那是米娜的黑發呀!他奇怪地想:米娜送他,甚至一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她卻一滴淚都不流,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子!
兩年前,梵梵送他去留學,當時說好隻去一年的,可梵梵卻像生離死別,早在行期前三天就開始哭,到了機場更是哭得死去活來,進檢票口時拽得他肩膀肌肉麻辣辣地痛。
梵梵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給了他,而米娜隻是感情七需要他。
米娜以及與米娜聯係著的那段生活,應該和周圍的流雲一般地逝去而不再複返了。
他仰起脖子,把一杯可口可樂痛快地傾倒進幹燥的喉嚨。
四周漸漸地暗了下來,原來天上也有白晝和黑夜的交替。機身下,有一把把五彩繽紛的珍珠撒在黑沉沉的大海裏。他看見月亮了,離得很近,所以顯得愈加清寒。
一連幾個晚上沒有睡安穩,他覺得頭痛,眼皮酸而脹。他把頭靠在椅背上,微微地合上了眼,為了躺得更舒服些,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前……他的手觸到了襯衣口袋裏裝著的薄薄的兒層紙。臨走前,突然收到F大學經濟係伊教授的信,短短數語,頻頻催歸,那撲朔迷離的措辭和潦草紛亂的字體顯出了伊教授的心煩意亂和難言之苦。當初,是伊教授大力舉薦,送他出國深造,老人拳拳之心,再三叮囑門生要專心攻讀,不要思家。如今一反常態,實在令人費解。聯係起F大學經濟係黨總支接一二連三的公函,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他的腦海。偏偏又會想起《黃曆》上的那兩句話:一生勞碌……萬事皆空。屁話!去他媽的!你還算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嗎?你還算是個攻讀現代經濟學的碩士嗎?
他終於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噸。醒來時,已見微光中的晨曦。雲很低。灰濁的,茫茫一片,極遼闊。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旅程已過去了一半,很快就到家,很快就能看見梵梵了,梵梵可愛的小臉和孩子般的身段、梵梵把它稱作“宮殿”的他們十五平方米的小屋、梵梵經常演出的舞台、梵梵經常光臨的食品商店和服裝店、梵梵好了吵吵了好的許多朋友們……和梵梵聯係著的有那麽多,正是那麽多的以及更多的東西牽扯著他的心。當它們像一股激泉衝進他的胸膛的時候,他感覺到壓抑不住的激動,渾身每個細胞都像久旱盼雨的幼苗一樣焦渴地張著嘴,他為了強忍住這種激動而覺得呼吸十分困難起來,這種感覺在第一次想親吻梵梵的時候也有過……
雲愈來愈白,愈來愈薄。
陽光把天照得透明晶亮。
梵梵,你現在正在幹什麽呢?
第二章
紫紅色的絲絨帷幕莊重而又華麗,靜靜地垂著。梵梵站在帷幕旁,麵對著夢寐以求的舞台,她像遭受了強電流的衝擊,纖細的身子像風中柳葉兒輕輕地搖晃著。
梵梵穿著一件純白的長裙,沒有佩戴任何飾品。黑浸浸的長發微微向裏卷曲著。圓子穿著紅黃藍三原色相間的蝙蝠衫,玫紅妝扮成外國婦女的模樣,著一件鵝黃的緞袍。和她們相比,梵梵像清水池塘中的一株蓮花。
青年歌手獨唱音樂會,音樂廳門門的黑市票翻到四塊錢一弓長。
圓子在掌聲的要求下又加唱了兩首歌,她紅光滿麵地下場了,下麵輪到梵梵。
梵梵踩著細密而急促的步一子走仁舞台,她的心像鼓滿了風的帆。她曾經在這個台上表演過合唱、小組唱,獨身占領這神聖的一隅,還是第一次。
台角上方投下一束清澈而透明的燈光輕輕地籠住了她潔白的身子。排練時,她一再要求舞台監督:在她演唱時千萬別打那些五顏六色、忽明忽暗的轉燈。她隻需要一束月華般的燈光。她自信,她能以歌聲吸引聽眾,而不是其他。悄然無息的觀眾席像一亂深深的湖,梵梵看不清任何人的麵容,幽暗中點點閃爍著約是眼神光,宛如夜晚湖邊的螢火蟲。演員的生命是觀眾給的,梵梵盼望自己的歌聲能像春風一樣使湖水掀起波瀾。
小樂隊奏響了前奏曲,像一道澄靜的泉水淌過梵梵的心坎,於是,她心中的歌隨著這道泉水流出來了,流得多麽暢快、多麽徑鬆。
梵梵唱了《茉莉花》,又唱《月兒彎彎照九州》,又唱《姑蘇風光》,都是江浙民歌。簡老師認定梵梵的嗓音和氣質都是演唱江折民歌最佳的料。她本身就像一首輕盈柔麗、細膩清恬的江浙毛歌。簡老師年輕時是著名的江浙民歌手,她曾以一曲《茉莉花》奪得世界青年聯歡節的金質獎牌。梵梵也喜愛江浙民歌,她溝童年就是在浙江農村度過的,那兒有許多茶樹,還有清清的小可,就像唱的歌一樣。舞台監督對她說:“唱兩首民歌,加一首流廳歌曲吧,否則劇場效果很難保證。”梵梵不假思索就拒絕了。奇老師說,真正的藝術家要有恒心,信心,專心,甚至要能自甘寂霆,不為名利所左右。
規定的三首歌都演唱完了,梵梵自我感覺非常好,嗓音發揮到最佳狀態,與樂隊的配合也很默契。觀眾席間揚起了一片掌封,雖不如癡如狂,但還是頗熱烈的。梵梵滿意極了,她優雅地刃觀眾鞠了一躬,輕盈地朝後台走去。
在側幕邊,她站住了。身後的掌聲還沒有完全平息,按常規,舞台監督會來攔住她,報幕員會向觀眾們說:“應大夥的要求,再演唱一首……”梵梵還精心排練了兩首古曲:深沉悲涼的《胡茄十八拍》和樸實親切的《木蘭辭》,她準備在加唱的時候奉獻給觀眾,並以此給充斥港台歌曲和流行音樂的歌壇一個著著實實的爆炸。
劇場某一個角落裏發出幾聲呼喊。
報幕員的聲音隨著揚聲器傳開了:“下麵,由著名的青年歌手玫紅……”
“嘩―”報幕員的話被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淹沒了,濃妝豔抹的玫紅從梵梵身邊擦過,宛如高傲的公主登上輝煌的宮殿。
像一個孩子無緣無故地遭受親人的遺棄,梵梵感到委屈和困惑,繼而是憤慈。不公平!為什麽不讓我再加唱了呢?她把目光盯著舞台監督,舞台監督指了指台上的玫紅,對著她輕輕地“噓―”了一聲。
電子吉他奏出的音符像一隻隻皮球滿劇場地跳躍,五色的轉燈給舞台籠上了幽明瞬變的神秘氣氛。
梵梵強忍著就要溢出眼眶的淚,轉身奔進化妝室。
梵梵狠命地擦去臉上的胭脂,把眼淚一點一點地咽進肚子。她知道,圓子正盯著自己看。
“梵梵,怎麽卸妝了?演出結束後文化局領導要接見,還要合影的。”圓子說。
“哦,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梵梵平淡地說,從前台傳來玫紅略帶沙啞但頗有韻味的歌聲。
“你聽聽,玫紅唱歌根本不用氣,野路子,還說她是金嗓子呢!”圓子不服氣地一撇嘴。
梵梵不吱聲。梵梵不願意把心裏話說給圓子聽。梵梵在音樂學院進修時跟圓一子是好朋友,圓子有條頂呱呱的抒情女高音的嗓子,可是流行歌曲一時興,圓子就匆匆忙忙丟掉她以前所練的一切,也學起那種手捏話筒、一歎三擺的唱法了,到處趕場子,一場三、五支歌便有百十塊錢。簡直像賣唱的!梵梵看不起圓子,她覺得她背叛了藝術。
“玫紅要不是嫁給那個大部長的兒子,哪會有這麽多記者包圍她?聽說,她還跟……關係異乎尋常。”圓子還要說。
“她願意怎樣,犯不著我們操心。”梵梵心想,你圓子不也是一見領導啦、記者啦便馬上哮聲哮氣起來了嗎?五十步笑百步!
“你當然不在乎,你有個留洋的丈夫,比她強多了。”圓子妒忌地撇撇嘴。
丈夫在國外留學,梵梵成了女同事們羨慕的幸運兒。她們逼著梵梵把曉易從國外寄回的照片交出來“示眾”,刨根追底地打聽曉易每個月能得多少助教金?
“梵梵,牽風箏的那根線可得摸緊呀,當心,美國女郎可迷人呢!”常常有人跟梵梵打趣。
“梵梵嘛,還擔心什麽?她是總歸要出國的了!”這個結論順理成章,幾乎每個人都相信它。
開始梵梵很驕傲,為自己的丈夫驕傲,後來梵梵體味出來了:人家根本不是羨慕你有個好丈夫,人家羨慕的是你丈夫處的那個環境。
梵梵惱怒了,她覺得受到了侮辱。倘若曉易在國外撿垃圾,她們也會羨慕的!
梵梵卻覺得真正值得人羨慕的是事業上的成功!站在舞台上引吭高歌,接受無數聽眾崇拜的目光和掌聲,那才是真正的幸福!梵梵暗暗發誓:要擺脫合唱隊員的處境,在歌壇上站起來!
報上以顯著地位刊登了記者秋江的調查文章:一位年輕的母親想培養她兒子對音樂的興趣,帶著兒子去看了幾場音樂會。七色變幻、忽明忽暗的光線中,花枝招展的歌手們輪番上台,帶著捉摸不定的惆悵和哀傷,扭著身子唱低婉而纏綿的歌子;兒子問母親:“媽媽,這些阿姨們為什麽都要哭?她們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情呢?”另一位小學音樂教師告訴記者,排練新年演出的節目,獨唱的小演員不願意唱《校園的小白楊》,要唱《酒幹倘賣阮》。文章最後向文藝界提出呼籲:在百花齊放的文藝春天裏,希望還能聽到明朗的、清新的、健康的、具有民族風格和現代氣息的歌曲。
合唱團在星期五下午法定的政治學習時間裏讀了這篇文章,於是,梵梵要求參加獨唱音樂會的申請被批準了。
簡老師親自為梵梵定曲目,並對每首歌每句唱詞的節奏和感情處理都作了詳盡的分析。簡老師對梵梵抱著極大的希望,梵梵對自己也抱著極大的希望。
梵梵崇尚藝術,相信藝術的力量。梵梵憎恨那種微妙神秘而有時又是很**裸的人事關係。梵梵寧願像亭亭玉立的蓮花一樣保持自己的潔淨和清高。
掌聲像咫風撞開了化妝室的門,神采飛舞的玫紅在一大群記者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不得了,連著加唱了七首歌,觀眾還不肯罷休哪!”有人大聲地感慨著:“藝術,這就是藝術的魅力!”
閃光燈包圍的玫紅,渾身上下閃爍著迷人的光輝。哢嚓―哢嚓―嚓嚓嚓―
圓子急不可待地擠進記者群,挨著玫紅站著,於是圓子身上也閃閃發光了。
“玫紅同誌,請您對廣大聽眾們說些什麽吧!”電台的記者把長棍式的話筒伸到玫紅麵前。其他記者紛紛打開了筆記本。
“感謝我的聽眾們,為他們演唱我感到無上的幸福……”玫紅帶著甜津津的笑侃侃而談。
要麽瘋瘋癲癲,要麽軟軟綿綿,這也算藝術嗎?摹仿!獵奇!梵梵憤憤然地站起身,孤傲地擦過記者群,向門外走去。
突然。她瞥見一張白哲的四方臉,不免愣了一下:他竟也來湊這份熱鬧?!梵梵心裏突起一股酸澀,她愈加高傲地仰起頭,旁若無人地衝出門。
梵梵離開了劇場,站在大街上,一陣孤單的淒涼襲擊了她,她打了個寒嚓。一片落葉,繞著她的身子緩緩地下墜。一對情侶肆無忌憚地倚著一棵樹杆接吻。此刻梵梵刻骨銘心地思念起曉易來了,真有“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懊喪!倘若曉易在身邊,扶著她,偎著她,梵梵的痛苦就能減少一半了,丈夫是妻子的精神支柱啊!
“你去吧,可別錯過這個好機會呀!”梵梵冷冷地說。
“你是生我的氣了?真沒辦法,文化局跟各報社都打了招呼,這場獨唱音樂會,重點要宣傳玫紅,我是身不由己呀!”
“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你盡管去采訪玫紅,這原本是你的職責嘛!”梵梵不無譏諷地說。
梵梵一向討厭記者,看不起當記者的人。他們成群成群地像蜜蜂追花似地跟在名演員屁股後麵轉,靠別人的光輝來照亮自己。梵梵看見那批經常到女演員中間來轉悠的記者更是嗤之以鼻,避而遠之。然而,自從讀了秋江的那篇調查文章後,梵梵便對他刮目相看了。在當前流行歌曲如洪水泛濫般的時況中,他能夠逆潮流而發異議,這是需要卓識和勇氣的。梵梵和秋江的關係一下子親近起來了,她引他為知音,甚至讓他陪自己練唱、送自己回家。秋江說,他要采寫梵梵的報告文學,題目都擬好了,就叫:“甘為藝術嘔心血……”。
“好了,好了,梵梵,你不理解我,這使我太傷心了。”秋江深深地歎了口氣,“其實,我對玫紅根本不感興趣,她實在沒什麽值得采寫的。我不回去了,明天胡亂塗個短訊交交帳。讓我送你回家吧。”
梵梵心裏原諒了他,甚至有點解氣。
他們默默地不約而同地走上音樂廳背後那條人跡稀少的小馬路。
梵梵心裏壓著許多苦悶,她希望能對誰發泄一通,否則太難受了。秋江呢?梵梵根本不想去探測秋江心裏在想什麽,曉易遠在天涯,梵梵需要秋江的安慰,她太孤獨了。
“梵梵,你唱的時候,我到劇場裏去聽了,效果很好嘛。”秋江說。
“可是他們不讓我加唱……”梵梵想到那兩首未能演唱的古曲,懊喪得想哭。
“我也很奇怪,去問舞台監督,他說,要掌握觀眾心理,劇場裏有人在喊玫紅的名字。”
“阿―”梵梵的心猛地一沉,方才,她並沒聽清觀眾在喊什麽,她以為總是要求自己再來一個吧?她的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挫傷,揪然無語。
“其實,觀眾的欣賞水平總是有高下之分的,陽春白雪,和者愈寡嘛。譬如《三笑》的上座率比《簡愛》高許多,然而,怎麽能以此斷言《簡愛》不如《三笑》呢?藝術家的職責便是以自己的藝術魅力去引導和熏陶觀眾的情趣,你說是嗎?”秋江沉著而溫和的話音在夜幕中顯得特別清晰。
梵梵抬起眼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腳步不由得向他身邊靠攏過去。他總是能用最適當最有分寸的話語解開梵梵心頭的疙瘩,熨平梵梵皺七皺八的心境。
“梵梵,你千萬不要灰心。”
“我一定幫助你。那篇報告文學已大致構思好了,我準備在最關鍵的時候打出去,它可以使你一舉成名……”
“不,我不想靠任何人的吹捧出名,藝術自有其不可抵擋的力量……”梵梵自尊地說,她的臉微微紅了,秋江總是能一語擊中她心底最隱秘的東西,然而她並不想完完全全地**整個心扉。
“你好像永遠隻有十五歲啊!這些年來你難道還體味不到輿論的巨大威力嗎?薛寶釵有兩句柳絮詞很值得品味,‘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等等,我願化作一股好風……”
“我卻更欣賞林黛玉的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我想唱,我想以我的歌聲來贏得觀眾,然而,我總是沒有機會。”梵梵傷心地說。
“我正想告訴你,有一個絕好的機會就在眼前。”秋江湊近她,嘴裏噴出的熱氣撲在她臉頰上。
“什麽?”
“馬上要舉行青年歌手大獎賽了!”
“啊!”梵梵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和焦渴在胸中膨脹著。
“你要爭取得大獎!”
“我?!……能行嗎?”梵梵就像站在萬丈懸崖的邊緣上,對岸有迷人的鮮花,腳下是可怕的陡壁,她想攀摘鮮花,卻又有些膽怯。
“怎麽不行呢?”秋江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中央音樂學院的郝教授已經來了,她是這次大獎賽評委會主任。我對她進行了采訪,談得很投機,看來老太太對我非常欣賞,她提出要我幫她撰寫回憶錄呢。”
“是嗎?”
“要不要我替你引見引見?人嘛,總是重感情的,感情上溝通了,其他什麽都好商量的。”
“不,我不想乞求任何人的青睞,我靠我自己……”梵梵的臉刷地漲得通紅,仿佛有人把她心靈上的一層帷幕揭開了。梵梵看不起圓子、玫紅之輩,但又時常要妒忌她們。不管怎樣,梵梵不準備卑躬屈膝地去討好什麽人,她覺得那是對藝術的裹讀。
“你呀,真有點神經過敏。你去向她討教聲樂上的問題呀,老少兩輩歌唱家在一起切磋藝術,瞧,我還可以發一篇兩百字的短訊呢。正大光明的事,為什麽要畏首畏尾的?”
梵梵沉吟不語。她知道秋江是在為自己找一條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這理由太**人了。
“其實,我索性說得更穿一點,現在幹任何事,誰不是幹方百計找關係疏通疏通的?隻是有人明做,有人暗做。你自視清高,人家就毫不客氣地捷足先登了。與其讓那些小人們占了這份便宜,還不如我們自己呢。你說呢?”
聽了這番話,梵梵不由得打了個寒嚓。她完全想象得出,圓子,玫紅她們會怎樣圍著郝教授拍馬屁獻殷勤的。她像是被人逼上了陣,沒有退路了!
不覺已到了梵梵家的門口。窗口黑洞洞的,曉易不在,家裏比街上更冷清。此刻,梵梵並不是很想回家的,但是總歸要回家的。
“再見。”秋江和她握手道別,握住就不鬆開了。每次他送她回家,總是這樣。梵梵沒有心思去探究秋江有什麽意思,她此刻很需要他,她害怕孤單。
“我和郝老太約定時間,就來叫你。”秋江用力捏了捏梵梵的手。
“嗯。”梵梵朝他笑笑,轉身奔上樓梯。她知道,秋江會站在馬路對麵,看著她的窗戶亮起了燈光才離開的。有時,梵梵就和他開玩笑,進了屋也不開燈,躲在窗簾後麵看他那副誠心誠意的模樣。
今天梵梵也想不開燈的,不料推門進屋,腳下踢到了一件東西,於是她擰了下甘關。
一份國際電報。
梵梵的心坪坪跳,電報紙在手中嗦嗦抖。
“X月X日0812次航班抵滬曉易”
梵梵看了眼月曆,就是明天哪!
“先生們,女士們,前方就要到達上海,飛機準備降落,請大家係好安全帶……”
波音飛機的機艙裏騰起一片**的浪花。
俞曉易仰身撲向機窗,他以為能夠看見梵梵燦若晨星的麵容了,額頭咚地撞在玻璃上,方才從迷糊中覺醒過來,自己也覺得好笑。
突然,機身劇烈地晃動起來,有人杯子裏的飲料都傾溢出來了。
“怎麽回事?”
"What's all this about?"
人們慌亂地發間。
“先生們,女士們,請不要著慌,不要走動,請係好安全帶……”
飛機遇上流雲了,拚命地往上爬高,最終還是被流雲包圍,在一片深灰色的迷茫中搖搖晃晃地飛著。
老天,梵梵正在機場眼巴巴地等著呢,千萬別出什麽事呀。俞曉易覺得鼓膜脹痛得很厲害,仿佛有兩隻拳頭在壓擠自己的兩隻耳朵。他往嘴裏塞了顆奶糖,嚼著。他想象著梵梵仰著臉,伸長脖子張望天空的模樣,心就無端地抽緊了。他把安全帶扣上,微微地閉上雙目,拚命鎮靜著自己。
“噢―”聽見同機人的歡呼,他睜開眼,舷窗外是一派黑緞子般的夜空,還點綴著清晰的星星。飛機衝出流雲了,並且開始迅速地下降。
機艙內,人們開始互相道別,整理隨身的物件。一片嘈雜和紛亂,還有欣喜、激動,都攪和在一起了。
不知為什麽,他的心境開始**不安起來,唇舌幹燥得很,心髒像是要爆裂開來。
機身微微地挫動了一下,著地了。
人們爭先恐後地擁出機艙,他像是被人牽製了手腳的木偶,木木地向艙門外移去。
一步跨出了艙門,涼爽而清潔的夜色撲麵而來,人頓時像出浴一般地輕鬆起來,四肢和思緒都變得異常的靈便和敏捷。他幾乎是跑著衝下舷梯的。
他向他們奔去,生怕他們會瞬息消逝。人影漸漸清晰了,一個一個地躍入他的眼簾:父親、母親、兄妹,甚至還有小姨們……就是沒有梵梵,整個世界像是缺了一個角。
父親和他握手,母親樓住了他的雙肩,兄妹圍著他雀躍,然而他心裏很寂寞。
忽然,他在人群外麵看見了一個纖弱的身影,一張蒼白得惹人愛憐的小臉。他猛地推開母親,朝她走去,心要蹦出胸膛,血要進出血管。
“梵梵。”他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隻是張開了雙臂……
她向他親切地笑了一下,卻沒有撲到他的懷裏來。
他真想衝上去,緊緊地摟住她,可是四周人的目光就像一根根無形的鋼絲捆住了他的手腳。在紐約機場,他把米娜攬入懷中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羞澀。他突然意識到,他已經回到中國了。
為了迎接遠歸的兒子,父親慷慨地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父親坐在司機旁邊,他和梵梵、母親坐後排。梵梵在他的右邊,母親在他的左邊。車門一關,他便抑製不住地樓住了梵梵的腰肢。梵梵微微地掙紮了一下,他不鬆手。梵梵用目光指了指反光鏡,父親和母親從不同的角度都能觀察到他們倆的舉動。
記得和米娜去格蘭特海濱的路上,彼爾開車,他和米娜坐在後麵,米娜毫無顧忌地把頭枕著他的肩睡著了,彼爾不時地從反光鏡中向他微笑,當時他覺得一切都很自然,和諧。
此刻,他又一次強烈地意識到:他回到中國了,這古老而親切的土地。
他鬆開了手,隻是輕輕地依著梵梵,汽車平滑地駛過樹蔭遮蔽的虹橋路,他感到一種舒適的安全感,夾著很淡的一點遺憾……
第三章
俞曉易睜開眼,看見一個非常優美的臉部側麵的曲線,有人說梵梵長相很像拉斐爾筆下的聖母畫像。是梵梵,曉易的心髒霎時間被一股強大的幸福充滿了。
“懶骨頭,都快九點了,快起來吃牛奶。”梵梵,坐在床邊打量熟睡的丈夫多時了,他像是老了許多,寬寬的額上有皺紋了!她伸出兩指輕輕地持將那水紋般的皺紋。唉,人真是自討苦吃的怪物,好端端多美滿的小夫妻,他在大學教書,她在合唱團當演員,什麽也不愁,隻遭人羨慕,偏偏不安生,要去奮爭,去尋惱人的事,分離、孤寂、思念,把人氣死累死,把日子弄得顛三倒四……梵梵在不順心的時候,常常會看破紅塵,不過她永遠下不了決心遁跡的,畢竟,塵世間,煩惱總是伴隨著希望,希望的魅力又是難以抵禦的。
曉易一骨碌從**跳起來,說:“和老婆在一起是莫大的幸福。在美國,開夜車,早上起得晚,經常來不及吃早飯。”
曉易想了一想,回答:“也可以這麽說。”的確,梵梵是他急於回國的很重要的因素。
“為什麽要加個‘也可以’呢?”女人總是不滿足,希望徹底地占有男人的愛。
“一半為你,一半為了其他呀。”
“其他什麽人?男人還是女人?”梵梵沉下了臉,她敏感地聯想起關於丈夫在國外的種種謠言,胸口湧起一股酸味。
曉易笑了,他喜歡看梵梵吃醋的樣子,“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祖國、人民、事業。這一切又是和你緊緊聯在一起的,所以也可以說,是為了你。”
“呸!真會耍嘴皮。”梵梵也笑了。
“我說過,我是不忘祖宗的孝子賢孫嘛。梵梵,回國來,我有個小小的野心,先要寫一本新觀念新方法的經濟史,再要編兩本經濟理論方麵的集子,我帶回許多非常有價值的資料書,還有實地調查的第一手材料。另外,我還要協助伊教授把經濟問題研究中心建立起來。你看怎麽樣?”在妻子麵前,他抑製不住地迸發出了男子漢幹大事業的氣魄和熱情。
“你呀,別先想得太美。”梵梵歎了一口氣,“要出書,首先得打通出版社的關係。如今幹什麽都一樣,一靠機會,二靠關係,傾傾軋軋、拉拉扯扯,我算是看透了。”
“梵梵,你怎麽如此灰心?我知道社會上確是存在許多庸俗的東西,然而當今改革潮流摧枯拉朽,搞四個現代化是眾望所歸,中央的政策明擺在那裏,廣開門路、選拔人才,報紙上介紹了多少活生生的例子啊!梵梵,你還擔心什麽?就看自己幹不幹了!我相信,隻要努力,隻要有真才實學,我會成功的!”曉易雄心勃勃地說。
“出國兩年,你變得越來越天真了!”梵梵又愛又疼地望著丈夫,那張瘦削的臉上有她熟悉的堅毅的神情,“你難道不清楚?報紙上宣傳的和現實總有個距離,中央政策和下麵層層執行的又有個距離,譬如畫一個圓,離圓心愈遠,兩點間圓周的距離就愈大呀。”
曉易非常驚訝地看著妻子,那一席世故的話實在不像梵梵的語言。以前梵梵最喜歡聽丈夫“吹牛”,不管曉易說得如何天花亂墜,她都相信他能夠幹得成,她崇拜他;那“天真”兩字是過去曉易贈給妻子的,那時她向往成為女歌唱家,對前途充滿信心,樂觀而有**。
“梵梵,你一定遇上什麽不順心的事了?”
梵梵想起上次獨唱音樂會上的冷遇,心口隱隱作痛,她忍住了沒告訴曉易,丈夫剛回家,不能讓他為自己擔憂,他瘦多了呢。“曉易,沒什麽,隻要你在我身邊,我什麽都順心。”
一定是關於自己的那些無邊無際的謠言讓梵梵受了委屈和驚擾,曉易想著,不覺感到十分對不住妻子,他擁著她的雙肩說:“以後,咱倆再也不分開了!”
馬路上來往車輛如梭,他們乘坐的巧路無軌電車在十字街頭被紅燈攔了近十分鍾。曉易說:“上海的馬路真該徹底改造一下,才能夠適應飛速發展的經濟需要。要是我做市長,就要把馬路統統改成單行道,既安全又能保證速度,美國的主要街道都是單行道……”
“噓―周圍都是人,別胡說八道。”梵梵輕聲發出警告,丈夫離家兩年,變得不諳世俗了,怎麽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什麽“要是我做市長”呢?!
與妻子分手後,俞曉易換乘41路公共汽車,去伊教授家。他像對父親般地愛他的導師,想著伊教授最後的那封信,他更急著想見到他了。
伊師母來開門,歡喜地叫起來:“曉易,真回來了。瘦了!老伊呀,曉易來了!”
客廳裏,伊教授正在和一位胖胖的老頭下圍棋,隻是抬起頭,朝曉易點了點,並沒有作什麽久別重逢欣喜若狂之狀。
“死老頭子。”伊師母慎罵了一句,生怕冷落了遠方歸客,忙著衝咖啡。
曉易知道伊教授是個棋迷,因此並不見怪,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一下了。
客廳的小沙發上已經坐著一位來客了,見了曉易便招呼:“俞曉易,出了一趟國,架子也大了,怎麽不理人?”
“阿,周典,是你!好家夥,兩年不見,鳥槍換炮啦,怎麽還敢認呢?”曉易大笑著擂了對方一拳。
周典和俞曉易大學裏是同班同學,他比俞曉易晚一年考取伊教授的研究生。周典是從江西考到上海來的,剛來的時候,剃隻平頂頭,一身中山裝,很像農村幹部模樣。而眼下的周典,頭發過耳,西裝,皮鞋,簡直是脫胎換骨了。
“畢竟是留過洋的,受到的待遇不同,你看,我是茶,你是咖啡。”周典的老脾氣還沒改,說話酸溜溜的,總是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自卑而又自尊。
“小周你不要嚼舌尖,中國人待客,清茶為上品。我是怕曉易出去兩年,喝不慣茶葉了。”伊師母說。
“師母,其實我愛喝茶,現在國外有些研究人員說,多喝咖啡容易生癌呢。”曉易很隨便地說。
於是師母忙替他換了茶葉茶。
“想不到你這麽快回來了,我們還以為……”
“以為我不會回來了,是嗎?”
“哪裏,”周典尷尬地笑笑,前幾個月,關於俞曉易的謠言盛傳,他不僅相信,而且推波助瀾,“我以為你會拿個博士學位再回來的。”
“對於學位頭銜我並不很在乎,兩年在外,收益確實不小,吃下去許多,也該吐點出來。再說,係裏催歸的信件像十二道金牌一樣。”曉易說著笑了。
“回來打算上哪兒工作?”
“噢―”周典連著眨了好幾下眼皮。如果俞曉易不回來,他就是伊教授唯一的研究生了,那麽,留在F大學工作是十拿九穩的。如今蹦出個俞曉易,無疑成了他強大的競爭對手。周典的心裏起一陣毛,犯一陣愁,一時竟無言相對了。
俞曉易讀書時一向與周典談不來,便也不做聲,兩人沉默,各自想心事。
“哈哈!破眼了,破眼了,這一局你可是輸定了!”伊教授突然大叫起來。
胖老頭愣了一下,靠在椅背上,笑著罵:“老伊呀,夠狡猾的!”
伊教授快活地笑起來,笑聲是富有活力地跳躍的,平時極難見到他這般笑的。
“再殺一盤,看我殺你個人仰馬翻。”
“算了算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學生等我,下星期再戰。”伊教授堰旗息鼓,站起來送客。
俞曉易和周典連忙站起來,伊教授揮手示意他們坐下。
“周典,你的論文我看了。”伊教授愛抽雪茄煙,滿屋子噴香。
“伊老,你看怎麽樣?”周典滿臉掛著企求而又惶恐的笑。
“要重寫。”伊教授慢慢吐出三個字。
“什麽!”周典咚地彈起來,眼睛睜得很大,聲音都顫抖了,“伊老,我,我整整花了半年時間呀。”
“我再三叮囑過你,實事求是地寫,不要嘩眾取寵,不要模棱兩可。你那麽厚一疊,讓人看了弄不懂你的觀點究竟是什麽。搞學問,不能投機取巧,不能追求時髦,懂嗎?”伊教授的神情是嚴肅、認真的。
“我改,我願意作修改。”周典額上冒出了汗。
“一件衣服裁壞了,修修補補是改不好的。不如重新開始作!”
“可是,還有兩個月,就要答辯……”
“來得及的,材料不變,你回去先把觀點理理清,我再和你談一次。”
周典看看伊教授不容更改的臉色,無可奈何地拿起手稿。論文的第一關就是指導教授,老頭子不點頭,就不能提交答辯委員會。媽的!周典心裏恨,臉上笑,當著俞曉易的麵出這個洋相,真是個不祥的預兆。心裏七上八下地折騰,他竟忘了跟師母、同窗打招呼,神魂不寧地告辭了。
伊教授這才雙目定定地落在俞曉易身上,雖不作激動之態,但目光中滿是慈愛。
“還是老樣子嘛。”
“不會變的。”
“我的信收到了?”
“收到的。”曉易詢問地望著伊教授,靜候下文。
伊教授悶悶地吐了一口。他非常偏愛眼前這位學生,不僅因為他學習刻苦,成績非凡,而且為人實在、忠厚,這一點伊教授是極器重的。如今的年輕人不乏聰明能幹之才,惟實實在在者鮮矣!
伊教授原打算讓俞曉易考了博士學位再回國的,不料學校裏竟起了那麽多謠言。
伊教授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發白,“這些無恥的謠言,你們也相信嗎?我女兒在舊金山讀書,俞曉易在弗吉尼亞州,一個一靠太平洋,一個近大西洋,相距幾千公裏,他們兩人恐怕還沒碰過麵呢!”
“噢噢噢―誤會,一定是訛傳了。”
“別有用心地造謠,可恥!”伊教授氣憤難平。
“伊老,你也不要意氣用事嘛。也許俞曉易是和其他什麽女人同居了呢?我知道你對他非常偏愛,但是年輕人思想不穩定,在那種花花綠綠的世界裏,很難保證……”
“老尤呀,事實澄清了就好了嘛。我對俞曉易也很熟悉,我看他不像是那種人。”朱元豐插嘴說。
“難說。”尤得祥皺了皺眉,“當初他說好出國進修一年的,現在已經超過一年時間,這在外事紀律上是不允許的。倘若再不回來,那可是政治問題了。”
“我以我的人格來擔保俞曉易!”伊教授鄭重地說著,拍了拍幹癟的胸脯。
伊教授是剛正之人,哪裏受得了這種侮辱?左思右想,為了俞曉易今後的前途,還是寫信催他回來了。
“早些回國早些幹實際工作,有好處。你沒意見吧?”伊教授問。
“伊老,我原本也想回來的,想家,嚴重的‘homesick'(思鄉病)。”曉易在伊教授麵前不掩飾感情。
“噢噢。”伊老理解地點點頭。
曉易拿出一包精裝的雪茄煙遞給伊教授,自己點起了一支燈目。
“怎麽,學會抽煙了?”
“功課太緊,不抽不行。”
“回來,多休息幾天吧?”
“不,我想下午就去學校報到。”
“也好。”
“伊老,這是我在S.S.C.經濟發展中心舉辦的世界經濟研究會上作的論文,這是我歸國後打算著手編寫的兩本書的詳細提綱,請你看看,提提意見。”曉易把一厚疊紙遞到伊教授手上。
全部是用英文打印的,清晰而整潔,凝聚著學生兩年來的心血。伊教授雖還沒看內容,已經很滿意了,但他壓抑著不流露出來。
“你打算去哪兒工作?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怎麽樣?我跟他們的所長很熟,可以推薦。”
“伊老,你不要我啦?”俞曉易著急地喊起來,“出國前,你跟我說,等我回來,跟你一塊搞一個世界經濟問題研究中心的呀!”
“噢―我已經老了……”伊教授不無傷感地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