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風塵004

楊行密參加會議喜歡極準時地踏進會場,早去了與同事們扯閑話,他沒那種雅興和習慣,他欣賞並且力行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和嚴肅的生活態度。

俞曉易進來,楊行密稍稍愣了一下,本已站起了身,又坐下了。“俞曉易,你來得正巧,那份論文的原稿我看好了。”他拉開抽屜,抽出稿紙,遞給俞曉易,然後,眯起眼,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盯著眼前的年輕人。

俞曉易很敏感,他從楊行密的目光中感覺到了不愉快的東西。

“楊老師,關於市場調節作用那一段,我的觀點還不夠成熟,前些日子看了楊老師的那本書,才知道楊老師對這個問題早就做過深入的研究,我……”

“哈哈哈哈……”楊行密用很豪爽的笑聲打斷了俞曉易的話,“你不用做什麽解釋嘛,我這個人,最喜歡看到有與自己對立的觀點,互相辯論、互相商討,學問才能做得深呀。”

俞曉易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為自己對楊老師錯誤的猜疑感到內疚。

“楊老師,我想就市場調節的問題,與你作一次深入的探討,你有空嗎?”

“這個間題比較複雜,我看我們大家都還得作一更全麵的調查以後才有發言權。以後……再找機會交換意見吧。”楊行密抬腕看一了看表,站起身,“我要去開會了。”

“楊老師,再打攪你兩分鍾。有件事,朱老師叫我來問你。我想利用假期去北京、東北訪問兩個教授,差旅費係裏是否能報銷呢?”

“不可以。”楊行密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現在還未正式報到,所以還不能動用係裏的科研經費。”

俞曉易並沒有聽出楊行密口氣中摻雜著的個人情緒,他是個習慣於公事公辦的人,既然規定不能報銷,那麽他就決定自費旅行了。“楊老師,還有一事請你煩心催一催,我的報到通知……

“係裏已上報校部人事組了,你可自己去人事組催間。”楊行密又看了下表。

“好的,我到人事組去問問。關於下學期的工作……”

“以後再談吧,開會時間已經到了,我得去了。”

“楊老師再見。”

楊行密朝俞曉易點了點下頰,走了。

俞曉易望著他的背影,總覺得楊老師今天的態度有些冷淡和矜持。他翻了翻楊老師還給他的英文原稿,見字裏行間密麻麻地注了許多中文詞解,這說明楊老師是極認真地讀過這篇文章的。哦,不要胡思亂想了,楊老師一定是太忙了……他竭力把籠上心頭的那絲陰影驅散。

不能再等了,要抓緊時間到北方去跑一趟,然後就該動筆寫書了。回國已大半年時間,什麽事都沒於成,他覺得心裏很空,很不踏實。

他記得宮達老師曾說起東北師大有幾個熟悉的朋友的,要讓宮老師寫封引見信就方便多了。 自費旅行,最好能住在學校的招待所裏,便宜。北京自己倒是有親朋好友的,問題不大,長春真是舉目無親了。宮老師此刻也一定在開會吧?”於是,曉易便先去找莫可。

莫可正在與幾個學生談話,見曉易,打了個手勢讓他等一下。

曉易在走廊上打了一個來回,莫可便出來了。

“放假了,準備上哪兒輕鬆輕鬆嗎?”莫可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問。

“哪裏輕鬆得起來?打算上北方跑一圈,關於經濟史上有一些疑難問題,去向兩位老教授討教討教,回來就好動筆了。”

“你真抓得緊。去跟楊老師說說,可以向係裏預支一些科研經費的。”

“楊老師說,不行,因為我還沒有正式到係裏報到。”

“人事部門的工作總是像蝸牛搬家,慢得急死人。你讓楊老師幫你催催嘛!”

“楊老師說,叫我自己到人事組去催催。”

“走,我陪你去人事組。”莫可似乎比曉易還急,拖著他往校部人事組跑。

穿過校園,在樹密濃蔭間有一幢紅磚房,這裏就是學校人事組所在,由於它的職能範圍,使這幢房子籠上了一層令人敬畏而疏遠的神秘氣氛。

樓裏一十分安靜,從敞開的一扇扇門裏望進去,到處是一排排紫紅的大櫃子,櫃子上一格一格密麻麻地像蜂窩,全校一萬多教員職工和學生的曆史與現狀統統裝在這些格子裏了。這幢樓裏的工作人員個個臉都板板的,沒有任何表情,機械地翻動著那一疊疊薄薄的重重的材料。

“你們找誰?”一個身材矮小,眼睛鼓鼓的中年男子發現了探頭探腦的莫可和曉易,厲聲問。

“哪位是專管研究生分配的?”莫可問。

“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有介紹信嗎?”

“我們是經濟係的,這是工作證。”

“什麽事?”

“我叫俞曉易,我想問問我的工作分配問題,教育部的批文一下來了沒有?”

“你就是俞曉易?”那人用懷疑的眼光審慎地盯了曉易一陣,“關於畢業分配,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係裏的。希望你們以後不要擅自跑到人事組來,倘若每個畢業生都來,我們這裏不成了趕廟會的了?”

“對不起,希望你們能催催教育部,我已經等了兩個多月了。”

“每樣工作都有順序,急也急不出來的。”

“放假了,係裏沒人,若有通知,是否可以寄到我家裏?”

“可以。”

“我家地址……”

“檔案上都有了。”

“簡直像訓勞改犯!老天,倘若要我做人事工作,真正要我的命了。”出了那紅磚樓,莫可舒了口氣,連連搖頭。

俞曉易用手指從額上抒下一層急汗來。

“前幾天,為申請出國留學到這裏來敲圖章,足足盤問了我半天,仿佛自費留學的人都是準備叛國投敵去的。這些人呀,心像是封在一個絕緣網裏,不會受任何情感的波動。”莫可感慨著。

“出國的事進行得還順利嗎?要不要我幫你點忙?”

“不用,我是聽其自然,辦得成走,辦不成就不走,早走晚走都無所謂。”莫可像是極不願提申請留學的事,“你還是管管你自己的事吧,簡直莫名其妙,教育部的人都睡著了不成?我托人替你去查問查問。”

“你的神通那麽廣大?教育部裏有人認識?”

“哪有什麽神通?有個學生和我關係不錯,她的父親在教育部工作。”

兩人邊說邊聊,不覺又回到係裏。係辦公室的會議已經結束,人群散出來,俞曉易看見宮達老師迎麵走來,不知怎麽沒和他打招呼,拐彎下樓梯了。曉易連忙叫:“宮老師。請等一等。”

“哦……曉易,你好你好。”宮達像是剛剛才看見俞曉易,熱情地叫了起來,“走走走,上我家去坐坐。”

“不了,宮老師,有件事求你幫忙,東北師大你有熟人,幫我引見引見吧。”

“你要上東北師大去呀?”宮達問。

“我想去拜見袁教授,伊老說,動筆寫經濟史以前,最好去聽聽他的見解。”曉易如實回答。

宮達眨了眨眼睛,“哎呀呀”地叫了起來。“東北師大那幾個人,隻是在北京開會時見過,一麵之交,再說,他們的地址也不知放哪兒去了。”

俞曉易一有些疑惑,上回聽宮老師講起東北師大的幾個老朋友,似乎交情不淺的,怎麽會連地址都丟了呢?他不便追問。

“其實,跑那麽遠去找袁教授,有那個必要嗎?伊老總是喜歡興師動眾、大驚小怪的。像我寫了兒本書,不都是靠自己獨立思考的?曉易呀,不要性急,一口吃不成胖子,先紮紮實實地教兩年書,等我結束了手頭這本集子,跟你合作一起搞一部大而全的經濟史,怎麽樣?”宮達拍拍曉易的肩。

“宮老師,俞曉易的提綱已經被出版社列入明年出書計劃啦!”莫可在一旁插嘴了。

“那……你再考慮考慮,啊,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對著宮達的背影,莫可朝俞曉易擠了擠眼:“他可不希望你獨自寫成經濟史呀!”

“不,不會的,宮老師和我關係很好,他哪能,……”俞曉易極不痛快地搖搖頭。其實,他心裏何嚐沒有感覺到宮老師的微妙心理?他隻是不願意承認它罷了。

“好吧,日久會見人心的。曉易,到長春,去找我插隊時的哥們吧,他們會幫你解決住宿問題的。”

“太好了,你給他們寫信,就說隻需一張席子就行,哪怕睡在灶披間裏。”

“我告訴他們來的是一位留過洋的秀才,他們會像待皇帝般待你的。他們以前都是學校裏很優秀的學生。後來下鄉了,回城了,失去了深造的機會……你給他們吹吹天南海北的事,他們都是非常有靈感的人呐。”

“你的朋友我一定會喜歡的。”

“梵梵會同意你去嗎?”

“我會說服她的……”曉易想起梵梵,確實有些不忍離開。這些日子,梵梵變得沉悶,憂飽,人瘦了,眼角都出現了皺紋。合唱團的排練演出己經結束,梵梵天天把自己鎖在家裏,曉易真怕她悶出毛病來。“莫可,我出去時,你能多去看看梵梵嗎?”

“當然,一定盡力。”莫可爽快地答應了,她忽然想到了什麽,“我要回宿舍去拿件東西,你在這兒等我一下,好嗎?”

“什麽要緊事?你有約會吧?那我先走了。”

“就和你約會!老老實實在這兒等著,我很快就回來。”

莫可一陣風地去了,又一陣風地來了。

“咯,給你。”她把二疊大團結往曉易手中、一塞,“我也不是富翁,這裏是一百元,算我送你單程的路費。”

“莫可,這……我怎麽能拿你的錢?”曉易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不喜歡人家憐憫自己。

“什麽你的錢我的錢,錢這個東西,古人稱作‘阿堵’,原本是身外之物,看輕點好。你現在隻拿48元保留工資吧?能維持生存就蠻不錯啦,去東北來回起碼得有二百多元盤纏錢,我現在寬裕些,我支援你;將來你發財了,再還我嘛。”莫可大大咧咧地說。

俞曉易捏著錢,不知如何表達對莫可的感謝,然而他看了看莫可不漂亮但很清澄的眼睛,什麽感謝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大伏天,空氣像是從沸水鍋裏冒出的蒸汽,人即便靜坐在陰涼裏也會世世地冒汗。

俞曉易擠在北上的硬座車廂裏,和那些跑單幫的富有的鄉下人背靠背地坐在狹小的車廂過道口,鄰近廁所內不斷地散發出一股發酵般的酸臭。“吭味吭味”,擠在他身邊的黑臉漢子猛力地咳嗽,痰沫就濺在他的臉上。俞曉易覺得自己的肉、骨頭和皮統統粘在一起,變成了漿糊狀了……

他的兜裏裝著兩百元錢,一百元是莫可給的,另一百元是梵梵從丈母娘那兒借來的。梵梵到底是好妻子呀!長途旅行,他不敢奢望買一張臥鋪票,而且隻能就著白開水啃梵梵為他準備的麵包。

不過,比當年大串聯時擠車的情況強多了,那時……俞曉易把腦袋擱在雙膝上,隨著車輪的節奏搖晃著,竟然進入了夢鄉、

很早以前,俞曉易就獲得過“苦行僧”的綽號、那是在農場,冰天雪地上山墾荒的時候……雖然他已經嚐過洋麵包席夢思床的滋味,然而他那“吃苦耐勞”的優良品質依然沒有丟失。冰凍於三尺,非一日之寒呀。學習雷鋒好榜樣,……勤儉節約、艱苦奮牛……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心,革命時代當先鋒……那是用青春的熱忱和真誠像混凝土般地澆鑄起來的信念,如今雖然不很時興,然而卻是融化滲透在他的血液和骨髓裏的。

二天三夜的火車,到了長春,與袁教授促膝一長談了三天;馬不停蹄地趕到北京,聆聽了顧教授一番旨深意遠的卓識高見,俞曉易當晚就搭上了南下的火車,他沒有去遊覽一處勝境,甚至最懷念的故宮博物館―在那裏可以觸摸到中華民族幾幹年來不止不息跳動的脈搏。他眼下爭的是時間。他必須盡快寫出經濟史的初稿,而且,一旦接到報到的通知,他又要開始備課……

他覺得很緊張,當然他是喜歡緊張的生活的。

十天閃電般的旅行,曉易風塵仆仆地回到家,又黑又瘦又髒義臭地站在梵梵麵前,梵梵想撲向前,卻又惶恐地縮住”_了張開的雙臂。

“你是從垃圾堆裏鑽出來的吧?”她問。

“我每天都以為明天就能回家的,梵梵,你好嗎?”他咧開嘴笑了。

“有什麽好不好,還不是一潭死水,死水一潭呀!不過,突然從天降下了一場及時雨……”

“什麽好消息?”

“米娜來信啦!”梵梵從放錢的暗屜裏拿出了一張薄薄的天藍的信箋,蝴蝶般地晃動著。

不知為什麽,米娜的來信竟給梵梵帶來這麽大的歡樂?曉易接過信讀起來。

噢噢噢!曉易自己也按捺不住地笑了,原來米娜即將和她丈夫一塊兒到中國來了!米娜的公司已與國內某個技術開發公司簽了合同,合資聯營一家全自動化的肉類聯合加工廠,並附有高級賓館和餐廳,(好家夥,米娜,你真有雄心力一個全球性的企業呀!)米娜的丈夫剛獲得曆史學碩十學位,是應湖北H大學的聘請來中國教學的。(米娜,你終於結婚了!你的這個丈夫是不是彼爾?真心祝你幸福!)

“你看你看,我給米娜寫信,她就是不回,你的信一去呀,她人都要來啦!”梵梵酸溜溜地說。

“米娜信上不是解釋了嗎?前一時她的公司麵臨破產的危險,總算挺住了呀。信上一大半是對你說的話,你還吃醋呀?”

“啤,我可沒那麽小心眼!”梵梵又高興起來,“易,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招待米娜。”

“那當然。”曉易也有些激動,他是很珍惜自己與米娜之間的友小青的。

“你說,讓他們住賓館還是住我們家?住家裏感情上更能接近些,我們可以到我媽家去……”梵梵美滋滋地盤算著。

“親愛的,他們要過了夏天才來呢。到那時再商量還來得及。”曉易笑著拍拍梵梵的手,“還有其他信件嗎?”

“沒有,沒有了。”

“報到的通知沒有寄來?”

“沒有。”

曉易皺起了眉頭,“怎麽搞的,今天已經十七日了,九月一日就要開學的呀。”

“會不會……弄丟了?”梵梵也著急起來,“我去間間底樓的阿姨,不知投錯信箱沒有……”

“這麽要緊的東西一定是掛號的。我去給莫可打電話,問問學校的情況。”

莫可一聽是曉易的聲音,連忙說:“去了這麽長時間呀?馬上要開學了,還不來報到!”

“我沒接到通知。”

“什麽?不可能!研究生分配的通知都發下去了,周典也留校了呢!”莫可叫了起來。

“通知會不會寄到係辦公室去了?”

“我馬上幫你去查查。”

“我也到學校裏來,你等著。”

汗如雨下,心急如焚,俞曉易頂著火球般的毒日頭趕到學校。

假期間,學校到處是一派冷落和蕭條。辦公桌上都積了厚厚的灰塵,散發著一股梅雨天的晦澀的氣息。

俞曉易把堆積著的書報信件兜底翻了兩遍,沒有他的通知。

他失神地站在那裏,心裏一片沮喪。

還是莫可寬慰他:“也許,通知被楊老師收起來了。朱老師和尤老師外出招生,留楊老師在係裏值班的。前兩天,楊老師的一位老同學從美國回來探親,他陪著一塊兒到長江三峽觀光去了,開學前一定會趕回來的,再等等吧。”

“也隻好這樣了。莫可,你一有消息立即打電話給我。”

“好的,我每天到係辦公室來跑一趟。”

回家的路上,曉易的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太疲倦了。

第二夭,俞曉易到伊教授家裏去,一來向他匯報拜訪袁、顧兩教授的情況,二來也向他打聽一下究竟為什麽通知遲遲不來?

曉易上樓梯,正巧周典下樓梯,兩人在樓梯口碰上了。

“哦,周典,聽說你已經到學校報到了?”

“是啊。這次分配真玄,留校名額很緊張,後來,是楊老師點名要我參加他那個‘東西方經濟比較研究中心’的籌建工作,才把我留了下來。”周典滿臉的春風得意。

“這麽說,以後我們倆要在一起合作了,楊老師也讓我到研究中心工作。”

“哦?你沒聽到過,一點風聲嗎?”周典神秘地間。

“什麽?”

“我聽人說,關於你的事,校部有些不同意見,可能很麻煩。”

“當初朱老師告訴我,留校的決定是經過校部批準的呀。”

“嘿嘿,如今的事嘛,很難預料。哦哦,我祝你順風順心啦!”周典握了握曉易的手,告辭了。

曉易滿腹疑竇走進伊教授的家。

伊教授辦了退休手續,在家靜心清養,人不見胖,但白淨了許多。

曉易進屋的時候,伊教授似乎剛與誰鬥了氣,叼著根雪茄煙圍著桌子踱步,也不跟曉易打招呼。曉易便悄悄地坐在一旁,伊教授踱步的時候最不喜歡人家去打攪他。

伊教授抽完了一根雪茄,在沙發上坐下了。

“伊老,顧教授和袁教授都讓我代他們向你間好。”

“嗯。”伊教授心不在焉。

“和他們交談,對我啟發很大……”

“嗯。”伊教授像是在想別的事。

“伊老……”

“曉易,”伊教授忽然盯住他,“你想不想到社科院經濟所去搞研究工作?趁我還沒進棺材,還能幫你推薦一次。”

“伊老,可是……係裏已決定留我了。”

“通知收到了?”

“沒……可能在楊老師那兒,他陪老同學遊三峽去了。”

伊教授默默地望著學生,他實在不忍心用自己可怕的預感去豐丁破他美妙的幻想。

伊教授堅信周典的小道消息不是無稽之談,所謂無風不起浪。既然周典留在係裏工作了,留校名額那麽緊,難道他們會慷慨大度到把他的兩個學生都留下來嗎?曉易的通知遲遲不發,他就隱隱覺察其中有蹊蹺,今天聽周典一說,他已十分相信俞曉易必然要從留校名單中除去了。令人氣憤的是,周典與俞曉易之間誰更適合留校工作,竟沒有一個人來征求一下他的意見!而且,至今還不通知俞曉易本人,讓他像傻瓜似地蒙在鼓裏,這種作風簡直是欺騙!

“伊老,你怎麽了?”

“沒什麽。”

“你還是要多休息,生了一場大病,要實實足足地休養。”

“曉易,人生在世可能遇到種種風波,能經受得住意外的事變才算真正的勇士。”

“嗯。”曉易不明白伊老為什麽沒頭沒腦地說這麽一句話,退休了,老頭子心裏一定是極不舒暢的,曉易譴責自己對老師關心得太少了,以後每星期都要抽空來陪伊老下幾盤棋,或一起看場電影。

曉易從伊教授家出來,心情特別沉悶,這種悶氣是從伊老身上感染來的,還是從自己心底裏生出來的?他不清楚。

這一年的夏天似乎是有史以來最悶熱的了,是否地殼被鑿了眼讓地心的岩漿噴了出來?暑氣像熱浪般一陣一陣地從窗口衝進屋裏,連電風扇裏送出的風也是燙的,以往最涼爽的蔑席躺一上去都覺得烤人。

什麽事都不想幹,眼皮滯重,思緒混亂,四肢無力,胸口鬱悶。

怎麽能什麽事都不幹呢?時間,想到時間的流逝,曉易的心就像被皮鞭狠狠地抽打著,他喝最濃的咖啡來提神,用棉花球塞住耳洞來集中思緒,命令自己摒棄一切雜念,隻想著井田製、均田製、屯田製……勞動者法規、地稅改正條例、反穀物法同盟……

如今大街上車輛越來越多,叭叭―嘀嘀嘀―吱噢―嗚嗚嗚―哢嚓―吮吮吮……馬路交響樂實在令人生畏;不知哪一家的喇叭箱不甘示弱地高唱著“貝司”很足的流行歌曲,那曲調像抽去了脊梁的蛇一般軟塌塌滑嘰嘰;還有那不通人性的知了也來湊熱鬧,長一聲短一聲地吵成一片。

“曉易,快來幫忙呀。”梵梵在樓梯下大聲叫。

他無可奈何地擲下筆,跑下樓梯,梵梵大包小包地拎了許多東西,快把她壓塌了。

不管曉易怎樣地對她說,米娜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多年,她了解國內的生活水平,不會在乎房間的布置、擺設之類的東西,可是梵梵執意要改造他們的小房間。酷暑天,梵梵硬是逼著曉易用塑料漆把牆重新刷了一遍(幸虧隻有十幾平方米),她自己趴在地板上,一寸一寸地上蠟,像往臉上塗脂粉那樣耐心仔細,兩隻膝蓋跪得紅火火的,毫無怨言。現在,她又買回了新的窗簾、新的桌布,還有花瓶、水果盤之類的東西。

“又花了多少錢呀?我出去旅行向你媽借的錢還沒還呢!”曉易埋怨她。

“不要緊,我媽好說話,我又問她要了一百元。”梵梵笑眯眯地說,為了討米娜歡喜,梵梵花多少錢都願意。梵梵已經學聰明了,隻有本錢下得足方能贏大利,以前那種自鳴清高真是迂腐得可笑呀。“你看,這窗簾多氣派,像不像古埃及壁畫?”

“像像像。好了,梵梵,別打擾我,讓我靜心寫東西。”曉易用手撐著下巴,對著稿紙發愣……西印度公司、荷蘭西印度公司……東印度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荷蘭東印度公司……十七世紀以來,西方殖民主義者對東方殖民地進行了多少瘋狂殘酷的掠奪……要在米娜到達之前,拿出像像樣樣的一節來,給她看看,我回到祖國並不是“一生勞碌……萬事皆空……”,嗤,米娜給我算了個多麽可怕的命哪……隻是,學校的報到通知為什麽至今還不來?楊老師什麽時候才回來呢……其實,幹擾他思緒的並不是梵梵,而是他自己。

“曉易,你快看呀,這隻水果盤顏色多美,像不像紫色的霧?你猜多少錢一隻?才五塊二毛七分,就因為做樣品放久了,作處理品賣的。”

“嗯嗯。”

“這花瓶呢?怎麽樣?我看你帶回的照片中米娜愛穿紫衣服,所以就撿了隻紫羅蘭色的……”

“梵梵,求求你,別跟我哆嗦了好不好?我的腦袋煩得都快爆炸了!”曉易叭地把筆往桌麵上一摔。

梵梵怔住了,曉易從來不對她粗聲大氣地說話的,從來沒有這樣滿臉厭煩地看著她的!他怎麽啦?女人敏感的神經末梢觸動了……

“我知道,米娜要來了,你就看我不順眼了。”梵梵撅起嘴說。

“別胡說了,你到底還要不要我寫書呀?”

曉易不示弱,梵梵便當真了,鼻根一陣陣酸脹起來。

曉易也有些吃驚,為什麽要對梵梵發這樣大的火?可是,他自己心境很糟,實在沒有心思和以往一樣地去向梵梵道歉、賠罪、討饒……

平時曉易最見不得梵梵的眼淚,梵梵一哭他什麽都依她了。現在梵梵拚命抹眼淚,可是曉易卻像泥菩薩一尊,梵梵越想越委屈,眼淚鼻涕嘩嘩地流,索性哭出聲音來了。

天氣真是異常悶熱,空間灌滿了稠重的熱氣團,壓得人喘不過氣。窗外的捂桐樹,那枝權仿佛是銅澆鐵鑄出來的,紋絲不動;那葉片都被太陽烤幹了水分,軟塌塌皺巴巴地聾著;悶熱使整個世界仿佛都凝固了,流動的隻是低低地穿插在枝葉間的一群蜻蜓……

蹋蹋踢蹋蹋……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從樓梯下滾了上來。

掛在門上的竹簾子喇啦一下被揭開了,露出莫可緊張得發紅的麵孔。

“俞曉易!”

“莫可,你?!”

梵梵的哭聲卡在嗓子眼裏了。

“你們已經知道了?”莫可看看梵梵通紅的眼皮。

“什麽?”

“我的學生寫信來了,她父親查遍了教育部的舊文積件,壓根沒有看到關於你留校的那份報告,他特意找到有關負責同誌,據說,”莫可咽了下唾沫,很艱難地說:“校方早就派人撤回了那份報告!”

“啊,!!”曉易震驚地跳起來,身體撞倒了椅子。

“曉易,時間刻不容緩,你應該馬上到學校人事組去查問。”

“人事組……”

“管不得那麽許多規矩條文了,走吧!”

曉易一聲不響就往門外衝。

“曉易……”梵梵叫了一聲,腿一軟,跌坐在**。。

“梵梵,你別急,我陪俞曉易去人事組,學校裏的人頭我比較熟”莫可安慰了梵梵一句,便追了出去。

大街上,充溢著熾熱得發白的陽光,半空中凝著灼目的熱浪,柏油馬路變得像剛出籠的饅頭般鬆軟,幾隻蜻蜓越飛越低,幾乎掠著行人們的肩頭了。

第十一章

站在那幢神秘的紅磚房麵前,俞曉易突然感到一陣膽怯,兒乎沒有勇氣拔腳踩上樓梯。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一事情,膽怯?哪怕在深山老林裏遇到一群發狂的野豬,哪怕舉目無親地站在異國他鄉陌生的街頭……俞曉易來到這個世界上有三十幾個年頭了,所經的風浪也不少了,他總以為人行得正不怕影子歪,不做虧心事什麽也不怕。可是,此刻這膽怯來得好沒道理呀!

“你怎麽啦?畏畏縮縮的,簡直不像俞曉易。快走!”莫可操了他一把。

很巧,又是那位眼睛鼓鼓的中年男子在樓梯口攔住了他們,聽得有人叫他老戴。

“已經跟你們說過了,不能擅自闖到人事組來的,你們怎麽了”

“戚老師,實在對不起,打擾了。我想問問我的報到通知你們發出了沒有?”俞曉易還抱著一線希望。

“你是哪個係的?”老戴眨了眨眼問。

“經濟係,俞曉易。”

“老師你真健忘。”莫可斜了他一眼。

“哦哦,俞曉易呀。哎呀,我們也沒辦法,關於你的分配問題,教育部一直不批,我們去催了好幾次了,再耐心等等吧。”老戴說著便楚轉身要回辦公室。

“戴老師,”俞曉易的耐心已到了極限了,他一步跨前攔住老戴,“戴老師,可是教育部說,那份報告早就被你們撤回了。”

老戴怔了一下,旋即又鎮靜地一揮手:“這怎麽可能呢?你不要相信那些道聽途說嘛,要相信組織,組織上總歸不會騙你的吧?”

“那麽,請你把那份報告的編號抄給我們,我們托人再去查查。”莫可說。

“這?這怎麽可以?!人事工作有保密製度!”

“戴老師,關於一個研究生的畢業分配,並不是什麽機密文件呀!一直說等教育部的批文,等了快半年了,現在是講究時間效益的現代化時代,半年時間對一個人來說有多少價值?老師,這筆帳你算過沒有?難道,對這種拖拉的工作作風我們不該去查詢一下嗎?”莫可振振有詞。

“你是誰?俞曉易和你是什麽關係?”老戴被激怒了,厲聲問莫可。

莫可對他的問題覺得又氣又好笑,她依然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是經濟係的教師,對於我們係裏的學生分配間題我有權過問。”

“你要問,去問你們係的領導吧!”老戴氣味琳地說。

莫可聽出他話中有話,追住他問:“戴老師,請你告訴我們,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們確實從教育部得到消息,說是學校已派人撤回了那份報告。”

老戴看了看他們:“誰對你們說的?”

莫可與曉易對視了一眼,莫可說出了那位學生父親的名字,他是個負責同誌呢。

老戴噎住了聲,眨著眼皮猶豫了好半天,無可奈何地攤開手掌說:“這怪不得我們呀,是你們係裏領導決定撤回那份報告的。”

“你胡說!”俞曉易吼了起來,“係主任正式通知我留校工作,是經過校領導的批準的,這可不是小孩子玩遊戲,可以今夭說一明天說二的。”

“你們係裏領導之間有不同意見,最後又決定不留你了,要我們到教育部去撤回那份報告,你不信,可以到係裏去問嘛。”

俞曉易隻覺得心像鐵錨似地迅速往下沉,不祥的預感被證實了,可是,他們為什麽不早告訴我,還要我等、等、等、等……這不是耍弄人嗎?他雖然知書達理有教養,但他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漢呀。俞曉易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得厲害,怒氣充溢著胸膛幾乎要炸裂了,他直直地逼視著老戴,低低地叫了聲:“戴老師,請你慢走,我還有一句話要問。”

“什麽?”老戴看見俞曉易臉色發青,不由地皺了皺眉。

“既然係裏已經撤回報告,你為什麽還要叫我耐心等教育部的批文?為什麽要欺騙呢?!”俞曉易聲音不響卻咄咄逼人。

“人事工作有組織原則,你們係裏的決定應該由你們係裏領導通知你嘛。”老戴一板一眼地回答。嚴格按照規章製度辦事,對於他來說,便是工作的最高準則,老戴實在是個稱職的人事幹部。

“不懂得尊重人、愛護人,還有什麽資格做人事工作?我要到校長那兒去告你們!”俞曉易在憤怒的極點上幾乎失去理智。

老戴有點著急了,他求援地望著莫可說:“你是教師,你應該了解你們係裏的情況呀,人事關係複雜,我們也很難辦事。”

“曉易,冷靜些。”莫可仔細想了想,便勸止曉易說:“我們先到係裏把情況弄明白再論理,後天就要開學,朱老師和楊老師一定都回來了。”

“是嘛是嘛,現在需要人才的地方很多,到處都到我們學校來要畢業生,不留校,到其他地方也一樣有所作為呀……”老戴半是勸解半是安慰地說:“我們一定另外給你安排個合適的工作。”

“戴老師,話不能這麽講,不是不願意到其它地方工作,隻是決定了的事情莫名其妙地改變,總該有個理由;再說也不該瞞著,讓人白白空等了這麽長時間。”莫可說。

“對對對,我們的工作是有缺點,請多批評,多批評。”老戴一麵說著一麵把他們送出了紅磚樓。

從陰暗的樓道裏跨到耀眼的陽光下,俞曉易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眼前發黑,他扶住了莫可削薄如紙的肩。

“你不舒服?怕是中暑,來,先到樹蔭下休息一會吧。”莫可內心充滿了對他的同情,一個男子漢不是受到極大的打擊不會沮喪到這個地步的,她真是恨……恨誰呢?

“不,不要緊。我要立即找到楊老師,間個明白!”俞曉易把手指捏出哢哢的聲音,此刻,他就像被關在一間不見天日的黑房子裏,頭上挨了一悶拳,卻不知道是誰打的,憋得好難受呀!

“好,我們到係裏去,擦擦汗吧,咯,手帕。”莫可把自己的花手帕遞給曉易。

他們來到經濟係辦公樓,當門正遇上匆匆而出的宮達。

“宮老師……”曉易見了熟悉的老師,心裏一陣委屈,眼圈紅了。

“曉易呀,後天開學,第一天就有我的課,你一定要來聽課呀。”宮達悅耳的聲音總是那樣熱情。

“宮老師,你難道還不知道?係裏為什麽又決定不留俞曉易了?”莫可奇怪地問。

“這……我不大清楚,研究生分配工作具體由楊行密副主任管,你們去問問他吧。”宮達用手摸著下巴,皺著眉頭搖了搖頭,“曉易呀,不是我不幫忙,這個忙實在很難幫,係裏幾個主任各有各的心思……不過,我可以再幫你爭取爭取……”

宮達話語中的那種虛情假意已經再也掩蓋不住了。曉易簡直害怕看他的臉―那張滿是笑而又冷若冰霜的臉。

“還是找楊老師去。”莫可輕輕說,她對宮達從來沒好感,卻很信任楊行密。

楊行密正在興致勃勃地指揮兒個青年教師把一塊用紅漆寫著“東西方經濟比較研究中心”字樣的牌子掛在教研室的門框上。

“楊老師,你有空嗎?”俞曉易問。

“噢,俞曉易呀,你來了?好,好好。”楊行密拍了拍手上的灰,把俞曉易讓進辦公室。

莫可正要跟進去,被周典叫住了,“莫可,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

莫可極勉強地站住了。

楊行密坐下,問俞曉易:“這個暑假過得還不錯吧?去北京了嗎?收獲不小吧?”

“楊老師,”曉易憋不住了,“我今天去人事組問了,他們說是係領導改變了決定,不留我了?!這是真的嗎?”

楊行密避開俞曉易急切的、責怪的目光,手中的圓珠筆輕輕地敲著桌麵,“俞曉易呀,事情也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教育部規定的研究生分配留本校的比例非常少,像我們這樣的名牌大學,要高風格,把最好的人才支援其它單位。係裏每個帶研究生的教授都要求留自己的學生,實在是擺不平呀。如果把你留下,伊教授的學生就有兩個留在係裏了,其他教授會有意見;再說嘛,你出國留學延期一年回來,已經不能算是應屆畢業的研究生了,留你而不留周典,人家會不服氣。係領導反複商量才重新做出決定的,我想你是能夠諒解的。”

“楊老師,”曉易覺得口幹唇燥,喉嚨口火烤一般的痛,“我服從組織的分配,可是,你們做了決定卻遲遲不通知我,一直叫我耐心等待,對這種做法,我有意見!”

“這個嘛……”楊行密臉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我們以為人事組會通知你的呀……關於你的工作,我們已經關照人事組重新安排了,這你放心,一你對係領導還有什麽要求嗎?”

楊行密躲躲閃閃的口氣使俞曉易大大地失望了,要是楊老師直截了當地說出對自己的意見,甚至罵自己,他也會覺得痛快些的。他原以為楊老師總會直抒己見的!俞曉易對楊行密是信任的、尊敬的,所以這種失望使他加倍痛苦。什麽名額不夠?分明是托詞,當初決定留我時,難道不知道留校的比例數?他從楊行密對自己態度的漸變中模模糊糊地悟出了點什麽……既然這樣,又何必……他默默地搖了搖頭,默默地站起來,沒說一聲“再見”,離開了曾經向他敞開了心扉的楊老師。

“不要有什麽思想包袱啊!到哪裏都一樣工作。有機會我們再談談。”楊行密送他到門口。

俞曉易看了他一眼:楊老師呀楊老師,你把心藏起來了,我們還能談什麽呢?

俞曉易走過係總支辦公室的門口,尤得祥從裏麵跑出來叫住了他:“俞曉易,我正到處找你,係裏給你的鑒定寫好了,要你簽字,否則,你的畢業證書就不能頒發。”

“尤老師,‘尚好’是什麽意思?”俞曉易壓住火氣問。

“尚好嘛,就是沒什麽大問題。”尤得祥說。

政治表現沒什麽大問題?言外之意,問題還是有的?!多麽高明的措詞,俞曉易厭惡地不得不佩服尤老師的修辭技巧,他想與他申辯,又覺得不屑費此心神,人的曆史畢竟要靠自己雙腳一步步地走出來的。

“尤老師,我希望將我寫的思想小結和情況匯報都附在這份表格裏放進檔案,我保留我的看法,我對自己的言行負全部責任了。

“這……”

“我有這個權利!”

“好……吧―!”

於是,俞曉易憤然在畢業鑒定仁簽了字。

這時,有人在係總支辦公室門口張了一下,又縮回了頭。

俞曉易覺得好像是朱元豐老師,連忙追了出去:“朱老師―!”

朱元豐停住了腳步,轉過身,滿臉慚愧地看著俞曉易,他這些天來一直覺得對不起俞曉易,羞於向他解釋什麽,因此一直是回避他的。

“朱老師,你為什麽躲開我?”俞曉易傷心地間。

“曉易,來來來,到我辦公室來。”朱老師把俞曉易帶進係主任辦公室,又掩上了門,掏出手帕擦額上的汗。

“朱老師,係領導怎麽能這樣出爾反爾,對我的前途不負責任?怎麽能欺騙隱瞞事實真相,讓我白白地空等了這麽長時間呢?”俞曉易在朱老師麵前不再諱忌什麽,把心中的不平都倒出來了。

“唉,曉易,咱們係裏人事關係很複雜……你年輕,還不能體味個中奧秘。我這個主任其實是個架子,難哪……對這種做法,我是有意見的,但是孤掌難鳴……再說,再說……”朱元豐說不出來了,他恨自己懦弱不能為俞曉易,一書持公道,可是,依他幾十年的生活經驗所知,即便他為俞曉易說話,也是無濟於事的,弄不好自己也成了夾心麵包左右不是人,而在這種情況下,俞曉易留在係裏工作又有多大的滋味呢?他隻有寬慰俞曉易了,“其實,像你這樣的人才到哪裏都是有用的,我已經跟人事組的同誌談過,一定要慎重安排你的工作。社科院經濟所前些日子到我們學校來要人,我已經向他們推薦了你。經濟所研究力量很雄厚,你去那裏工作還是很不錯的。”

俞曉易從朱元豐老師的話中感到了他有難言的苦衷,而朱老師的誠懇態度也使他滿腹的委屈得到了一點安慰。“朱老師,到哪裏工作我都沒意見,隻是不要再叫我等等等了。我已經當了半年多‘無業遊民’……”

“那當然,那當然,這回我要天天去盯住人事組的老戴,讓他快點替你辦手續,你放心,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俞曉易走出經濟係的辦公樓,沿著校園中那條蜿蜒而渾濁的小河漫無目的地走著。沒有一絲風,河水凝固得像銅鏡,河麵上浮著一層發酵似的暑氣。蜻蜓在草葉叢中亂竄,今夭蜻蜓特別多。

俞曉易不敢回首經濟係的樓房,他像一個被驅出門外的乞丐,心中堵滿了屈辱和憤鬱。他想不通:他們究竟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發生什麽事了呢?最令他疑惑的是楊行密老師的態度,前後簡直判若兩人。楊行密那張清灌的長臉對他來說是一則世界上最難猜的深奧的謎。

開始俞曉易義憤填膺,決心要到校領導那兒去反映問題,揭出經濟係分配工作中見不得人的隱秘,然而此刻他已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能夠讓朱老師做難人。他這係主任難道能推卸責任嗎?我俞曉易告好狀可以拍拍屁股就走,朱老師卻要在係裏一直待下去的。

現在到哪兒去呢?去找伊老吧,在伊老跟前他可以盡情地吐一吐鬱積在心中的肮髒氣了……可是他想到伊老那憂心忡忡的神色和日漸虛弱的身子,又猶豫起來。老頭子聽到這個消息肯定要氣昏過去的,還是讓他過兒天安生日子吧。等去經濟所的事有了眉目再對他說明,他會好受些的。

身上覺得有些涼意,奇怪,那河麵忽然間綻出了無數朵小白花。

還是回家去,梵梵一定提心吊膽地倚窗等候著呢。啊,梵梵,梵梵的情緒近來己漸漸地平穩了,聽了這個消息,她的情緒會不會又一次地掀起風暴呢?

難啊,真難。倘若一個人活在世上隻需一門心思地學習、工作、創造,那該多麽愉快!然而卻必需花費極大的精力去應付萬花筒般的人際關係。實在吃力,精疲力竭了……

小河對岸是一簇簇的矮灌木,此刻那灌木的綠色正在漫漫地融化開來,多麽清新的綠,而且還發出悅耳的沙沙聲,輕輕的。他真想躲到一塊清新而幹淨的地方,讓身心好好地休息休息。

他似乎聽見一陣咕嚓咕嚓的腳步聲,他恍惚感覺到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的臉上,他茫然地抬起頭,真的,離自己十米遠處,董秀琴老師正收住腳步,憂鬱地望著他。她撐著淡綠色的尼龍傘,夾著藍花布包,看樣子是下了班回家,不期在小河邊師生相遇了。

“曉易……”董秀琴動了動嘴皮,又垂下眼皮。

“董老師……”曉易覺得喉嚨口有塊酸澀的東西在拱。

真是相對無言難開口,各有心事在心頭啊!

……曉易,我……對不起你!董秀琴希望雨下得再大些,讓雨幕遮住她滿臉的愧色,……在經濟係裏,宮達發表的論文最多,書也出得最快,為此,他被破格提升為副教授,與楊行密之輩比肩,這也是她當妻子的驕傲。宮達對她說:不是他不願幫曉易的忙,現實太殘酷,日後能打破他在經濟係獨具優勢的人,必俞曉易無疑矣!董秀琴愛護學生,更愛丈夫,丈夫的利益是與自己休戚相關的!她違心地接受了丈夫的意見,愧疚得幾天睡不好覺……

“曉易……你好嗎?”輕輕地問一聲,交織著說不盡的感歎和歉意。

“好。”回答得很響亮,充滿了自尊和自信。

“下雨了……上我家坐會兒吧?”

“不,不去了。”

“再見!”

“再見!”

董老師走幾步,回頭看看,又走了,消失在雨幕中。

“俞―曉―易―俞―曉―易―”遠遠地有人在喚他,他仿佛早就在等這個聲音的。

“莫―可―”他在心裏叫。

莫可呼味呼味地跑近了,撐著傘,掩在傘中的臉上全是水。

“你怎麽站在這兒淋雨呀?要得病的!”莫可把傘移到他頭上,又伸手把臉上的水將去,可是水又湧了出來。

“怎麽!你哭什麽?”俞曉易從沒見莫可淌過眼淚,所以很奇怪。

“誰哭啦?”莫可又擠了一把臉,“你沒見,雨下得多大呀。”

雨真是越來越大,遠遠近近一片迷蒙的雨幕,周圍突然顯得異常的安靜,隻有沙沙的雨聲,紛紛雜雜的塵世像是悄悄地遁跡了,隻有一個可信賴的朋友,莫可。

俞曉易的心情平靜了。

“你都知道了?”

“嗯……”莫可點點頭,咬住嘴唇,不讓臉上再有水。

“楊老師說留校名額太緊。其他人留下也一樣的,我到別處去,朱老師說可能是社科院經濟所。”

“你……你真是木頭,被人暗算了還不知道?”莫可恨恨地說。

“別這麽說……”

“你呀你,還算是留過洋的碩士生呢?你懂不懂現代人的心理?你比人家強,你就是人家的敵人了!”

雨嘩嘩地下著,河麵旋來一陣風,把他們的傘掀成倒喇叭型了,雨猛地往他們身上橫來,莫可連忙把傘撐好。

“我,剛才……把周典狠狠地罵了一通!”

“啊?!”

“就是他,這個卑鄙的小人!他去告訴楊老師,說你在論文答辯中刪去了一節關鍵的段落,是徹底地否定楊老師的觀點的。這麽一來,楊老師也許就……”莫可實在不願再明說了,周典的無恥她是料想得到的,剛才,他找她,纏著要她與他明確戀愛關係。他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她正在辦出國留學的手續,異想天開地想讓她幫他也申請一份獎學金。為了討好她,他才得意忘形地講出了那些肮髒的隱秘。

“別說這些了,好不好?”俞曉易深深地吐了口氣,他想讓自己從那種鬱悶、煩躁、憤蔥的心情中擺脫出來。

曉易感謝地對她笑笑,這個笑有點淒慘的味道。“你把我當成是豆腐搭的空架子了嗎?放心,你瞧瞧,照樣一百三十斤體重,照樣一餐四兩飯!”曉易故作輕鬆地伸伸手臂。

莫可送俞曉易出校門去乘車。

走出校門的時候,俞曉易心頭掠過一陣酸楚,以後,他將永遠地告別F大學了,再要踏進它的大門,就要到門衛室去填會客單了。他不由得留戀地瞥了一眼校門石柱上白底紅字的牌子。

雨檬檬中,F大學的校門變得空曠而更有氣勢,那幾根水泥澆鑄的門柱被雨水衝洗得纖塵不染,挺立在雨幕中,清高而挺拔,愈顯示出這大門之內便是崇高的知識聖潔的天堂!而在這校門中進進出出的人們,也如同天使般的高尚和純潔,令人尊敬和向往……

俞曉易命運的決定是在一次經濟係領導的碰麵會上,在討論研究生分配工作時,楊行密副主任高姿態地帶頭發揚風格,說:“伊教授退休了,原本我想把他的兩個學生都留在研究中心工作的,現在我放棄一個名額吧。俞曉易自己有許多其他的打算,我就不勉強了。”

朱元豐嚇了一大跳:“楊老師,當初可是你提出俞曉易是個難得的人才的,況且我們已正式通知了他本人,再更改恐怕不妥當吧?”

“報到的通知還沒發給他嘛,我看問題不大。”尤得祥嘩嘩地抽出俞曉易的畢業小結報告,說:“這個學生太狂妄自大了,你們看看他寫的小結,傲慢得很,對自己的錯誤毫無認識,這樣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是不適於留在係裏工作的。”

“這個嘛……大家發表發表意見吧,啊?!”朱元豐把眼睛盯住了宮達。他知道宮達與俞曉易的關係很密切,隻要宮達提出反對意見,他就能替俞曉易說話了。

“我沒什麽意見,留誰都一樣。俞曉易有點好高鶩遠。周典嘛,比較踏實些。”宮達似乎對這個問題不怎麽關心,輕描淡寫地說。

完了,朱元豐心裏懊喪而愧疚地歎息了一聲。

“老朱,我看就這麽定了吧?不是說過要發揚風格,把最優秀的畢業生支援其他單位嗎?”

楊行密作出不留俞曉易的決定,是經過鄭重而苦惱的思考的。

接到俞曉易的論文稿,拆開信封,竟是英文的原稿!他一下子愣住了,隨即,一股怒氣由心底竄上了腦門:俞曉易太高傲了,自恃出過國留過洋,抓住了他的軟檔竟敢來示威了!楊行密花了整整兩個晚上,喝著發苦的濃咖啡,翻閱了各類詞典,一俞曉易周密的論證和大膽的論點使他震驚,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認,俞曉易超過了自己。

楊行密遭遇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了,青春、事業、信仰……二十多年來的壓抑使他的心結成了冰。熬到雙鬢斑白方才得到大展宏圖的機會,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很多了。他極不甘心在短時間裏就把他的優勢地位讓給俞曉易,他不敢想象,在不久的將來,自己會像伊教授那樣灰溜溜地退居閑舍。

周典為了自己的利益卑微地出賣了俞曉易,楊行密鄙視他的人格。但是,為了擠走俞曉易,他又不得不違心地留下周典。

在曆史的湍流激泉中,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衝刺著,進行著永不休止的接力賽。每個奪到接力棒的人總是希望自己能多跑一程,讓自己在曆史上留下的軌跡長一些、再長一些,極少有人心甘情願地把跑道讓給別人的。

俞曉易拖著濕淋淋的身子和軟綿綿的腳步登上樓梯,梵梵站在家門口替他脫去擰得出水的襯衫,又替他擦頭擦臉,一邊焦慮地問:“怎麽去了這麽長時間?究竟怎麽樣了?”

曉易默默地看看她,心裏在斟酌最適當的句子,一邊默默地走進屋,發現沙發上坐著位男人,西裝領帶小分頭,十分自得地抽著煙,分明是阿國呀。

“老兄,姍姍歸遲,夫人等得心急煞!”阿國把香煙頭揪滅,“我是來給你送我們公司名譽顧問的聘請書的,你不肯屈尊,就給張麵子吧,啊?”

“其實,我實在是怕承擔不起顧問的責任。”

“過分的謙虛就等於驕傲!咯,看得起我就快收下這聘書。”阿國拍拍曉易的肩,“聽梵梵說,學校裏有些麻煩,怎麽回事?”

“阿國,給我支煙吧。”俞曉易對阿國說。回國後,曉易平時不抽煙,家裏也不備煙的,梵梵討厭煙味。

“夫人允許嗎?”阿國問梵梵。

“曉易,究竟出什麽事了,你快說呀,急死人了。”梵梵沒心思開玩笑。

曉易點著了咽,吸了一口,嗆了喉嚨,咳得臉通紅。梵梵給他捶背,害怕地問:“是不是通知書遺失了?”

曉易又吸了口煙,然後竭力很平靜地說:“研究生留校的比例少,係裏又決定不留我了!”

“什麽?!”梵梵瞪圓了眼睛,跳了起來,“哪有這樣不講理的事?!當初說留你,找你談話,征求意見,慎重得很咧;如今要不留就不留,不早通知,也不征求意見,連屁也不放一個,像塊擦台布一樣地把你甩開,沒那麽便當!人家結婚辦手續,離婚也同樣要辦手續,一方不同意還要上法院呢!你問他們了嗎?究竟什麽理由?”

“就說是名額少,擺不平嘛。”

“俞曉易,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什麽原因了。”阿國擺出一副諸葛亮的麵孔。

“什麽原因?”梵梵急著問。

“誌士幽人莫怨曦,古來材大難為用。這是杜甫《古柏行》中的兩句名言,多麽精辟!”阿國搖頭晃腦,像做大報告,“曉易吃虧就在於他太有才幹了。F大學經濟係,我在裏麵也混了四年,係裏幾個中年教師的心理嘛,本人也略有領教。他們對那批妨礙他們發展的老頭子不滿,趁改革之風搬走絆腳石,非常慷慨;然而對年輕有為的競爭者們,他們也處處防備,一有危及之勢便趁早調離,這時他們又變得保守了。嘿嘿,我是詳細研究過幾本心理學的書的。”

“阿國,沒有根據的話,你可不要在外麵亂說呀,讓係裏人聽到影響不好。”曉易說。

“人家這樣對待你,你還為他們著想。說,偏要說,阿國,你不說我說,怕什麽。”梵梵瞪了曉易一眼。

“對,曉易,你還怕他們什麽呀,不留就不留,自有哥們施展的地方。我還是那句話,到我們公司來吧,我推薦你當經理。”

“阿國,係主任對我說,他們已把我推薦到社科院經濟所去了。”

“我知道,你總想找個國家企業,不願幹咱們民間的。好,我不勉強,還是那句話,真的走投無路了就來找我,我阿國不計較那個,你來就有你一個飯碗。記住,是金飯碗、銀飯碗呀,錢拿得比你們工資多三、四倍呢!”阿國說著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重回身,從兜裏摸出一張報紙,“諾,你看看,今天的日報,上麵登了我們公司一則技術轉讓成功的消息。我說曉易,真別瞧不起我們民間公司,這可是黨報上有記載的呀!”

阿國走後,梵梵關上門,逼著曉易把前後經過講清楚,一點一滴都不肯遺漏,先碰到誰,誰怎麽講;又碰到誰,誰又怎麽講……

“你問那麽詳細做什麽?我都記不清了,當時腦子裏像漿糊一般。”曉易說。

“你真沒用,當時就應該盯住他們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到校長那兒去告他們排擠打擊人才。校長那兒告不準,告到報社去。地方報紙告不準,告到中央去。現在不是到處都在講要愛護人才嗎?”梵梵激憤得眼淚都在眼眶裏打滾了,她聯想起了自己的遭遇,那眼淚便終於忍不住地滾了下來。

“梵梵,梵梵,別這樣,你冷靜些……”

“冷靜冷靜,虧你還冷靜得住,你是木頭做的菩薩呀?讓人家打讓人家罵還要對人家笑呀?”

“梵梵,輕點聲吧,我頭痛得厲害極了……”曉易隻覺得腦中央的神經要斷裂開來了。

“曉易,你怎麽啦?”梵梵慌忙絞了把冷手巾壓在他的額上,並且輕輕地替他按摩太陽穴,“你把頭靠在我懷裏呀……好些了嗎?”這時的梵梵溫柔得像隻家貓,她實在心痛丈夫。曉易靠在她懷裏,顯得那麽虛弱和蒼白,梵梵恨不得抱住他大哭一場,可是她到底忍住了,她突然間變得堅強起來。

“梵梵……”曉易被妻子的話感動了,他拉住她的手,說:“你為我好,我知道,可是,我現在不能走……”

“為什麽?”

“梵梵,你聽我說,朱老師已經向我道歉了,並且還竭力推薦我去社科院經濟所。我現在隻想盡快地找到工作。再說,也許去經濟所還比留校好呢,沒有教學任務,一門心思寫書搞研究了。”

“阿Q,你是十十足足的當代阿Q呀!”梵梵又氣又怨地歎著。

“梵梵,好梵梵,你應當理解我。”

“嗯……”梵梵勉強點了點頭。

“梵梵,我心煩,求你,替我去買包煙,隻抽一包,好嗎?”

梵梵一陣心酸,曉易心裏一定苦得很,否則,他怎會討煙抽?“易,你躺躺,我,我去給你買……”

梵梵下樓去了,曉易順手拿起阿國留下的報紙,他沒有去找登載阿國他們公司的那則消息,卻被頭版上一則很顯目的通訊吸引住了,橫欄的大標題是:"F大學重視人才、挖掘人才,中青年教師擔任主要教學與科研的領一導職務。”還有一則小標題:“經濟係成立‘東西方經濟比較研究中心’……”

第十二章

俞曉易真正地絕望了。

他像被人推進了一口深深的枯井之中,氣悶得肝要炸裂開來;他想喊,隻得到嗡嗡嗡的回聲,卻沒人聽見;他要爬上來,井壁長滿了滑嘰嘰的苔鮮,無處著手腳。

多麽難挨的日子呀,每天在焦慮和渴望中度過,每天又被失望和灰心折磨得心力衰竭。

朱元豐老師打電話來,看不見臉卜的表情,隻聽得他的聲音很虛又很遙遠:“……實在是對不起,我們工作沒有做好,社科院經濟所的名額已經滿了……曉易呀,再等等吧,還有其他地方需要人才的,這次我一定督促人事組,一定、一定……”

朱老師的聲音像一隻漂在河上的小船,漸漸地漂遠了、漂遠了、無影無蹤了。

梵梵又替他買了三包煙,最好的牡丹牌,她再也不埋怨煙味熏人了。她天天買雞買魚,拿出全部烹調手藝替丈夫燒可口的菜肴。有時,她還哼哼優美動聽的歌子替丈夫解悶。梵梵是個稱職的好妻子,為了丈夫,赴湯蹈火她也心甘情願。

莫可是真正的好朋友。她幾乎天天到曉易家來傳遞消息。她為曉易出了個主意:毛遂自薦。幫著曉易起草了一封熱情懇切的自薦信,附上簡曆與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的碩士證書,複印了十幾封,寄往幾所大專院校及研究單位。

不知過了多少夭,曉易已經不敢去掀日曆紙了,每翻去一張,他就覺得自己的血被擠掉了一部分;生命在一點一滴地被消耗。

突然有一天,學校裏有傳呼電話來,不是朱元豐老師,是一個似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俞曉易同誌嗎?市外辦世界經濟研究所已經決定錄用你了。”

“什麽?你說什麽?”俞曉易懷疑地看看話筒,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市外辦世界經濟研究所的同誌看了你的材料,覺得很滿意,他們正缺少世界經濟方麵的研究人才。”

“他們……已經決定了?”

“這回不會變啦,他們黨委會也討論通過了,不久就會發報到通知給你的。你安心在家等候吧。”

“噢,噢噢,謝謝。同誌,你是……?”

“我們見過麵的嘛,我是人事組的。”

“噢―戴老師……”俞曉易腦海中浮現出一雙鼓鼓的眼睛,那雙鼓鼓的眼睛變得可親了。

梵梵聽了這個消息,既高興又擔憂地問:“曉易,市外辦世界經濟研究所,這個單位從沒聽說過,好不好呀?”

“有什麽不好?隻要他們需要世界經濟的研究人員,就有我用武之地了,隻要有地方讓我幹,我就一定要幹出名堂來。”曉易的心情開朗了許多,說話又有了節奏感。

“總算有著落了,我們今天該慶祝慶祝吧?我去買點熟菜,喝點酒好嗎?”梵梵定心了,建議道。

“對,去買菜。我和你一塊去。”曉易把還剩下兩支煙的煙盒揉成團,丟入廢紙簍,“再去打電話,告訴伊老,告訴莫可,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梵梵一撅嘴:“你就記著她。”

他們倆換了整潔的衣服,手挽手地上街去,好久沒這樣了,下樓梯時,梵梵輕盈得像隻小燕子。

走出門,曉易的腳步一步緩一步,走到弄堂口,他定住了。

“忘記什麽東西啦?”梵梵問。

“沒、沒有,……梵梵,我們不去了吧。”

“為什麽?”

“我總覺得,還不到時候……萬一、萬一……萬一又有變故了呢?還是等報到通知書拿到手了再慶祝,你說呢?”自信果斷的俞曉易竟變得瞻前顧後了!

“好,好的。”梵梵想想,有道理,當初F大學不也是說“定了、定了”,卻又突然變卦了嗎?“那,……還要打電話嗎?”

“不打了,一切都等拿到報到通知,到那時,我們痛痛快快玩它兩天!”

“暖!”

夫妻倆又轉回家。

晚上,莫可闖進他們房門,大聲說:“曉易,你真壞,有好消息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知道了?”

“係裏麵都傳開了,尤老師呆了半天,說:‘外辦的政審是是很嚴格的呀,怎麽會?……’我狠狠地頂了他一句,說,‘你的眼睛是有色的!’嗬,真解氣!”莫可興高采烈,“梵梵,曉易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外交官的!”

“喲,怎麽這麽謙虛了?你不是野心很大的嗎?”莫可咯咯地笑著,“梵梵,我們來炒幾個菜,慶祝慶祝。”

“不,莫可,等報到通知來了再慶祝也不晚。”

“這回大概不會變吧?人家黨委決定的。”

“當初還是校部批準的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曉易,這話是你說我的,今天還給你。”

“唉,還是穩妥一些好。”俞曉易搔搔頭皮,他百般感觸地意識到自己變了,以前的銳氣磨鈍了不少。

世上什麽東西最殘酷?最殘酷的是命運!

命運在跟俞曉易開玩笑!

大約一個星期沒有接到市外辦的報到通知,俞曉易又開始忐忑不安起來,天天開三次信箱,盯著郵遞員問了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