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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采萍跟虞誌國是中學同班同學。當年,虞誌國是許多女同學心中的白馬王子。虞誌國在操場上打籃球,總會有一群女生在場邊哇啦哇啦為他當啦啦隊;輪到虞誌國做值日打掃教室,與他搭班的女生總是搶先擦好黑板,又把掃帚抹布捏在手中,推搡著他道:“虞誌國,你回家好了,這點點事情,我一下子就做完了。”

葉采萍就是這批癡顛顛女生中的一個。

中學最後一個學期,幸運之神眷顧了葉采萍,老師竟安排她與虞誌國同桌!那半年,葉采萍每天早上要用香肥皂洗臉,再仔細地抹上一層友誼雪花膏。那半年,葉采萍每天要更換短辮梢上的彩色玻璃絲,還在額前剪出齊眉的劉海。上學路上就借沿馬路商店的玻璃櫥窗前後顧影,整理衣衫。

葉采萍相貌雖然平常,可她膚色白淨,人說“一白遮千醜”,便令葉采萍多少有些動人之處。葉采萍希望虞誌國留意自己,關注自己。偏偏虞誌國上課時總是目不斜視,吝嗇得連餘光都不朝她撇一撇。葉采萍寫字時有意無意將胳膊肘撐得很開,虞誌國實在忍無可忍,便用指關節叩擊桌麵,示意她已經超越了界線。葉采萍隻得訕訕收攏胳膊,葉采萍心裏清楚得很,班級裏不乏出身名門,長相出眾的女生,他虞誌國如何會看上她一個“下隻角”出來的女生?每天上課能坐在他身邊,氤氳於他的氣息,葉采萍已經知足了。

他們那一屆中學畢業時,已經有了上海工礦的名額。葉采萍有兩個哥哥早幾年都“一片紅”下鄉插隊去了,所以她理所當然留在了上海,分到手帕二廠當工人。虞誌國卻沒有那麽幸運,他妹妹上的是衛校,而且是衛生局的定向培養。這麽一來,虞誌國總歸要務農了。幸而沒去插隊落戶,分到崇明農場,還是班主任暗中相幫爭取到的。

分配方案塵埃落定後,葉采萍很想安慰虞誌國幾句,乘機表露一下自己的心思。可是虞誌國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進入畢業分配階段,虞誌國就很少在學校露麵了。她隻知道虞誌國住在淮海坊,卻不知道具體的門牌號碼,又不好意思找同學打聽,隻好將日漸彌深的思戀藏在心底。倒是老天見憐,給了她走進虞家的機會,那已經是多年後的事情了。

葉采萍母親在淮海路上的光明邨飲食店當服務員。與淮海坊隻相隔兩條馬路。葉采萍凡廠休,必往光明邨跑,相幫母親收盤子,擦桌子。母親不明就裏,嗔道:“在家裏一隻碗都不肯洗,倒上這裏來做活雷鋒了。又沒有人會給你發獎狀的!”母親哪裏曉得女兒的心思,葉采萍能站在光明邨店門口,斜度裏眺望一下淮海坊水泥立柱挺括的門麵,心裏也是熨貼的。

恰巧那一日,虞誌國的母親到光明邨來買熟菜,讓葉采萍碰上了。從前學校開家長會,女生一簇堆擠在教室門口點點戳戳,喏喏喏,那個眉毛拔得鉛絲一般的就是虞誌國的媽媽!所以葉采萍一眼就認出了她,自己的麵孔莫明其妙就紅了起來。卻大大方方迎上去,恭恭敬敬叫道:“虞家姆媽”。

虞誌國母親猛不丁被葉采萍叫得疑疑惑惑,問道:“姑娘,我們好像不認得吧?”

葉采萍笑道:“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我叫葉采萍,和虞誌國一個班級的,我倆還是同桌。”

虞誌國母親淡刮刮地客套道:“噢——是誌國的同學啊,你分在這裏當服務員?大集體吧?蠻好,蠻好。”

葉采萍感覺到對方細眉下的那雙眼正像雞毛撣帚掃塵般在自己麵孔上移動,便嬌憨地噗哧一笑:“哪裏有這麽好的運道,我是分在手帕二廠,講講是全民單位,三班倒,出門看月亮,回家數星星,白天難得出來逛淮海路的。”

虞誌國母親道:“難怪人家講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們誌國若是能進上海的工廠,天天上夜班也情願啊。”語罷,輕輕歎了聲。

葉采萍察顏觀色,曉得她心裏不舒服,愈湊到她跟前,道:“虞家姆媽,你放心好了,農場每年都有上調進機關工廠的。虞誌國下去四年多了吧?應該輪到他了呀。”

虞誌國母親睖睜著瞪著她,憋了片刻,衝口道:“可是,誌國他,老在上海孵著,還會輪到他嗎?”

葉采萍兀自吃了一驚:“虞誌國他在上海?!”

虞誌國母親迅速地左右看看,拖住葉采萍走出光明邨,就站在馬路沿口的梧桐樹下,道:“你是誌國老同學,我也不瞞你。誌國考了兩次都沒錄取,兩個月了,成天關在房裏……”

這一刻,葉采萍真急了,道:“虞家姆媽,一定要勸虞誌國回農場去。無故曠工,表現不好,上調名額肯定輪不上了呀!”

虞誌國母親更急了,跺了下腳,恨道:“家裏人誰敢這麽勸?勸也勸不動他!”眼珠子一轉,道:“葉同學,你相幫勸勸虞誌國好吧?外麵人反而好說話,說得重點也不礙事的。”哀哀求助的苦笑像張臉譜掛在她臉上。

葉采萍無端地心跳如急雨,喉嚨緊得發不出聲,隻漲紅了臉,點了點頭。

就這樣,葉采萍隨虞誌國母親走進了淮海坊虞家。許多年以後,她已經記不得當時對虞誌國說了點什麽,隻記得虞誌國任她千句萬句,隻勾著腦袋一句不吭,可是第二天他真就回農場去了。

當年,虞家沒有人告訴葉采萍,虞誌國是因為談了好幾年的女朋友另抱琵琶別嫁了郎,這才萬念俱灰,請了病假歇在家中,渾渾噩噩消磨時光。倒是葉采萍進虞家,從左右鄰舍粒粒屑屑的閑談中才一點點探得底細。那姑娘家住南昌大樓,與虞家門當戶對,長得也很漂亮。卻在虞誌國兩年高考失利後,迅速嫁給了一位幾可做她父親的美籍華人富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