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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誌國從農場調回上海,辦的是病退。他母親卻是個手眼通天的活絡人,一次次去街道裏委會左右斡旋,終於把兒子弄進了一家街道機具廠,學做銑工,也算是一門技術活了。

虞誌國的母親被先前那位門當戶對準媳婦的背叛弄怕了,寧願討個工人階級的女兒進家門。在母親的極力慫恿下,虞誌國和葉采萍確立了戀愛關係。葉采萍不奢求虞誌國對自己愛得死去活來,夫妻間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她已經很滿足了。婚後第二年,她就生下一個像極了虞誌國的女兒,由著公公取名“爾雅”。那時,葉采萍已從車間調到廠後勤部門工作,不用翻三班了。於是她心甘情願將虞家裏裏外外的家務事全包了。清早起來買菜做早飯,下班回家燒飯洗衣裳,廠休日更是一刻不停地掃地抹灰擦玻璃窗,連上下樓梯的扶手都抹得照得出人影。虞誌國母親逢人就誇媳婦賢惠大度,勤快本分。很快整座淮海坊都曉得虞家討到了一房好媳婦,有公婆不滿兒媳的,每每拿葉采萍來做榜樣,數叨自家媳婦的種種不是。

那幾年,葉采萍在虞家的日子過得風調雨順,雖是忙碌,忙也忙得樂淘淘美滋滋。中學的女友常有小聚會,都驚歎她愈發白皙,愈發福相,愈來愈年輕了。交談之間,葉采萍三句不離虞誌國和女兒,從丈夫女兒的吃住行一一道來,描繪得有滋有味,就像端出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小菜,饞得女友們嘖嘖稱羨。

不過再好吃的小菜多吃了也會犯膩,葉采萍一而再,再而三地誇耀自己的小日子,便有人不耐煩了,道:“葉采萍,你屋子裏那點事我們耳朵老繭都聽出來了,還有沒有新鮮點的東西啊?”說這話的叫章梅芳,是個長相有點歐化的女子。聽講她有幾分之一的白俄血統。從前上學時,放學回家,路過複興路上的花園洋房,章梅芳會指著其中一幢告訴女友們,這漂亮的房子曾經是她曾祖父的產業。同學們背後都笑她吹牛皮不打草稿,你曾祖父有那麽大的房子,你們一家人還會擠在順昌路老式裏弄的一間前廂房嗎?你還會夜夜爬閣樓睡覺嗎?

章梅芳挖苦葉采萍,葉采萍非但不生氣,反而更為得意。章梅芳當年也是虞誌國的崇拜者,並且老同學中曾經一度傳言,若不是住南昌大樓那位強有力的競爭者插入,虞誌國差一點就跟章梅芳好上了。葉采萍聽了隻淡淡一笑,對章梅芳一如既往地親近熱絡。因為她相信,這種傳聞肯定是章梅芳自己編出來的故事。倘若真有點影子,南昌大樓那一位別嫁後,虞誌國怎麽不回頭找你呀?愈是這樣,葉采萍愈是喜歡將虞誌國拿出來做話題。譬如描繪他生活上如何懶散,早上起床,牙膏要替他擠好,洗臉水要替他倒好;下班回來,拖鞋要替他放在腳邊,茶水要替他放在手邊。他呀,隻曉得打開錄音機背英文單詞,每天晚上看英文書要看到半夜。講講是在埋怨虞誌國,誰都聽得出她言語間對虞誌國的濃情密意。

章梅芳乜斜著眼看著她,問道:“虞誌國這般努力學習英語,不成他想出國留學麽?”

葉采萍仿佛無奈地搖搖頭:“我們誌國心大得很,哪裏肯在工廠裏孵一輩子?再講他大伯伯小叔叔都在美國定居,都願意幫他出擔保。現成條件擺著,我也不好拖後腿呀。”語罷,仰首伸眉地格格笑起來,那笑,聲聲飽滿,像一串串顆粒碩大色澤晶瑩的上等珍珠。那幾年,出國留學風正起於青蘋之末,漸呈急驟之勢。淮海坊中人家大都有海外關係,都陸續行動起來。

章梅芳聳聳肩,笑道:“采萍,你這隻風箏放出去,收不收得回來哦?美國那種地方,開放得很呢。”

葉采萍兩頰肌肉有點僵硬,章梅芳的話像把鋒利的手術刀,毫不留情地把她掩藏著的心病挑出來了。她仍撐住了笑臉,道:“他這種老夫子,諒他有賊心也沒有賊膽。何況,風箏線攥在女兒手裏呢。”話說完想再格格地笑出一串,終究有點心虛,一開口,珠兒散了線般,有氣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