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姑娘
每次遇到填什麽表格,我總要對著“籍貫”一欄發呆。奶奶說我是地地道道的寧波人,因為爺爺的爸爸是老寧波。可是就連爸爸都忘了寧波老家是什麽樣子了,我更隻是在地圖上看見過它,而留在我記憶中最親切最美好的地方卻是刀陣:
撒滿碎銀般的鹽灘上,靜靜地睡著一條清淩淩的大河;大理石般的夜空懸掛著一眉鉤起簇簇蘆葦梢的鐮兒月,從綠蔭蔭的蒲兒草叢中不時地驚起了一群野雁……
奶奶警告我:“表格上不準填你那個蘇北濱海縣呀,誰不嫌棄蘇北人?在上海,蘇北姑娘對象都難找。”這倒是真話,表哥談戀愛,和一個“她”好了兩年,就因為她說話帶蘇北腔,姑媽不同意,吹了,表哥至今還鬱鬱不歡。姑媽娜棄地說:“你不知道,蘇北人最窮了,又粗陋又低踐……”哦——我聽了就象自己的親娘挨罵一般地羞恥和委屈,倘若葦叔和葦姨還在,一定會罵我是不肖子孫的……
睡在鹽灘上的大河是射陽河。葦叔趁著暮色把臨產的媽媽送上躺在河灣裏的小船時曾說過:“嫂子,這河是後界射九日的一支神箭劃出來的,生在河中的娃娃一定有智有勇。”……可我怎麽連承認自己是蘇北人的勇氣都沒有呢?
葦姨的腰肢又柔又細,一扭一扭地象舞柳歌,她手中的兩把槳輕輕地剪開綠綢般的水麵,小船兒象一陣掠過水麵的清風跑得飛快,把沉悶的炮聲甩得遠遠的,空氣中漫起了蜜甜的花香,蠶豆開花象嬰兒待哺般地張著嘴,月亮從蘆葦叢中升起,彎彎的,很象葦姨的眉毛,一顆汗珠就掛在眉梢上。葦姨鬆口氣,把小船駛進蒲兒草叢帆撲楞楞驚飛一群棲息的野雁,於是我就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葦姨的臉,眼睛裏嵌著兩顆星星,晶晶亮。
我不知道剛落地的娃娃會不會有記憶,小時恢的事媽媽常常說起,說得多了,就象是自己記著的一般……兒天後的半夜,爸爸騎馬趕了百把裏地方找到我們的小船,部隊要轉移,他來接媽媽。葦姨捧起我,喜孜孜地招呼:“快看看吧,你的小雁。”可爸爸不看我,也不看媽媽,卻死死地盯著葦姨,瞅得葦姨臉都紅了。媽媽很生氣,正要張口責問,猛然間看見爸爸兩隻撰緊的拳頭在索索發抖,心中忽地明白了,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葦姨的臉漸漸地由紅轉白,聲音象風中的蘆葉在飄:“……是老葦他……沒了……?”
淚水中的葦姨,就象一株浸在河水中的蒲公草,蒼白、柔弱、搖晃著……
葦叔給葦姨留下一個兒子,我叫他小禿子哥哥。每次他來我家玩,奶奶總要把他睡過的枕巾用開水燙了又燙,生怕他頭上的撼瘡傳染給別人。我生下的時候,小禿子哥哥五歲,得了感瘡。葦姨日夜織布,想換藥給兒子治瘡,可見我瘦得隻剩把骨頭,便咬咬牙,把布換了麥麵,於是小禿子哥哥就落下了一頭徽疤。俗話說: 卒雍痢頭兒子自己的好。”小禿子哥哥就是葦姨的生命,可全村都知道葦姨疼幹女兒勝過愛兒子。開春荒年,連野篙子都吃盡了,葦姨叫小禿子哥哥爬到村頭奧椿樹上去摸喜鵲蛋。樹很高,喜鵝窩就象架在雲端上似的,小禿子哥哥簡直在騰雲駕霧了。葦姨在打蛋湯時,小禿子哥哥把手指塞在嘴裏,眼巴巴地等著鍋蓋縫裏冒白氣,可葦姨說:“蛋湯給妹妹喝,禿子乖,上河灣摸蜂蟆去。”葦姨給我喂蛋湯,小禿子哥哥就鑽進蘆葦叢淌眼淚咽口水……怪不得我的眉眼、身段都象葦姨,連媽媽也承認:“雁兒比我漂亮,長得象她葦姨。”唉,“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呢?我在那鹽灘上長大了,伴著鐮兒月和野大雁度過了金色的童年,憑心而論,我真是地地道道的蘇北人呀!
十幾年沒見葦姨,當我回濱海插隊落戶再見她時,卻不敢相認了:彎彎的眉毛怎變成了禿刷子?眼睛裏晶亮的星星被一層雲璐遮沒了,盤在腦後的黑發髻也成了亂繭般的一團。聽說爸爸被隔離,媽媽吞著藥片去挨批鬥,葦姨的眼睛變成了兩口淚泉。我伏在她濕浪媲的胸脯上,聽著她的心跳,才感到她仍是我的葦姨,沒有變。我也仿佛沒進過城,沒上過高中,投長成一米六十三的大姑娘,還是那裹著一身虱子在鹽灘上拔鹽篙子的黃毛小丫頭。
禿予哥哥現在不再背我上河邊玩,也不會再幫我捉辮子中的虱子了。他成了親,有了個兒子叫小狗兒。傍晚,葦姨扶著門框望我收工歸來,把熱騰騰的燙腳水、香噴噴的蔥花麵端在我麵前,對我眯眯笑。我奇怪為啥禿子哥一家不和我一起吃飯?為啥他唬著臉瞥我?有一天下工,我聽見葦姨和禿子哥在屋裏鬥嘴呢。禿子哥的聲音說:“媽,不是我心痛這點麥子,開春,小狗兒吃啥呢?萬一誰有個病痛災難的……”葦姨罵他“自私”、“小氣”,數落說:“嗽疼自己的兒,不想想雁兒現在連親爹媽的麵都見不著,禿子哥爭辯說:“又沒餓著她,有啥吃啥嘛。從小喝玉米粥長大的,現在這麽嬌貴了?”我受不住這話,怨禿子哥太不近人情,便扛起鋪蓋搬到知青點住去了。
葦姨來扯我回去,抹著淚說:“別怪你禿子哥呀,都怨咱蘇北太窮了……唉,等小狗兒長大了,或許就能頓頓吃白麵了。”我恍惚記起小時候葦姨也對我許過這樣的願:“雁兒別鬧,等你長大了,姨保證頓頓給你吃白麵。”……二十多年過去了,可我還要跟小狗兒爭吃白麵,嗬!葦姨的眼睛裏露出歉疚的神氣,她在為自己沒能兌現多年前的許諾而不安呀。我又羞又愧地跟葦築回家,天邊還是一眉鐮兒月,鹽灘銀晃晃的,堤邊的蠶豆花張開了嬰兒般的小口……多美的土地喲又卻為啥這般的貧痔和困苦?……可惡的貧窮啊,毒蛇般盤纏了我們多少代?多少輩?正因為“窮”,才被人瞧不起,正因為“窮”,才怕說自己是蘇北人,我心裏象堵了團亂草般地難受……。“窮”,難道是蘇北人的罪孽?蘇北人難道就喜歡“窮”到底哈?!記得很久前的一個清明日,葦姨帶我給葦叔上墳,我哭鬧著要叫醒葦叔一同回家。葦姨淚漣漣地回答:“雁哪,你叔為了窮苦人翻身過上美日子,他,回不了家了。”還記得我截著紅領巾拎著竹籃把奶奶的銅壺鐵鏟送到廢品回收站支援煉鋼鐵的年代,禿子哥寫信來說,他參加“小老虎隊”, 日夜開河改造鹽灘,要放“大衛星”,種出畝產萬斤的麥子……為了甩掉“窮”這條毒蛇,老輩們幾代幾輩地流血、拚命、奮鬥,恨不得讓射陽河真正化作後界的神箭,一下把它射死,葬進十八層地獄!誰不想揚眉吐氣地過舒心的日子?倘若禿子哥能用勞動爽爽氣氣地換來大把大把的麥子,他怎麽會吝裔那一點點從牙縫中省下的白麵?然而……這能怨咱沒能耐?怨咱粗陋?怨咱低賤吃?
……我一生最遺憾的事,是我竟在葦姨病重的時候離開濱海。禿子哥哥死命把我從病榻邊拖開,葦姨連連催行,說不能為她而誤我前程……葦姨躺在**,臉象張蠟紙,癟著嘴說:“等雁兒念完大學回濱海,一定能頓頓吃白麵了,這回葦姨可不哄你……”她笑了,黯淡的眼睛裏突然冒出了兩顆晶亮的星星。想不到這就是我與葦姨的訣別……
爸爸媽媽托人帶去給葦姨治病的錢原封不動地退還了,甚至連票子也沒換,仍是五張十元,十張五元的。禿子哥附信說:蘋姨就躺在射陽河畔。墳地旁,新麥長得好茂盛喲……葦姨的身體化作了大地間的肥料。我不能再遲疑了,鋼筆尖抖動了一下,就在“籍貫”欄裏寫下了“蘇北濱海”幾個字。不說別的,單為了在那銀晃晃的鹽灘和清淩淩的射陽河上長存的美麗善良的靈魂,我也要說:我是蘇北人I找不到對象吃?如若有誰因為我是蘇北姑娘而看不上我,那,我還看不上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