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民國二年(1912年)五月,管家張一文按照劉五的吩咐準備去北京“廣濟和”榮線鋪子,打算通過美菱介紹關係活動北洋政府要人,了解下一步時局發展動向,收買幾個對袁世凱有影響作用的幕僚。行前劉五手下的幾員愛將設飯局替一文送行,為說話方便吃酒盡興,送行宴擺在“太白山”堂一間大廂房中。濃烈的酒氣煙氣,座中酒客猜拳行令高聲賭酒的豪氣,每個人頭上冒出的汗珠揮發的熱氣,廂房裏處處洋溢著兄弟親情熱烈氣氛,即便在酒眼朦朧頭重腳輕的情況下,依舊談吐得體、言之有物,在場的人都沒有醉。

酒過八巡,常文厚、馮世清、雷風岐等將領讓馬弁各送上一個皮箱,內裝字畫、銀兩、玉瓷古玩等物,常文厚笑著說:“一文老弟頭次出門遠行,幾個當哥的也沒啥好東西相贈,各人胡亂湊了些盤纏,防備路途應急時用。”

看來他們都猜測到一文此行的目的,表達出十分關注的心情。此事是劉五單獨安排機密要務,嚴令禁止外傳,但酒席場麵上,麵對劉五的幾員心腹愛將,正麵拒絕他們的提問對自己日後交往不利,一文決定采用半推半就的方法,為在座各位提供一個想象的空間,但決不從自己嘴裏講出真情。

“這一段時間各方麵都安穩,小弟趁機赴京料理父輩留下的陳芝麻爛賬。二來受親戚委托去北京看望朋友,辛亥革命過去半年多,劉五大哥讓我順便了解一些局勢發展的情況。”

“是該出去走走,老陝都是吃撈麵長大的,一順順隻知道稀溜溜吸進肚裏,隻知道在家門口大個場麵上鬧事,外麵世事大得很!衣裳跟咱都不一樣,聽學生娃娃說什麽‘油頭梳的光、褲帶掛脖上,褲縫能殺牛,錢包插在尻子上’。”雷風岐酒中戲言引得眾人大笑。

“不管怎麽說,這年頭出門辦事靠銀子開路,把(錢)要瓷、貨(字畫古玩)要硬、道要熟,小老弟在北京碰到難事叫人回來通報一聲,哥幾個可不是摳雀兒尻子長大的。”常文厚再三叮囑一文。同時還說:“中國的事就是怪,起事時開口閉口孫中山、同盟會,沒過一陣子就換成北洋軍、袁大頭,說到底還是要看誰的攤攤大、兵將強、氣候硬。講主義不敵論實力,小老弟不要隻顧自家私事,要找路子多在政府衙門活動。看現在行情,長安城形勢尚不明朗,一文要多個心眼。”

張一文驚奇地發現酒宴上劉五兄弟們思維和行為方式出奇的一致,有些話竟與那天晚上劉五與自己單獨交代時說的話一模一樣。他與在座的將領們一樣,都為長安局勢焦慮,當局勢發展與個人前程結為一體時,一文深深體會此番北上的擔子更重了。

那天回到家夜已近二更,妻子張趙氏仍未入睡。張趙氏也是大戶人家的獨苗苗,從小粗通文字,倆人談起今晚酒宴上的話題,妻子逐一打開幾位將領送的箱子,隨手取出其中名人字畫珠寶玉器放入自己紅木立櫃鎖好,把剩下的錢財物品集中到一個箱子裏。然後說:“外頭家(陝西方言指男人)隻知道顧外頭,為了這次出行,前幾日就放出了騾馬隊帶著許多銀子還嫌不夠,你也不替咱的幾個娃著想,將來用錢的時候喝風扒屁?再說句不中聽的話,古來天下都是打出來的,哪有用錢買的?”一文五更就要出發,知道妻子說了些替自己路途操心的氣話,因而無意與她爭執。一文酒氣未盡呆呆地坐在坑頭,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案頭煤油燈跳動的火苗,一種不可名狀的念頭在心中萌發:所有人對這次行程的關切,對自己而言都是一種沉重的思想壓力和身心負擔。他不斷地問自己:“劉五心中的美菱到底是個如何精明的女人?能幫助我完成這次艱難的北上使命嗎?”

一文離開長安半個月後的一天。劉五整下午都坐在都督府裏批閱公文,他手中的公文都是經過這四位參謀的“校閱”後送到他手上的,有些是提綱要領,有些是批辦意見,劉五隻要用筆寫上“閱”“辦”“呈”三個字其中之一就行了。從老家祭祖回到省城後,革命軍正式定名為“秦隴複漢軍”。在確定編製時劉五被任命為第一鎮“統製”,袁世凱以臨時大總統名義授陸軍中將銜,下屬步兵兩協,馬隊一標。全鎮官佐五百三十二員,目兵三千八百零七名,差夫四百二十一人,並在鎮司令部設“參謀”四人。定編以後,劉五仍喜歡別人稱他為“秦軍兵馬都督”,部下也習慣了這樣稱謂。盡管劉五心中十分清楚,中國人崇尚名分,喜歡用主流社會流行的詞匯服飾等表示身份,辛亥革命長安反正後全省手底下隻要有幾條槍幾個兵的人都自稱“都督”,多得數都數不清。他聽到一則笑話:一日傍晚從文昌門外走進三個背著土布包袱的“都督”,剛進甕城不小心被城上一塊脫落的城磚砸傷,路人幫忙搶救時方知三人是旬陽壩深山裏的幾個土財主。劉五認為他和別人不一樣,是貨真價實的“都督”。

至於劉五現在手下有多少人馬?他自己也說不清準確的數字。原因一是民國政府提出的所謂編製,隻是撥付餉銀的算賬依據,是革命軍正規化的理想的初步體現,並不能說明軍隊現有的實際狀況。二是起事的當天和隨後的西征乾禮保衛戰中,有多少原來屬於清政府新軍和地方武裝歸順到自己標下,一時也難以統計清楚。反正屬下分散在關中各縣,吃糧可以就地征集,也用不著分心考慮。但劉五學會了從每天公文電報中觀察全國形勢,掌握省內動態,了解國民政府的施政大綱和政策措施。通過閱讀這些文電稿,劉五體會最深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治軍理念,清政府雖然在後期給新軍裝備了快槍火炮,但其治軍的本質特點是“將不聽兵、兵不聽將,提著辮子拜皇上”,皇權至上,將領們隻聽命於皇帝。現在不同了,招兵的不管領兵,領兵的不管糧草,征糧的不管訓練,過去由主將一人管的事現在由不同的“衙門”承擔,分別向民國政府負責。劉五還對孫中山先生在南京成立民國政府時使用的五色旗作過一些膚淺的研究,盡管從表麵上看劉五覺得它與清政府時自己曾親自扛過的新軍戰旗有些相似,但它的內容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它體現了漢蒙藏維回民族共和的思想。劉五認識到這就是政治,是自己通過軍隊所要達到的抱負。

每每提起軍隊,劉五就會想起了與自己生死與共、闖**江山的洪門弟兄,他想為窮弟兄們辦成幾件好事,使他們不再受窮,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處入手。還是楊守道點子稠,教他從治病求學入手,花錢不多影響麵廣。於是上月劉五出資在南街開辦了一家“普雲堂”藥鋪,專為軍中老兵提供民間驗方和低價藥材,坐堂醫生開方子治病不收費。正在積極籌備的“同誌小學”秋季可以如期開學,專門招收營中老兵和下級軍官子女,要他們從小懂得“書中自有黃金屋”、明白“書中有福”、讀書才能不受窮的道理。

劉五從“雁塔誓盟”那天起自然成為同盟會會員,在軍政府中高居兵馬都督,前不久加入國民黨,在五月初省參議會上被選為省參議員,有了一塊激烈程度不亞於戰場的官場龍爭虎鬥陣地。禮尚往來是籠絡人心建立人脈的唯一途徑,開會發言是顯露才華的重要手段,酒樓戲社是決定軍機事務的最佳場所,不著邊際的誇誇其談則是後發製人的強力殺手鐧。劉五不知道當初功成名就退居山林的行伍理想此刻跑到哪裏去了,不由自主地走進政治“名利場”中。為了站穩腳跟兒,劉五需要徹底改變一介武夫生冷強倔的形象,他正式聘請楊守道老先生為顧問,延攬文人,學習文化,輕裘綬帶,故作風雅,居然儒將風流。

劉五關心政治和時局的發展,但對政治的態度與很多政治家一樣采取了輕描淡寫的手法。孫中山成立南京臨時政府以後,劉五對“臨時約法”“三民主義”“建國方略”等文章都有所了解,其中很多內容和主張引起他的共鳴,感情上對同盟會主張共和的理想有了初步的認同。但對民國孫中山就任總統才二十多天就提出讓位給袁世凱的做法持不同認識,他的智慧以及政治敏銳性有限,看不到讓位和加速清王朝滅亡之間的聯係,卻本能地覺察到這是政治輪賭盤上的大吃小,是軍事實力的較量,他把中國曆朝曆代的政治現實歸結為說假話和血腥鎮壓兩個方麵,心裏又一次提醒自己要做好應對準備。西部消息閉塞,以袁世凱為總統的國民政府目前關注焦點還沒有轉移到西部地區,也給了劉五調整回旋餘地。在批閱公文的過程中,劉五見到一份關於查抄沒收清政府寄放在省城各當鋪的官銀的、用以彌補軍費和公務開支嚴重欠缺的材料,總數達一百六十萬兩之巨,他擔心自己存放在當鋪中的銀子受到牽連,想要管家從當鋪提出另作安排。細細思量又覺得不妥,前幾日楊守道老先生講解辛亥革命在省城取得勝利的原因時,曾說過“歐風美雨、慘淡逼人”“納賄開私、無所不為”等道理,舉例中提到了清政府地方官員的生財之道,他們將一部分“庫銀”放在有比較穩定收入的當鋪生息。這樣既可以戲弄朝廷,又能借機斂財。不過劉五覺得正是由於有了這些銀錢,義軍起事才得以成功和維持。用敵人的錢幹成自己的事,這才是金錢的魅力所在。

畢竟如今已改朝換代,官場上不時吹進新鮮空氣,讓劉五感到新奇,感到時代跳動的脈搏。五月初參加省參議員選舉,全省各縣來的代表實行一人一票製,說是代表權利平等,省城的很多頭麵人物雖不理解還是勉強接受,但“選舉細則”中很多規定,如秘密寫票、會議期間不準請客吃飯、不準串聯賄票、不準造謠生事、不準交頭接耳等,絕大部分代表不熟悉不習慣,還是一絲不苟地照辦。那幾天熟人之間有意識地回避交往,過慣了酒場夜生活的官僚商賈會後早早回家陪老婆去了。劉五頭一次經曆選舉,頭一次了解選舉規則,覺得有一股清新的空氣吹拂著陳腐的官場生活,新出現的製度由於人們不了解,所以對每個人都有震撼力。楊守道老先生落選出人意料,事後他對劉五半開玩笑地說:“幾頁紙的規定把人都嚇住了,我倒想看看這從外國來的洋玩意兒在中國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中能堅持多久?下次選舉我要私下對熟人許願:投我一票一碗羊肉泡饃!”

劉五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那棵白玉蘭樹,思緒上下翻滾。近一個月來,楊守道老先生隔三岔五地會在午睡後到家來坐坐。西征回到長安後,楊守道沒有同很多同盟會會員一樣加入國民黨,而是參加了由保皇黨人發起成立的保皇黨,鼓吹君主立憲。兩個人政見截然不同。他問過楊守道其中的道理,他回答說:“要憲政就是要民主,要君主就是要穩定,這是中華文明的基本要義。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政見相左並不影響洪門兄弟情誼,兩人依舊聊天小聚,古今中外無所不談,但從不提及政治見解,他們認為那是黨魁及其身邊人的事。由於文化差異,每次交談劉五總能在心中引起別樣興致和震動,不能不思考自己社會地位和生活環境改變後的行為方法、處世原則。

“帥爺,夫人讓我給你送雞湯來了。”隨著呼叫聲,劉五的貼身侍童張三娃掀起竹門簾,雙手端著一個青花細瓷碗走進屋內。

“又沒人坐月子,廚房燉的啥名堂雞湯?”雞湯引發了劉五心中無名火,衝著三娃喊叫出來。

“帥爺,夫人見你沒黑沒明地忙活軍中事務,吃飯也沒個準點,擔心你身子背不住,才吩咐每天下午送一餐雞湯。快趁熱喝了,莫辜負全軍將士的心意。”三娃一板一眼地說,並不畏懼劉五的斥責聲。

劉五看著三娃的眼睛,從清明父親祭場上把三娃解救出來留在身邊才幾個月時間,三娃的臉色好多了,身體也比當初胖了,“人跟狗一樣,吃飽飯才有精神”,劉五默默地想。他尤其喜歡三娃口齒明快伶俐,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好事,隨即用微笑看著三娃,慢慢地喝完雞湯。

這件事與政治似乎沒有多大幹係,卻是壓在劉五心頭的一塊石頭。與秋香完婚已大半年時光,總不見秋香肚子鼓脹起來。秋香為能早生貴子,把世間的方子用遍了,聽說岐山周公廟的神靈,專門去岐山燒香,從香案子上取了一個巴掌長的泥塑男青年像,深深塞進懷裏,同時按要求在廟裏睡了一夜,幾十天過去,仍不見喜胎跡象。在對待傳宗接代這種人倫大事上,劉五跑遍了城裏名中醫,一致的結論是脈象中火旺盛、命強性硬,無需調理灌湯藥,生多少娃都沒有問題;請了天主教南堂的外國傳教士醫生,但劉五拒絕了洋人做關鍵部位的全麵檢查並施以外科小手術的建議,認為有損肌體和麵子;他甚至還去了慈恩寺燒香拜佛、不管日後生男育女,許願年年供香火,十載塑金身。在“清一觀”道士密室裏研習吐納技巧,遵照道長傳授的房中密術幾十天如一日堅持“半夜子時,披衣起坐,兩手搓急熱,以右手將外腎兜起,以左手掩臍麵凝神於內腎約半個時辰”。吃了道士秘方醃製的紅棗,努力學習運用“三十時辰兩日半、二十八九君需算”十四字秘訣,均無濟於事。劉五固執地認為每日能吃三兩黃米的男人都能幹成的事在自己身上卻不靈驗,那就是女人的問題了,他決定迎娶二房太太。已命管家在城中大戶人家尋一位千金姑娘。同時要管家張一文去北京通過“廣濟和”絨線鋪子與北洋政府拉上關係,有可能的話,找一位有背景的世家女子聯姻。

喝完雞湯不大一會兒工夫,楊守道乘轎進府,這次陪他到訪的不是隨身丫鬟,而是清明前那一晚隨老先生回府唱戲填瞌睡的花旦戲子。一見麵楊守道就對劉五說:“我今天叫娃來大帥府,有心讓娃拜你做幹爸。你不知道,如今世道變了,連唱戲的班子也有固定的戲樓。娃們家再也不用為趕場子做堂會發熬煎。城裏幾個文化名人前幾日開了個座談會,把秦腔的曆史淵源和鼻祖地位大講一通,說這東西是優秀傳統文化,要搭台子、組劇團、教學生、定期向社會公眾演出。一改過去流鶯野唱的樂人戲子形象,讓全社會人人享受到革命成果。如今省城第一家秦腔戲團‘頤夙社’在北街成立,娃也進了劇團,我看娃臉蛋長的圓,給娃起了個藝名叫‘媛梅’,來、來、來,快給幹爸磕頭!今後多請幹爸看戲,叫幹爸常去給娃捧場子。”

“革命勝利了,叫爸的人也多了。快起來,快起來!我認了你這個幹女子。三娃,領嬡梅姑娘去見幹媽,叫夫人賞銀子。”劉五對張三娃說。

劉五與楊守道在屋內坐定,繼續說秦腔戲的話題。

“過去我不常看戲,隻知道黑頭、老生、青衣、花旦等扮裝。革命後跟著老先生聽過幾回堂會,多是湊熱鬧忙應酬,才多少摸著些其中道道。”劉五對楊守道說。

“秦腔的剛柔兼備與秦人的雄深雅健一脈相承。秦朝李斯在《諫逐客書》中寫道:‘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這恐怕是早期秦腔大苦大樂的真實寫照吧?秦腔從鄉野走進城鎮,為各階層人士接受,隨著周秦漢唐雄風走向全國,成為南曲北調各類戲劇的祖師爺。城裏這些文化人受歐陸文明新潮思想的影響,革命勝利後,決心要把唱戲的從三教九流中抬舉出來,整理曲牌、挖掘劇目,使之發揚光大。應該說‘頤夙社’的成立,符合百姓需求,迎合移風易俗,當推辛亥革命的成果。無論什麽事能不能發生變化,都要看與世風合拍與否。”楊守道意味深長地說。

“老先生言之有理。辛亥年長安反正勝利後那幾天,咱們‘太白山’在堂口為兄弟們唱了幾天幾夜秦腔大戲,兄弟們高興得合不攏嘴,張狂地跟著台上唱戲的吼!”

“秦腔的唱式臉譜粗獷豪放,最能反映關中農村普通莊稼人勤勞樸實率直的真實畫麵。正如《詩經》中的風、雅、頌,沒有下層勞動者的‘風’,何來文人墨客的‘雅’、王公貴族的‘頌’!秦腔被尊為戲曲的祖師爺,並為關中百姓癡迷,道理恐怕就在這裏。由此我想到咱們‘太白山’堂今後的出路,劉帥多次說過要改造洪門,逐漸放棄粗魯神秘的色彩,被社會大多數人接受,讓兄弟們過上普通人家的好日子,還叫我對這件事多思量。最近我翻閱保存在山堂的秘籍,立關公為祖是借用了關雲長忠義傳說和民間財神典故,與道教思想有很深的理論淵源,元初道教思想家鄧牧在《吏道》一書中說:‘夫奪其食,不得不怒;竭其力,不得不怨;人之亂也,由奪其食;人之危也,由竭其力。’特別是‘天之生斯民也,為業不同,皆所以食力也’的說法,與我洪門‘自食其力,兄弟互助’的思想是一致的。認大哥為父是山堂需要依附權威維持,散海底說黑話為環境所迫,定家法設儀軌是增強山堂凝聚力的契約。我問自己,這算不算佛道信仰?雖香堂如壇場道場,但缺少經典理論和廣泛參與的民眾性。哥老會算不算聚會結黨?兩者雖然都有接近的組織結構,都有聚會的社、結夥的盟,也超出了血緣和地域的限製,但老夫查閱明末以來的曆史,‘社黨’一詞大多指士大夫階層因政見相左成立的團體,聯絡的方式多以文會友。自古以來中國下層百姓除了官逼民反的農民起義,其他秘密組織均被當權者視為異己慘遭鎮壓。”楊守道接著說。

“洪門兄弟走到一起,雖然最早的宗旨也有反清複漢的意思,但近百年來實際已經很少提及,維係哥老會的真正力量是窮苦兄弟的互幫互助,由於有了辛亥革命這一把火,才又一次舉起反清複漢大旗。我常想:窮人命苦!上不了學堂吃不飽肚子,卻得種地支差打仗,終生勞作,有些人日子實在混不下去,加入洪門企望有個依靠。他們也是人啊!有思有慮、有喜有懼、所依所持,也有幻想和希望,起碼得每日混個肚兒圓,人得先活命呀!當他們從社會得不到基本的溫飽、公正,當他們有冤無處申時就跑來找洪門入夥,起碼這裏有窮人的是非標準,難道這也是他們的錯?長安辛亥革命是哥老會眾弟兄用生命換來的,但至今仍有人稱山堂是‘邪門歪道’。最近我反複思量一個問題:辛亥革命勝利後各種言論中‘民’字的分量重了,如民國、民生、民權,為民謀利做主等等,這些人見諸的語言文字中不見‘民’字不開腔,成了眼下的時尚。那麽到底誰是‘民’?官商富賈不算民吧?衙門官宦不算民吧?軍閥閣僚不算民吧?師爺王孫不算民吧?但這些人比‘民’聰明伶醒,知道如何治民,今天說應該這樣來辦,明天說應該那樣去做,把民分成三六九等。如果除去這些人,天底下隻剩下農夫工匠、三教九流、士兵衙役、販夫走卒,他們張狂,他們勞作,他們喜怒哀樂,他們恭禮謙讓,才有這活生生的世界。如此說來洪門兄弟也是‘民’才對呀!但社會卻容不得他們。誠然兄弟中是有些潑痞混混,暫且不問哥老會是宗教還是會道,先得整治咱內部紀律。從明日起,各堂口一律不許掛旗幟、貼告示,不準維持秩序的巡邏隊收取商鋪市民保護費,不準參調停民間糾紛。違者立斬。過兩天再把各山門堂口的頭領集中起來商量下一步的打算。”劉五說。

楊守道十分佩服劉五從事及理的思維方式,這多少影響到他自己由理說事的思維定式。他接著劉五說:

“劉兄的話言簡意賅,一針見血,勝老夫讀十車書!觀天象閱曆史研詩經看社會,成套的道理都是文人硯墨鼓搗的,都是為一定的利益集團服務的。對於眼下哥老會眾哥弟來說,要注意當局用之呼風喚雨,揮之一錢不值的動向,更不能因哥老會的名分危害劉都督的前程。幾年前孫中山講自己‘屬洪門一分子’,號召‘海外洪門急起直追,共圖革命事業’。前幾天又在一次演說中提到‘洪門所以設會之故,係複國仇……實革命之導線。惟現下漢族已複,則當改其立會方針……如其犯法,則政府不得不以法懲之’。中山先生的這番話有兩重意思,一是為什麽依法治國單單提到洪門;二是以中山先生的講話為標誌,國民黨已經明確宣布解除與哥老會的同盟關係,都督不得不防,早做應對準備。”

劉五細聽楊守道精確無誤的分析,低頭用左拇指來回按摩腦門,閉起雙眼沉思了幾分鍾,突然高聲呼喚王魁勝,準備限兩日之內以雞毛快訊的形式放出“背榜童子”(哥老會內傳達決議、布置任務的負責人),將決定口頭傳達到各山堂。這時張三娃手持一封信走進房內。

“回帥爺話,魁勝將爺一天沒來帥府當班,剛才他公館的護衛兵送來一封信,要我轉交給劉帥。”三娃說著把信遞到劉五手中。

信是這樣寫的:

劉哥見字如見弟麵,弟已攜妻返回長安故裏。

弟自從隨哥砸“興盛號”、又投軍伊犁、再步入洪門,繼決戰長安,後轉戰乾禮,多得劉哥幫助提攜,官至帥府中軍,按說功成名就高人一等,可是我在軍中待得愈久,心中疑問愈多,人的功名啥時候是個夠?人間恩怨何時能了結?難道一生都要在打打殺殺中度過?自你為我迎娶巧巧為妻,知道人生還有一種活法,平淡是真,離開軍政返鄉務農的決心更加堅定。

弟走得不是時候,眼下時局不穩,百廢待興,大哥正是用人之際,自己的心境和天生愚笨都給大哥使不上勁,用不上力,枉占著位位,對事業和山堂發展都不利。

無論於國於家,無論於黨於會,你永遠都是我的大哥。弟不辭而別知道犯了王法家法。我已經把自己的決心告知高堂家母和內子巧巧,並一周之內不出家門,隨時等候大哥處置,決不悔言。

劉五讀罷魁勝來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覺得兩眼昏花,身子骨都軟了。他一言不發顫抖著把信遞給守道,守道看畢沉思了一會兒對劉五說:“人各有誌,你也不要往心裏去,都是巧巧這女子一身媚骨惹的禍,硬是把魁勝小將爺的前程毀了。”說完再三叮囑劉五保重身體要緊,遂告辭回府。

魁勝不辭而別對劉五身心衝擊可謂五雷轟頂,使他渾身虛汗,有如腹背受敵、暗處挨刀、當眾臉麵遭一悶棍的侮辱。對魁勝離去的原因劉五努力做出各種猜測,尋求種種答案,都沒有說服力,都無法接受。在個人仕途日見輝煌的關鍵時候,自己的親人卻離他而去!且不說帥府的警衛、衙門的應酬、親友的打點、場麵的關節需要魁勝,心裏有些苦悶話找誰訴說?眼下仗已打完,洪門內的明爭暗鬥卻是剛剛開始,整治紀律的計劃不久前才在腦中敲定,日後能指望誰去完成?明天消息傳出去別人會怎麽看這件事?眾家山堂會有什麽反應?……難道表弟真是一桶“磨鐮水”?刀未磨出鋒刃人卻先溜(流)走了!?

……

劉五一人坐在屋子裏直到天黑掌燈時分,他略一定神,把門打開,餘驚未已。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書桌旁邊,從最低一層抽屜裏取出一瓶二兩裝百年西鳳酒,打開瓶塞一飲而盡。盡管他對魁勝出走的事心裏還沒有數,但他對這件事情的處理還是有把握的,這絕不是一家人的親情玩笑,它直接影響自己的聲譽。隨後他吩咐三娃急召周福來進府,才隨便吃了碗稀米湯壓饑。心裏暗暗發急:“太離譜了,魁勝到底想幹什麽?不知一文在北京事情有無進展?”心情無法平靜。

福來不大一會兒工夫就到了,一聲“劉大哥”把滿院人都喊驚了。劉五喝退眾家丁護院,讓周福來一人留在屋內,緊閉房門。福來見一盞煤油燈光被燈罩局限在書桌台麵上,劉五神色凝重地坐在書桌昏暗處的椅子上,劉五直視福來雙眼,直到福來低頭跪拜。

“去年冬日我在這間房子取了你一枚銀錢,今天要還錢與你。”劉五不動聲色地說。

福來睜大兩眼猛地從地麵上站起,張嘴想說欲言又止,木訥地站在書桌前。

“我不要你的銀子,要你的心。”

不等劉五說完,福來頭上冒出汗珠,急促地說:“不要說心,大哥隨時取小弟性命,小弟絕無二話!”劉五眼神露出不易覺察的微笑。

“不要著忙嘛,話沒聽清發啥急?先把銀子收回再說!”

福來接過銀錢,握在手中認真聽劉五繼續說:“今晚叫你來是因為魁勝家中有事回鄉時日,由你接任帥府衛隊隊長,衛隊長不是拿錢買的,是用心換的。當初我說過要將這枚銀錢歸還於你,意思是要留心觀察考驗,日後起用你。自從西征以來,你能身先士卒孚眾望,待人心誠,對本山堂事務能從嚴治理,所以用你的錢換你的心的時候到了。”

“我用洪門家規、軍中紀律、人間倫理發誓,為劉大哥萬死不辭!”福來雙手抱拳斬釘截鐵地說。

“還有一件事由你去辦:在‘翠華山’堂內找幾十個武藝高、人品好、年紀輕沒負擔的好小夥,在鄉下找個清靜地方集中習武,對外不要張揚,有用得著的時候我會告訴你。這支子弟兵直接聽命於我,槍械經費也直接找我,此事不得告訴任何人,走漏風聲唯你是問。”

……

剛剛送走福來,常文厚風風火火地帶著幾個軍士趕到劉五公館。一見麵就對劉五說:“晚上在營中與幾位從老家華陰來的鄉黨喝酒,聽到了些瘋言瘋語趕來向你報告,沒料想走到粉巷口,兩幫子人馬正持刀械鬥,殺得血肉橫飛,擾得四鄰商居雞飛狗跳牆,弄得人心惶惶不安。我派軍士將這夥人悉數拿下,一問才知道狗日的竟是咱洪門哥老會之間火並。”文厚端起桌上茶壺猛吸幾口涼茶,看劉五急待下文的表情,接著說:“你猜為了啥事?原來是柳巷堂口和保吉巷堂口的兄弟為粉巷街上巡邏收保護費的事打將起來。‘反正以後,你多次要求各家山堂嚴肅管教眾哥弟,不要滋事生非,從這一段執行情況看,軍中各山堂還能把持管教,沒出大事。社會上可不同,他們根本不把軍政府放在眼裏,動不動就打出劉五大哥的牌子,說天下是哥老會打下的,應該站出來享受革命成果。這些人不僅以山堂駐地劃分管轄範圍,派出巡邏隊維持治安收取保護費,而且人五人六地為人斷官司,花樣多著呢!南院門粉巷一帶是長安城的商業繁華區,過去各家堂口還不敢在這裏爭地盤,現在狗日的啥都不顧了!”

“這些狗東西現在何處?”劉五問。

“幾個領頭的叫我當街斬首,人頭掛在街口大樹上,鬧事的全都押解回軍營看管。”文厚回答。

“文厚做得對!我看還不夠,明天上午多派些士兵把這兩個山堂給我砸爛,並將山頭老大當街示眾,帶回營房看管。你我都是洪門中人,都想讓門中窮苦人不再受世人冷眼,走進正常社會生活。開始我覺得兄弟們為革命出了力,發幾天瘋也就過去了,沒想到這些東西不爭氣,越鬧越沒規矩,越鬧活越混亂。看來我當初的想法錯了。”

“大哥不要自責。窮是禍根,什麽時候人窮都要生事。而今實行共和也不知哪一天能消除窮困。要命的是人們都把目光盯在哥老會身上,盯著大哥你的身上,影響你的聲譽,明天軍政府會給你難看,可得防著點。”

“我知道,‘共和’是個新事物,整天都有新名詞出現,什麽‘憲政’‘法製’,人們期盼與過去皇權統治不同的新生活,社會各階層會對洪門持更嚴厲的態度。我多次講過改造哥老會的話題,洪門這張皮我背,我扛,同時打算用十年的時間讓兄弟們與普通大眾一樣過上新生活,看蒼天肯否助我?兄弟肯否幫我?”劉五悲壯地向文厚坦**胸懷。

“成就一件事,從來是‘家賊難防’。兄弟們沒有文化,是非難辨,如果辦這件事走得過急,如果不把是非曲直向各山堂講清楚,有些大山頭的龍頭大爺會從中生事,鼓噪鬧事。今晚鄉黨在喝酒時向我透露,陝南‘定軍山’堂主麻杆蘇炳義近期在渭南與‘華山’堂主董緒年見麵,傳出的話是願出高價請一名渭北刀客做一回要緊黑活。劉五大哥呀!你改造也好,整治也好,得罪的不是山堂內普通兄弟,而是大大小小的執事,堂主和龍頭大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大哥多留幾手。”文厚靠近劉五耳際說。

“知道了,你放心走吧。”劉五平靜地回答。

這一夜劉五沒有入睡,連夜陸續請人進府交談,直到早晨的亮光使他的頭腦慢慢清晰起來。

三娃擔心劉五呼喚,靜坐在自己住房裏,過一些時辰就能聽到進出劉五書房的腳步聲。他好奇地從門縫中向外探望,月光朦朧中來人由馬號白崇禮不動聲色地直接引進劉五書房,然後一一送出,三娃從未見過這些人,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但其中有一個人很像整天坐在公館對麵乞討要飯的瞎子老頭,不僅沒有平日低三下四的可憐樣,而且行走精神有力,對進出公館路徑卻十分熟悉,這一夜回到長安縣老家故居的王魁勝也沒有入睡。早上雞叫頭遍,魁勝便與母親妻子乘一輛雇來的轎車趁夜色將盡早早出城,隨身僅攜帶部分衣物。裝扮成送母回鄉省親的樣子,經過南城門哨兵也沒有引起疑心,正午時分回到劉家堡子。祖屋平時由一位遠房親戚照管,柴米油鹽等生活用品十天前魁勝已差人運回準備停當。下午遣散遠親緊閉院門,一家三口開始享受恬靜的農耕生活。

棄武回鄉的念頭起自與巧巧完婚以後,時年魁勝二十八歲,巧巧年方十九,一個是軍中鐵打的硬漢,一個是走出殘缺婚配的妙齡少婦,魁勝在軍隊中長大,過慣了粗衣惡食的簡單生活,從未有過與女人共同生活的經驗,巧巧則以優雅的舉指教給他很多城裏人新的生活理念。如女人美在骨子裏,叫柔若無骨;男人俏在肉腱上,叫健美強壯;飯菜香在營養裏,叫四鮮五常;衣服妙在做工上,叫量體置裝;人緣好在眼睛上,叫神采飛揚等等不一而足,每天都給他帶來新的驚喜和期待。在巧巧的教誨下,魁勝學會了與妻子在燈下娓娓細語,學會了消夜早茶,學會了時尚用語和機敏鬥智,也學會了嫉妒。對魁勝而言,高貴也是一種神秘莫測的負擔,總擔心她會離開自己。每次提起自己的這種感受,巧巧都會用小手捂住他的嘴,輕聲細語地說:“不許亂說,誰還比你更疼愛我呢?其實我也愛聽你說這樣的話,知道你時時惦記著我。”每晚吹燈上炕,在急切朦朧的意念中,會想起戰場上的山地攻堅,想起郊外的小溪流水,想起伊犁的豐美草甸,想起故鄉綠樹上的金絲雀。一個從鄉村走出的孩子,殘酷的軍旅生涯養成漫不經心的剛強性格,當魁勝全身心投入到溫柔鄉中,對人生的鐵石心腸被柔化了。巧巧在他心中像一塊奶油糖,捏在手中怕黏,含在嘴裏怕化。

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上,他們有衝突。

新婚第二天一早魁勝趕往彬縣執行抓捕金豹任務,隨後參加西征,五個月後才回到妻子身邊。那一晚巧巧坐在燈前一言不發,雙腮流滿淚水,臉色沉靜像一尊石像,魁勝第一次看到巧巧冷若冰霜的麵孔。他喊了幾聲“巧兒”卻不見回應,就端立在她麵前,不敢出聲。半個時辰後,巧巧張開金玉小口,一板一眼哽咽著說:“爺爺在世時常對我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還說‘耍槍的死在刀上,吃煙的死在陰溝街上,耍錢的死在當鋪錢莊,野郎中愛生瘡傷”,要我長大後誓不嫁這幾種人。我十六歲出嫁先夫,事先並不知他患重症癆病,待進了李家大門,就沒得後悔藥吃了。哎!人這一輩子,啥人都能碰見。李家在長安城財大氣粗,牆高宅深,可阿公在蘇州販鹽做生意,兄弟們不是在上海就是住天津,家中隻有我和前夫等主仆數人。城裏一些做生意的小東家,與李家有各種關係的官府衙門人等,再就是幾個公子哥兒,時不時地往家裏跑,開始我以為是看望前夫病情,慢慢我才覺察到有些人另有圖謀,他們嬉皮笑臉的背後,還不是認為我是個‘活寡婦’!對這夥人周旋應付也就罷了,為了李家門風,我才不會讓他們占便宜呢!”

“我原以為這都是民間趣聞軼事,想不到豪宅深院也不是清靜地。”幾絲醋意使魁勝不無嘲弄地說。

“這年頭,長相出眾的好女子哪個能過安生日子?有一個人你也認得,先前在清軍督軍府裏搖筆杆,現在倒成了革命軍的參議官,長我二十歲整。有一次阿公回長安辦事他來拜訪認識了我,從此隔三岔五地叫人給我送信,這人字寫得確實好,也愛講大道理,還能耐著性子長篇大論,事無巨細地發議論,那些日子反正整天在家也沒多少事,過了一陣子不見他的信我心裏還挺著急呢。這人的信話說得好聽耐看,可見了麵總是大男人威風八麵、霸氣十足,愛聽恭維話,由不得人說不同意見,沒人處常動粗使蠻,就像個慣壞了的孩子。天下的事也怪,明明心裏不舒服,可女人就是喜愛有霸氣的男人!就是愛幻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覺得新鮮好奇。如果不是你在靈堂上死磨硬纏,我怕已經給這個人做小了!”說到這裏,巧巧失聲痛哭,把心中的委屈全部流了出來。

“這狗東西是誰?我立馬把他殺了!”魁勝感到自己受到屈辱,一時兩眼睜圓、呼吸氣短、雙拳緊握,逼著巧巧說出名字。

“算了,算了,當時咱倆還不認識呢,你生的哪門子氣?我知道你真心疼我,可你整天在刀刃上過日子,出門幾個月沒音信,叫人天天提心吊膽過日子,進了家門才放下心來。這年景一會兒是民國政府、一會兒是北洋政府,把人都搞糊塗了。從城裏人心惶惶的情形看,今天你還算是軍政府的將領,明天的事誰能說清?我講出這些事,是想重複結婚那天說的一句話:從認識你的那天起,我就開始攢私房錢,下輩子夠花了。離開長安城是非之地,回到鄉下過安寧日子。離開行伍生涯,難道你還要我當兩次寡婦不成?”巧巧說著說著,撲進魁勝的懷裏痛哭失聲。

放棄現在的職務,放棄劉五大哥?對魁勝來說都是痛苦的選擇。此外心中還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受:當心中的聖女在懷中熱淚盈眶時,哪怕心中有再多疑慮,一次服從就得終生從命。他把那天發生的事告訴母親,老人出人預料地鼓勵他解甲歸田,並要親自出麵告訴劉五,魁勝不願讓媽媽煩心,於是就有了不辭而別的故事。

回到鄉間最開心的要算魁勝娘,她打開久鎖的房門,掃除久違的庭院,午後早早走進廚房,滾一鍋稀米湯,烙一口硬鍋盔,抓一捆芹菜用濕布擦了兩把,切成小段加入調料,農家飯的香味布滿院落。忙活了一下午的魁勝夫妻跑進廚房爭相吃起來,娘在一旁笑著說:“還是窮漢的搶食香啊!小時你和劉五大哥就是這樣,他啥時能吃一口安生飯呢?”說得他倆大笑不止。

忙碌了一天,天黑後巧巧早早進房休息,魁勝不再思考軍政公務感到身心輕鬆了許多,和娘嘮叨了許久時間,回到自己睡房時巧巧尚未入睡。祖屋久不使用有一股黴朽氣味,盛夏的暑熱由於門窗緊閉空氣更加悶熱。魁勝一時興起,對巧巧說:“走!到院子睡。”魁勝一肩扛起巧巧,一手拎起炕席,腋下夾著被單,大步向後院走去。